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詭譎的新命案

(1)

三人離開餃子館時已近子夜,送牛智飛和林美綸回了局裏,李偉信步在清寂的懷誌縣大街上,往事一件件回**在腦海中。

二十年前,李偉還未從警校畢業,在懷誌縣公安局刑偵一中隊實習,他們局的大隊長就是如今的市局局長宋建鵬。由於馬碩和曹芳失蹤案影響大,再加上臨近澳門回歸,全社會對這種案件相當敏感,所以局裏上上下下都非常重視。

案件發生後,整個大隊忙得四腳朝天,與這次“二四滅門案”的動靜不相上下。有天晚上開會到深夜,宋建鵬和高榮華對現場的情況產生了一些爭執,於是他們連夜開車前往濟夢湖案發現場調查。

那天晚上,濟夢湖冰天雪地,前後左右都是雪,將湖岸與結冰的湖水連接到一起,難以分清界限。李偉和另外一個同誌跟在宋建鵬與高榮華身後,聽他們不停地爭論案情。

忽然聽到“哢嚓”一聲巨響,走在李偉麵前的大隊長宋建鵬整個人突然消失在眾人眼前。接著冰麵發出連續不斷的撕裂聲,好像一頭猛獸在發出攻擊前的猙獰吼叫。與此同時,腳下一個剛剛裂開的冰窟窿裏閃現出一個人的兩條手臂,正在奮力掙紮。

須臾之間,李偉顧不得多想,縱身跳進湖水當中。一瞬間整個人被冰水鋪天蓋地地包裹起來,隻覺得像無數鋼針透過衣服和皮肉直接紮進了骨頭裏,使他的身體幾乎動彈不得。與此同時,另外一個同誌也跳進了水裏,和李偉一同豁出命去向宋建鵬的方向會合。

在精神作用下,腦子裏一片空白的李偉奮力抓住了宋建鵬的一條手臂,機械般地緊緊抱住,艱難地將宋建鵬托出湖麵,在高榮華的幫助下把人拉了上去。

三人上岸後都是臉色蒼白,嘴唇青紫,人抖成一團。就是從那天起,宋建鵬記住了李偉,常和別人開玩笑說李偉是他的救命恩人。之後李偉才知道,高榮華和這位大隊長也是師徒關係。小十歲的宋建鵬是高榮華第一個手把手帶出現場的徒弟。

“這個案子絕不是普通的失蹤案,我還是覺得現場太複雜了。”高榮華對案發三天後的暴雪耿耿於懷,總覺得是這場雪破壞了現場,影響了他的判斷。李偉知道師傅的脾氣,他不想帶著遺憾退休。

二十年過去了,李偉從一名鬥誌昂揚的新人警察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雖然年年在內部評優秀,隔三岔五還能從市裏拿個獎,可李偉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勁頭。他仍然按時上下班;對每一個案件認真負責,在同事看來還是那個急性子李偉;他和局裏每位同事的關係都非常融洽;遇到案子,李偉還是會身先士卒,衝到第一線……可李偉還是變了,變得比以前膽小。兩年前,他申請了警察學院的內部考試,調離了刑偵崗位,之後除了幾次較重要的案子調他去幫忙,真成了個教書先生,再不用天天往外跑、風餐露宿地整夜蹲守了。

同事們說起來都為李偉可惜,似乎將來刑偵大隊長的位置非他莫屬。其實李偉知道,自己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讓他下定決心離開刑偵隊的是一次抓捕毒犯的行動,他第一個衝進毒犯房間的時候,看到一把黑洞洞的手槍的槍口正對準他的腦袋。

那次行動有驚無險,毒犯沒敢開槍。可李偉還是出了一身冷汗,這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時妻子懷孕四個月,他們還偷偷照四維彩超看了寶寶的性別。後來他每每從夢中驚醒時,總擔心自己看不到兒子長大。

以前怎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李偉坐在書房裏望著滿牆的昆蟲標本時由衷地感慨,最終得出的結論還是自己年紀大了,膽子變小了。

沼澤正在消失,他應該考慮怎麽上岸。

宋局長清晨的電話讓李偉再一次走進了懷誌縣公安局,可他自己在辦案的時候表現得怎麽樣呢?捫心自問,對這個案子,他思考如何應付宋局長比查案所用的精力更多。

一陣冷風吹來,李偉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他想到了林美綸,覺得有些辜負了她的期望。

“好好幹吧,把我們當年欠的功課補上,我全力支持你。”大年初一早上,宋局長離開前,在趙保勝家門口滿懷期待地拍了拍李偉的肩膀。

“這麽大的案子,我怕不行。”李偉再一次躲避。

“我了解你,沒有問題。除了你,我想不出更好的人選了。”宋局長信心滿滿地說,“這個滅門案如果真和當年的案子有關,也隻有你能行。”宋局長歎了口氣,“我也是憑感覺,找證據要靠你來了。如果高師傅還活著,你們能再聯手多好啊。當年我們的精力和資源都很有限,甚至連一九七九年的往事都沒有搞明白就結了案,你這次可不能這樣。”

宋局長是個君子,不僅受人點滴會報以湧泉,還繼承了高榮華追求完美的辦案風格,縱然後者已不在人世,他仍然言出必踐。

李偉的腳步停在一家快捷酒店門前,抬頭看了看閃爍的霓虹燈,抬腿走了進去。他不願回宿舍,隻有先找地方休息了。可他無論如何都靜不下心來,困意消弭得幹幹淨淨,又坐起來看了會兒手機,不知什麽時候竟睡著了。

刺耳的鈴聲將李偉從睡夢中驚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發現是楊坤的電話,再看時間時已是早上九點鍾了。電話裏,楊坤開門見山地告訴他,局裏對他的內部調查暫時結束,他今天就可以恢複工作。

通話結束之前,李偉真想告訴楊坤自己不願再回專案組,案子由董立帶著年輕人辦就好了。可每每想到宋局長充滿殷切希望的目光、林美綸那發自內心的欽佩,他又說不出口。

“好吧,我知道了。”李偉草草應了一聲。

“你去見見董立,聽他安排下一步的工作計劃。昨天晚上匯報案情的時候,我們已經議過了,把追捕曹麟作為當前的首要任務。”

果然是這樣。

李偉暗自歎了口氣,看來曹麟第一嫌疑人的身份已經坐實,下麵的調查恐怕會是A 組為主、B 組為輔。這樣一來,想弄清楚馬碩失蹤案詳情的難度要大得多。別人不說,董立這一關就不好過,他一準兒要以“二四滅門案”為主,曆史恩怨隻是背景,要先迅速破案。

李偉的猜測非常準確,一個小時以後,他在董立的辦公室裏果然聽到了類似的意思。董立先是拍著李偉的肩頭說了幾句安慰他的話,話鋒一轉道:“你查到的這個曹麟非常可疑,下麵我們還是重點把他的情況摸透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們現在的時間很有限,還是要把精力放到眼前的案件上來。早已定性的東西再翻出來未必是什麽好事。”

李偉很反感董立這一套,動不動就擺老資格,好像就他有資格教訓人。雖然李偉承認董立的做法也許可以破案,但很多案件中他采取的和稀泥、摻沙子等辦法,往往掩蓋了很多本應該暴露的事實,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類似的事情,我們吃虧還少嗎?就李偉個人的經驗來看,那些曆史上的冤假錯案是怎麽產生的,難道不值得深思嗎?

這時候,李偉不願意和董立起爭執,反正他是負責人,讓自己怎麽幹就怎麽幹唄。至於宋局長那頭,他也好交差。我們一直在查,兩個年輕人不辭勞苦地前往葦楠集團給當年的當事人做了筆錄,還動用了自己的私人關係。結果反而不如過程重要,隻要他們做了就好。能幹多少就幹多少吧,實在破不了也沒辦法,隻能愧對高師傅了。

董立見李偉沒有說話,以為自己說服了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繼續道:“曹麟的養母賀東婷現在塞北,你今天就辛苦一趟,看在她那兒能摸到什麽情況不。本來打算讓小林他們去的,可這丫頭說要帶著牛智飛找個葦楠集團的熟人打聽文輝的事。年輕人有工作熱情還是好的,我也不能太武斷不是。”

看樣子董立並不知道林美綸他們去葦楠集團其實是出於李偉的授意。李偉無奈地點了點頭,從桌上拿起車鑰匙就走:“我和誰去,不能自己問吧?”

“我一會兒和老杜打個招呼,你帶B 組的汪紅去吧。昨天晚上馬局長已經說過了,由我來協調專案組的全部資源,爭取本周能找到曹麟。”董立信心滿滿地說道。看樣子,他在局長那兒下了軍令狀,要賭一把大的了。

汪紅是和林美綸同一批來懷誌縣實習的女警。與林美綸出眾的外形和爽朗的性格不同,汪紅是典型的沉默寡言型。看上去很單薄的她戴著一副大眼鏡,膚色泛黃,使人懷疑是不是有些營養不良,神色憂鬱。似乎這種類型的女性很難和警察這個職業聯係起來,偏偏她還是個刑警。

昨天剛下過雪,高速還沒有開。李偉和汪紅來到高鐵站,買了張懷誌到塞北的高鐵票,到達塞北東站的時候竟比平時開車還快了十多分鍾。他們打了車,汪紅找出賀東婷的地址交給司機時,李偉才注意原來目的地竟是個養老院。

資料上顯示:賀東婷,一九五四年生人,今年六十五歲,可她本人明顯蒼老得多,頭發幾乎全白了。好在精神不錯,非常健談,聲音甚是洪亮,相對標準的普通話中偶爾夾雜著幾句方言,提到兒子曹麟便滔滔不絕起來。

在養老院的多功能廳裏,賀東婷聽李偉說完立即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曹麟去年底來過一次,給我留了四萬塊錢,就再也沒信了,過年也沒來。”

“他以前過年都來看你嗎?”李偉問道。

“前幾年都接我回家過年,這兩年沒有,以前都是初六才回來。”

賀東婷似乎無限留戀之前的生活,神色中透露著深深的遺憾。李偉點了點頭,示意汪紅記錄,然後問道:“你們還是回懷誌嗎?”

“不是,是他在塞北的家。我們家房子早賣了,二〇〇五年我住院得病要用錢,曹麟又坐牢,我就找人幫忙賣了房子。後來一直租房住。曹麟出來以後去泉州跑船,一走就是半年,就托人把我送到這兒了。他自己在塞北租了房子。”

賀東婷聲音不高,可在李偉聽來這是極重要的一條線索。之前他們並沒有掌握曹麟在塞北市的這個住址,也可能是二婷沒有完全說實話,這可是找到曹麟的重要線索。想到這些,李偉心裏一翻個兒,感覺宋局長的願望怕要落空了。

其實能盡快破案是好事,就是他心裏多少會有點遺憾吧。李偉想著站起身往外走去,他得和養老院的院長聊聊,讓他們同意賀東婷帶自己去一趟曹麟的這個新家看看。

沒準兒自己很快就解脫了呢?

(2)

“我這個兒子,有和沒有一樣,自打出獄就消失了,一年也見不著兩回麵。問他忙什麽就說出海了,可錢呢,我怎麽一分沒見著?”

可能是終於有了傾訴對象,賀東婷的話匣子像開了閘門的水龍頭。

“當年抱孩子的時候我就說過,這男孩子沒良心,要抱就抱女孩。

福利院的幾十個孩子裏,曹芳最漂亮,我們最後就看中了那丫頭,可她非說要和弟弟在一塊兒。老曹和我說,抱上一對龍鳳胎也能湊個好字。誰知道如今是這樣的結局。要說曹芳的確是個好孩子,可她的命不好啊。”賀東婷平時在養老院可能也沒什麽朋友,說起來沒完沒了。

“要說這打魚可不少掙啊,肯定都讓那狐狸精騙走了。”

“您這是說誰啊?”汪紅奇怪地問道。

“就那個叫二婷的女人唄。”

“她和曹麟是怎麽認識的?”李偉問。賀東婷回身瞅了李偉一眼,下意識地沉默了幾秒,似乎對這個不苟言笑的警察有些發怵:“他們是在飯館認識的,我聽老馬說我們曹麟出獄後經常和他去家門口的一個餃子館喝酒,就是這個叫二婷的家裏人開的飯館。”

“現在還開著嗎?”

“早黃了,這是曹麟剛出獄的事,多少年了?他們好上以後,曹麟就去了泉州,對我這兒愛搭不理。要不是老馬幫著張羅找個養老院,我看我非餓死不可。”

“哪個老馬?”聽到這個名字,李偉驀然警覺起來。賀東婷似乎沒有注意到李偉的情緒變化:“就是馬碩他爸爸馬誌友,兩口子也都是苦命人。”

“馬誌友和你們關係很好嗎?”李偉示意汪紅這段要著重記錄。

聽李偉這麽問,賀東婷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憂傷,雙眸中的神采突然也消逝了八成:“我和老曹,就是曹紅軍,一九七二年來塞北插隊認識,後來在這兒成家結婚。他考上了縣中學當老師,我們就沒回老家。我先天不孕,但抱的兩個孩子都很爭氣,尤其是姑娘,長得漂亮成績又好,誰知道他們小學剛畢業老曹就死了。我一個人把他們拉扯大,還沒上完高中就遇到了那件事。你說我一個女人怎麽出頭?

好多事還是馬誌友幫著張羅,一來二去就熟識了。”

賀東婷說到這兒,有意停頓了一陣兒,又繼續說道:“曹麟脾氣不好,當年聽說他姐姐出事還打傷了文輝的兒子,也是馬誌友找戰友幫著和文家說情,又賠了錢,要不然文輝能饒了他?聽說馬誌友有個戰友是縣武裝部的部長,和縣駐軍的某個首長關係好,首長出麵打了招呼,文家才不敢追究。後來馬誌友經常替我去看曹麟。你們不知道,我有老寒腿,反而不如他去的次數多。”

幾個人說著話已陪著賀東婷辦妥了手續,坐上警車去曹麟的出租屋。一路上賀東婷絮絮叨叨個不停,仍然對曹麟隻給自己四萬塊錢這事耿耿於懷,直到李偉有些不耐煩了,隨口問道:“你怎麽知道曹麟掙得多?”

“他給我看過合同,遠洋船員,一年八個月就掙十幾萬,還有提成,怎麽就給這麽點?我在老人院一個月一千六,一年就小兩萬塊錢,你說他給留的四萬不才是兩年的房費?”

“合同,他拿給你看的嗎?”李偉警惕地問道。

“是啊,我逼著他拿出來,我可信不過那個女人。”賀東婷說話間拿出鑰匙打開門,一股淡淡的黴味撲麵而來。李偉和汪紅沒敢貿然進去,打電話知會了專案組,才陪著賀東婷在客廳沙發上坐下。賀東婷車軲轆話沒完沒了,直到董立帶著技術人員過來,還在絮叨曹麟如何對自己不好,老馬為人不錯,雲雲。

房間異常整潔,明顯被人特意清理過,臥室除了枕頭上幾根殘留的頭發,並沒什麽發現,甚至連有效的指紋都沒有。倒是在馬桶的水箱裏,技術人員發現了一把用塑料袋包裹的單刃切割刀。

“馬上送回去檢查,還有那根頭發也要對比一下。”董立聲音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事情明擺著,要是能確認這把刀就是“二四滅門案”案發現場的第二把凶器,曹麟的嫌疑就非常大了,這對案件偵破來說可是巨大進展。

不知不覺已是午後兩點,李偉看賀東婷麵露倦色,便商量著把她送回養老院。董立正和技術人員小聲商量什麽,下意識地擺了擺手,李偉便讓汪紅陪著賀東婷上了董立的車。要說汪紅的脾氣可真好,聽了老太太一路的牢騷卻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聲細語地安慰。李偉邊聽她們說話邊搖頭,心想,要是這事讓林美綸遇到了,恐怕做不到汪紅這麽耐心,至多是默不作聲吧?

說曹操曹操到,就在他們從養老院返回曹麟租房現場的時候,林美綸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李偉接起電話,聽筒裏立即傳來林美綸帶著哭腔的聲音:“李哥,你快來一趟,牛智飛出事了。”

見鬼,真是一點兒都不讓人省心。本來李偉打算回去就把現場的事情推給董立,他帶著汪紅回縣局寫報告。話是這麽說,小心思還是想早點下班,看這意思讓汪紅把今天的情況整理出來沒什麽問題,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可計劃趕不上變化,林美綸的一個電話全都給打亂了。

當然他不會責怪林美綸,隻是無奈地歎口氣。

“什麽事?”李偉糊裏糊塗地問。

“牛智飛殺人了。”

“什麽—— ”

“不,不是。”電話裏林美綸是王八吃花椒—— 麻爪了,“不是他殺人,是有人被殺了。”

“誰被殺了?”

“就我和你說的那個同學,我們今天一直在一起。”

“那怎麽還出了這麽大的事?”

“我也說不清楚,你先來吧,在紅旗路米蘭咖啡廳。楊隊讓老杜帶著侯培傑他們過來了,正給牛智飛做筆錄。”林美綸越說越急促,就差哭出來了,“我在車裏給你打電話,該怎麽辦啊?”

李偉安慰了林美綸幾句,開車把汪紅送回現場,正準備離開時被董立攔住了。

“你幹什麽去,賀東婷呢?”

“送回去了。”

“送回去怎麽不和我說一聲,你過來我們碰一下。”董立不耐煩地說道。

李偉沒理他,發動了汽車:“我得回去一趟,牛智飛出事了。”

“那和你有什麽關係,你把車給我留下……”

李偉不想和董立多解釋,牛智飛和林美綸今天的行動其實是自己授意的,於公於私他都得去,否則說不過去。這邊反正有董立和專案組,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想到這兒,他回了句“那邊可能還有線索”就跑了,留下一臉蒙的董立望著李偉離去的地方生悶氣。

懷誌縣米蘭咖啡廳門口,李偉見到了林美綸。

“李哥—— ”林美綸跳下汽車,滿臉委屈地等著他。李偉拉著她上了自己的車。

“怎麽回事?”

林美綸見到李偉就像是受氣的新娘看到了娘家人,一肚子委屈終於有了傾瀉渠道,竹筒倒豆子一樣講起經過來。

今天早上,林美綸和牛智飛找她在葦楠集團總裁辦工作的同學藍韻了解文輝的情況。藍韻和林美綸是小學同學,但都不是懷誌縣人,隻是她男朋友在懷誌聯通工作,家在這裏,她就跟著過來了。小時候她們關係不錯,畢業後各奔東西。去年同學聚會的時候兩人再見,才重新恢複聯係。今天看到林美綸來,藍韻挺驚訝。

當林美綸旁敲側擊地說出來意,並提到“二四滅門案”時,藍韻的神色明顯有些異常。林美綸敏銳地感覺到了藍韻的變化,加強了問詢的力度。

“趙總被殺以後,文總連著開了幾天的會,也在討論這個事。”藍韻說。當林美綸問她都有誰參加的時候,她很快說出了幾個名字。

“一般都是文董和兒子文延傑、兒媳宋豔和財務總監耿總,其中有幾場會議還有兩個大股東。”

“就這些嗎?”

藍韻有些猶豫,林美綸又問了一句,才道:“有一次深夜的會議,隻有文董、文總和那兩個大股東。”

“那兩個大股東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他們經常來,但不怎麽管事。好像有一個人姓班,另一個姓胡。”

“他們都說了什麽。”

“這個我不清楚。”話雖這樣說,可林美綸他倆都看出藍韻有所保留,隻聽她繼續道,“其他就沒什麽了。”

看她不願意說,林美綸沒多問,話題被引到了文輝的公司業務和生活上麵。藍韻回答得很慢,但大都是有什麽說什麽,沒再保留。這裏麵能引起林美綸注意的內容很少,隻有最近兩年趙保勝和文輝關係的確不太好,以及文延傑今年成為葦楠集團實際負責人這兩條信息似乎還有深挖的價值。

“你聽說過‘老佛爺’嗎?”林美綸問。藍韻茫然地搖了搖頭,對此似乎很陌生。

離開葦楠集團,林美綸和牛智飛商量著晚上有沒有必要再去藍韻家裏找她一趟,他倆都覺得她說話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和在公司說話不方便有關。正說到這裏,藍韻打來電話,約他們下午兩點在米蘭咖啡廳見麵,說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他們。

“後來呢?”李偉急切地問道。

“我們一直在咖啡廳等到三點鍾也沒見藍韻,電話也不接。我和牛智飛就商量著先回專案組。”林美綸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們正準備出去的時候,藍韻自己走了進來,臉上的神色很怪。”

“然後呢?”

“她好像不太舒服,走路踉踉蹌蹌,也不說話。牛智飛過去扶了她一把,誰知道她一下子就倒在牛智飛懷裏了。我嚇了一跳,等反應過來去查看時,人已經死了。”

(3)

林美綸臉色蒼白,顯然嚇得不輕。李偉以為她說完了,正想安慰幾句,她又開口了,這次更是語出驚人:“藍韻走路踉踉蹌蹌,神色特別古怪,而且她隻穿了一件過膝的羽絨服,裏麵圍了條浴巾,光著腿,趿拉著一次性拖鞋,然後就什麽衣服都沒有穿了,很狼狽,一點也不像平時的她。”

塞北市冬天滴水成冰,雖然已是立春時分,可白天的最高溫度也在零下。這時候誰敢隻穿件羽絨服出來?再說,穿一次性拖鞋和沒穿鞋又有什麽區別。林美綸雖未明說,可李偉感覺她似乎暗指藍韻有不為人知的事情敗露,倉皇出逃。

“現在人在哪裏?”李偉問。

“屋裏,老孟、陸宇和市技偵的人都在。”

“隊裏誰來了?”

“老杜、侯培傑。”

李偉點了點頭,雖然隻寥寥幾句,可他還是本能地感覺到這案子不簡單,自己最好別沾這牛皮糖,省得甩不脫。心裏雖然這麽想,可林美綸畢竟是關係不錯的同事,還是女性,所以他又安慰了幾句,想著去看看現場,和牛智飛、老杜他們聊一聊,把麵上的工作做到位,過幾天她緩過勁兒來也就沒事了。

恰好這時候,老杜和侯培傑出來抽煙,李偉徑直走過去,打過招呼,老杜開門見山道:“人死得很蹊蹺,除了羽絨服隻圍了條浴巾,別的什麽都沒穿。”老杜麵無表情,冷冰冰的,像台錄音機。老杜和李偉性格相似,遇到案子的時候向來一絲不苟,兩人在一起除了討論案情,很少說閑話。

“她死前在洗澡?”李偉問道。

“有可能,但是不是他殺還不好說,現在初步判斷死因是藥物中毒。”老杜說完得意地瞥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李偉,“新鮮吧,更新鮮的事情還在後麵,你過來看。”他掐滅香煙,帶著李偉和侯培傑走進咖啡廳,穿過忙忙碌碌的幾個技術人員,在吧台前停住了腳步。

牛智飛坐在吧台裏,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監控錄像。老杜指著屏幕說道:“死者進來以後突然撲到小牛身上,幾分鍾後就停止了呼吸。因為初步判斷是藥物過量中毒,所以小牛應該可以排除嫌疑,完整的檢測報告估計需要一段時間。這個丫頭從酒店跑出來的這一路的表現很讓人費解。”

“什麽意思?”老杜的話讓李偉十分困惑,不由得問道。老杜讓牛智飛調出咖啡廳門前的監控,說道:“你們看這一段,從死者在監控畫麵裏出現開始,她似乎一直在做一套很奇怪的動作,一邊走一邊把兩隻手平伸,像分開麵前站的兩個人一樣用力往兩側推開,然後她又略停頓,把脖子伸直將頭往前探,兩隻手拚命往後劃。”

隨著老杜的聲音,李偉果然發現藍韻邊做著這套動作邊慢慢地推開門走了進去。接著,室內畫麵中的藍韻雖然算正常了一點,仍然像喝醉酒一樣走得踉踉蹌蹌。

“奇怪吧,要不是喝多了,這人的精神八成有問題。”老杜斟酌著說道。李偉沒有接他的話,又把錄像看了兩遍,心想,藍韻人長得很漂亮,身材高挑,神情嫵媚,算得上美豔動人,單論顏值絕不輸林美綸,怎麽看這麽好的女生也不像是個精神病。再說她是葦楠集團總裁辦的主任,如此重要的崗位,相信文輝不會找個精神有問題的人來負責。所以自己之前的預感應該沒錯,這姑娘死得很蹊蹺。

老杜聽李偉沒有說話,以為他同意自己的觀點,繼續說道:“這邊讓他們先弄,我打算去馬路對麵看看,聽說死者是從那兒跑過來的。”

他指了指咖啡廳不遠處的一家商務酒店,李偉抬頭瞅了一眼就發現,商務酒店與葦楠集團竟然隻一牆之隔,距離咖啡廳也隻有幾百米。

雖然腦子裏充滿了疑問,李偉馬上就要跟著老杜推門而出的時候,他再一次被自己的惰性打敗了。李偉突然意識到,這個案子和自己並沒什麽聯係,他來這裏的全部意義就是安撫受驚的林美綸而已。

之所以要這樣做,其實也因為後者今天的遭遇從某種角度講和自己有點關係,僅此而已。

他有懷孕的妻子需要照顧,還有未出世的孩子等著他,怎麽可能再次讓自己陷入任何形式的忙碌與危險中呢?對於刑警來說,事情永遠做不完,想到後期還有數不清的材料要整理、證據需要敲定、資料審批過檢還不能超期,李偉就頭痛得要命,自己一向不擅長做這些工作。他停住腳步,望著老杜帶著侯培傑走出了咖啡廳。

還是讓牛智飛、侯培傑這樣有**的年輕人去幹吧,自己需要做的也許僅僅是在身後推他們一把。想通這點,李偉頓感輕鬆許多,迤迤然走出正門,正遇到林美綸從車上下來。

“李哥,宋局長要過來了。”

“宋局長,在哪兒?”李偉腦子嗡的一聲響,暗道不好。現在這個階段見到他沒什麽說的,主要是工作還沒完成。就聽林美綸道:“我剛給他打電話,他說一會兒過來看看。”

“他怎麽想起來這兒了。”李偉無奈地抬起頭,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借故離開還是在這兒等著。林美綸繼續道:“宋局說現在專案組那邊基本已經鎖定曹麟的嫌疑人身份了,估計要下通緝令。你在這兒等著他吧,好像有話和你說。”

“好吧。”李偉說完抬頭,發現林美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想讓你幫忙把藍韻的事情弄清楚,她一定不是自殺。”林美綸楚楚可憐地說道。李偉眉頭緊蹙,問誰說藍韻是自殺。

林美綸這才猶猶豫豫地說,剛才聽老杜和侯培傑走過去時,兩人對話裏提到過。

李偉哼了一聲,無奈地歎了口氣:“現在還是猜測,不要瞎想,我先送你回去,這裏還是交給老杜他們好一點,我會關注案情的。”

話是這麽說,可安慰的意味尤為明顯。

林美綸沒再說什麽,低著頭上了車。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好像空氣都凝固了。下車的時候,林美綸低著頭,淚水模糊了眼眶。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和委屈。

送走林美綸,考慮到宋局要過來,李偉又折回咖啡廳,正看到宋局的汽車停在門口。司機老郭見他過來打了個招呼,示意他宋局在裏麵。李偉沒有進去,默默地裝了支煙彈等著。

宋局長出來的時候,身後跟著介紹案情的老杜和侯培傑,幾個人又聊了幾句,等他們離開,宋局長才示意李偉和他走走。他們順著人行道邊走邊聊,老郭開著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這個案子你怎麽看?”宋局長一向直率,往往開門見山,很少鋪墊,尤其是和李偉這麽熟了。李偉沉默了片刻,微微歎了口氣:“恐怕不好辦。”

“不好辦就不辦了?”宋局長提高了聲音,多少有些不滿,不等李偉回答,他就問道,“你覺得藍韻的死和最近的事有沒有聯係?”

“您是指趙保勝的案子?”

“對。”

“我說不好,需要時間判斷。”

“你要給我做出這個判斷。”宋局長停住腳步,淩厲地盯著李偉。

李偉愣了一下,沒想到宋局長竟然如此嚴肅,就聽宋局長說:“林美綸給我打電話,推薦你負責藍韻這個案子。”

“她真因為這個案子給您打電話?”李偉不解,林美綸怎麽能直接聯係上宋局長。隻聽宋局長解釋道:“不光是這件事,最近的案情進展我也要掌握嘛。”他怕李偉沒聽明白,繼續說道,“林美綸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家和我是老街坊,八十年代初我們都住在塞北老城區。

那時候我還是個普通的刑警,經常去她家吃飯。她和她哥林經緯後來都當了警察,不能不說是受到了我的影響。”

“原來是這樣,您在我們這兒還有‘特情’啊。”李偉笑道。宋局長哼了一聲,又道:“楊坤也和我說過,鎖定曹麟你首功一件,小牛他們都說你很能幹。之前我給你的任務你要完成,藍韻這個案子我也想交給你,有沒有問題?”

“真是慚愧啊。”李偉自嘲地笑笑,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給林美綸這樣的好印象,如此信任自己。看宋局長這個意思早打定了主意,說出的話就是板上釘釘,自己幹不幹似乎都得幹了。

“小李啊,難得這麽多同誌信任你,幹吧。”宋局長慈愛地望著李偉,目光中似乎對他能幹好這件事充滿了比他還要強的信心。李偉想到剛才林美綸離去時的神色和自己最近的態度,心下一陣內疚。

“行,我幹。可到底能不能讓您滿意,我可說不好。”

“我隻要前半句話就行了,後半句你收回去。要幹就別留後路,這也不是你李偉的風格。”說著,宋局長和李偉都樂了。

“好,沒問題。”

“行,有什麽條件?”

李偉想了想,知道自己這次再推諉就對不起宋局長了,說道:“既然您說到這兒了,那我想說說我的看法。首先,既然已經鎖定了嫌疑人,下麵的工作相對會順暢許多。我想借這個機會把以前的事情弄明白。就像我們之前所說,一定要搞清一九九九年馬碩、曹芳失蹤的來龍去脈,到底和趙保勝、文輝有沒有關係,沒有的話,也好還他們一個清白。”

宋局長點了點頭:“這個也是高師傅想辦的事情,你可是已經給我立了軍令狀哦。”

“第二,我還不太清楚藍韻案的具體情況,但此事絕不簡單。所以我希望由我來主導調查,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摸清文輝和葦楠集團的底。

同時專案組那邊我也要安排人按我的思路整一條線,完全獨立辦案。”

“可以,有人選沒有?”

“小林、牛智飛和汪紅交給我,老杜、小侯和小班都跟董立。”

宋局長想了想,同意了李偉的提議:“這樣,我讓老杜他們撤出這個案子,和董立一道把精力放到曹麟那邊。但專案組裏,你還要向董立匯報。藍韻的案子可以考慮由你獨立進行,直接向楊坤負責,不要放棄和趙保勝案的關係,看看是不是有並案的可能。”

“是。”李偉迎著宋局長信任的目光,感覺如芒在背。難得領導和同事都如此看重自己,如果再像之前一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實在說不過去。

宋局長確實知人善任,又了解李偉的為人。像之前他硬著頭皮接受了任務,什麽條件也沒提,自然就會敷衍了事。如今能開誠布公地和他這個局長談條件,看來真有了破釜沉舟的勁頭。就衝這個,宋局長看好李偉能把這兩個案子搞清楚,也相信這兩個案子雖然難卻壓不垮李偉。

李偉自己這時候也沒想到,等待自己的竟是懷誌縣有史以來最具挑戰性、最離奇、最詭譎的案件和最狡猾的對手。就在他們聊天的時候,這個對手就站在馬路對麵的暗處,靜靜地打量著他和宋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