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記裏的線索

(1)

馬誌友家離文化廣場不算太近,三個人足足走了半個小時。林美綸邊走邊和牛智飛撇嘴,心想,要知道是這樣就開車了。這倒好,一會兒回來還得走一遍。可馬誌友似乎習以為常,別看拿著大毛筆和水桶、抹布等一幹雜物,走起路來卻虎虎生風,一點都不像六十多歲的老人,看上去似乎比身邊兩個年輕人還硬朗一些。

他們穿過高樓林立的解放路,從無比豪華的銀座購物廣場拐進去,立時就像來到了另一座城市。隻見一排排火柴盒樣式的四層舊樓丫丫叉叉的像多米諾骨牌般由近及遠鋪開,一眼望不到頭。樓宇間反射著紅磚本色,被歲月打磨得光潔順滑,好像有一隻大手每天摩挲著這片住宅,將每棟樓都盤弄出包漿般的圓潤。

林美綸怔怔地望著這些老房子,覺得他們與麵前的老人一樣滄桑,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再也起不來。馬誌友堪堪停下腳步,回頭瞅了林美綸和牛智飛一眼,閃身走進黢黑無比的樓道,微微可見牆上貼滿了通下水、換防盜門乃至各色保健品的小廣告。林美綸緊跟著他的腳步,爬上逼仄陳舊、彌漫著陣陣說不出味道的樓梯,這才來到馬誌友家門外。

當馬誌友推開房門的一瞬間,林美綸和牛智飛都被眼見的景象驚呆了。隻見馬誌友把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各色瓷磚將地板鋪了一遍,有白、粉、灰,還有淡淡的綠色,五彩斑斕。原本白色的牆壁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整麵牆上都貼著報紙、各種超市海報、賣房的廣告和泡沫塑料板,再配合一盞不知道是六瓦還是八瓦的普通小燈泡,整個屋子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氣氛,林美綸一度以為到了垃圾收購站。

屋裏飄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道,馬誌友似乎喜歡給房間消毒。

他讓兩人隨便坐,然後顫顫巍巍地從書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紅塑料皮日記本放到林美綸麵前。“這個是我老伴留下來的,她身體不好,一直到去世也沒有寫完。這裏麵有些內容也許對你們有些參考價值。”

說著馬誌友打開日記本,翻出幾頁指給林美綸。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六日 周日,雨

上午賦閑在家,梳理跳跳兒時書本,計兩皮箱,已整束完畢,讓老馬放地下室保存。下午與季宏斌見麵,談及前日酒桌涉及文輝所言,初否,後複然已記不清爽。再問,以利害誘之,粗略回答“或許有,隻酒桌上話做不得真”。

思昨日季宏斌之言實非兒戲,其時與他同飲酒之輩隻文輝和孔自強二人。而吾市自一九九八年濟夢湖防洪之事緊迫,再未舉行選美,迄今隻慶祝香港回歸當年由工商聯主辦一屆而已。故酒後所言文輝幹過選美冠軍,非曹芳複又何人?此事可做佐證,隻設法拿到季宏斌口供最好。

二〇〇一年十月二日 周二,陰

季宏斌愚鈍,孔自強膽怯,文輝卻著實狡猾。

自上次酒後失言,文輝似有懷疑,聞其近日旁敲側擊打聽我與老馬是否找過季宏斌。定心裏有鬼不敢明言,想來實是謀害我兒之真凶。

另:趙保勝深居簡出,與文輝大異,極少拋頭露麵,不知何故。

近來季宏斌也少往來,縱是小杜的話亦不太管用,需再尋良策才好。明日可約小杜和他暢飲一回,此人酒後好多言,此不失一法,可試。

下午老馬推車閑遊,多見兒女有伴,隻可憐我夫婦此生未做虧心事卻得此下場,悲愴難抑。思念之心則切,不知吾兒擇居豐都可好?

母無一日不思之念之。

兒之事,定要尋出真相,討回公道。

二〇〇二年二月十一日 周一,除夕無雪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二〇〇二年二月十二日 周二,晴

兒去三載夜不寐,凶徒街衢酒對歌;望帝鵑啼雙親淚,待捧陰狀訴天河。

二〇〇二年五月九日 周四,晴

自年後,再不見季宏斌、孔自強二人蹤跡,問之概無人知曉。老馬托小杜尋其屬眷,竟不成,著實費解。

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二日 周日,中雨坊間傳聞,季宏斌、孔自強早於年前赴內蒙古某旗務工,均搬離塞北。此事未得證實,後又傳說務工單位係懷誌二建公司下屬某企業。老馬找政府部門戰友征詢,得知此企業承包人趙秉禮係趙葦楠之父,文輝新任嶽父其是。

若此事為真,緣何安排季宏斌、孔自強前往?疑點甚多。另:自曹麟入獄始,文延傑即有意托付文輝幫其尋仇。昨日老馬戰友武裝部劉部長來訪,談及此事,問我夫婦是否有意替曹麟開脫。若否,麟恐不死亦殘。老馬與我均和曹家同病相憐,今關係非薄,焉有不管之理。當即請劉部長務必幫忙,劉已應允,明日即去請表哥、軍分區徐政委從中周旋以免麟之禍。

二〇〇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周六,大雨轉中雨今日小杜來吃酒,席間談及前日聽聞孔自強辦理遷戶手續,已移居南方。另季宏斌早在年後已死,原因不明。

思之大駭,極恐。

看到這兒,馬誌友突然合住日記本,指著旁邊的屋子,拉了林美綸一把:“我兒子就住在那兒!”

“哦,是嗎,那是他的房間啊。”林美綸疑惑地望著馬誌友,並沒有跟著他站起來,“馬叔,剛才那本日記可以讓我帶回去看看嗎?”

馬誌友停住腳步,用非常疑惑的目光望著林美綸:“你要看嗎?”

“是啊,我想拿回去讀一下,也許能幫助你找到什麽新的線索。”

“好啊,不過我要問問她本人的意見,過幾天再給你送過去吧。”

馬誌友平靜地說道,“你看這日記本都快散架了,我順便再幫你粘一下。”

林美綸沒料到馬誌友會用這樣的理由拒絕自己,有些茫然地望了眼身後的牛智飛。牛智飛會錯了意,見林美綸和馬誌友的對話一直很客氣,以為她同意了,便接著道:“那也好,過幾天我開車來拿,省得路上吹丟了兩頁不太好找。”

牛智飛此話一出口,林美綸心知再拿日記無望,狠狠地瞪了牛智飛一眼,心念一動,忙道:“那我把剛才這幾頁拍個照片吧,要不然我們今天做了什麽工作也不好和領導交代,您知道警察都講證據。”

馬誌友沒有阻攔,將日記本平攤到桌子上,一頁頁翻給林美綸,看著她拍了照片。然後又指了指兒子的房間,想帶他們進去看看。林美綸刻意從書架前經過,看到滿滿當當的書叢中堆滿了各色小說,匆匆一瞥可見的書名有《火車》《米的缺失》《鬼影街道》……這是一個時間凝固了的房間,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一九九九年春節的某個早晨。屋子裏掛著謝霆鋒年輕時的大幅海報,下麵清晰地寫著“謝謝你的愛1999”幾個字。房間正中的寫字台上略微淩亂地擺放著《第一次親密接觸》《電腦報合訂本》《電腦愛好者》等幾本書和雜誌,旁邊則是一台“實達”牌台式電腦。兩張《泰坦尼克號》和《星願》的VCD 影碟隨意地丟在桌子上,好像主人是去上班,一會兒就能回來。

寫字台對麵是個書櫃,馬誌友拉開櫃門,露出一幅巨大的黑白遺像來,上麵的人是個略帶稚氣的帥小夥,不用問也知道是馬碩了。與林美綸想象的不同,照片下麵沒有放香爐,卻堆滿了小山一樣的流行歌曲磁帶,從成龍、張雨生、齊秦、張宇到孟庭葦、範曉萱、徐懷鈺、蘇慧倫,一瞬間把林美綸帶回了小學時代。

“他可喜歡聽歌了,上警校時不好好吃飯,錢都幹這個了。”說著,馬誌友摩挲著從下層書櫃找出的一個像是電腦鍵盤類的設備,像寶貝一樣放到了懷裏。林美綸茫然地望著馬誌友,想不起這個看上去有些熟悉的東西叫什麽。直到身後的牛智飛提醒,林美綸才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在別人家看到過大孩子玩,好像是一種叫學習機的古老電子設備。

“這是我給他買的小霸王學習機,我們用它一塊兒練打字。”馬誌友的話解開了林美綸的疑竇,這東西果然是學習機,隻聽他繼續平靜地說道,“我們單位那時候也讓學電腦,我們這些老同誌就是不行,還得兒子教我。我們都練五筆,他打字可快啦。”

說著話,老頭竟然背起了五筆的字根:“王旁青頭兼五一,土士二幹十寸雨。”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背誦道,“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學習機;你拍二,我拍二,學習娛樂在一塊兒;你拍三,我拍三,學習起來很簡單;你拍四,我拍四,包你三天會打字……”

除了馬誌友蒼老的聲音,屋子裏安靜極了,三人的呼吸似乎也隨著時間逐漸凝固起來。馬誌友麵無表情地盯著林美綸,時而轉過頭望一眼牛智飛,又緩慢地進入自己的回憶當中:“……你拍八我拍八,學習娛樂頂呱呱;你拍九我拍九,二十一世紀在招手。”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意猶未盡。

“要是我兒子還活著,我孫子恐怕比你們小不了幾歲。”馬誌友長長地歎了口氣,語氣似有無盡悲傷,表情卻還算恬然,“可惜他讓文輝、趙保勝害死了。”

“您怎麽能確定就是文輝和趙保勝幹的呢?”林美綸終於問出了心中深藏已久的疑惑。馬誌友怔怔地望著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遲疑了很久他才重新開口,聲音有些嘶啞:“去……年我老伴臨死的時候,把這本日記交給我,那時候我才知道這件事的全部經過。”

原來李玉英這人天性少言寡語,偏偏心思重、想得多,有什麽事寧願自己拿主意,也不願和人商量。自兒子死後,本就不愛說話的她更是不怎麽開口,有時候幾天都不和老馬說一句話。老馬做了飯,她也不怎麽吃,至多喝一點水,整天都在寫日記,卻是寫了撕,撕了再寫,不讓任何人看自己寫了什麽。

有天馬誌友一個戰友來家聊天,說起和季宏斌熟悉,後者當時與文輝、趙保勝以及孔自強被合稱為“懷誌四害”。於是李玉英托人把季宏斌找來喝酒,又送了他不少煙酒。

幾番下來,季宏斌放鬆了警惕,有次酒後失言,提起文輝。他說,曾經聽文輝說自己幹過上百個女人,其中還有縣裏的選美冠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玉英立即想到了這個選美冠軍就是曹芳,便約來那個當警察的戰友找季宏斌對質,誰知道這家夥第二天就改了口,怎麽都不肯承認。

本來大家都以為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道過了一陣子,跟著文輝幹工程的季宏斌和孔自強都被調到了內蒙古的工地上,接著就聽到季宏斌已死、孔自強失蹤的傳聞。

說到這兒,馬誌友把日記本托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封皮兒:“林警官、牛警官,你們說這世界上的事情有這麽巧的嗎?季宏斌、孔自強本來都和文輝是發小兒,卻在季宏斌失口傳出文輝的事引起我們注意以後,沒幾天一個死、一個失蹤,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懷疑啊。”

林美綸點了點頭,沒有立即回答馬誌友,其實她心裏也覺得這事比較蹊蹺。這幾年葦楠集團做慈善事業很成功,文輝也獲得了很多榮譽和頭銜,但他的過去並沒有因為他的大力清洗而完全消失,最起碼在公安局有兩個案子一直把他列為重大嫌疑人,其中之一便是馬碩、曹芳的失蹤案。

“林警官、牛警官,求求你們幫幫我兒子吧。從這個季宏斌查起,一定能把文輝殺人的證據找出來。”馬誌友再一次跪在了林美綸麵前,“幫幫我吧,林警官,我知道孔自強藏在那裏,他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

(2)

早上,李偉坐在專案組辦公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麵前的煙灰缸裏堆滿了小山一樣的煙頭,腳底下扔著幾個空煙盒。來來往往的幹警都忙忙碌碌地從他身邊經過,對此都視而不見。

李偉時而憂鬱地打量著麵前的每個人,時而低下頭大口喝釅茶,他身後不遠,汪紅正和內勤李妍妍低聲交流著什麽。

李偉歪過頭,衝身後喊了一嗓子:“小汪,幫我把藍韻的材料取過來。”汪紅愣了一下,隨即答應著跑到房間角落,從另外一張桌子上將早已經裝訂好的資料拿起來,正要過去時,董立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

董立從汪紅手裏接過材料,示意她離開,徑直走到李偉麵前,將資料丟到桌子上,很不滿地說:“我說你小子今天怎麽啦,有完沒完?還抽上紙煙了,你的電子煙呢?”

“三點鍾煙彈就抽完了,這條煙還是從侯培傑宿舍順過來的呢。”

李偉說著又取出一根煙,自顧自地點著抽了兩口。董立無奈地望著他:“我不是不讓你去,問題是你得看看什麽情況。”說著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打印文稿,在李偉麵前晃了晃,“你看看藍韻的化驗結果,這幾種藥都是什麽?喹硫平、拉莫三嗪、文拉法辛、安非他酮、右旋苯丙胺,尤其是後三種藥,劑量都超出了醫囑用藥標準,典型的自殺嘛。”

“這藥名太難記了,我聽不懂。”李偉幹脆利落地回複道。

“聽不懂可以查,外網查不到可以先在內網上學學。你看看這結果,還不能說明問題?”

“藍韻的案子我主要負責,就算她是自殺,也得把所有的疑點搞清楚。”李偉很不客氣地站起身,“藍韻死前的動作很奇怪,況且她發給於亮的那組數字,如果用九宮格輸入法打出來正好是‘我手機裏有’這幾個字。”

董立哼了一聲,將手中的資料丟到桌子上:“既然已經證實藍韻有抑鬱症,那她做出這些動作就不奇怪。再說那串數字也不能完全說就是這幾個字,隻是你們的猜測嘛。”

“所以才要查清楚。據於亮說,藍韻應該還有一部手機,而藍韻在死前很有可能將什麽線索留在了那部手機上。”說到這裏,李偉停頓了一下,“這事既然領導交給我了,那我就必須幹到底。”

“行吧,藍韻的案子我不幹涉。請你現在把注意力轉移到曹麟身上來,我們現在需要更多的線索。”董立冷冷地說道。

“小林呢,線索找她要,她不是去查馬誌友了嗎。”李偉詫異地問道。董立白了他一眼,拿起打火機低頭點煙,並未回答。李偉就這樣望著他,足足抽了兩口煙才悠然轉過頭,臉色著實不善:“和牛智飛去嘉信了。”

“嘉信?”李偉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片刻才問道,“澤中省的那個嘉信市嗎?”他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澤中省在長江以南,距離塞北市有兩千多公裏,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出什麽理由能讓林美綸千裏迢迢地連夜跑那邊去。

董立轉身離去,神色冷峻。李偉討了個沒趣,心下有些懊惱,不知是由於林美綸沒和自己打招呼就跑去嘉信,還是董立那冰冷的態度,反正心裏不太舒服,多少有點後悔這麽倉促地就答應宋局長接這兩件案子,此時竟有些騎虎難下。

好在論起心理素質,李偉還是挺有自信的。也就喝杯熱茶的工夫,他已經將心態調整過來了。想著自己昨天晚上查案卷、看錄像、分別和專案組的同事討論案情,又安排於亮找地方躲起來,忙得不亦樂乎,林美綸興許是沒好意思打擾自己。他如今是上了弦的箭,不飛也得飛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就橫下心來把案子弄個水落石出,也好不給後半生留下什麽遺憾。

念及此處,李偉信心油然而生,一夜的疲憊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拿起馬克杯衝了杯速溶咖啡,趁熱喝下,拿起手機邊看邊往外走,想著去找認識藍韻的人聊聊。

打開微信,李偉才注意到林美綸半夜的留言:“李哥,我和牛智飛去嘉信了。這邊有個緊急情況,和馬誌友有關,回來細談,我覺得應該去一趟。已和董組長請示過,他不太樂意,也沒反對。我們一會兒四點半的飛機,明天上午就能到,事情辦妥當天可回,有事留言。”

我就說嘛,小林怎麽可能不給自己打招呼。李偉心下沉鬱頓消,精神俱佳,穿戴齊整跨上摩托車,隱隱又覺得有些不對:“這個丫頭主意這麽正,也不說和我商量一下就自己決定去嘉信。看樣子董立也未必清楚,隻是他能同意也真是件奇事。”

琢磨了一路,李偉始終還是對林美綸的態度難以釋懷,可這事又拿不到台麵上,隻好暗暗憋氣,想回來再和她談談。想著這事,李偉又回到了錦城商務酒店門前。

於亮提供的聯係人叫孟文博,是酒店客房部的負責人。李偉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裏做報表,似乎對李偉的到來並不感到奇怪。相比他三十左右的年齡,這人做事的方式和方法似乎更老練一些。

孟文博起身給李偉倒了一杯茶,順手將自己辦公室的門鎖上才回身說道:“錦城商務酒店以前的老板姓包,是個東北人,我跟著他幹了七八年,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待在這兒。前年包總在海南買了房,把北方所有的產業都盤了出去,讓我和他去海南另起爐灶,我沒答應。

我塞北市有老婆孩子,父母還在懷誌,怎麽可能跟他去海南呢?後來接手購置這家酒店的公司就是光輝娛樂,也是葦楠集團旗下三大產業之一。”

“好像聽說葦楠公司還有其他產業,具體的還真不清楚。”李偉順手在本子上記了光輝娛樂幾個字,沒有細想。就聽孟文博繼續說道:“葦楠集團的法人是趙葦楠,就是文輝的老婆,但她並不怎麽管公司的事。文輝其實是葦楠集團的董事長,現在有一半的工作交給了文延傑。前幾天在家被殺,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趙保勝是葦楠地產的老大。除此之外,葦楠集團還有光輝娛樂和登陸科技兩家子公司。光輝娛樂的負責人就是文延傑。”

“老佛爺是誰?”李偉問。林美綸說聽藍韻說起過這個人,但公司裏似乎鮮有人知。果然,孟文博被問蒙了,表示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你和於亮是怎麽認識的?”李偉又道。

“早些年,聯通公司在我們後院建了個基站,每年都定時來給我們交占地費和電費,聯係人就是於亮。”孟文博回答。

“就這些嗎?”

“對啊,我們之間沒別的關係,一塊兒吃過幾頓飯,彼此間還算談得來。”孟文博解釋說。可李偉那犀利的目光還是讓他有些不太適應,沉默了片刻,好像意識到了今天所發生事情的重要性,他又補充了幾句,“占地費每年兩萬多塊錢,財務是入賬的。不過電費這東西沒啥準數,都是我說了算。而且我們院這個基站是個中心站,他們叫宏站,帶著周圍七八個拉遠站,用電量很大。”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就是我們院裏放設備比較安全啊,放野外那些電池啥的不丟嗎?所以……”說到這兒,一直精明幹練的孟文博有些猶豫,囁嚅道,“所以就那麽回事,我少報點電費,您懂我的意思吧。”

“每年多少電費?”

“十來萬吧。”

“你報給酒店多少?”

“三四萬吧。”

李偉點了點頭,笑道:“這酒店用電沒數?於亮因為這個才讓你幫忙監視他女朋友啊?”

“這是按五星級標準建的酒店,用這點電其實根本不算什麽。況且我這也不是監視,就是有什麽事告訴他一下唄。除了今天被文延傑叫過來,他很少在不交費的時候來酒店。”

“那你都告訴他什麽了?”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藍韻和文延傑那點事唄。藍韻隔一段時間就來開個房,然後不一會兒文延傑的車就到了。他們雖然從不一塊兒來一塊兒走,可誰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再說藍韻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憑什麽開著寶馬當總裁辦的主任啊?”

“那這事於亮什麽態度?”

說到於亮,孟文博一臉唾棄的表情,好像在說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孩子:“傻老爺們兒,讓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開始不信,後來又說藍韻答應和他結婚了,等一結婚就辭職。反正我是仁至義盡了。”

“昨天藍韻有什麽異常嗎?”

“昨天啊—— ”孟文博回憶著在屋裏踱步,“來的時候臉蒼白,好像不太舒服。後來約莫有四十分鍾吧,突然跑出去了,穿了一件外套,出去的時候身上還滴著水,好像洗著澡就跑了。我趕緊給於亮打了個電話。”

“有人找過她嗎?”

“我不知道。”孟文博說道,“這酒店在葦楠集團接手以後重新裝修過,我們都沒參與。地下室有直通樓上的一部專用電梯,聽說每次文延傑就是從那兒上去的,所以我們很少見他,那部電梯一般人用不了。正因為這個,文延傑和藍韻的事都是傳聞,於亮才不相信。”

“有監控嗎?”

“應該有吧,不過監控都是李邵那邊管。他是酒店的實際負責人,是文延傑接手酒店以後才過來的管理人員。之前這些工作都是我負責,後來陸續才換成他們的人。”孟文博說到這些明顯有些憤憤不平,“原來的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這個樓麵經理也是有名無實,已經落到負責後勤工作的境地了。”

李偉合上筆記本,覺得這邊問得差不多了,隻是對藍韻的死因調查幫助不大。樓上的房間,技術那邊已經給了詳細的報告,他沒有再去的必要,站起身本想再客氣幾句就離開,遂問道:“我知道了,還有什麽補充的嗎?”

孟文博看李偉要走,忽然有些緊張起來,猶豫片刻說道:“昨天你們的人來看過監控了,不過之前,李邵帶人在監控室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李偉本來要走了,聽他這話又停住了腳步:“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隻是闡述事實。”孟文博此時鎮定了一些,繼續道,“我平時在大堂的時候多,藍韻出去的時候,我和李邵都在現場。我馬上給於亮打電話,李邵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估計他上樓了,應該是通過那部專用電梯去了監控室。為此我還專門下樓瞅了一眼,不過監控室和地下機房都在地下室,我進不去。”

“機房你也進不去?”李偉奇怪地問道。

“問題就在這兒。”孟文博小心翼翼地說道,“除了那部專用電梯,地下室還有監控室和一間挺大的地下機房,都不讓我們去,平時都鎖著門。可酒店的機房其實設在十一樓,就是樓頂,天知道地下室那間大機房是幹什麽用的。”

“他們沒告訴過你們?”

“隻說那是光輝娛樂和登陸科技的專用機房,和酒店的業務無關。”

“李邵大約在監控室待了多久?平時誰負責監控?”

“都是他們的人,我不認識,那幫人天天在監控室待著,很少和我們來往。他再次出來的時候是二十分鍾以後。”孟文博回答,“後來就來了兩個警察,一個上了歲數、一個年輕點,去看監控了。”

想到昨天的事,李偉知道孟文博說的是老杜和侯培傑,今天早上聽他們說酒店當天監控室斷電,出了故障,任何有價值的證據都沒有找到。可孟文博的答複完全出乎意料,他說昨天酒店沒有停電,也沒聽說監控出任何問題。

(3)

與冰天雪地的塞北相比,嘉信早已是春暖花開時分。林美綸和牛智飛走出飛機場,迎著撲麵而來的暖風,頓感神清氣爽。他們打了個車,按照馬誌友提供的地址,在嘉信市江淮區一個偏僻的小街找到了孔自強的修車場。

牛智飛走到近前,和幾個正在修車的師傅打聽孔自強,其中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師傅站起來,狐疑地打量著他們說道:“我們這兒沒有叫孔自強的人,你們去其他地方問下好啦。”

“哦,他現可能叫—— ”林美綸翻出手機上的記錄瞅了一眼,“徐寶安,不是你們的老板嗎?”話雖然這樣說,可心裏畢竟沒有什麽把握,有點提心吊膽,生怕對方再一口回絕了自己。好在老師傅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的嚴重性,微微愣了一下:“徐經理啊,他就在後麵辦公室呢。”

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林美綸帶著牛智飛七拐八彎地穿過堆滿了汽車的維修區,在一個灰暗的辦公室裏找到了現在叫徐寶安的孔自強。

這是個已過六旬的老人,看上去頗為強壯,隻是神色中充滿了對林美綸二人的猜疑。林美綸亮出警官證,亦難打消對方的顧慮。“你們找錯人了,我叫徐寶安,不認識什麽孔自強。”他端坐在舊沙發上,仰著頭,用鼻孔對著麵前的兩個警察。

牛智飛皺緊眉頭,對孔自強的態度相當不滿意:“我告訴你,孔自強,我們既然能找到你,就已經掌握了你的情況。你如果現在不說,將來換個地方說可就沒這麽自在了。”

孔自強冷哼一聲,對牛智飛的話不屑一顧:“請自便吧,有證據就抓我回去。在嘉信這麽多年,都知道我徐寶安是個本分的生意人,不知道你們說的孔自強是誰。”

來之前,林美綸就對此有所準備,所以從手機裏找出準備好的照片在孔自強眼前晃了晃:“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初一早上趙保勝死了,全家被滅門。出這麽大的事,你以為自己能在這兒躲過去?這案子還牽扯到另外兩宗命案,其中一個受害人也和二十年前馬碩、曹芳失蹤案有聯係。”

孔自強沒有說話,明顯能看出林美綸的話對他有所觸動,神色中閃過一絲淡淡的驚懼,可很快這絲異樣就消失了:“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你們要找的人,你們真的找錯人了。”

半個多小時下來,無論林美綸和牛智飛如何引誘威逼,孔自強就是不開口。無奈之下,二人隻好離開辦公室,又回到前麵的修車廠。

幾個工人還聚在一塊兒聊天,好像也沒什麽事做。林美綸讓牛智飛在稍遠的地方等她,自己走到這些人麵前。

“師傅,你們過年也不休息啊。”林美綸笑眯眯地問道。幾個年輕工人對她都挺警惕,並沒搭話。隻有那個上了年紀的老師傅點了點頭:“有不少活沒幹完呢,我們每年都不休。”說完這句話,他反問林美綸,“聽口音,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對,我們是從徐經理老家過來的,找他有點事。”林美綸隨口道。

“老家,他老家早沒人了吧?”

“你知道他老家在哪兒?”林美綸警惕地問道。

“聽他以前閑聊的時候說過,不是察哈爾嗎。”老師傅說道,“事說完了?”

“說完了,他這會兒挺忙,我們先回家等他。”林美綸說著往外瞅了一眼,“他住哪兒來著?”

老師傅沒說話,看樣子他對林美綸也有所顧忌。林美綸想了想,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和自己到偏僻處聊了幾句,然後得意地招呼牛智飛離開。牛智飛看了眼兀自站在原地發呆的老師傅,問道:“你和他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我就把警官證給他看了一眼,問他孔自強在哪兒住。”

“你要去他家?”牛智飛問道。

“對啊,要不然我們來這兒幹什麽?他不是全家過來的嗎,沒準兒他家人會說呢。”林美綸笑道,“再說,我好不容易說服董組長讓咱們來嘉信,難道就這麽回去?”

牛智飛沒說話,反正他打定主意聽林美綸安排,所以默默地跟著她上了出租車。孔自強家住得很近,隻有五六分鍾的車程就到了。

這是個還算不錯的商住小區,孔家就在其中一棟高層。當林美綸敲開門時,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女人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他們。林美綸表明來意,隻說是要找徐寶安。

“他在修車廠呢,離這兒不算太遠。”女人說話間,屋裏有人問話,似乎是個老年女人的聲音,林美綸順口道:“是孔夫人吧,我們和她說幾句話。”說著也不等女人同意就往裏衝,牛智飛愣了一下,隻好跟在後麵闖進了屋。

房間裏除了這個年輕的女人,還有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和一個熟睡中的嬰兒,兩個女人對林美綸和牛智飛的到來都甚感詫異。林美綸也沒客氣,單刀直入:“我們從塞北來,懷誌縣公安局的,我叫林美綸。”說著把警官證遞了過去,“您是孔夫人吧?”

“我……你們真是從懷誌來的嗎?”孔夫人捧著警官證的手竟有些微微發抖。林美綸點了點頭:“前幾天,懷誌縣葦楠地產公司的總經理趙保勝全家都被殺了,我們想找孔自強了解一些情況。”

“什麽,你說趙……”孔夫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顯然嚇得不輕。

林美綸見狀忙趁熱打鐵,說道:“我知道你們來嘉信已經很多年了,但不能說這事和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抓到凶手,你們就不安全,所以希望孔夫人能配合我們。”

“這……”孔夫人看了眼身邊目瞪口呆的年輕女人,遲疑了片刻道,“給你公公打個電話,讓他回來。”說完這些,她似乎緩過來一點,相對不那麽緊張了,“你們等一下,還是讓老孔和你們說吧。趙保勝真死了?”

“對,滅門案,上麵非常重視。”林美綸鬆了一口氣,感覺攻心術還是對女人好用,琢磨著再加把火,便挑揀著能說的把案件簡單地介紹了一遍。說完這些,孔夫人都聽呆了:“我們這麽多年沒和趙保勝他們聯係,真不知道什麽情況。”

正談著,屋外橐橐腳步聲響,孔自強大搖大擺地從外麵走了進來,一眼看到林美綸和牛智飛,臉瞬間漲得通紅,顯然有些懊惱。林美綸自知這時候說話必要觸黴頭,索性把目光投向了孔夫人。這個老太太還算機靈,把話立即接了過去:“老孔,這是塞北市的兩位警察,剛才也和我說去找過你。我看你還是有啥說啥吧,早和你說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個文輝和趙保勝遲早要出事。”

孔自強被媳婦說得啞口無言,當場佇立了足足有三分鍾,才重重地長歎一聲:“真是婦人之見,難道警察還能保護你一輩子?”

“孔師傅,和我們合作你就放心吧。”林美綸冰雪聰明,一句話就聽出了孔自強的顧慮,“我們這次來是秘密行動,最起碼文輝他們不會知道。再說,出了這麽大的事,就算我們不找你,難道文輝就能放過你?實話告訴你,你的信息是別人提供給我的,並非來自警方。你說,這個人能找到你,難道文輝不能找到你嗎?”

“對啊。”牛智飛接過林美綸的話道,“現在你和我們合作,徹底打掉威脅你的犯罪分子,不僅把二十年的舊賬清理幹淨,連你以後的顧慮也沒有了。”

孔自強終於不說話了,他端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大杯水,將身體沉沉地摔到沙發上:“唉,真沒想到躲到這裏還能被人找到,給你們提供信息的是馬誌友兩口子吧?”

林美綸被孔自強問得一愣,感覺到孔自強話裏有話:“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躲到這兒,除了怕文輝以外,就是不想和馬誌友兩口子打交道。你們既然提到馬碩、曹芳的案子,那肯定也清楚他們一直對馬碩的死耿耿於懷,肯定把我和文輝、趙葦楠一塊兒拉上了黑名單,要出事也是遲早的事。”他說著擺了擺手,讓兒媳婦帶著老伴去了裏屋,客廳裏隻剩下他們三人。

“能具體談談嗎,怎麽把馬誌友也當成了你的敵人?”林美綸鬆了口氣,終於覺得這趟嘉信之行沒有白來。孔自強低著頭,臉上的表情很凝重:“馬誌友兩口子放不下他們獨生子的死,這事一天不解決,他們就不會放過我。”

“李玉英已經死了好幾年,馬誌友的身體現在也不好。他求我們找你是想了解當年的情況,讓我們想辦法查清馬碩的案子。”林美綸回答道。

“這麽說,馬誌友是真想利用趙保勝的案子,讓警察幫他把馬碩失蹤案弄清。”孔自強的思路異常清晰,與傳聞中無賴的身份很不相符,“他自己沒能力給兒子報仇,就讓你們警察來做這件事。”

“你躲到這兒,和當年季宏斌的死有關嗎?”林美綸問道。

“有啊,我就是鬧不清季宏斌到底是怎麽死的才跑的啊。你們可能不知道,他私底下幫馬誌友找到馬碩屍體,又在說出文輝的事不久就出了車禍,你說我能不害怕嗎?隻不過我搞不清楚這黑手是誰下的,不僅文輝有嫌疑,馬誌友也不是沒有可能。”

孔自強聲音不高,可在林美綸聽來不啻晴天霹靂,她沒想到他會說馬誌友找到了馬碩的屍體。這與案卷中的記載完全不一樣。麵對她的疑問,孔自強苦笑著說出了自己知道的經過,林美綸直聽得瞠目結舌,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極為血腥恐怖的真實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