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轉折與希望

(1)

經過李偉和林美綸的縝密調查,一個胡梓涵案的新嫌疑人浮出了水麵。可李偉麵對這個人的時候,第一反應竟然是有些吃驚,他見過這個嫌疑人。

“這人誰呀?”出門上車時,林美綸好奇地問道。李偉伸出左手輕輕摩挲了兩下頭頂:“他叫曹麟,二十年前我們見過。那時候還是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現在也人到中年了。”李偉說話間突然愣住了,好像想到了什麽怪異的事情。

“曹麟不就是曹芳的弟弟,那個因為姐姐失蹤打傷文輝兒子文延傑的人。聽說文延傑後來左腿終身殘疾,曹麟因此入獄八年……”說到這兒,林美綸才注意到李偉的變化,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馬路對麵,一個衣著樸素的老人正慢慢遠離他們的視線。

“怎麽了?”

“他怎麽在這裏,難道是巧合?”李偉喃喃自語。林美綸沒聽清他說什麽,也沒接口,李偉說完鑽進駕駛位發動汽車瞅了她一眼:“你接著說,怎麽了?”

林美綸點點頭,結合二婷剛才的交代繼續道:“二婷說夏智宇告訴她他曾經進過監獄,沒準兒他還真蹲過班房。”

李偉讚許地看了林美綸一眼,笑道:“行啊,這幾天做功課了吧?之前開會的時候,你對馬碩、曹芳的案子還一無所知呢,怎麽突然這麽清楚。”

“你以為我是誰啊,和你辦案當然要多學習,這也算近朱者赤吧。”聽到李偉的表揚,林美綸心裏美滋滋的,隻覺得這麽多天的辛苦沒有白費。話說回來,要是和他搭檔的人不是李偉,自己還有沒有這種學習勁頭還真難說呢。

“和馬家人一樣,曹麟也認為趙保勝和文輝強暴了她姐姐,所以一直對這兩個人懷恨在心。如果‘二四滅門案’是他做的也不稀奇,但還需要證據和他的同夥。”

“你確認他有同夥?”

“這麽大的滅門案他一個人很難完成。殺人手法幹脆利落,不亞於職業殺手,我甚至懷疑曹麟是雇凶殺人。”說到這裏,李偉停頓了一下,“不過也有例外,如果幫曹麟的人曾經是個職業軍人,甚至是個打過仗的偵察兵,就很可能讓他事半功倍。”

林美綸聽得有些疑惑,不知道李偉雲山霧罩地究竟什麽意思:“你說什麽呢,李哥,你怎麽知道有這麽個人幫曹麟,難道你有目標了?”

“你知道剛剛過去那老頭是誰嗎?”

“誰啊?”林美綸問。

“你是怎麽畢業的,這記憶力訓練可不過關啊。”雖然是玩笑,李偉還是說得林美綸臉上一紅。李偉怕她麵上不好看,立即岔開了話題:“那老頭就是馬誌友,你見過照片,沒見過真人。”

“是他呀。”林美綸恍然大悟,“資料裏的確說他當過兵,難道你懷疑他是曹麟的同夥?”想到剛才那個走路顫顫巍巍、隨時都可能摔倒的老人,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可以殺人的凶手。

“我隻是猜測,沒什麽證據。再說馬誌友的病也不像是裝出來的,看起來他腦子的確不太好。”

他們兩人說著已經開進了縣公安局大院。林美綸不無擔憂地說道:“董隊找了咱們兩天,你也不接電話,我這一天也沒音信,會不會剋咱們啊。”

“沒事,我們可是弄清楚了胡梓涵案的嫌疑人,要真能證明他和‘二四滅門案’以及安慕白的案子有關係,那案子不就等於破了嗎?

我這兒也能給宋局交差了。”李偉說著跳下車,還一個勁地給林美綸打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要再嘰嘰歪歪,我正好推掉這個苦差事,回去當我的教書匠,挺好。”

事實證明,林美綸的擔憂是有道理的,董立絕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他們一進辦公室,董立就劈頭蓋臉地把他們卷了一頓,氣勢不啻夏日登陸的最強台風。首先,他對李偉和林美綸無緣無故地失聯極為不滿,認為李偉找過於強以後,私自開車前往雲州是無組織無紀律的表現。另外就是,他接到市局警督辦電話,說雲州那邊有人投訴李偉刑訊逼供和誘供,涉嫌釣魚執法,已經展開調查。

“市局的警務督察在楊隊辦公室,你們倆自己看著辦,這件事我可包庇不了你們。”董立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陰惻惻地盯著李偉。

李偉聽他這麽說,隨手將幾張打印照片丟在董立的桌子上:“我們不是去玩,你看看我們找出的嫌疑人,沒有我們,能找得這麽快?”

“那這也不是突然消失的理由,你們連個電話都不接,我怎麽跟上級交代?”董立冷哼道,“剛才楊隊問我刑訊逼供的事情,我一無所知。”

“那你怎麽回答他的?”林美綸緊張地問道。

“實話實說,能怎麽說。”董立冷笑道,“我隻能告訴他我不知道。”他的話還沒說完林美綸就急了。她知道這種事可大可小,如果董立肯為李偉說幾句好話也許還沒這麽難辦,怕就怕他不願承擔責任,所有事情都推到李偉頭上。

“你—— ”林美綸剛想再質問董立,李偉伸手就攔住了她,慢條斯理地說道:“算了吧,無所謂了,正好回去教書。我該做的也都做了,一會兒你把咱們這幾天查到的情況給董隊介紹一下,我去楊隊屋裏瞅瞅。”

李偉走後,聽過林美綸的解釋,董立才斟酌著說出了事情的經過。原來投訴李偉的人叫張曉峰,是雲州“Party 2002”酒吧的合夥人。他說李偉和林美綸到他酒吧問話時不僅誘供,還刑訊逼供,一定要和公安部門要個說法。事情鬧了一整天,今天轉到了塞北。宋局長一聽是李偉的事就直接轉到了楊坤手裏,讓專案組解決一下。

說完這些,董立道:“警務督察已經來了,就算是你說的那樣,也需要時間調查取證。李偉做事不計後果,又這麽衝動,要是出了人身危險誰來負責?再說如今時間很緊,曹麟的線索就由你和牛智飛先跟下去,等李偉的事解決了再說。”

李偉和張曉峰的事情,林美綸自然清楚,也有些後悔。如果當時自己沒有表現出那樣強烈的反感或是拉李偉一把,也許事情不會鬧到現在這般田地。此時想來,她心中不是一直為李偉幫自己出頭教訓張曉峰而沾沾自喜嗎?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李偉在她心中的分量越發重了。

再說眼前的案子,明擺著才開始有了點頭緒,臨陣換將可是大忌;何況林美綸也不願李偉離開專案組。於是她猛地抬起頭,大聲說道:“這怎麽行啊!”

董立緊攢眉頭,聽林美綸不願意去查曹麟,立刻拉長了臉:“小林,專案組的工作這麽急,你不能感情用事,李偉的問題我會幫他處理的嘛。”

董立話不多,卻嚇了林美綸一跳,尤其是聽到感情用事四個字,驀然以為董立知曉了自己的心事,臉一紅不再回辯。董立自然不知她想什麽,以為她是被自己說動了,兀自有些揚揚得意。

“快中午了,你吃完飯和牛智飛溝通一下,查查曹麟的背景,他們家現在還有什麽人。他不是曾經服過刑嘛,你們可以和監獄方麵聯係一下。”

“那馬誌友誰查?”林美綸順口問道。董立被她問得一愣:“有證據嗎?就憑李偉那張照片也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啊。先從曹麟入手吧,現在他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既然知道董立以破案為第一目的,林美綸不好再多說什麽。她懊惱地離開辦公室,想找借口去楊坤那兒打聽打聽李偉的事,誰知道才出門就遇到了B 組的汪紅,隻好強打精神和汪紅一塊兒去食堂吃飯,飯桌上正好遇到牛智飛。

“小林,董隊說下午一塊兒去塞北西郊監獄,你給我說說情況唄。”牛智飛這邊聽說可以和林美綸出去顯得非常高興,林美綸卻三言兩語打發了他,吃完飯特意繞路去了一趟楊坤的辦公室外,隻見大門緊閉,李偉和警務督察都不見了。

塞北市西郊監獄距離市區三十多公裏,再加上懷誌縣到塞北市還有一百六十公裏的路程,所以林美綸和牛智飛到達西郊監獄的時候已過下午三點。他們顧不上休息,直接去找監獄負責人蘇獄長。之前董立已經和蘇獄長打過招呼,所以他還找了當年負責過曹麟服刑監區的兩名幹警—— 鄧普華和郝傑—— 過來介紹曹麟的情況。

鄧普華今年五十多歲,在西郊監獄幹了一輩子,對很多犯人都相當熟稔。當林美綸問起曹麟的時候,記憶力驚人的老鄧竟然還能記起他的一些事情。隻聽他介紹道:“曹麟是二○○○年夏天正式轉入我們監獄的,服刑期是七年半,中間有過兩次減刑。他出獄的時候正好距離北京開奧運會還差一年,我記得很清楚。”

“那您說說他的情況吧。”林美綸拿起筆記本認真記錄,想著縱然李偉過不來,自己也能整理些資料給他。老鄧語速很慢,邊回憶邊說,大概就是曹麟這個人在監獄裏很低調,不怎麽愛說話,和他同號的幾個人都反映說他是個蔫貨,受了欺負也不願聲張,平時幹活還算中規中矩,七年來也沒什麽特別的事。

“那他的家人呢,經常來看他嗎?”林美綸問道。

“他姐姐去世以後,曹麟的直係親屬隻有養母賀東婷一個人。我聽說他養父曹紅軍很早就死了,所以曹麟在監獄這幾年過得也挺苦,家人很少來看他,能挨下來不容易。”

“他家人一次也沒來過?”牛智飛問。老鄧聽他這麽說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他養母賀東婷來過,不是一次就是兩次。”

林美綸放下筆,聽老鄧說養父養母覺得很奇怪,問道:“難道曹麟不是賀東婷親生的?”

“不是,曹麟、曹芳都是賀東婷和曹紅軍從福利院抱養的,具體的情況我不清楚。不過除了賀東婷以外,還有兩個外人經常來看曹麟。”

“誰呀?”林美綸驚訝地問。

“好像也是那個案子的受害人,一個人叫馬誌友,一個叫李玉英,是兩口子。他們好像和曹麟很談得來,經常過來看他。李玉英有殘疾,坐著輪椅,所以馬誌友來得多一點。我記得他經常給曹麟的卡充錢,還買東西給他,但曹麟很少花錢,就是有額度也讓給其他人了。”

老鄧斟酌著說道。

林美綸停下筆,琢磨著李偉說馬誌友是曹麟同夥的嫌疑是不是從這兒來的?曹麟這個人也很奇怪,聽老鄧這麽說,很難在心裏給他勾勒出比較清晰的形象,人設模糊。

一直沒有說話的郝傑開口道:“曹麟入獄的時候剛滿二十歲,其實還是個大孩子,再加上他的身世複雜,所以在監獄裏低調也很正常。隻不過有人向我舉報過,說曹麟曾經嚷嚷出獄後要殺了強奸他姐姐的人。為這事我還問過他,他不承認。舉報人後來沒得到獎勵,就不了了之了。”他停頓幾秒,稍稍喘口氣說,“這次葦楠房地產那個老總全家被殺,我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這個事。”

“原來是這樣啊,明白了。”林美綸又問了曹麟的其他情況,卻再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線索。最後索要曹麟資料的時候,老鄧說道:“資料可以給你複印一份,不過他入獄比較早,咱們塞北市又不算發達地區,所以當年隻有指紋和照片,沒有DNA 留存。”

離開監獄,林美綸心裏其實挺興奮,最起碼今天沒有白跑,還有曹麟並非賀東婷親生這件事,也算有所收獲。她真希望馬上回去把這個情況告訴李偉。

查到的線索不向隊長董立匯報,而是第一時間告訴李偉,林美綸也覺得自己怪有意思的。當她滿懷期待地趕回懷誌縣,董立告訴她,李偉涉嫌對嫌疑人刑訊逼供,已經被停職了。

(2)

李偉的停職很出乎林美綸的意料。這兩天跟著他沒白天沒黑夜地東奔西跑,案子剛有了一點眉目,突然聽到這麽個消息,她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穀底,做什麽也提不起勁。從董立的辦公室出來,已是華燈初上。林美綸去食堂打了飯,望著窗外鹽粒般的星星點點,腦海中不斷回憶著下午聽到的曹麟的那些事,一時間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內心偏執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

林美綸突然有了想和李偉交流案情的衝動,她十分想知道李偉對曹麟的這些事情怎麽看,下一步自己又應該怎麽做。思來想去,她猛地推開吃了幾口的餐盤,急匆匆回到寢室取了挎包,要去塞北市找李偉。

林美綸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內心深處似乎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動力推著她前行。她不由自主地驅動汽車,風馳電掣般開上高速公路。

雪大起來,呼嘯的北風裹挾著石子打在車窗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汽車頭燈的光線筆直地照亮前方,越發襯托出車身兩側的黑暗。林美綸把音響調到最大,在音樂的陪伴下穿過高速公路,直到汽車迎著五彩繽紛的霓虹燈,一頭紮進塞北市的懷抱。

“李哥,你在哪兒呢?”林美綸邊開車邊給李偉打電話。電話裏,李偉的聲音並未像她想象中那樣頹廢:“在家,你們還沒回呢?”

“他們走了,我還沒回呢。你方便嗎,過去和你聊聊。”林美綸簡單地把下午的情況說了一遍。隻聽電話裏李偉猶豫了一下,說道:“那……你來吧,我家就我自己。”李偉接著問,“吃飯沒?”

“沒有。”林美綸這才察覺自己真有些餓了,看時間已是相當晚了,街衢巷尾間縮手縮腳的行人越發稀少,隻有兩邊茶樓酒肆的燈影人聲,才顯得不那麽落寞。她按照李偉手機上發來的位置尋去,最終將汽車拐進新落成的一個小區。

李偉住在小區中心位置的一棟高層的七樓,當林美綸敲門進屋的時候,李偉正圍著圍裙在廚房做飯。

“我正準備泡方便麵呢,既然你第一次來也不能讓你吃那東西,幹脆簡單炒兩個菜,對付對付得了。”李偉笑盈盈地說道,完全看不出被停職的沮喪。

林美綸好奇地左右打量,發現這是一套嶄新的三室一廳,裝修是北歐簡約風,倒也幹淨整潔。李偉看她到處踅摸,笑道:“我結婚晚,這是前年才買的婚房,房貸二十年,現在才還了三年。”

“哦,嫂子呢?”林美綸抬頭看到,客廳裏結婚照中的李偉精明幹練,身邊的妻子非常漂亮,雖然年長幾歲,可和林美綸比起顏值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懷孕了,這段時間住到我嫂子那兒去了。我顧不上家,再加上我媽去世早,她幹脆搬到他們那兒了,和我爸一個小區,互相照應著也方便。”李偉在廚房邊炒菜邊說。

“嫂子姓什麽啊?”

“姓成,成功的成。”李偉說道。

“哦,離這兒遠嗎?”

“不遠,就對馬路對麵。”李偉說著端出菜來,是西紅柿炒雞蛋、醬爆雞丁、蒜薹炒肉三個菜,另外還有一大瓶兩升裝的百事可樂。

“吃飯,我不愛吃牛羊肉,所以就簡單點對付這些吧,你別嫌棄。

咱們邊吃邊談。”李偉給林美綸盛了飯,這才收起笑容和她談起下午的事,當他聽到曹麟揚言要殺了強奸姐姐的人時,眉頭緊緊攢在了一處。

“這是他的心結啊,下一步還要多了解。”說完這句話之後,李偉再不言語,隻是一個勁地給林美綸夾菜。本來還等著他高見的林美綸看他忽然啞了火,直到這頓飯吃完也沒再說什麽,頗感奇怪。

“我刷鍋,你去客廳坐會兒。”李偉說著走進了廚房。林美綸百無聊賴地信步推開書房的門,赫然嚇了一跳,輕輕喊出聲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麵齊牆高的玻璃盒子牆,每個盒子約有成年人手掌大小,裏麵密密麻麻地放滿了各色昆蟲標本,有蜻蜓、蝴蝶,甚至有幾隻蜘蛛,紅紅綠綠的,倒也不難看。隻是突然推開門看到這些,林美綸著實嚇了一跳。

聽到林美綸叫聲的李偉從廚房跑來,看到她正瞅這麵昆蟲牆,也笑了起來,回身洗了手,端著杯熱茶過來放到茶幾上:“嚇了一跳吧。”

“你還有這個愛好啊。”林美綸好奇地過去打量盒子裏五彩繽紛的蝴蝶問道。李偉摸出電子煙點燃,抽了兩口在沙發上坐下道:“我這個人以前沒什麽愛好。你也知道,幹咱們這行的,除了睡覺也不可能有什麽愛好。身體素質還不如普通人呢,熬夜抽煙發脾氣,天天讓小華訓。”說到這裏他笑了笑,“就是我媳婦。”

“然後你就給自己找了個愛好?”

“也不算吧,機緣巧合。有一回我哥接了個活兒,幫別人改一個劇本。他是個編劇,也接各種稿件的改編。劇本裏有個人特喜歡昆蟲,尤其喜歡一種叫‘侏紅小蜻’的蜻蜓。我就有了點興趣,也開始收集起昆蟲來。”他邊說邊在牆上找了個盒子指給林美綸看,“你看,就是這個東西。”

林美綸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盒中間放了隻非常小的紅色蜻蜓,比普通的大蒼蠅大不了多少,隻是渾身火紅,煞是好看。隻聽李偉繼續道:“這是世界上最小的蜻蜓。身長隻有不到兩厘米。這麽小的它們隻生活在沼澤的草叢附近,一輩子都不會出去。”

“沼澤?”林美綸不解地問。

“就是逐漸陸化的湖泊,湖水已經被水草覆蓋了大半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封閉的環境。侏紅小蜻一輩子就生活在那兒,好像很安穩。

我常常會想,要是有一天沼澤沒了湖水,成為真正的陸地,它們會就此失去棲息地,到那時候,它們又該往哪兒去呢?”

“真是替古人擔憂。”林美綸笑著坐回客廳。

“我喜歡上收集昆蟲標本,就是從這隻侏紅小蜻開始的。我有時候覺得我就是一隻侏紅小蜻,隻能守著這塊沼澤過日子,保著這塊沼澤平安無事就行了,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林美綸抬起頭,看到李偉正朝自己笑,聲音清脆洪亮:“至少我想幫在這兒生活的人守護住這片棲息地,讓大家安居樂業。警察也是普通人,是個普通的職業。像我以前,幹警察二十多年,連個愛好也沒有,除了抽煙喝酒就是睡覺,多不健康。”

“這個愛好挺健康,就是費錢,是吧?”林美綸哈哈大笑起來。

“還行,就是那隻侏紅小蜻在網上買得貴了點,其他的都很便宜,看著好看,其實是很普通的品種。”李偉也跟著笑了起來。說話間,他又給自己倒了杯可樂,林美綸這才知道李偉竟然這麽喜歡冰鎮可樂。

“這東西提神,比咖啡來得快。”說著話,李偉坐到林美綸對麵,麵帶微笑地望著她,“是不是特發愁,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林美綸歎了口氣,既沒否定也沒肯定。李偉端起可樂一口氣喝了半杯才道:“張曉峰那個事其實不難弄清楚,隻不過他既然投訴了,領導也不能不重視啊。所以說我這兒你放心,把你自己的工作幹好就行,案子現在算是有了一點眉目,別因為咱們這事節外生枝。我可聽說老杜他們那組有不少幹貨了,你可別落後。”

“他們主要是圍繞趙保勝的社會關係和葦楠集團取證,難道這方麵有進展了?”林美綸問道。李偉搖了搖頭說道:“具體的不知道,下午打電話聽楊隊說葦楠集團的水挺深,據知道內幕的員工透露,他們還有代號叫‘老佛爺’的後台,需要詳細調查。

“葦楠集團不著急,眼下還是把咱們的事幹好吧。下一步要從曹麟的養母賀東婷和馬碩的父親馬誌友身上展開調查,把當年的事摸清楚,不要怕麻煩,要把每一個細節都查得水落石出,尤其是馬誌友的情況。”

“有這個必要嗎?”林美綸雖然也知道目前曹麟是最大嫌疑人,但感覺李偉的意思是要她把當年的案情重新梳理一遍,似乎與現在最需要關注的曹麟下落不甚相符。況且她對李偉什麽都非常佩服,唯獨盯著馬誌友這一節有些不解。

她的話音剛落,李偉就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當然有必要,如果這事真是曹麟所為,他將是咱們塞北市曆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殺人犯,他不可能一個人完成這麽大的案子。”

“為什麽啊?”林美綸不解地問道。

“小林,你也是警察,你知道我們遇到的殺人案中最多的一種情況是什麽嗎?”李偉問道。林美綸愣了一下,竟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見李偉很得意地眨了眨眼,說道:“我告訴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殺人案都是有跡可循的**殺人。像‘二四滅門案’這種經過精心謀劃的殺人案屬於極少情況,可能你一輩子也碰不上幾回。”說著,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道,“麵對這種嫌疑人,不該好好了解一下嗎?”

林美綸也歎了口氣,心裏有點失望,她原以為李偉會說出什麽大道理呢,誰承想就是這麽個原因。她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雖然她並不讚同李偉的話,但還是十分欽佩甚至是仰慕他的為人,所以也不再反駁:“好吧,我明天和牛智飛商量一下。”

“嗯,我開始也不想管這個案子,真不想管。現在既然讓我下來,我正好歇歇,你自己抓點緊,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來問我。”李偉說著話抬起頭,望著窗外開始漫天飛舞的雪花,突然問林美綸怎麽來的,在得到林美綸的回答後,他輕聲說了句不好:“明天怕是高速要封了。”

“不行給楊隊打個電話,我去對麵的快捷酒店住一晚。”林美綸無所謂地說道。誰知李偉立即否定了她的提議:“案情隨時都可能出現變化,我不建議你住塞北。要是雪大了,怕你明天走不了了。”說著他急匆匆地站起身,抓起身邊的外衣就往外走,“我送你回懷誌,趁現在高速還沒封。”

雖然有些意外,可李偉這說風就是雨的性格,這幾天林美綸也沒少領教,知道說什麽也沒用,隻好拿上挎包跟他往外走去。

(3)

雪越來越大,綿綿密密地鋪滿了整個懷誌縣城,還沒有一點停歇的意思,下得又急又密。牛智飛徘徊在縣局院裏,對著女警宿舍方向瞅了兩眼,又停住了腳步。

這一夜,他已經踟躕數次,始終未得到林美綸的丁點兒消息,心下焦躁得緊。手機一遍一遍地撥著林美綸的電話,得到的始終是暫時無法接通的冰冷提示,就如同他的心情一樣沉到了穀底。

眼看已至深夜,牛智飛卻無絲毫睡意。平時大家工作忙,再加上性格原因,他和林美綸其實也沒單獨說過幾句話,有時候能和她在一個辦公室工作,牛智飛都異常高興。這次兩人分到同一個專案組,本來是件讓他非常興奮的事情,誰承想林美綸搭檔了李偉,他隻能鬱鬱寡歡地成了董立的司機,沒日沒夜地在兩處案發現場來回跑。

下午從監獄回來,牛智飛就覺得林美綸有點不對勁,食堂的飯沒吃完就走了,搞得他有些茫然,各種猜想紛至遝來。他問遍了警隊也沒人知道林美綸到底去了哪裏,問到汪紅那兒時還有些奇怪:“她不是和你去塞北了嗎,沒回來?”

牛智飛顧不上和她解釋,轉身就離開了宿舍,走到院子裏的時候正開始下雪,他就這麽在雪地裏抽煙,傻站了幾個小時。

迷蒙昏暗的雪夜,整個懷誌縣都已沉沉睡去,隻有牛智飛那若隱若現的煙頭和他微微喘出的兩道氣息顯出點活人生機,把他和雪地的某個雪人區分開。直到遠處汽車大燈光芒照亮了整個院落,牛智飛已經冰冷的心才逐漸融化。

隨著刺耳的刹車聲,汽車在牛智飛麵前停了下來。李偉和林美綸依次跳下汽車的時候,正看到冰雪覆蓋下的牛智飛同樣向他們射來疑問的目光。李偉先是爽朗地笑了兩聲,才道:“我以為是個雪人呢,怎麽是你啊?小牛,還沒睡?”

“哦,睡不著,就出來看看雪。”牛智飛抬起頭望著撏綿扯絮般的雪花,歎了口氣,“這幾年咱們塞北冬天下雪越來越少了,像這種大雪真是非常難得。”

“真看不出你還有這份閑心,好不容易不加班,還不趕快去睡。”

林美綸沒有理會牛智飛的感慨,而是對他的行為相當不解。李偉看了林美綸一眼,微微地點了點頭:“我也睡不著,就讓小林給我說了說你們下午去監獄的收獲,你要是有興趣咱們再聊聊,商量商量下一步你們怎麽辦。”

“哦,這樣啊,我沒什麽意見,不過小林今天有點累了吧?”牛智飛猶豫道。他的話還沒說完,林美綸就提出質疑:“我不累,咱們去哪兒聊,李哥?”

“辦公室這段時間都有人,我現在這個情況去不太方便……”李偉斟酌著左右打量了一陣,“要不然就門口的楊老二家吧,我估計這家夥準沒睡呢。”李偉說的楊老二是指分局門口的老楊餃子館老板,和大家都很熟悉。他的兩個孩子在外地上大學,他和媳婦就開了這麽個小飯館,兩口子在裏間屋住。不管幾點,隻要有需要,他都會把飯送到分局。

“行啊,那就去唄。”牛智飛說著抖落身上的雪,大步帶著他們來到楊老二家門前。果然如李偉所料,雖然門從裏上了鎖,可楊老二屋裏還是透出閃爍的電視光芒。

“老楊,開門。”牛智飛重重地砸開了門。雖然有些突然,可這種場麵楊老二也沒少見,問都不問就麻利地端上了花生米、鬆花蛋、醬肘花和拌蜇頭四樣涼菜,還給他們拿了老白幹和飲料,順便問幾個人吃什麽餡的餃子。

“餃子再說吧,我們也不太餓。”李偉剛說完,牛智飛就提出他要吃餃子,而且要茴香餡。等老楊回屋準備,林美綸才給李偉和牛智飛倒了酒,給自己倒了杯鮮橙多。

“李哥,你說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給我們講講唄?”林美綸認真地問道。李偉望著麵前兩張真摯的麵孔,心下有些慚愧。說實話,對此他毫無準備。適才見到牛智飛的時候,他分明感到一種撲麵而來的質疑和困惑,這種單純個人感情基礎上的情緒如不適度引導,恐會變成某種敵對的意識也說不定。李偉當機立斷,決定像個有經驗的水利專家一樣做好疏導工作,以便這道迷路的涓流可以順歸大海。

如今人是坐下了,該談些什麽呢?對於案情,李偉隻有一個粗淺的想法,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可以指導這兩個年輕人如何工作。事實上,李偉並不願接這個案子,如果不是宋局長親自打來電話,也許他隻會像其他同事一樣在茶餘飯後表示關注而已。多年的刑警生涯已經將李偉的性格打磨得無比圓潤,再無任何鋒刃與**,與麵前的林美綸、牛智飛形成了鮮明對比。

如今的李偉對待工作的態度非常平淡,隻覺得刑警是份普通的工作,遠沒有傳說中的神秘和高尚。就像和林美綸在家裏說的那樣,人過中年的他已經因為工作落下一身毛病,再不願像影視作品中的警察那樣,為了案子放棄自己的一切。李偉自認沒有什麽驚世駭俗的故事和無比崇高的責任心,縱然有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現在的他隻想做個普通人,認認真真地去完成自己的教學工作。

他是一隻侏紅小蜻,棲息地隻要一片沼澤就足夠了。辦案子的時候他還是風風火火,但比起以前,這似乎是殘存的最後一點本性了。

高榮華臨終時的囑托的確讓李偉小小地激動過一陣兒,甚至考慮過有機會要幫他完成願望,將馬碩、曹芳失蹤案徹底搞清楚。可那僅僅是片刻的熱血沸騰,待冷靜下來,李偉優先選擇的仍然是循規蹈矩。亦如宋建鵬局長的邀約之後,他對案件的態度也僅僅是如何能夠交差,如何能夠讓宋局長滿意而已。

講什麽呢?難得兩個年輕人信任他,希望能從他這裏學到東西。

尤其是林美綸,兩天的接觸讓李偉明顯感到她對自己態度的微妙變化。李偉是過來人,他能察覺到林美綸對自己的態度像開水壺裏的水一樣不斷升騰,由驚奇到欽佩再到如今的崇拜,不消說這裏麵少不了對破案的憧憬。可自己能給予他們什麽呢?李偉心裏沒底。

“時間緊迫,這麽大的案子發生,領導們的壓力很大。還是聽董隊的話,先摸清曹麟的底,他的嫌疑很大。”沉吟良久,李偉才不鹹不淡地說道。他的話顯然讓林美綸有些失望,這與剛才他們在李偉家定下的方略似乎有了偏差,這一路李偉又想起了什麽嗎?

她側著臉像不認識李偉一樣上下打量著他,半天才喃喃地說道:“‘二四滅門案’的關注度太高了,壓力這麽大。照現在的情況,如果嫌疑人落實,肯定會盡快破案。我擔心到那時候,馬碩、曹芳失蹤案會被放到什麽位置還不好說呢。”

“沒關係,如果兩個案子真有聯係,那馬碩、曹芳失蹤案一定會弄明白。”李偉悠悠地說道。其實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在安慰林美綸,還是在暗中給自己打氣。好在林美綸受到鼓勵,果然睜大了雙眼:“那到底該怎麽做?”

“分清主次,還是從曹麟開始吧,否則你們的工作很難有效開展,也不會得到隊裏的支持。”李偉道。

林美綸搖了搖頭,悠悠地說道:“李哥是怕我們辦不好嗎?我聽說,當年你破獲‘小白樓’案成名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多歲。”

李偉苦笑了兩聲,對於林美綸的話他無力反駁,其實他很矛盾,對於案子的方向到底應該如何決策實在說不清楚,又不好打擊她的積極性,隻好問道:“那你說該怎麽辦呢?”

“繼續查下去,‘二四滅門案’和馬碩、曹芳失蹤案一定有聯係,找到他們的交叉點,把二十年前沒有弄明白的地方搞清楚,還有馬誌友的事,他到底有沒有嫌疑。”林美綸信心滿滿地說道。李偉望著她美豔的麵孔,一時間有些無語。他不知道林美綸這想法是怎麽來的,無疑一定契合了宋局的意思。

“可以,不過你們打算怎麽展開?別忘了,當務之急是‘二四滅門案’。”

“所以才來聽聽你的意思啊。”林美綸兜了一圈,又把皮球踢回給李偉。他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牛智飛。

“小牛,你怎麽看?”

“我聽你們的,讓我怎麽幹就怎麽幹。”牛智飛夾了一個熱氣騰騰的餃子,邊吃邊說。李偉冷哼了一聲,說道:“那你該聽聽董隊的意見,他一向事無巨細。”

“我聽你的。”牛智飛言簡意賅,語氣堅決。李偉看推托不了,隻好無奈地點了點頭:“好吧,隻不過要注意平衡這裏麵的關係。除了曹麟以外,我建議你們多了解馬誌友和文輝,摸一下他們目前的情況。”

“文輝好辦,我有個同學在葦楠集團的總裁辦工作,明天先找她聊聊。”林美綸說。李偉想了想,覺得可行,也就點頭同意了。此時,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決定不僅差點毀掉麵前兩個年輕人的前途,而且自己也由此開始麵對新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