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民國穿越者”

(1)

“什麽……什麽奇怪的人啊?”林美綸看到李偉的時候臉微微一紅,隨即恢複了正常。李偉沒有注意到她的變化,在前麵邊走邊說道:“從這個門進去就是濕地公園了。我剛才聽楊隊說,死者衣著打扮怪異,身份不明。”

兩人說著話已經穿過了警戒線,麵前停了幾輛警車。他們走過警車,在微露的晨曦中,麵前是浩瀚無邊的濟夢湖,湖上薄霧氤氳;湖畔一條銀帶般的步行道蜿蜒盤旋過湖邊,逐漸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就在眼前的路邊草叢中,一具男屍平躺在路基下。男屍的頭靠在湖堤上,距離路邊,也就是林美綸站立的地方約有十五米。他雙腿直伸、腳部相扣,兩隻手交叉置於胸前。

最奇怪的是這人的穿著,他身材高瘦,穿了一套民國的黑色學生裝,就和電視裏經常看到的一樣。看年紀,此人不過二十歲出頭,皮膚白皙,長相俊美,臉色安詳,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在湖邊待太久,他渾身上下都掛了薄薄的一層露水。技術人員正在忙碌取證,遠一點的地方,縣公安局長馬雷、“二四滅門案”專案組負責人楊坤、副組長董立和杜瑜宣,以及侯培傑、班曉超、汪紅等人都在。

看到李偉他們過來,董立的眉棱骨微挑了一下,幹巴巴地笑道:“昨天晚上辛苦了,一夜沒得休息,還好吧?”李偉抬頭看了他一眼,平靜地點了點頭:“還好。”

“唉,我說李偉—— ”楊坤聽到他們說話忙轉過身,從馬雷那邊迎過來,“昨天劉副書記家沒出什麽事吧?”

“沒什麽,牛智飛送她去機場了。”李偉無所謂地回答,“最起碼我們確認嫌疑人沒有對劉書記本人下手……”李偉舔了舔嘴唇,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董立清了清嗓子,走過來說道:“剛才楊隊還說呢,這人身份不明,我說不行還是交給老杜他們組負責。咱們組仍去查其他線索。”

“那趙保勝那邊怎麽辦,他可是‘二四滅門案’的正主。”李偉轉身看了眼男屍,說道,“這個人有沒有可能和文輝或劉副書記有關,不如讓我們先查查看。”

董立愣了一下,神色中立刻顯現出不悅:“有證據嗎?還是要看證據吧,別太武斷了。況且這個人的身份不好查,身上沒多少線索。”

李偉看了他一眼,問道:“那有什麽?”

“初步調查,他身上隻有半盒哈德門香煙、一盒黑頭的旭日牌火柴、幾張法幣和兩塊現大洋,還有一把小木梳子,都是民國時期的東西。”一直聽他們說話的副組長杜瑜宣插言道。杜瑜宣退伍兵出身,大家都叫他老杜。一直在縣二中隊工作,是個有二十多年經驗的老刑警,做事很謹慎,平時不太愛說話。

“其他情況呢,死因是什麽?”

“這人很年輕,應該不超過二十五歲,身體看上去還可以。你們看他穿著民國式樣的布鞋,鞋上也沒什麽泥,身上挺幹淨。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初步判斷死因可能是心力衰竭,也可能是中毒。”

老杜繼續道。

“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沒有。”這次說話的是董立,“我們的時間非常緊迫,我還是覺得你把精力放到趙保勝案上麵更好,這個人先交給老杜他們。要是和我們專案組沒關係,可以給其他同誌辦。別忘了,我們可是‘二四滅門案’專案組。”

“正因為懷疑他和專案組有關係,我才要查。雖說這三個案子的遇害人死因各異、手法不同,但行凶者前期都做過大量工作,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非常謹慎,現場留下的線索都不多。況且,他還特意放置了葦楠集團的鑰匙扣。雖然不能說明什麽大問題,但這條線索絕不能輕視。”李偉停下來望著眾人,又道,“我還是那句話,這件事交給我來查,和馬誌友的事一塊兒辦,很可能是一碼事。”李偉說著把目光投向楊坤,這時候馬雷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我同意李偉同誌的意見,給他時間讓他去辦。不過有個前提,如果不能在短期內找出兩個案件的相關性證據,就要交給局裏的其他同誌了。”

楊坤看了看李偉,又瞅了瞅董立,最後問馬雷:“馬局的意思是覺得這個案子和‘二四滅門案’之間有聯係?”

“對啊,李偉不是說有關係嗎?就讓他找出來。他有懷疑的嫌疑人就讓他去排查,你們說呢?”

董立抬頭瞅了一眼馬雷,沒說話;楊坤附和著點了點頭,也沒反對。就這樣,李偉終於接下了查明這具神秘屍體,以及是否與“二四滅門案”有關係的任務。老杜他們組仍舊去搜集趙保勝和文輝的信息。

李偉戴著手套和技術人員一起檢查屍體,林美綸百無聊賴地等著他,兩隻腳都站酸了也不見李偉有回去的意思。這時候楊坤跟著馬雷已經回縣局,老杜他們組的人也撤走了,隻有董立坐在車裏不停地打電話。

“董隊,你過來看看。”隨著李偉充滿驚喜的聲音,林美綸和董立都圍了過去。隻見法醫陸宇從男屍的腰帶上翻出了一個非常隱蔽的暗袋,小心翼翼地從裏麵取出一張紙條來。

“這是什麽?”林美綸睜大雙眼,隻見紙條發黃,約有一寸寬、三寸長,形狀不太規則,上麵印著“有生老病死”五個楷體字,像是從某種舊書報上撕下來的。

陸宇把紙條裝在證物袋,封好後遞給董立。董立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才拿給李偉:“你有什麽看法?”李偉托著證物袋發了會兒呆,一直沒回答,直到對方又問了一遍才說道:“董隊,你看這張紙,微微有些發黃,而且上麵的墨跡顏色很特殊,可以從紙張、用墨以及文字這三個方麵來查。另外就是,你仔細看,前麵好像有個逗號。”

朝著李偉手指的方向,林美綸和董立睜大了眼睛,發現紙條的邊緣果然有一個非常模糊的逗號,隻聽李偉解釋道:“既然有逗號,就能說明這是一句話的中間或結尾部分,可以根據這個來試著找找這本書。”說著他站起身對董立道,“董隊,麻煩你和技術部門聯係一下,看看從紙張或墨跡上麵能不能找出什麽線索,我和小林去趟圖書館。”

李偉交代完,帶著林美綸就要上車,卻被董立一把拉了下來:“你們去哪個圖書館?”

“塞北市圖書館啊。”

“一百多公裏,騎這個去多耽誤事。”說著話,董立把汽車鑰匙扔給李偉,“開車去吧,我給你騎回局裏。”就這樣兩人換了車,李偉開車帶著林美綸去塞北市圖書館找資料。汽車速度快又舒服,可不能再坐摩托車,林美綸心裏竟隱隱有些遺憾。

塞北市區距離懷誌縣有一百六十多公裏,兩人用了近兩個小時,到達塞北市圖書館時已是上午九點四十分。李偉亮明身份,直接來到電腦前搜索“有生老病死”幾個關鍵字,還沒忘記在前麵加了逗號,一下子竟查出七十多本書。

“《沒有肚臍的小孩》《豐收》《天演論》《最好的太陽》《昆蟲記》《原來老子這樣說—— 在虛靜中覺悟人生智慧》《希臘神話》……”林美綸茫然讀著書名,“李哥,這麽多書啊?”

“對。你發現沒有,這些書多是一九四九年後出版的。”

“什麽意思?”

“那具屍體不是穿著民國裝嗎,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現代的東西,怎麽可能裝個一九四九年後出版的作品的紙條?”李偉說著用鼠標點了其中一本書,“這本,隻有它是一九四九年前的書。”

“《天演論》?”林美綸問道,“這是什麽書啊?”

“民國的一本科普讀物吧,先借回去看看再說。”李偉說著,過去把《天演論》借了回來,又帶著林美綸回專案組。這時候前期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男屍的確是中毒死亡,是毒毛花苷K 注射過量。

“毒毛花苷K 注射液應該不是什麽難找的藥物,從來源入手恐怕會事倍功半。隻是誰會注射這種東西,吸毒人員?”李偉嘀咕著。董立在旁邊道:“那個區域三公裏內沒有監控,不能通過車輛來判斷。

現在隻有在這本書上想辦法了。”末了還不忘加一句,“這個不好查,要是你找不出什麽名堂,又像昨天晚上那樣空手而歸,咱們組這臉可丟盡了。”

說到這裏,董立想了想,又道:“剛才技術那邊打來電話,說趙保勝案發現場的毛發是人的頭發,但沒有毛囊留存,沒法檢測DNA 序列。”

“頭發是剪下來的嗎,掉落的頭發怎麽會沒有毛囊?”李偉問。

“回頭你問陸宇吧。他說發質中的含水量很少,非常脆。”

“行了,我先把這個弄明白再說。”李偉沉吟道,“從用墨上麵想想辦法,我有個朋友是開印刷廠的,我去找找他。”李偉說著就走,林美綸慌忙跟了上去,身後傳來董立的聲音:“你朋友在哪兒?”

“塞北。”李偉的回答幹脆利落,林美綸卻一臉無奈:“天哪,剛從塞北回來,還得回去一趟啊。”話是這麽說,行動卻沒打折扣,臨近中午的時候,兩人已經到了塞北市亞龍彩印廠。

李偉說的朋友其實是他父親的朋友皮建設,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在印刷行業幹了一輩子。站在散發著刺鼻味道的車間裏,伴著隆隆的機器聲,皮建設翻來覆去地用放大鏡看了那張紙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這東西的工藝的確很古老了,是石印上去的,就我所知,一九四九年以後就沒有這種工藝了。”

“皮大爺,您說的石印是什麽意思啊?”林美綸認真地問道。皮建設小心翼翼地把裝著紙條的證物袋還給李偉,說道:“石印是一九四九年前的一種印刷技術,非常落後。要用毛筆在草紙上寫或畫的方法製板,然後覆在特製的石板上施加壓力,就是把寫在草紙上的字或畫的圖像反印在石板上,要用濕布多次擦拭,再用沾遍油墨的墨滾在石板上滾動,讓有字跡的部分著墨,空白的部分因為有水所以就沾不上墨跡了。之後還要再覆上紙加壓,揭下來才能印出成品。”

皮建設說著,帶著他們到自己的辦公室,從碩大的書架上取出一本發黃的冊子來:“你們看,這就是民國二十八年由我爺爺創辦的石印社印製的《塞北教育》雜誌,你們看字跡是不是很相似。”

林美綸湊上前,捧著這冊老雜誌瞅了半天,果然發現發黃的字體和紙條上的有點相像,就聽皮建設又道:“這種工藝很繁複,很好辨認。當時我們塞北地區相對落後,這種工藝設備簡單,所以被廣為采用。像你拿的這本《天演論》在當時就非常受歡迎,印量極大。”

“這麽說,這張紙條是從民國時的《天演論》裏撕下來的?”李偉問道。皮建設點了點頭:“很有可能。”

“可是他為什麽非要撕下這麽一張紙呢?”李偉嘀咕著,在原地踱了兩圈,然後拿起電話給專案組打電話,讓李妍妍幫他查一下塞北市有多少圖書館有《天演論》,是否借閱出去了。

兩人辭別皮建設,隨便找了個飯館吃東西。李偉告訴林美綸,《天演論》這種書現在並不常見,排除私人藏書,隻有舊書店和圖書館才能找到。隻要這名死者不是真從民國穿越來的,那他很可能會在找書的過程中留下線索。

(2)

吃完飯,李偉帶著林美綸準備回懷誌縣,李妍妍打來電話告訴他們:整個塞北市隻有市圖書館和橋南區圖書館有這本書,都沒有借出去。年前有人去市圖書館查過這本書,當場翻閱,並沒有借走。

“除了這個人,還有多少人查過《天演論》?”李偉問道。電話裏李妍妍不知道說了什麽,似乎更加肯定了李偉的判斷,“看來這個人很可疑。”說著他掛了電話,又帶林美綸回到車上。

“我們去哪兒啊?”林美綸疑惑地問。

“去市圖書館,你知道近十年這本書的借閱量嗎?”他忽然睜大了眼睛盯著林美綸,幾乎把她嚇了一跳,“隻有這一次,還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嗎?”

林美綸不能否認,無論主觀情緒如何,隻要開始查案,李偉在追蹤線索上就有超乎常人的韌勁和執著,他認準的事情似乎就算用重型卡車也未必能拉回來。譬如這《天演論》的線索,在沒有和任何領導匯報的前提下他就帶著林美綸去了市圖書館,直接推開館長辦公室的門,將警官證亮了出來。

“借書的人叫韓茜,但借書證上沒有登記地址,隻有身份證號和手機號。”館長叫人打開電腦查詢後說道。李偉點了點頭,一句廢話沒有,連招呼也沒打就帶著林美綸離開圖書館,他邊開車邊打電話,速度飛快地在街上奔馳。

“李哥,你知道去哪兒找人嗎?”林美綸疑惑地問道。

“借書證上有身份證號,我們往韓茜家的方向走。”李偉說話間電話已經通了,韓茜開始怎麽也不相信李偉的身份,後來經過多次解釋,才半信半疑地告訴他們她在市糧食局工作,那本書是幫一個外地朋友查的,具體的情況她也不清楚。

“你朋友叫什麽?”李偉把手機免提打開,放在車載支架上大聲問。電話裏的韓茜猶豫了一下:“她叫徐海豔。”

“在哪兒工作?”

“她……她不是塞北市的人。”韓茜提起徐海豔的時候有點吞吞吐吐,李偉猛地把車停住:“她是哪裏人?把她的電話發過來。”

“她是雲州人,電話我短信發你。”韓茜說道。

“好的,我們回頭聯係。”李偉把車掉頭,換了個方向飛馳而去。

電話裏韓茜問道:“你還過來嗎?”

“徐海豔讓你查《天演論》幹什麽?”李偉沒有正麵回答韓茜。隻聽電話裏的韓茜說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幫忙看看書裏有沒有缺頁,缺的是哪一段文字。”

“好,我先不去了,有事再聯係你。”李偉說著拿起手機設了靜音,然後扭頭對林美論說道,“我們得去趟雲州,找找這個徐海豔。”

“現在嗎?”林美綸吃了一驚,已經下午四點鍾了。要知道,雲州是雁北省的省會,在塞北市的正東方,距離兩百三十公裏。兩地間的主幹道雲塞高速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修建的,隧道眾多且都是單洞雙向雙車道設計,再加上這段路大車多,晚上行車很危險。

“嗯,現在去吧。”李偉焦灼的目光中充滿了迷惘,似乎也在為自己的決定猶豫,“昨天早上宋局長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想參與。想起這個案子,我就頭痛。後來他給我戴高帽,說什麽非我不可。你看今天這個意思,專案組裏這麽大的陣勢,我們要不抓緊找出點什麽,丟的不僅是我的臉,恐怕還有宋局的臉。”

“那也得跟董組長說一聲吧?”林美綸小心翼翼地問道。

“有了線索再告訴他也不晚。”李偉不想解釋什麽,把收音機打開,油門轟然踩到了底。林美綸就這樣跟著李偉沐著西下的斜陽展開了一場逐日之旅,直至紅日踟躕的黃昏,兩人才踏上了雲州市的土地。

由於有高聳入雲的華垣山脈阻隔,相較於幹燥苦寒的塞北,雲州更能得到來自渤海灣的潮濕空氣,給人的感覺也更加濕爽。林美綸跟著李偉找了家高檔西餐廳,給徐海豔打電話。

不得不說,李偉打電話的技巧很是高明,他先是輕描淡寫說了自己的警察身份以打消對方的顧慮,話鋒一轉說道:“我們想和你了解點韓茜的事,不方便直接問她本人。你看你幾點有時間過來喝杯咖啡,我們聊一聊。”

“你在哪兒啊?”電話裏的徐海豔問。

“凱文法餐廳,就在登禹路上。”李偉對著手機說道。他的語速很快,說著標準的北方普通話。電話裏徐海豔哦了一聲,語氣中透露些許淡淡的驚訝:“我知道那個地方,不過我現在還有點事,過去也晚了。”

“行,我們等你,一塊兒在這兒吃飯。”李偉說著輕鬆地掛了電話,讓服務員上了咖啡。林美綸趁機拿起裝幀精美的菜單看了一眼,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天哪,一瓶依雲礦泉水八十八塊錢,這裏的東西好貴。”

李偉端著咖啡杯瞟了林美綸一眼,陰陽怪氣地笑了笑:“窮養兒富養女啊,你這麽漂亮的姑娘怎麽可能不進一次西餐廳,要不然讓人一頓飯就拐跑了。別一驚一乍的,這飯錢我出。”

林美綸瞪了李偉一眼,把菜單放下,喝了口咖啡:“西餐廳我還沒去過啊,隻是沒來過這麽貴的而已。再說,你也不用為我操心,我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我倒是對咱們專案組的經費沒什麽信心,怕你回去報不了這個賬。”

“不用報,我自己掏。”李偉平靜地看了林美綸一眼,可能是怕她不相信,補充道,“最近有幾本我主筆的刑偵教材出版,手裏還有點餘錢,幾頓飯算不上什麽。”

“原來你還是個教授呢。”林美綸故意加重“教授”兩個字,打趣道,“怪不得你選了這麽一個地方,讓徐海豔很難拒絕啊。”

“一九九九年我到警隊實習,遇到的第一個大案就是馬碩、曹芳的失蹤案。我師傅高榮華很重視,帶著我沒日沒夜地忙活,最後眼瞅著疑點還不少,卻突然結案了。當然,那時候咱們的刑偵手段相對落後,很多條件也不太具備。曹芳和馬碩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也是原因之一。”李偉像含了一枚味道極重的橄欖,一改素日的冷靜,神色間難得露出一絲淡淡的哀愁。

“後來呢?”林美綸有些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問道。

“前年我師傅去世了。去世前我去看他,我們又聊起了這個案子,他說這個失蹤案是他一輩子唯一沒破的大案,心裏老覺得像堵了塊疙瘩。我就勸他說讓他放心,這事有機會我會幫他辦,不僅給他也要給家屬一個交代。”

“原來是這樣,難怪宋局一打電話你就來了。”

“其實開始我沒同意,這麽多年過去,我對這個案子早死心了,一點都不想管。昨天宋局給我打電話,讓我跟著把這幾個案子串一串。說實話,我真不願意來,可我答應過高師傅啊,所以就希望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查,宋局也答應了。可你看咱們董組長,他完全是老一套的辦案思路,把‘二四滅門案’破了就好,至於以前的事,能少牽涉就少牽扯。”

李偉停下來想了想,繼續說道:“你說,咱們不抓緊能行嗎?怎麽也得給高師傅、給宋局一個交代吧。”

“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林美綸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隻好循著他的思路問案子。她對這個案子還真不太熟悉,隻是聽李偉在會上草草提起才知道大概,後來雖然抽空翻過案卷,仍舊懵懵懂懂。

李偉用攪拌棒不停地順時針攪動著杯子裏的咖啡,聽林美綸這麽問,忽然抬起頭:“想聽?”

“嗯,你說吧。”林美綸坐直身體,擺了個洗耳恭聽的姿勢。李偉點了點頭,故意壓低了聲音:“一九九九年夏天,我還沒從警校畢業,在懷誌縣刑偵大隊實習。一個天氣很好的午後,我照例給新犯錄口供,遇到兩個非常棘手的刺頭,就是趙保勝和文輝。那天他倆是因為賣車被捕的,那輛車就是失蹤人馬碩的汽車。”

李偉說話的時候很憂鬱,聲音低,連眼皮都微微垂滯。“趙保勝沉默寡言,長得五大三粗,一看就不好惹。而他身邊的文輝高瘦清秀,戴著眼鏡,像個知識分子,也挺配合我。他說和趙保勝去濟夢湖遛彎兒,順手撬了路邊一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汽車,打算弄到黑市賣掉,並不知道車主是誰。當時看好像沒有什麽疑點,就在我準備將手裏的記錄讓他們簽字的時候,外麵一個中年婦女瘋了一樣在辦公室裏大聲叫喊,說文輝和趙保勝殺了人。”

“是誰啊?”林美綸想到當時的場景,竟微微有些代入感。隻聽李偉繼續平靜地說道:“鬧事的是個身有殘疾的中年婦女,坐在輪椅上哭天搶地,還有一個臉色鐵青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黑眼圈,在他們身邊站著的是我們隊辦公室的杜瑜宣,就是這次專案組的B 組負責人老杜。”

“他們是馬碩的家屬?”

“對,杜瑜宣說男的是馬碩的父親,也是他當兵時候的偵察營長,叫馬誌友,我審的那兩個嫌疑人偷的是他兒子的車。他媳婦叫李玉英,天生就腿有殘疾不能站立。他們說,那兩個人殺了他們兒子和兒子的女朋友曹芳。”

“他們為什麽這麽說?”

“我當時也是這麽問的,老杜說由於在濟夢湖那邊發現了血跡,馬誌友就猜是他兒子或曹芳的血。他還說馬誌友的判斷一向八九不離十,當年他們在戰場上就是憑馬誌友的判斷,才救了偵察小隊的十幾個人,他本人被營長從敵占區背回來才撿了一條命。”

“太戲劇性了吧?”

“是啊,沒有過硬的證據,我當然不能按他說的做。但老杜特別信任他們營長,非讓我幫他。我就讓同事先穩住馬誌友夫婦的情緒,拿著馬碩和曹芳的照片回審訊室問文輝見過這兩個人沒有。那兩個人都是老油條,肯定說沒有見過。那時候塞北市還沒有DNA 檢測技術,後來血跡化驗結果雖然和馬碩相同,也不能確認是他本人。趙保勝與文輝什麽都不說,更不承認見過馬碩和曹芳,隻說偷了輛汽車。很讓人撓頭,也是第一次讓我有了當刑警的使命感。”

“後來呢?”

“又去過現場好多回,在離濟夢湖往東三公裏的一個私人加油站裏找到了當事人加油員安慕白。據她說,當天下午五點多的時候,的確有個漂亮的女孩開一輛黑色桑塔納來加過油。加油的時候,她似乎和安慕白說了兩句話,但由於沒太注意再加上對方聲音很小,安慕白沒聽太清。”

“這個人是曹芳?”

“沒錯,是她。除了安慕白,當時現場還有一個人和安慕白在一起,你猜是誰?”

“誰啊,難道是趙保勝或文輝?”

李偉苦笑一聲,微微歎了口氣:“就是劉文靜,她和安慕白是小學同學。”

“原來是這樣,你別說,這還真像是二十年以後的報複殺人。”想到這幾天的事,林美綸方有些撥開迷霧的感覺,她說完這句話恍然大悟,“怪不得杜組長看你的眼神不對,原來他和馬誌友認識,你還說人家有嫌疑。”

“我們是警察,要憑證據說話。”李偉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就算到現在,我也覺得不能排除馬誌友的嫌疑。”說完這句話,李偉並沒有過多解釋,低下頭喝起了咖啡。

林美綸愣了一下,正想再問,這時從門外走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徑直來到李偉和林美綸的麵前:“你就是李警官吧,我是徐海豔。”

林美綸和李偉不約而同地抬起頭,順著聲音望去,果然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站在他們麵前。當看到她的裝束時,兩人都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3)

讓林美綸和李偉感到驚異的是徐海豔的裝束。林美綸素日自詡是個前衛開放的“九五後”,雖然因為工作,裝扮不能過於誇張,但此時想來,就算自己再想得開也不可能變成徐海豔這樣,典型的一個非主流的新新人類。

徐海豔長得並不難看,甚至算是挺漂亮。可她不知道怎麽想的,把長長的頭發高高盤起,染成了大海一樣的湛藍,甩到前額的空氣劉海兒故意染成紅色,和泛著淡淡綠色的唇膏相映成趣,像是一塊巨大的調色板。

她的妝很濃,慘白的底妝和褐色小煙熏眼妝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臉形輪廓,修長的假睫毛讓眼睛看上去巨大無比,像動漫中的人物一樣。她身上穿著寬大的黑白條紋嘻哈風格長衫,配著黑色打底褲,連腳上蹬的鞋子都透著濃濃的動漫風。

看年紀,徐海豔應該不超二十五歲,也許更小。正想著,她已經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李偉對麵:“這年頭,警察也帶這麽漂亮的秘書啊。”

她的聲音清脆甜美,帶著習慣性的傲嬌,可在林美綸聽來極為刺耳,忙插言解釋:“我也是警察。”說著還從口袋裏掏出警官證在對方麵前晃了一下。可惜徐海豔根本沒理會她,反而專心致誌地看起菜單來。

“吃什麽自己點,一邊吃一邊聊吧。”李偉吩咐服務員點菜,似乎也不著急直奔主題,而是等這輪寒暄過後,才拿出一張死者的照片放到徐海豔麵前。

“認識這個人嗎?”

徐海豔正端起杯子喝咖啡,顯然沒料到李偉會在這時突然拿出這麽張照片,不禁驚叫一聲,杯子險些掉到地上,咖啡也灑了一身。

從反應來看,她對死者並不陌生,林美綸滿意地瞅了瞅李偉,發現他麵無表情,緊緊盯著麵前的徐海豔。徐海豔放下杯子,擦拭了很久才重新抬起頭,臉上有些狐疑:“你們不是從塞北來要問韓茜的事嗎,和他有什麽關係?”

“你認識他?”李偉拿出的照片是發現屍體現場的大頭照,明顯是個死人,徐海豔的反應也不足為奇。她又喘了幾口粗氣,才逐漸平息下來:“認識啊,怎麽了?”

“他死了。”李偉平靜地說。

這次徐海豔的表情雖然古怪卻沒有剛才那麽驚愕:“什麽時候?”

“他叫什麽?”

“胡梓涵。”

“你和他什麽關係?”

“朋友,經常在一塊兒玩。”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年三十晚上,我們一塊兒吃飯,他新發布了一個主題,然後唱歌到淩晨。”這時他們點的餐已經陸續上桌,徐海豔低頭吃東西,邊吃邊說,“早上五點散的,後來就沒見著人。”

李偉點了點頭,將她的話記錄下來,問:“你剛說的發布主題是什麽意思?”

“哦。”徐海豔抬起頭,想了想道,“胡梓涵是‘百變子姬’的創始人,就是一個cosplay 組織,經常帶我們一塊兒玩。通常他會每個月發布一個新主題,這次的主題是民國風。他本人裝扮成民國學生的樣子,身上有幾條線索,誰能找到線索來源誰就算贏。他會輸給每個贏家現金,這次的第一線索獎勵是兩千塊錢。”

“什麽組織?”李偉顯然沒有聽過cosplay,徐海豔又說一遍還是不太懂,直到林美綸湊過去給他簡單解釋:“cosplay 就是裝扮成動漫人物,一種基於興趣愛好的民間社團。”

“這個胡梓涵是幹什麽工作的?”李偉問道。徐海豔好像對這個問題也很費解,回答有些模糊:“我也不知道,其實我是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他的。這個人挺有錢,出手大方,和我們很玩得來。具體幹什麽,我不清楚。”

“你們這個組織有多少人?”

“二十幾個人吧,我也沒見全過。”

“你查《天演論》幹什麽?”

“胡梓涵不是發布了個民國主題嗎,其中第一線索肯定就是這個。

他這次的主題其實有好幾條線索,隱藏最深的主線索就是關於《天演論》的東西。他當時換了民國風的衣服,告訴我們線索就在他身上,我們幾個女孩子就在他身上找,有人找到民國的火柴,有人找到別的東西,就我在他的腰帶夾層裏發現了五個字,在電腦上一查就知道是《天演論》裏的句子,但具體是哪本《天演論》我不清楚,能找出來就可以拿到他的獎勵。我查過雲州當地的圖書館,隻有一本《天演論》,並不是胡梓涵撕頁的那本。”徐海豔得意地說道。

“你還解他的腰帶了?”

“怎麽了,他當時喝得迷迷糊糊的,要不然怎麽得到線索?”說到這兒,徐海豔忽然神色黯淡下來,“胡梓涵撕下來五個字的《天演論》不在塞北也不在雲州,可能是私人珍藏。眼瞅著快排查到了,他竟然死了,那兩千塊錢也泡湯了唄。”

李偉和林美綸對視一眼,都對麵前這個非主流女孩有些費解,看樣子她對胡梓涵一點感情也沒有,麵對當事人的死亡想到的竟然是兩千塊錢。李偉想了想又問道:“你們這個組織的成員都是雲州人?”

“是吧,怎麽了?”

“沒什麽,你有胡梓涵的手機號嗎?寫給我,另外,他平時還和誰走得比較近?”

徐海豔放下餐具,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你的問題太多了,一頓飯就想知道這麽多東西,不得表示表示?”

李偉冷哼一聲,笑道:“好啊,戴著限量版手銬去我們那兒十五日遊怎麽樣,還管飯呢。”

“你—— ”徐海豔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聽李偉繼續道:“你要不配合我的話,我們真得換個地方聊聊了,到時候你可說得沒這麽舒服。”

“我有他的手機號,也有微信,不過很少單聊,通常他都是在我們‘百變子姬’微信群裏發消息。我不知道他和誰走得近,反正不是和我。”徐海豔噘著嘴說。

“那你就把你知道的所有人的名單寫給我,就是這個‘百變子姬’裏的人,還有電話、微信、QQ 號、電子郵箱,一樣也別落下。”

“太麻煩了。”徐海豔又將一塊切下來的牛排放到嘴裏,含混不清地說道,“我知道一個人經常和胡梓涵在一塊兒打針,其他人真不知道誰和他好。”

“打針?”李偉愣了一下,“胡梓涵吸毒?”

“是啊,奇怪嗎?”

“這個人叫什麽,就是和他一塊兒打針的人。”

“我就聽胡梓涵老叫他少傑,但大名是什麽我不知道。我也沒他電話。”

“在哪兒工作知道嗎?”

“不知道,不過—— ”徐海豔猶豫了一下,又想起了什麽,“我們那個‘百變子姬’微信群裏有他。”說完話,徐海豔拿出手機加了李偉的微信,將那個叫少傑的人推送給了李偉。

“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不行我把你拉群裏吧,一共三十七個人,加上你三十八個,你想和誰聊直接加誰就得了。”徐海豔一看李偉越發嚴肅,立時像換了個人一樣想撇清關係。李偉沒理她,低頭擺弄手機,一時間,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沉悶。

林美綸歪著頭看了一眼,發現李偉正和那個叫少傑的人聊天,來來往往已經有了幾條消息。徐海豔又問了幾句,他才抬起頭來:“哦,有事再找你,給我留個電話。”看樣子,他已經覺得在徐海豔這兒問不到什麽了。

按理說,徐海豔這會兒看李偉不再找她麻煩,應該馬上離開才對,這也是林美綸認知中所有嫌疑人的常見表現。誰知道麵前這位一看李偉不再理會自己,竟然踏踏實實地吃起東西來,甚至叫服務員過來又添了一份甜點。

徐海豔真讓人長見識。林美綸正拿起叉子也想吃東西,隻見李偉猛然站了起來:“我們走。”他完全沒有商量的意思,直接用近乎命令的語氣和林美綸說話,好像也沒注意到她的飯才吃了一半。

“去哪兒啊?”林美綸驚訝地問道。

“陽光100 快捷酒店的垣山路店,離這兒遠嗎?”他後半句話竟然是對徐海豔說的。徐海豔用怪異的眼神望著李偉,愣了足有五秒鍾才反應過來:“不算太遠,開車十多分鍾吧。”她遲疑了一下,又道,“這賬你得結了吧?”

“安心吃吧,沒你的事。”李偉說話時已帶著林美綸走到前台,他把信用卡遞給收銀員,對林美綸說,“少傑開了家酒店,我說是胡梓涵的朋友,塞北來的,找他有點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強答應見麵,一個勁地問我胡梓涵是不是出事了。”

“你怎麽說?”林美綸問。

“我說他喝多了,就在車上呢。”李偉笑道。

“這—— ”林美綸似乎覺得李偉這樣做有些不妥,可到底哪裏不妥又說不出來。他們開著車跟著高德導航裏郭德綱充滿磁性的聲音,大約用了十五分鍾左右來到了垣山路上的陽光100 快捷酒店。

少傑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長得又高又瘦,從迷離的雙眼和略顯萎靡的精神頭就能看出這家夥的確是個癮君子。好在說起話來倒不含糊,一見李偉和林美綸的身份就先蔫了,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那個‘百變子姬’其實也不是真正的cosplay,就是掛一名兒。”

邵傑點了支煙,吞雲吐霧地說,“胡梓涵本人是重度PUA 愛好者,用cosplay 為掩護,引誘那些喜歡cosplay 的女孩上鉤,要不然為什麽都是女孩子呢?”

“PUA 是什麽啊?”這下李偉和林美綸都沒聽懂,隻見邵傑笑道:“PUA 是一種以把妹為目的的所謂‘技術’,通過特定手段用最短時間來搞掂各種各樣的女生。像胡梓涵就特別喜歡幹這事,每個月都帶不同的女孩子來開房。”

經邵傑這麽一解釋,這個胡梓涵的人渣味就越來越濃了。林美綸甚至覺得他死得一點都不冤,心裏正鄙夷,隻聽李偉問起了胡梓涵家的情況,邵傑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沒什麽工作,好像也沒有家人,反正我沒聽說過。收入來源不太清楚,我就知道他有一套房子自己住,倒是每個月都有個挺神秘的人去他家找他,我遇到過幾次。”

“神秘?”

“對,這人從來不露麵,胡梓涵也從來不說。他每次找胡梓涵都把車停到離他家特別遠的地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有時候會走路去找胡梓涵,刷刷微信步數。有一次我路過他家門口,沒打招呼就上去了,正遇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小夥子下樓。開始我沒注意這人,當天胡梓涵玩得特別嗨,出手那叫一個大方。”

“之後呢?”

“胡梓涵這人有個特點,就是有錢的時候可勁造,沒錢的時候天天泡方便麵,連個雞蛋都不敢加。之後我又遇到那人兩次,隻要他一出現,胡梓涵肯定有錢,我就知道他肯定和胡梓涵有關係。”

“他欠胡梓涵的賬,還是什麽?”

“不知道,不過我跟過他,知道他的車牌號。”邵傑說著,拿筆寫下一個塞北市的車牌號碼,“我這人特謹慎,和胡梓涵交往的這個人要是和我沒關係就算了,但不能不提防。”他話是這麽說,但林美綸知道他是怕胡梓涵出賣他。李偉點了點頭,握著手機起身走了出去,大約七八分鍾以後才回來。

“你把胡梓涵家的地址寫給我,有消息我再聯係你。”又是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聽這意思是要結束談話,但林美綸猜他一定是有了新線索,要馬上離開了。

果然,才走出酒店大門,李偉的臉色就變得非常凝重,他說他打電話回隊裏讓董立幫著查了一下。這個車牌號的主人叫於強,是懷誌縣政協辦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