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藍韻的秘密

(1)

葦楠大廈是葦楠集團總部,位於懷誌縣解放路的正中心,是整個縣城的標誌建築。在新區建好之前,懷誌縣的縣城由三縱三橫九條主幹道組成,葦楠大廈和對麵的文化廣場曾經是縣城最熱鬧的黃金地段。如今雖然縣政府南遷,又是寒風刺骨的早春時分,可臨近傍晚時,遛彎的人仍陸陸續續,偌大的廣場顯得似乎不很寬敞。

文延傑右手拄著拐杖,站在文化廣場臨近馬路的一側,靜靜地望著對麵的兩個人。他認識宋建鵬局長,隻是不太熟悉。站在宋建鵬身邊的中年警察看上去挺幹練,雖然不清楚名字,但前幾天聽老佛爺說是從塞北專門為趙保勝案調過來協查的刑偵專家,如今出現在這裏,是不是意味著藍韻的案子也歸他負責?一種不祥的感覺掠上心頭,文延傑有些頭痛。

身後的文化廣場上,司機馬四還在和寫字的馬誌友閑扯。文延傑很不耐煩地把他叫了過來:“和他有什麽說的,警告幾句就完了。”

“我再囑咐兩句,備不住這老家夥和警察瞎嘚嘚什麽。”馬四毫不在乎地說道。文延傑冷哼一聲,心想,自從他兒子死後,這個老頭在文化廣場寫了二十多年的字,也沒見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事情來。要不是老佛爺謹慎,他才不會費這個事,巴巴的大冷天跑到這兒來喝風。

不過凡事有利也有弊,這次倒沒白來,正遇到宋建鵬和那個刑偵專家出現在藍韻死亡的現場,這讓文延傑有些吃驚。他想了想,吩咐道:“你回去吧,我去辦點別的事。”

“哦,文哥你不回去啊?”馬四懵懂地問道。文延傑搖了搖頭:“我還有事,你回去吧。”

打發走了馬四,文延傑招手攔了輛出租車去錦城商務酒店。其實酒店就在葦楠集團西邊一點,離這兒很近,隻不過文延傑身有殘疾走不遠,還是坐車方便。懷誌的出租車司機很少有不認識他的,所以也沒要錢,下車的時候甚至跑過去,拉開門攙著他進了酒店大門。

“文總,您來了。”大堂經理姓李,是個機靈的自己人,這讓文延傑感到很放心。他問警察是不是來過,李經理點了點頭,小聲說道:“剛才來了兩個人,這會兒正在監控室看錄像呢。”

“怎麽樣?”

“挺好,按您電話裏的吩咐,正給他們看呢。”李經理神秘地說道。文延傑點了點頭,知道老佛爺比自己經驗豐富得多,他這麽說就一定沒問題,也不再多問,一瘸一拐地走進電梯,上了頂樓的辦公室。

關好門,文延傑先從保險櫃裏慢慢取了四十萬塊錢,拿提包裝好,然後從電話本裏翻出於亮的電話,讓他到錦城酒店七樓辦公室來一趟。他相信這家夥肯定不願意來,但又不敢不來。

文延傑的判斷很準確,不到半個小時,於亮就出現在辦公室門外。他先在門口喘了一陣兒,才鼓起勇氣敲響了門。隨著文延傑“請進”的聲音落下,於亮戰戰兢兢地探頭進門,正對上文延傑犀利的目光。

於亮低下頭,很小心地說句“文總”。文延傑示意他坐,問他想喝什麽。於亮往前探了探身體,隨口說自己不渴,不勞文總麻煩。文延傑點了點頭,還是打電話讓秘書給他泡了杯茶。

“我剛從北京回來,一下飛機就聽說藍韻的事,就想問問你怎麽回事。”文延傑平靜地說道。於亮愣了一下,歎了口氣道:“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剛聽警察說她是從這兒跑出去的,可能去了對麵的咖啡廳,其他的他們還沒說,也沒找我談。”

文延傑點了點頭,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我們部門在酒店有兩間長包房,用來商務接待,平時就是藍韻她們辦公室打理。不知道她到這兒有別的事沒有,既然警察已經介入,應該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你也別太傷心。”

“嗯,我知道,謝謝文總。”於亮對文延傑的關心回答得非常謹慎,似乎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兩人又沉默片刻,文延傑從座椅下麵取出個黑色的旅行提包,放到桌上。

“你把這個拿上。”文延傑平靜地說。於亮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遲疑了足有二十秒才躬身過去取過提包,順著沒有完全拉上的拉鎖縫隙往裏瞅了一眼。

瞬間,於亮像是被孫行者施了定身法的妖怪,怔怔地望著對麵的文延傑,屋子裏的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了。文延傑對他的表現並不意外,許久才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是公司給藍韻的,你收下吧。”

“還……還是給她家人吧。”於亮囁嚅道。文延傑不願多解釋,語氣不容置疑:“這是你那一份,她的家人我會安排,你拿回去吧。”

“這—— ”於亮有些猶豫,對於文延傑的命令,他沒有反駁的資本。就聽文延傑又道:“警察肯定要找你,好好配合他們,爭取早日弄明白藍韻的死因。”

“我明白,我明白。”於亮說著話站了起來,像個受老師訓話的小學生。文延傑沒再說什麽,想了想,從桌上拿出盒香煙來:“抽根煙吧。”

“哦,我不會抽煙。”於亮說著,回身拿起提包向文延傑告辭,“我得先走了,家裏還有事呢。”

“行,那你回吧。對了,你在聯通公司上班是吧,我這兒需要再多裝一條專線寬帶,你給我安排一下。”文延傑說道。

“好的。”

“慢點,我腿腳不好,就不遠送了。”文延傑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於亮點了點頭,再次和文延傑打過招呼,倒退著出了他的辦公室。這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的背心都已被汗水打透了。

下樓的時候,於亮的電話響了,是自己辦公室的號。打電話的人是部門主任石輝,說有三個警察來單位了解他的情況,問他能不能到單位來一趟。於亮望著文延傑剛給自己的提包,左手拿著電話竟在電梯裏站了七八分鍾,直到電梯再次啟動才恢複意識。

於亮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車開到單位的,他渾渾噩噩地跨出汽車,被傍晚的寒風一吹,結結實實地打了幾個冷戰。回身望著那個黑色的提包,好像裝著一枚隨時會炸的定時炸彈。

站在會議室門外,於亮本想聽聽警察和石主任在說什麽,意外地發現石輝不在房間。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正站在外屋門口聊天。

“這事我得和你道歉,你知道我媳婦懷孕了,這幾天一直也沒陪在她身邊。想著曹麟的事有個眉目好去陪她,所以就沒理解你的意思。剛才宋局和我說過了,我既然答應了他,這次就一定要辦好這案子。”一個男警察說道。

“看你說哪兒去了,李哥,我就是想讓你幫藍韻討個公道。你這麽一說,我反而不好意思了。”一個年輕的女警察聲音回道。

“那好,我們長話短說,就按剛才商量的分工辦,你去和小牛挖曹麟那條線,重點還是之前的既定方針,爭取把曆史問題搞清楚查明白,主要是馬誌友有沒有嫌疑,有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據,都要搞明白,有問題我們再碰。”男警察又道。

於亮擔心警察誤會自己偷聽他們談話,忙咳嗽一聲走進會議室,果然兩個警察都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男的高大魁梧,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目光犀利;女警察相當漂亮,身材勻稱高挑,比起藍韻這個葦楠集團公認的美女來竟還強上三分。

“你是於亮吧?”男警察掏出警官證在他麵前晃了一下,“我是市刑警隊的李偉。”他剛說了這麽一句,那個漂亮的女警察就見縫插針地和他打了招呼離開,外屋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裏麵談吧。”李偉帶著於亮進屋,他這才發現屋子裏還坐著另外一個女警察,人很瘦小,正拿著記錄本等著他們。李偉擺了擺手讓於亮坐下,對他說道:“你認識藍韻吧?”

“認識,她是我女朋友。”於亮連聲說道。李偉點了點頭,從旁邊拿出自己的記錄本,翻看了幾眼:“她死了,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

“你聽誰說的?”

“藍韻出事的地方離錦城商務酒店很近,她人也是從那兒出去的。

那家酒店其實是葦楠集團的下屬企業,她經常在那兒開會辦公見人什麽的,所以我們和那兒的人不陌生。她出事後沒多長時間,酒店的前台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於亮解釋道。

李偉點了點頭,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問題:“藍韻今天到酒店幹什麽去了?”

“我不知道,她經常過去,不過今天她沒和我說。”

“她死時的具體情況你知道嗎?”

“不清楚,酒店的人就說她突然從酒店房間裏跑出去,很奇怪。”

“你看看這個。”李偉說著,拿出一張照片遞給於亮。

照片裏藍韻臉色蒼白,外麵套著羽絨服,裏麵隻裹了條浴巾。

他接過才瞥了一眼就感到渾身發冷,剛才文延傑陰鷙的神情和送他四十萬塊錢的意義開始在腦子裏清晰起來。

“怎麽了?”

“沒什麽。”

“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大年初一她去我們家吃飯,中午就被公司打電話叫走了。後來電話裏她才告訴我,說他們公司趙總死了。其實趙保勝的事已經傳開,我聽說了。”於亮長歎一聲,說道。

“你們過年也沒休息?”

“我初三值班,其他時間如果有故障報修才過來。”說到這兒,於亮可能擔心李偉他們沒聽懂,遂解釋道,“我們工程部門負責自建基站的故障處理,這是我的分內工作。”

“藍韻最近有什麽異常嗎?”李偉問。

於亮此時心亂如麻,巴不得快點結束問話,有些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自從趙總家出事以後,我們就沒見過麵,也沒聽她說過別的異常情況。”

“我是指這一段時間。”

“沒有。”

“她身體怎麽樣?”

“什麽意思?”於亮警惕地抬起頭,不知道這個警察所指何事,正遇上對方犀利的眼光,連忙又低下腦袋,“挺好啊,沒什麽事。”

“精神狀態呢,最近一段時間。”

“我不知道。”於亮不太自信起來,微微能感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燙。李偉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示意身邊正在記錄的女警,問話已經結束了。

“你一會兒還有別的事嗎?”

於亮沒想到警察會問這麽個問題,滿腦子都是如果對方問到文延傑和葦楠集團自己該怎麽應對,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隨口回道:“沒事啊,本來晚上約藍韻吃飯。”

“那跟我去一個地方吧。”李偉不容置疑地說道。

(2)

送走文延傑和他的司機,馬誌友又蘸著小半桶特製的墨水,在文化廣場的地上寫了會兒字,眼瞅著天黑下來,行人漸少。他慢慢地邊收拾東西邊等地上的字跡完全幹透,準備回家。

就在此刻,一輛汽車駛近停下,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警察。馬誌友之所以知道他們是警察並非他們穿了警服,事實上這兩個人都著便裝,隻是那輛汽車的牌照他很熟悉,經常在縣公安局院裏見到而已。

看到停下的汽車,馬誌友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他微微側過頭,向遠處黑暗中那個強壯的身影瞥了一眼,提起筆在地上寫了“慎獨”

兩個大字。

“您是馬誌友馬叔吧?”待馬誌友寫完,那個漂亮的女警察才和藹地問道。馬誌友疑惑地抬起頭,警惕地望著對方,並未說話。女警察對他的反應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和身邊的男警察對視了一眼道,“我是咱們縣公安局刑警隊的,我叫林美綸,這是我的同事牛智飛。”說著話,她拿出警官證給馬誌友看。

“你們是來告訴我兒子的消息的嗎?”這麽多年來,但凡有警察上門,馬誌友開口的第一句話從來沒有變過。林美綸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想和您聊聊別的事。”她說完這句話停頓一下,補充道,“可能和您兒子的事也有點關係。”

“哦。”馬誌友沒有繼續問下去,木訥地等待著警察問話。林美綸對他的狀態有點遲疑,往地上瞅了兩眼:“您在寫詩啊?”

“啊。”一聽不是說兒子的事,馬誌友又低下了頭。林美綸見他無話,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才好,躊躇片刻,歪著頭讀起了馬誌友寫在地上的詩:“離恨如旨酒,古今飲皆醉。隻恐長江水,盡是兒女淚。

伊餘非此輩,送人空把臂。他日再相逢,清風動天地。”讀完詩,她站直示意牛智飛記錄一下,才重新把目光對準盤坐在地上的馬誌友。

“這是隸書吧,寫得真好。”

“瞎寫著解悶吧。”馬誌友說完,仰起頭問林美綸,“你們找我什麽事啊?”林美綸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挨著馬誌友在路邊台階上坐下,望著地上的字跡逐漸消失。本來她打算問問馬誌友對趙保勝、文輝了解多少,從這個角度也好切入當年的案子,按李偉的意思還可以排查一下他的嫌疑。事實上,在林美綸看來,麵前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怎麽也不可能和“二四滅門案”扯上關係。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馬誌友沒有理會身邊的兩個警察,抑揚頓挫地背起了古文,聲音挺大,搞得好幾個路人往這邊看。林美綸和牛智飛一頭霧水,但仍安靜地聽著。

待他背完,林美綸也有了主意,想著問起馬誌友兒子的事似乎更能引起老人的興趣,說多了也許真能問出點什麽線索,便道:“我想聽您說說馬碩的事,他是怎麽失蹤的,您對曹芳又知道多少。”

果然,一聽林美綸問起兒子的事,馬誌友渾濁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興奮,他挺直身體說道:“馬碩是我兒子,讓文輝、趙保勝害死了,我這幾年一直都在往上反映,可就是因為證據不足不能抓人。這回既然出了這麽檔子事,正好借這個機會把文輝抓起來,給我兒子報仇。”

在兒子的事上,馬誌友思路清晰,也明白林美綸和牛智飛此行的目的。雖然他不知道這次趙保勝被殺是否能讓兒子的案子有所轉機,可該說的他還是要說,不願意放棄一丁點兒希望。

“曹芳和我兒子是因為選美大賽認識的。那時候他剛分到交警隊上班,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曹芳,後來他們就處了朋友。曹芳是個特別單純的姑娘,人長得好看,又聰明,難得的是她還不是那種物質女孩。當時她選美大賽得了冠軍,有不少有錢人請她代言產品做廣告吃飯什麽的,都被她拒絕了。就因為這個,她還換了呼機號,就是一心一意想和我兒子處。他們正月十五那天出去玩,就再也沒回來。後來文輝和趙保勝被人發現在賣馬碩的車,可這兩人怎麽都不承認自己殺了人。”

“那您怎麽能確定就是他倆幹的呢?”林美綸插言道。

“肯定是他們,我知道。這個文輝是報複我當年搶走段彩霞的事,對我心存不滿;我弟弟又打過他。文輝這種人睚眥必報,怎麽可能不記仇。”說起以前的事,馬誌友像變了個人,記憶力尤其驚人。牛智飛從車上取了幾瓶水過來,順手遞給馬誌友一瓶。

“段彩霞是誰?”牛智飛問。

“段彩霞是我第一個媳婦。她爹段國富和我爹馬永碌交好,就想把小女兒段彩霞嫁給我。我家三代單傳,那時候我馬上要去當兵,可我爹不知從哪兒聽說以後有政策隻能生一個孩子,怕我要不上兒子,就逼著我提前把婚事辦了,誰知道就因為這個事出了岔子。”馬誌友擰開水瓶喝了口水,深深地歎了口氣。

“出什麽事了?”

“段國富早年剛來懷誌縣的時候,和武裝部的幹事文良關係很好,他們經常在一處喝酒。段國富這人平時沒啥壞毛病,在公社幹活也是一把好手,就是好喝酒,還是那種每喝必醉的人。這人酒後吹牛,嘴上從來沒把門的。就因為這個,他和文良定了娃娃親,把女兒許配給了文良的兒子。可這事除了文良誰也不知道,偏偏人家當了真。”

“這個文良和文輝是什麽關係啊?”牛智飛驚愕地問道。林美綸聞言忙拽了他一把:“肯定是他爸唄。”

“沒錯,文良的兒子就是文輝。段彩霞長得漂亮,在懷誌縣城可出名了,你們說文輝怎麽能不惦記?他就把子虛烏有的事情當了真,非要去段家討個說法。當然這事我們不知道,段家自己把事壓下去了,我和段彩霞結婚一個星期以後就當兵走了。”

“然後呢?”

“那時候我和文輝都是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夥,文輝顯然比我精明得多。他等我走了以後,找機會欺辱了段彩霞,沒幾天她就上了吊。”說到這兒的時候馬誌友異常平靜,似乎沒有因為仇恨而多麽激動,林美綸卻輕輕地“啊”了一聲。

“段彩霞死了以後,文輝就和我們兩家結了仇。我弟弟馬誌亮酒後曾經和文輝打過一架。但文輝欺辱段彩霞這事始終沒有啥證據,就是段彩霞死前和她媽哭著說過一回。可人一死這證據就都沒了,文輝又不承認,所以這事也不了了之。後來兩家又有過衝突,文輝把馬誌亮打成重傷,因此被判勞改兩年。他在勞教期間,他爹文良也死了。”

“原來這仇是這麽結下來的,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林美綸悠悠地問道。

“我是一九七九年秋天當兵走的,當年冬天段彩霞上吊,文輝一九八〇年五月勞教。這期間我什麽都不知道,直到兩年後回來探親,才知道媳婦沒了。當時我爹怕影響我在部隊進步,隻說段彩霞失蹤,所以直到探親後的第二年,我轉業回到懷誌縣才得知這件事的詳細始末。那時候段彩霞都死好幾年了。”

“就因為這個,您認為文輝是想報複您而殺了馬碩?”林美綸仍然覺得猜測的成分太多。可馬誌友不這麽看:“是啊,文良是心髒病突發去世的,那天家裏隻有他和他媳婦兩個人,去醫院已經晚了。當時沒有出租車,誰家有事都是找人借平板車,可時間耽誤不起啊。後來就有人說,如果文輝在也許能救過來,他的後事文輝都沒參加。”

“他之後沒再找過你們?”

“沒有,但我能感覺到他一直記恨著我。我轉業以後在勝利機械裝備廠鑄造車間工作,後來去了公安處,和縣公安局的同誌們也都熟悉,身邊還有不少戰友都在縣裏各局機關任領導職務,所以他就算惦記我也沒什麽機會下手。倒是我兒子年輕,安全意識不夠,讓他鑽了空子。”

說到這兒,馬誌友突然抓住了林美綸的手:“林警官,你一定得給我兒子一個交代,我求你了。”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鼻涕、眼淚說來就來,搞得林美綸一個大紅臉,又慌得想著去拉他,險些摔了一跤。好在牛智飛眼疾手快,搶上前一把掰開了馬誌友的手。

“馬叔,這件事你跟誰說過嗎?”林美綸問。

“之前我和高警官說,他也答應我一定辦利索。誰知道真是好人不長命啊,自高警官一死,我兒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馬誌友說到動情處,還低頭掉了幾滴眼淚。事實上,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少次和警察說這番話、做這樣的表態了。從高榮華到如今的林美綸,又有誰能真正地幫助他呢?

“那你覺得是誰殺了趙保勝?”牛智飛突然問。說完這句話他有些後悔,怕林美綸怪自己多嘴。好在這時候,林美綸一直在溫言安撫馬誌友,並沒有說話。

馬誌友歎了口氣,哆哆嗦嗦地喝了幾口水:“我看八成是曹麟幹的。曹麟、曹芳是龍鳳胎,兩人從小就一塊兒上學放學,感情好得很。曹芳出事的時候,他還在讀書,寧可不上學也要報複文輝,還打殘了文延傑。”

“我聽說他在監獄中不止一次說過要殺了文輝?”林美綸聽馬誌友主動提起曹麟,心裏一直懸著的石頭也落了地。在她看來,既然馬誌友能開誠布公地和他們說曹麟,那他應該不會是嫌疑人吧?

“我看他的時候,他也和我說過,不過我覺得他隻是說說而已。

文輝的勢力越來越大,甚至已經沒必要和曹麟爭執這些小事了。如今文輝是著名企業家、縣總商會的成員,地位也不一樣,咋也不能和曹麟一般見識。但曹麟對他的仇,我不敢說他能忘幹淨。”

“我還是覺得有些奇怪,這文延傑和曹麟的社會地位完全不相當,怎麽可能讓曹麟打傷呢?”牛智飛心直口快,有什麽想法就立即說了出來,心裏藏不住什麽事。馬誌友喝了幾口水,抬頭看了他兩眼,不屑地哼一聲:“你現在看文延傑混得人五人六的,當年別說他,就是他爸也不過是個混混兒,哪有什麽勢力?”說完這句話,老頭站起來收拾東西,把桶裏的水倒掉,將筆和帶來的布袋裝到一塊兒。

“文延傑就是讓曹麟打斷雙腿後才猖狂起來的。”馬誌友冷不防說道,“曹芳死的時候曹麟十七歲,文延傑隻有十五歲,還沒成年。曹麟酒後去懷誌一中鬧事,把下晚自習的文延傑打了一頓,導致文延傑左腿兩處粉碎性骨折,沒能參加當年中考,也就沒上高中。之後文輝托人把他安排到縣工商局當臨時工,兩年後調到縣綜合執法局工作。

文延傑在綜合執法局工作期間,文輝和現在的妻子趙葦楠結婚,和文延傑的親生母親張秀萍離婚。”

林美綸和牛智飛聽了馬誌友的話很吃驚,完全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有些渾渾噩噩的老頭竟對文家如此熟悉,說起文輝、文延傑的事就跟自己家的事一樣張嘴就來。

“文輝發家也是在跟趙葦楠結婚以後,第一桶金就是在趙葦楠幫助下掙到的,這一點整個懷誌縣都知道。文延傑因禍得福,在綜合執法局裏認識了一幫人,借著文輝的名聲拉起了自己的隊伍。不過我聽說他和親生母親張秀萍的關係更好,很少去文輝那兒。雖然他的工作其實是文輝托人安排的。”

“這個張秀萍現在在哪兒?”林美綸問。

“死了,二〇一三年就病死了。”馬誌友說著站起身看了眼天上稀疏的星光,“你們願不願和我回趟家,我那兒有文延傑的犯罪材料,還有文輝、趙保勝殺我兒子的充分證據。”說這話的時候,馬誌友的眼中閃爍著特異的光芒。是該拿出那些東西的時候了。

(3)

於亮忐忑不安地跟著李偉出了縣聯通公司,本來以為要去公安局之類的地方,誰知道李偉竟帶著他和寡言少語的女警察走進了馬路對麵的燒烤攤。

“老板,把菜單拿過來。”李偉熱情招呼兩人坐下,“都沒吃飯吧,我們就在這兒對付點。”說著話,他把菜單遞給汪紅,“來,女士優先。”

“謝謝李哥,這地方沒發票吧,你是不是得和楊隊打個招呼?”汪紅拿過菜單不解地問道。李偉哂然一笑,大大方方地擺了擺手:“和我出來你們不用考慮這個問題,我請,也不給領導添這麻煩。”說著話,他把目光投向於亮,“想吃什麽就點啊,不用客氣。”

“好。”於亮疑惑地接過菜單,“到我這兒了怎麽能讓你們花錢,今天我請客好了。”又道,“這家店的羊肉串非常好吃,你們可以多要一點。”

“還是我來吧,讓你請我們就犯錯誤了。你喝白酒啤酒?”李偉聲音不高,麵帶笑容,可在於亮聽來,這語氣不容置疑,遂不敢再說什麽,隻得猶豫道:“我喝啤酒好了。”

話雖這麽說,其實於亮心亂如麻。要不是麵前有兩個警察,他早就走了,哪有心思吃飯。自從下午接到錦城商務酒店朋友打來的電話,於亮就立即前往米蘭咖啡廳窺伺究竟,誰知道警方比他的動作還快,那會兒已經封鎖了案發現場。他在米蘭咖啡廳外麵徘徊了好一會兒,正要離開又被文延傑叫回了錦城商務酒店。

由於琢磨著文延傑在酒店,所以於亮走時沒有和朋友打招呼,現在想起來這絕對是個非常正確的選擇。隻是這會兒不清楚藍韻的家人知不知道她出事,是不是正在趕過來呢?自己又該以什麽身份見他們?揣測間,於亮又想到藍韻最後給自己發的那條微信,一時間竟有些愣神。

“想什麽呢,別光喝酒,吃點東西。”隨著李偉的聲音,於亮茫然地從臆測中驚醒過來,赫然發現自己竟已經喝光一杯啤酒。他不好意思地拿起一串羊肉串放到嘴裏,食不知味,腦子裏回想起年前自己和藍韻來這裏吃飯的情景。

那天她加班到八點多,於亮就提議來這兒吃點東西。吃完飯,藍韻說今天錦城商務酒店的包房沒人,他們就去那兒住了一夜,兩人還開玩笑說省下的錢可以用來買房。思忖下來不過十餘天,卻與藍韻陰陽相隔,再不能相見。

於亮一聲長歎,不知不覺眼淚竟不爭氣地從眼眶裏滑了出來,直掉落到手背上時,他才幡然驚覺。麵前的兩個警察都沒說話,安靜地望著他慌忙取紙巾擦拭眼睛。

“來,走一個。”李偉沒事人般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於亮見他如此爽快也不推托,倒滿了酒喝幹。兩人推杯換盞,不多時就已經喝掉了十多瓶啤酒。

“我告訴……告訴你李哥……”於亮拍著李偉的手背,臉漲得通紅,“我們小韻……真是好……女孩。那個……姓文的……那麽騷擾……她,都被他搞……搞成抑鬱症了……還對我……那麽好。我要知道……知道她會自殺……我肯定不……不讓她幹了……”

“別著急,你先抽根煙。”李偉說著點了支煙給於亮,本來平時於亮並不抽煙,此時卻豪氣衝天,隻怕是海洛因來了也敢吸上幾口:“李哥……小韻什麽……都……和我說,我……也幫……不上……”

“你剛才說她是自殺?”李偉不鹹不淡地追問了一句。於亮正說到興頭上,點了點頭隨口道:“肯定……肯定是自殺……她抑鬱很久了。”話雖然說得不利索,可於亮還是相信自己的頭腦一直保持著清醒,該不說絕不亂說。

“她有抑鬱症?那個騷擾他的人姓文嗎?”

“我不……不知道姓……什麽。”

“你剛才可說姓文啊。”李偉淡淡地笑道。

“是嗎……我記得……沒有說姓……文,就說姓什麽……的確有個人……騷擾小韻,她……她……她沒告訴我……是誰。”於亮不記得自己說過騷擾藍韻的人姓文,這時候當然不敢把文延傑招出去。

“來,吃點東西吧。”李偉沒有順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開始勸他吃飯。於亮起身找衛生間,來到門口的時候,忽然看到一輛汽車停在路邊,車牌號似乎在哪兒見到過。

這是輛黑色的奧迪轎車,車牌號是“察A·83101”。本來現在這種純數字的車牌就很少見,偏偏這輛車還是輛新款的奧迪,頂多不會超過兩年,所以給於亮的印象非常深刻。

從衛生間回來,於亮驀然想起這輛車應該是葦楠集團的車,腦袋“嗡”的一聲,酒立刻清醒了大半。他又悄悄踅至路邊,盯著停在樹邊背陰處的汽車瞅了一會兒,不敢確定這輛車是不是來監視他的。

“瞅什麽呢?”李偉從屋裏踱步出來好奇地問道。於亮臉一紅,隨口說了句“沒什麽”就回了房間。這下他再也不能坦然飲酒了,滿腦子都是文延傑和門口那輛車。可能是李偉看出他有心事,問了幾句,見於亮有些詞不達意,便提議將他送回家去。

“不用了,我自己想溜達一下。”想著還要回單位開車,於亮謝絕了李偉的好意,又和他碰了杯酒,才惶然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於亮刻意繞過去遠遠地瞥了兩眼,卻沒看清車裏有沒有人。

“沒準兒也是來吃飯的吧?”於亮忐忑不安地邊走邊回頭,回到單位也沒有見有人跟蹤,多少放了點心。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車上,看見後座完好無損的提包時才鬆了口氣。回家的路上,他還專門去了趟米蘭咖啡廳,發現已經是大門緊閉,裏麵隱隱露出些微弱的亮光。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清冷的街道上幾無人跡。於亮放慢車速,一直開到小區門口也沒見剛才那輛奧迪跟上來,正暗自慶幸時,忽然發現有一輛陌生的SUV 汽車跟著自己進了小區。要知道於亮家住的是郵電局的家屬樓,隻有兩棟樓的老小區裏每天晚上停幾輛車,大家都心裏有數,很少有陌生的車進來。

正因為是老小區,所以郵電局家屬樓沒有物業,也沒有門禁、監控等設施,甚至連路燈都壞了一多半。這樓還是於亮的父親結婚時分的,住到現在也快四十年了。於亮故意將車停下,果然看到那輛SUV 也在馬路對麵停了下來。

由於擔心對方懷疑,於亮還把車窗搖下來打了個電話,然後又坐了一會兒才把車開到樓門前,下車的時候看到那輛SUV 汽車跟進了小區,似乎有意停靠在背陰處的垃圾桶邊上。

想到剛才燒烤攤門前的奧迪,再加上此時的SUV 汽車,於亮怎麽都不能把他們和文延傑撇清關係。如果他今天沒有給自己這一提包錢,也許於亮還半信半疑,此時已經相信藍韻和文延傑是真有其事。問題是: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呢?

拎著錢上樓,於亮還從窗口看到了那輛SUV 汽車的影子,好像沉睡一般靜靜地隱藏在黑暗中。他關上門,將錢扔到茶幾上,人也像癱了一樣深深地陷進沙發裏。

想了一會兒,於亮再次拿出手機翻出藍韻最後給自己發的信息,腦子裏浮現出一連串問號,一時不得要領。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接著又在家門前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於亮緊張地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左顧右盼中,從廚房拿出根擀麵杖,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到極致。過了很久,那個聲音再也沒有出現,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於亮很想出去看個究竟,可腳像生了根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能動彈。他感到口幹舌燥,嗓子眼兒像冒火一樣要生出煙來。饒是如此,他仍不敢挪動半步去倒杯水。

他覺得自己快受不住了,這樣下去非瘋了不可。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理解藍韻,開始明白一個人的神經如果長年處於這種臨戰狀態中會是什麽後果。

思忖良久,於亮終於撥通了李偉的電話。他雖然不敢得罪文延傑,可更不想要這來曆不明的四十萬塊錢。在他眼裏,這分明就是四十萬顆隨時都可能將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彈。天知道文延傑是不是想借此穩住自己,後麵又有什麽陰謀詭計。

“是李警官嗎?我是於亮。”於亮蜷縮在沙發深處,用極小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我有點事想和你們說說,能再來一趟嗎?”

“好啊,把地址用短信發給我。”電話裏李偉沒有多問,似乎覺得於亮的來電理所當然。於亮停頓了一下,躊躇道:“我家門口有人盯梢,你們小心一點。”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能做到的隻有這麽多。

好在電話裏的李偉相當警覺,麻利地打消了他的顧慮。

“我知道了。”話不多,可李偉的聲音讓他很放心。丟下電話,於亮從冰箱拿了一聽飲料,當冰涼的**穿過喉嚨,他似乎又有些後悔給李偉打電話了。

要是搞錯了或走漏了消息,自己在懷誌縣可真待不下去了。可能還得跑路。一想到跑路這個詞,於亮感覺有些好笑,這不是電影裏古惑仔的專有名詞嗎?自己什麽時候混到這個地步了。他沉沉地把自己丟到沙發上,再次看到那袋錢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無論如何不能和文延傑上一艘船,再跟著他沉下去吧?

這麽想,於亮緊張的心情平複了一點,一直到敲門聲再次響起來,他的心才重新提了起來。好在這次門外傳來的是李偉的聲音:“表弟,在家嗎?”

“在,來了來了。”於亮打開門,赫然看到把連帽衫的帽子壓得很低的李偉,身邊那位瘦小的女警輕輕地挽著他的臂彎,頗像一對訪親的夫妻。

“表哥,你怎麽來了?”於亮邊大聲喊邊把李偉他們讓進室內。門才關上,李偉的表情就發生了變化:“什麽事,說吧?”他開門見山地問道。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於亮一咬牙終於下了決心:“藍韻出事以後,文延傑今天下午叫我去他在錦城商務酒店的辦公室,給了我這個東西。”說著,他將目光投向茶幾上的提包。

“這是什麽?”李偉疑惑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拉鏈拉開一點,然後猛然抬起頭:“這是多少錢?”

“四十萬。”

“他為什麽給你錢?”

“我不知道。”於亮低著頭,不敢正視李偉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想了想,擔心李偉懷疑自己,便解釋道,“葦楠集團裏都流傳藍韻和文延傑的事,我不知道真假,她從來沒和我說過。今天下午,文延傑就給了我這些錢。”

“我,我老懷疑外麵有輛車是文延傑派來的。”於亮小聲說。

“行了,你跟我走一趟吧。”李偉說道。

“去哪兒啊?”

“你不是怕文延傑找你麻煩嗎,還不和我走?”

“還有一件事。”於亮說著把手機打開,“你看這些數字,‘96、7468、54、54、968’,是藍韻出事前發給我的。”

李偉拿過手機看了一會兒,放下手機又想了一陣兒,忽然把手機塞到自己的口袋裏:“馬上跟我走,看來你真有生命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