第九章 箱中男孩

(1)

當孔自強說到這兒的時候,林美綸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不得不說,視覺衝擊感太強了,雖然沒有身臨其境,但她還是能想象到那個恐怖場景。隻聽身邊的牛智飛哼了一聲,說道:“繼續說,後來呢?”

孔自強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有些不能自拔,沉默了片刻才道:“有年春天,文輝在哲盟右旗,就是哲達木盟右明安旗攬了點土方活,安排我和季宏斌去看工地。開始我也沒多想,可是到那兒以後待了大半年,眼看就入冬了,文輝還不讓我們回塞北,說什麽可能還有活,讓過了年再說。季宏斌就有了點想法。”

林美綸知道季宏斌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的車禍,所以聽得格外認真,同時還用右胳膊肘推了牛智飛一下,示意他把記錄做好。後者“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麽。

“季宏斌有次喝酒,和我說肯定是文輝擔心我倆知道他和趙保勝強奸殺人的事,想把咱們支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幹掉,讓我也小心一點。我以為他說牢騷話,這家夥說話一向雲山霧罩、大大咧咧,所以根本沒當回事。”

“等下。”林美綸打斷了孔自強問道,“季宏斌和你說話的時候,就直接說文輝強奸殺人?”孔自強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對,隻有我們倆的時候,他經常這麽說,開始還是猜測,後來就說得煞有其事,其實他也知道我們都沒當回事,就是一種調侃和宣泄吧。要是有別人在場,我印象裏有一次和文輝說起女人,季宏斌說過‘你小子這輩子沒白活,還整個選美冠軍玩’這類的話,但他是不是和別人說過我就不知道了。”

看林美綸無話,孔自強循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道:“說完這話的第三天晚上,季宏斌吃完飯騎摩托車去城裏打麻將。我們項目部駐地偏僻,離城裏挺遠,騎車得二十來分鍾。晚上沒事時,季宏斌經常騎摩托去打麻將。誰知道這一去就沒了音信,當天晚上也沒回來。第二天我們才發現摩托車摔到溝裏,人臉朝下死在一個小水泡裏,屍體都硬了。”

“死因是什麽?”林美綸問。

“給的結果說是溺亡。可這人騎著摩托車栽倒在臉盆大小的水坑裏,怎麽說死就死了呢?我一直想不通,回去咋琢磨咋害怕,想起他死前說的話,我就有點擔心,琢磨回家一趟和家人商量商量。”他點了支煙,抽了兩口,“我到家才知道,季宏斌死的頭兩天,文輝到我家來過,說是路過,還給拿了點別人給他的外地特產。我媳婦一聽也嚇得夠嗆,覺得文輝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啊。和季宏斌媳婦一打聽,也去他家了,我媳婦就嚇得不行了,攛掇著我馬上離開塞北。”

“你們就來這兒了?”

“我們開始沒想跑這麽遠。本來我大兄哥在鄭州做生意,我們在那兒待了一年多。後來有一次,我媳婦上街遇到了一個塞北市的熟人。回來後,她覺得不保險,和大兄哥一商量,他正巧有個朋友在這兒混得不錯,我們全家就都搬來了。當時我就尋思這次就來個隱姓埋名,就趁著當地拆遷的時候花大錢改了名字,也在這裏落了戶。”

說到這裏,孔自強知道的情況也說得差不多了,再往下又介紹了他創辦汽修廠的經過,和林美綸他們需要了解的內容聯係也不大。

又聊了一會兒,林美綸想著還要盡快趕回去和董組長交差,便起身告辭。

“林警官、牛警官,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文輝、馬誌友的事,你們一定要弄清楚啊。季宏斌雖然有不少毛病,可他罪不至死,還請你們還他一個公道。”臨行前,孔自強誠懇地說道。林美綸望著他古銅色的麵孔,魁梧的身軀似乎也變得單薄起來。

到底是什麽讓一個曾經叱吒懷誌的人變得如此膽小慎微?林美綸說不清楚,她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林美綸的腦海中始終縈繞著這樣一個場景:殘月如鉤的暗夜,郊區荒涼到一望無際的蒿草叢裏,一個佝僂著身軀的老人正賣力地挖著腳下的泥土。他身邊地下,放著一具因浸水多日而嚴重變形的屍體……為什麽馬誌友始終沒有提過自己找到了兒子的屍體呢?不僅他沒有提過,警方掌握的資料和李玉英的日記中同樣沒有說過。要不是找到了孔自強,他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這個秘密。馬誌友當年把兒子的屍體藏到什麽地方了呢?

帶著一係列疑問,林美綸和牛智飛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懷誌,向董立和楊坤匯報了這次的發現。這時候他們才知道,昨天隊裏發生了兩件大事:藍韻案的突破性進展和李偉的負傷。

聽完林美綸的敘述,楊坤把目光投向在場的李偉和董立,顯然想聽聽他們的意見。董立還是老樣子,仍然是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思路,不讚成把有限的警力過多投入到和“二四滅門案”無關的事情上,全力破案為第一要務。他甚至不認為文輝和趙保勝與當年的馬碩、曹芳失蹤案有什麽聯係,最起碼沒有證據顯示和二人失蹤有關聯。

“孔自強的話不能全信,最起碼,他拿不出任何證據顯示當年文輝、趙保勝就是殺害馬碩、曹芳的凶手。所有的一切都是聽說,甚至是聽季宏斌說的。要知道這個人可一向不靠譜,是個喝多了敢說和比爾·蓋茨拜過把兄弟的主兒。”董立聲音洪亮,在場好幾個幹警都頻頻點頭,十分認可他的意見。

第二個發言的人是老杜,他告訴大家當年和季宏斌接觸的人就是他,就是李玉英日記上稱為“小杜”的警察。“我和馬誌友相交多年,他在部隊的時候就是我的營長。這幾年他身體不太好,精神尤其差,記憶力也衰退得厲害。但我從來沒聽說過他找到了兒子的屍體,如果真是這樣,我不可能不知道。”

“你的看法呢?”楊坤問。

“季宏斌酒後的話不靠譜,甚至有一半能信就要燒高香了。馬誌友組織人找過兒子不假,應該是沒有找到的可能性比較大。”

“能不能找到當年幫他找人的船老大?”

“很難,過去二十多年了,在濟夢湖打魚的人不知道換過多少茬兒。又沒有什麽線索,找人都是臨時雇用,我估計和大海撈針也差不太多。”老杜回答道。

“這事先放一下,把精力和資源集中一下吧,壓力太大了。”楊坤說著把目光投向李偉,“下一步你的任務是找馬誌友聊聊,把他和兒子的事徹底查清楚,我覺得這樣更靠譜。馬誌友的身體狀況也要搞明白,看能不能排除嫌疑。如果不能,嫌疑還很大,那我們再找當年的蛙人也不晚。”

楊坤又把目光投向侯培傑:“小侯帶人去趟右旗,找當地的交通部門核實一下季宏斌的死因。我們現在不能把麵積擴得太大,還是謹慎一點好。”

“張誌虎那邊怎麽辦?”董立問道。

“等他醒了看情況。如果不能並案,把藍韻的案子交了,讓別的隊接一下。李偉這邊如果能排除馬誌友的嫌疑,那我們全力把曹麟拿下來,爭取一個月內破案。”楊坤說得擲地有聲,分工也相對明確。林美綸又重新和李偉分到一組,去馬誌友處核實他們這次得到的線索。

誰知散了會,李偉並沒有帶林美綸去找馬誌友,而是開上了去塞北的高速公路。麵對林美綸的疑問,李偉的解釋很簡單:“我在藍韻的iPad 上發現了一點奇怪的線索,需要核實一下。”

“不去馬誌友那兒了嗎?”

“等回來吧,我覺得不能貿然下結論,馬誌友的嫌疑很大,我總覺著漏了什麽線索。不行就找家醫院給他做一次全麵體檢,看看他到底有沒有作案的能力。”放在以前,林美綸會完全認同李偉的話。可從嘉信回來,她對馬誌友的同情心占了上風,越發覺得這個可憐的老人怎麽看都不像和滅門案有什麽聯係,否則他為什麽要等二十年呢?

林美綸沒有讚同李偉的話,李偉卻並未發覺:“iPad 上的線索非常重要,如果能證明我的猜測,那孔自強的話很有可能是真的,趙保勝被殺的原因也就能解釋清楚了。”李偉並沒有告訴林美綸他們要去哪兒,但他看起來似乎胸有成竹。

“你先看看我手機上的視頻,這是昨天晚上我們去找趙保勝的司機時,汪紅做的記錄。”李偉說著打開一個視頻發給林美綸。隻見視頻裏有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坐著交代問題,背景好像董立的辦公室。

“這是趙保勝的司機張晧,‘二四滅門案’後找過他,不過當時忽視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李偉解釋道,“我也是在聽iPad 上麵的錄音時,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視頻裏張晧正在介紹趙保勝的情況:“趙保勝做事很低調,除了公司的事情,很少提以前的經曆。這幾年文輝比較注意個人聲譽,很多慈善活動都會參加,還找人寫傳記捐款啥的,整個懷誌都知道他是個有擔當的企業家,算是洗白成功的典型。趙保勝和他比起來,其實沒少做善事,但他特別低調,經常去伏雲寺進香燒紙,還皈依了,是個在家修行的居士。”

張晧聲音不高,話說得毫無保留,一點兒也沒有因為是葦楠集團的司機就偏袒文輝。在這一點上,他和葦楠集團的其他員工有著明顯區別,不像他們那樣有所顧慮。看得出,他比較傾向趙保勝,對文輝多少有些意見。

“你經常和文延傑打報告,和趙保勝去伏雲寺上香燒紙?”是李偉的聲音。

“對,趙保勝在塞北市有套房子,放著上香的東西,我們上香就去那兒拿些紙錢,每年都有這麽幾回吧。”張晧回答道。

“你有鑰匙嗎?”

“鑰匙就在車裏。”張晧說,“除了上香,他哪兒也不去,我也沒有進去過,每次都是在門口等他。”

李偉告訴林美綸,他在藍韻iPad 的備份資料裏聽她和文延傑的對話,文延傑話裏話外對趙保勝經常去上香意見不小,說文輝老糊塗了,讓這麽個快把家搞成廟的家夥當地產公司的老大。

“可是趙保勝家也沒有什麽特殊的發現啊!”林美綸疑惑道。李偉點了點頭,對她能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讚許:“問得好,我也覺得這裏麵有什麽原因,所以拿了鑰匙和地址要去趙保勝在塞北的那套房子查一查。”

兩人邊說邊聊,找到趙保勝位於塞北市的房子時已經是傍晚了。

他們迎著西下的夕陽,打開了那套位於某老舊小區一層的單位房,迎麵看到的竟是一個神龕前的靈位。

昏暗的房間裏堆滿了紙錢冥幣,都用白色的布帶捆紮得結結實實,像小山般層層疊疊。正中兩尊靈位前放著香爐、蠟扡和用來盛放供品的碟子。幾張之前沒有燒透的紙錢在開門的時候被帶進的風刮得四處飛散,發出輕微的畢剝聲。

林美綸跟著李偉走到靈位前,看到上麵的猩紅大字仿佛是用鮮血書就,釋放出攝人心魄的氣息。靈位上麵的大字是“佛力慈悲苦海無涯”,下麵則書寫著被供奉者的名字:謹供馬碩、曹芳之靈位。

陰風怒號,濁浪排空。

瞬息間,整個房間堆疊得如同小山般的紙馬、香錁好像都被賦予了生命,伴著舞進屋中的陰風發出的慘淡哀號,好像在不停地訴說著二十年前靈位上兩個年輕生命的凋零,入耳間已滿是一句又一句的“冤枉……冤枉……冤枉……”

(2)

給隊裏打完電話,李偉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馬碩、曹芳的靈位前一動不動。他眼前好像出現了那位曾和文輝一起叱吒懷誌的風雲人物,年過半百以後,經常在這間陰沉沉的房間中祈禱懺悔,心境著實寂寞淒涼。林美綸可能覺得無聊,左右走了一圈,指著捆好的紙錢道:“上麵寫的也是‘馬碩、曹芳收’。”

李偉沒有回答,心裏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至此已經可以證明趙保勝、文輝二人與馬碩、曹芳失蹤案的關係絕非他們自述的那樣,僅僅是盜竊一輛汽車那麽簡單。可季宏斌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呢?再經過孔自強的轉述,這裏又有多少水分呢?

自己曾經答應宋局會把這件事查清,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曹麟的嫌疑最大,如果直接抓他定罪也許能宣告“二四滅門案”和安慕白案結案,甚至胡梓涵的案子也很有可能和他們有關係。但二十年前的馬碩、曹芳失蹤案卻越來越複雜了,有一種永遠也不會找到真相的感覺。

另外,李偉對馬誌友的懷疑不僅沒有隨著案件的進展減少,反而越來越多。隻是龐雜紛亂的線索怎麽也理不清頭緒,梳理不出有價值的線索,讓他著實頭痛。這麽一個精神有問題的老人在裏麵到底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呢?他又開始後悔自己怎麽就答應了這麽件棘手的事。

這套房子是典型的兩室一廳格局,麵積並不是很大。除了這些紙錢和靈位以外,空無一物,好像隻是趙保勝用來懺悔和寄托精神的所在一樣。李偉帶著林美綸走出房間,默默地坐回汽車,相對無言,靜靜地望著踟躕天際的殘陽發呆。

一個小時以後,董立帶著老孟、老杜和侯培傑趕到了;楊坤有工作在身,隻是打電話囑咐了幾句。這次董立難得地部分讚同李偉的意見,也認為文輝、趙保勝與馬碩、曹芳的聯係並非偷車那麽簡單,但就下一步的調查方向,他與李偉再次產生了分歧。

董立仍然固執地認為曹麟是本案的第一嫌疑人,所以他的歸案是最重要的事情,隻要他落網,所有的疑問應該就可以解釋清楚,不用勞師動眾地靡費警力去查文輝。可以把對文輝和趙保勝的調查放到第二個階段,也就是曹麟歸案以後再說,這樣也好向上級交代。至於馬誌友,由於沒有直接證據顯示他與“二四滅門案”和“安慕白案”有關係,暫時應放棄調查。

李偉不同意董立的意見,他仍然希望從馬誌友和文輝入手,查清二十年前馬碩、曹芳失蹤案的真相,既然現在有了這些線索,為什麽不弄清楚。難道就為了所謂的破案率和上級的壓力?李偉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火氣,沒等董立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我不同意,最起碼我要對馬誌友的身體狀況進行評估。還有文輝那邊我也會查,如果他不說,我有權扣留他到說為止。”

“胡鬧。”董立對李偉的態度相當不滿,“你知道文輝是什麽人嗎?沒有證據你就抓人,非要把事情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董師傅,我一直尊敬您,因為您是我的前輩,經驗也比我豐富得多。但今天這件事和這個案子絕非經驗可以解決,否則二十前我們就結案了。我答應宋局長查清,就要負責到底。我不管他文輝是什麽人,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查不誤。”

警隊中,同事之間相處,尤其是李偉這種相對年輕的同事和老一輩縱然意見相左,一般也會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即使有意見也都藏在心裏,絕不外露。這也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儒家傳統和職場規則。

像李偉這樣公然和董立針鋒相對的,為數不多,在場的人都被他們搞得有些蒙。

“李偉,你不用拿宋局長來壓我,私下愛怎麽查是你的事情。隻要你是專案組的一員,就得聽我安排,由我來負責專案組也是領導指派,有意見你可以向上反映。另外,馬誌友的身體檢查我可以替你提出申請,但什麽時候能批下來我可說不好。”

“好,我聽從安排。馬誌友的事也不用董組長費心,我自己出錢替他檢查,我倒要看看他得了什麽病。”李偉說罷扭頭而去,待回到車裏心下也有些後悔:今天這是怎麽了?答應宋局長是自己的事情,怎麽和專案組的工作混為一談?二十年前的案子複雜和人家沒關係,再說董立壓力也大,先破案再調查也沒什麽不對。真該死!

好在董立之後找到楊坤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楊坤並沒有因為破案壓力大而偏袒董立,反而支持李偉。“既然這樣就讓李偉按他的工作思路來吧,二十年前的欠賬我們也該還一還了。如果他辦不好,我們再商量嘛。”

“問題是時間緊啊,曹麟這邊還一點線索沒有呢。”董立沒想到楊坤會倒向李偉那邊,心下有些懊惱。楊坤聽出他有情緒,笑道:“老董啊,案子是要破的,如果我們隻為了破案而破案,恐怕還會弄出疑案。就像曹芳、馬碩失蹤案一樣,一放就是二十年。”他稍微停頓一下,調整思路,繼續道,“文輝那邊既然有疑點,我們就搞清楚。現在人手緊,就讓李偉帶著小林先幹吧,我們要相信他。”

董立走出辦公室,心裏挺不高興。專案組這種工作他做了幾十年,一向成績斐然,局裏上上下下誰不知道他董立的名號?如今出來李偉這麽個愣頭青,要不是和宋局長有關係,恐怕早讓他找借口支走了。楊坤還這麽偏袒他,真應該讓他趕快回去教書,而不是在這裏礙事。董立打定主意不幹涉李偉,也盡量不給他提供資源和便利。

李偉這邊回去也和楊坤談了一次,但他們的對話很簡單。楊坤同意李偉按自己的思路去辦,在不影響專案組工作的前提下,把二十年來複雜的線索梳理清楚,徹底給馬碩、曹芳一個交代。臨了,他又說道:“你要不放心馬誌友,就帶他去醫院查查,最好有個理由。費用這塊兒,我來想辦法。”

“我總覺得馬誌友在這個案子中的角色並不這麽簡單。”李偉說道,“他當過兵,反偵察能力很強。雖然上了年紀,但協助曹麟,他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們的關係也能說明這個問題。”

“有證據嗎?”

“還沒有,所以得先從生理上確認他有沒有能力參與這個案子。

這樣吧,我讓小林出麵找馬誌友,他們還算談得來,就說我們這兒有個名額空下,給他做次全麵體檢,也正好和他聊聊當年的事。費用方麵我能解決,你先別管了。”李偉說著,離開楊坤的辦公室找林美綸商量,第二天就帶著馬誌友去了塞北市第三人民醫院精神科。

王醫生的話將沉浸在回憶中的李偉和林美綸拖回現實。李偉接過檢查報告,匆匆翻到結果一頁,赫然看到“大腦皮層萎縮並中期阿爾茨海默病”幾個字。他沉沉地吸了口氣,將報告隨手扔給林美綸。

“說明不了問題,恐怕還得找實質證據。”李偉麵無表情地走到醫院門口,點了支煙彈。“現在去哪兒?”林美綸無奈地歎了口氣,不明白馬誌友怎麽就成了李偉的眼中釘,就算有醫院的報告還如此不依不饒。

她知道李偉肯定有下一步的安排,也不多說話。果然,李偉並沒有過多糾結報告的內容:“還是把二十年前的事情徹底查清楚吧,文輝和趙保勝在馬碩和曹芳失蹤案裏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不了解那天的真實情況,就不能給馬誌友洗脫嫌疑。”

“從哪兒開始?”

“找文輝,他是唯一的當事人。這次由不得他了,我必須讓他開口。”李偉斬釘截鐵地回答。兩人正說到這兒,聽到身後好像有動靜,原是馬誌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他們身後。伴隨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老人正用一支小毛筆蘸著水蹲在地上寫字,橫七豎八毫無章法,看不出寫的是什麽。

“馬叔,你怎麽跑出來了?”林美綸俯身攙起馬誌友,心裏一陣苦楚,為他的命運感到難過。馬誌友站起身,用木訥的目光盯著林美綸:“什麽時候幫我找兒子啊?”

“馬誌友,你當年找人在濟夢湖找過兒子嗎?”李偉靈機一動,想到孔自強對林美綸說的事,趁機問道。馬誌友卻沒有任何表示,隻是微微地搖了搖頭:“我兒子找不到了,你們一定要抓住殺他的凶手啊。”

李偉歎了口氣,讓林美綸帶馬誌友上車:“先送他回去,我們就按剛才說的辦。”言訖不再說話,開著車風馳電掣地往懷誌趕,想盡快送回馬誌友,再去葦楠集團找文輝。馬誌友這時候卻有了精神,非要讓他送自己到利軍養老院。

就在他們身後,一個戴著黑色口罩、穿著黑紅條紋衝鋒衣的中年人已經拐進了醫院大門,站在剛才馬誌友寫字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地上的字跡逐漸消失。接著他轉過身,走到門外拿出部功能簡單的老人手機。

“您好,是利軍養老院嗎?我找馬誌友,我是退役軍人事務局的,找他有點事……”

利軍養老院的規模很小,位於懷誌縣老城區的鬧市中心,隻有幾排平房。當他們帶著馬誌友到來的時候,看門的老人警惕地看了李偉的警官證才讓他們進去。三人穿過僅夠一人通行的小道,在大雜院般的九曲長廊裏轉了兩個圈子,中間還闖入了兩個正在看電視的老人病房,這才走進最北邊的辦公室。李偉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懷誌縣還有這樣的養老院,每個房間都隻有十餘平方米,隻夠放兩張床、一張小桌子、兩把椅子和牆上掛著的小電視。

老人對兩個陌生的來訪者很木然,好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們從老人的眼前匆匆走過,卻沒有引起一個老人的注意。最終,他們見到了養老院的負責人武衛軍。

武衛軍是這家養老院的創辦人,同樣是個失獨老人。他一見馬誌友就大聲喊了起來:“老馬,退役軍人事務局你一個姓賈的戰友剛打電話,讓你明天找他一趟,說有個戰友病了,想約你去看看人家。你說你沒個手機多耽誤事。”

“知道了。我用不慣那東西。”在這裏,馬誌友好像恢複了活力,神誌清醒了一些,與剛才在醫院相比好得多了,並極力挽留李偉他們多待一會兒。眼瞅盛情難卻,他們隻好捧著茶杯和兩位老人聊了會兒天兒,才起身告辭。

“馬哥老伴走了以後經常過來,也是一個人悶。還麻煩你們跑一趟,要不然他自己怕又走丟了。”武衛軍把李偉和林美綸送出養老院門口說道,“他這病就這樣,一陣兒糊塗一陣兒清楚。以前人們都說是老人病,最多叫個老年癡呆,以為不需要治療,現在才知道還有專業名詞。”

和武衛軍客氣了幾句,李偉怕耽誤時間,此時已是下午五點半,再不抓緊又一天過去了,文輝回家就不好找他了。他急匆匆地和林美綸上車,還沒來得及發動就接到了楊坤的電話。

“李偉,你們在哪兒呢?馬上回來一趟。”楊坤不容置疑地說道。

李偉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了?”

“文輝的孫子失蹤了,現場又留下了葦楠集團標識的鑰匙扣掛件。”

楊坤說道,“這是挑釁,而且這孩子隻有五歲,要真出了事,你我都得吃掛落。”楊坤的聲音透過手機聽筒,仍震得李偉的耳膜嗡嗡作響。

(3)

李偉趕回專案組,董立他們已經回來。楊坤牽頭開了個碰頭會,簡單地互相介紹了下情況。文輝的孫子叫文宇昂,是文延傑的獨生子,也是文家第三代的獨苗,在縣第二幼兒園讀中班,平時都是文延傑或妻子宋豔接送兒子放學回家。

這幾天文延傑被警方扣押,宋豔要協助調查,所以就委托關係不錯的同學錢浩的家人替他們接一下。兩家人住得很近,以前也經常幫對方接孩子,從沒出過紕漏。今天正輪到錢浩的父親錢穆接兩個孩子,路上出了點狀況,晚了一會兒,等他趕到的時候,兩個孩子被人接走了。錢浩的書包醒目地放在幼兒園的滑梯頂上,正中粘了一個葦楠集團標識的鑰匙扣掛件。

“都什麽年代了,還有這樣粗心的家長!”會議一結束,李偉沒等楊坤發話,就找來幼兒園的張老師問情況。得知接走兩個孩子的人自稱是文輝的司機,還開了一輛車身上噴著葦楠集團白色標識的帕薩特汽車。

“這人長什麽樣?”李偉警惕地問道。

“中等身材,四十多歲,穿著葦楠集團的工作服,燙著頭,戴了副眼鏡,看上去挺老實的。”張老師回憶道,“他來得很早,和我說文董在開會,要把兩個孩子接回葦楠集團去。還拿了零食給孩子們,說文輝給他們買了玩具在車上,哄得兩個孩子很高興。”

“這不合規吧?”李偉陰沉著臉問道。他雖然還沒有小孩,可自從妻子懷孕就開始關注孩子從出生到上學的一切,知道通常幼兒園都不允許陌生人接孩子。

張老師低下頭,臉漲得通紅:“今天這兩個孩子有第二課堂的圍棋課,我是第二課堂的老師,平時不帶班。再說上圍棋班的孩子哪個班的都有,我對他們也不是很熟悉。何況這人還穿著葦楠集團的工裝,又開著葦楠集團的車,所以—— ”

“什麽所以,這是你工作的失職。”李偉粗暴地打斷了張老師,“葦楠集團的汽車都噴著字嗎?隻有貨車才有好吧。你什麽時候見過小車噴字,有也是政府公務用車。”他說著又讓人把錢穆找來,打聽他因為什麽在路上耽誤了,得知是被人追尾了。

“把司機找出來。”李偉扭頭就讓侯培傑馬上去交警隊看監控,看看能不能把司機找出來。林美綸站在楊坤和董立身邊,第一次見到李偉如此狀態。楊坤似乎也挺費解,歪著頭等他忙完了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失蹤的是個孩子,對手是個瘋子。”李偉言簡意賅。

“快當父親的人啊,果然不一樣。”楊坤感歎道。

林美綸靜靜地望著焦躁的李偉,心下稍有感慨。她想到了李偉那個守護棲息地的蜻蜓理論,想到了他之前為理想、為守護一方平安所做出的所有犧牲。他是個普通的警察,也是個負責任的警察。如果說之前的凶殺案他隻是恪盡職守的話,失蹤的文宇昂觸碰了李偉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

由於事故時間短,又處於鬧市區,所以和錢穆發生追尾的司機很快就找到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家夥原來是個黑車司機,有人給了他三千塊錢,約定一個小時內,讓他和錢穆的途觀汽車追個尾。

“什麽人給你錢的,他怎麽認識你的?”李偉問道。

黑車司機顯然沒想到能惹出這麽大的麻煩,老老實實地低下頭:“就是一個坐車的,我不認識他。他和我說和那個開途觀的人有過節兒,讓我幫幫忙。我琢磨沒啥風險,挺老實一人,戴著眼鏡,燙著頭,還穿著西裝,不像壞人。”

“這錢你也敢接?拚個圖,看看和接孩子們的是不是一個人。”李偉這會兒儼然成了專案組的組長,分配起工作信手拈來,把董立晾到了一邊。好在楊坤坐鎮,他不好發作。林美綸帶著黑車司機和張老師去拚圖,回來一對比果然是同一人,而且與曹麟的照片相當相似。

“就是曹麟,以為戴眼鏡、套假發就認不出來他了?”李偉回身和楊坤說道,“楊隊,他沒走遠,我們從車查起。”

“車牌號八成是假的,隻能找這輛車了。”楊坤說著組織人去縣交警隊指揮中心,和侯培傑一塊兒調取錄像查找這輛車的線索。李偉問那個黑車司機,給他錢打車的人從哪兒上車,到什麽地方去。

“從紅旗道打車到縣二幼。”黑車司機說。

“紅旗道?”李偉咂摸著滋味,回過頭問楊坤,“楊隊,那邊有多少酒店?”

“酒店可不少,快捷的、星級的還有啥假日的,七七八八得有五六家吧。”楊坤道。李偉琢磨了一陣兒,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們一直沒有找到曹麟,除了有人暗中幫助他以外,我還懷疑他有另外的身份。現在正好是個機會,找人拿著照片排查一下,也許對抓捕有幫助。”

楊坤沒有反對,由著李偉把工作布置下去,眼瞅著大家像陀螺一樣動了起來,楊坤和李偉才意識到中午飯還沒吃,看時間已是華燈初上時分。他們匆匆趕到食堂,才吃了幾口就接到老杜的電話,說在離市二幼僅隔兩條街的地方發現了嫌疑人的帕薩特汽車,就停在東風路格林豪泰快捷酒店門前。

撂下電話,李偉一推餐盤就往外走,一語未發;楊坤默契地跟了上去,也是不聲不響。一瞬間,所有吃飯的同事都感覺到這二位成了對默契的搭檔,而非單純的上下級。

當他們來到東風路格林豪泰快捷酒店時,老杜已經帶人把現場情況摸了一遍,有了驚人的發現:“楊隊,我們找到一個孩子了。”老杜興奮地說道。

“找到誰了?”李偉急切地問。

“錢浩,在屋裏看電視呢。”經過老杜介紹他們才知道,從幼兒園出來,錢浩和文宇昂就跟著接他們的人來到了酒店。之後帶他來的叔叔說一會兒他的爸爸媽媽會來接他,留了不少零食和水,讓他別亂跑,然後就帶著文宇昂出去了。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有吃有喝有動畫片看就很好了,不會考慮別的事,最起碼幾個小時之內不會。

李偉他們走進酒店房間,看到汪紅正陪著錢浩聊天,問來問去也沒什麽新鮮的內容,就是老杜說的那些。酒店的監控顯示,來人帶著文宇昂上了另外一輛早已準備好的SUV 汽車,離開了酒店停車場,往濟夢湖方向去了。

“濟夢湖那邊是不是有監控盲區啊?”李偉沉思道。他身後站著老杜,不知道李偉問誰,隨口答道:“濟夢湖林區綜合信息化建設早在二〇一五年就啟動了。由於湖區麵積比較大,又涉及和雁北那邊對接,所以一直沒能實現全湖區的監控覆蓋。”

“曹麟可是有備而來。”李偉來回踱了幾步,忽然抬起頭問楊坤,“楊隊,從濟夢湖往北就上了華垣山,隻有一條懷雲路可以走,難道曹麟要帶著文宇昂上山嗎?”

想到此節,李偉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這懷雲路是懷誌縣通往雲州市雲台縣的市級公路,整條公路沿華垣山蜿蜒而上,雙向兩車道設計,被譽為塞北市最美的一條公路,也是最險的一條公路。此路橫穿察哈爾省最大的闊葉林區,上山後再盤旋而下就是雁北省的雲台縣轄區,全程相當凶險。自從雲塞高速通車後,這條路已經很少有私家車通過,多是上山旅遊休閑的驢友和一些送貨的車輛。

“你是說他要逃?”楊坤邊說邊打電話給在交警那邊看監控的侯培傑等人,確認曹麟已開車前往濟夢湖,最後顯示的位置是穿過無監控區上了懷雲路,看樣子真要上山。好在懷雲路上有監控覆蓋,很快他們就得知SUV 汽車沿著陡峭的山路攀上了前往華垣山最高峰、海拔兩千兩百多米的紅蓮峰的山路。

“這家夥瘋了,要帶著孩子跳下去嗎?”

正說著,楊坤接到了濟夢湖水上警察支隊徐隊長的電話,說在濟夢湖湖濱西路,即前往懷雲路的路上發現了一個大紙箱子,裏麵有一個男孩的屍體。

緊接著徐隊長發了張照片過來,雖然照片上的人蜷縮著看不清容貌,可從穿著打扮來看,很像是被曹麟帶走的文宇昂。

短暫的沉默過後,忽聽得“ 撲通”一聲,李偉失魂落魄地坐到了椅子上沉默不語,林美綸發現他臉色慘白。這麽多日的接觸,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李偉如此失落。

“走,我們去濟夢湖,今天必須把這個曹麟抓著不可。”楊坤邊說邊安排警力趕赴濟夢湖,同時要求市局與雲州方向協調,做好圍堵工作。

恍惚中李偉聽見有人呼喚自己,又覺得一隻滑順溫暖的手伸過來,將一包麵巾紙塞到了自己手裏。李偉清醒過來,看到林美綸正默默地注視著他,目光很複雜。李偉穩定了一下,問道:“小林,怎麽了?”

“沒事,把汗擦一擦,該走了。”林美綸說著轉身離開,追著楊坤等人出了專案組。李偉疑惑地抽了張紙巾在頭上抹了一把,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