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神場一邊走著,一邊隔著鬥笠仰望天空。海鷗在晴朗的天空中愉快地飛翔。地上的炎熱對海鷗來說,似乎沒關係。

神場從以前開始就是個“雨男”,在重要的場合幾乎沒有被好天氣垂青過的印象。但是,自從踏上巡禮之旅之後,意外地遇到了好天氣。

神場和香代子的目標是二十四號劄所最禦崎寺。

神場和香代子開始步行巡禮,已經將近兩周了。兩天前,二人去德島縣內的藥王寺,然後趕往下一個寺廟的所在地高知縣。

昨天二人越過縣界後,住在室戶市佐喜浜町,這裏是一個有小漁港的城鎮。今天早上,二人又從住的民宿出發了。

從二十三號劄所藥王寺到最禦崎寺,距離大約有七十五公裏。即使是走慣了路的人,也要走上兩天。

之前在德島縣內,二人走的是內陸的道路,可一穿過位於德島縣與高知縣交界處的水床隧道,就是沿海的道路了。晴天的時候,可以一邊眺望眼前廣闊的大海和美麗的天空一邊前進,但遇到暴風雨天氣就會很辛苦。被海上吹來的強風和暴雨吹打著,本來就很長的路程會感覺更遙遠、更漫長。

神場一邊感謝今天的天氣,一邊用鼻腔深深呼吸,享受著海潮的味道。

走在前麵的香代子突然停下來。

“你看。”

香代子的視線前方,是兩根從海上突出的巨大岩柱,用掛著紙垂的注連繩[18] 連接著。這裏被稱為夫妻岩。

波浪衝擊著岩石,濺起飛沫。在初夏陽光的照射下,波浪閃耀著白色的光芒,二人駐足觀賞了一會兒。

夫妻岩位於從佐喜浜町出發前往室戶岬町的途中。到最禦崎寺還很遠,這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

神場這麽一說,香代子同意了。

二人坐在停車場配備的護欄上,喝著塑料瓶裏的水。

一輛從前方開來的轎車,在神場二人麵前放慢了速度。駕駛座一側的窗戶打開,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向他們打招呼。

“二位辛苦了。天氣真好啊。”

穿著白衣、拿著金剛杖的神場二人,一眼就能看出對方也是巡禮者。

[18] 譯者注:注連繩是用秸稈編成的繩索、草繩。注連繩上還會掛著很多秸稈或稱作“紙垂”的紙條。紙條是用和紙疊出來的,呈閃電形狀。注連繩表示神聖物品的界限,可能出現於鳥居門上、神樹和石頭附近等。

“托您的福,謝謝。”

香代子露出笑容,深深地低頭行禮。神場也配合香代子鞠躬。男人表情和藹,還了禮,加快了車速,從神場二人麵前開了過去。

“大家都很熱情呢。”

香代子一邊眺望著剛才車子拐彎的地方,一邊感慨地喃喃自語。

自從開始巡禮以來,當地人多次向他們打招呼。無論是誰,都會對巡禮的神場二人表示慰問,其中還有女人邀請他們進家喝杯茶。因為要趕路,所以他們拒絕了對方的好意,然後趕往下一處劄所。後來神場有些後悔,要是坦率地接受對方的關懷就好了。

在巡禮之地的四國,有一種叫作“接待”的風俗,據說是出於對踏上苦難之旅的弱者提供幫助及互相幫助的心意。四國的人們很重視培養這種互相幫助的心意,這是日本式的關懷。

孩子們從小被大人教導,巡禮者是弘法大師的化身,是代替自己去參拜的。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有人會邀請沒有住處的巡禮者到自己家裏吃飯,或者給他們少量的現金。後來神場才想起,指南上寫著,巡禮者基本上不會拒絕接待,而應該欣然接受。神場讀過的指南是三十多年前出版的,他一直以為接待是一種古老而美好的風俗。

神場在小時候被大人教導,如果有人問路的話就要告訴他,對人親切是理所當然的美德。

隨著時間的流逝,教導也發生了變化。隨著拐騙和性侵事件的增多,大人們不得不告訴孩子,不要輕易接近陌生人。

幸知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有一天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電視劇播放著孩子被大人問路後,給大人帶路的情節。

“啊,這樣是不對的。”看著電視的幸知這樣說著,噘起了嘴,“學校的老師說了,不能跟不認識的人走。”

幸知驕傲地仰起下巴。

雖然神場心裏覺得應該幫助有困難的人,但因為他親眼看到了很多小孩子遇害的事件,所以無法反駁。

那個時候,神場想,現在這個時代,自己小時候認為正確的美德已經行不通了。所以,他完全沒想到,當地至今還保留著對素不相識的人施舍幫助的風俗。

在他們開始巡禮後,神場才知道這個想法是錯誤的。被稱為接待的關懷文化,在四國至今仍根深蒂固。

看著高高的天空和廣闊的大海,美麗的群山上滿是青翠的綠色,神場覺得在這個時代,社會上痛苦的事情越來越多,隻有四國還像弘法大師在的時候一樣,時間停止了。雖然文明和文化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進化,但弘法大師的精神仍然活在當地人的心中。

神場一邊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想著愛裏菜。

愛裏菜是怎麽被嫌犯帶走的呢?是被強行塞進車裏,還是被人用問路的方法花言巧語地拉進車裏?

不管怎麽說,踐踏年幼孩子的純真感情,殘忍地殺害她們的罪行,無論有什麽理由都是不可原諒的。現在,神場心中又湧起了強烈的憤怒。

“差不多該走了吧。”

香代子用手帕擦著汗,從護欄上站起來。

“等一下。”

香代子這樣說著,進了附近的公共廁所。

與一旦著急就能馬上在路邊解決的男人不同,女人如果有機會去洗手間卻錯過不去的話,在漫長的旅途中可能會很麻煩。

所以,香代子一看到洗手間,就一定會進去。

確認香代子進了廁所後,神場從背包的側口袋裏拿出手賬。

這是神場還是現役警察時就習慣隨身攜帶的東西。

神場翻開手賬,找到想看的地方。這一頁寫滿了愛裏菜被殺事件的信息。

在發現屍體三天後的十八號,司法解剖的結果出來了。

根據緒方打來的電話,從屍斑、死後僵直、屍體的損傷和腐爛情況、腸胃的內容物來看,推測死亡時間是從失蹤的六月九日晚上九點左右到十日零點左右,大約三個小時。屍體的損傷和局部的裂傷,被判定為死後留下。嫌犯綁架了愛裏菜,沒過多久就殺害了她。之後,又淩辱了愛裏菜的屍體,並將其遺棄在山中。

“直接死因是窒息。在愛裏菜的嘴裏,檢測出大量的纖維,法醫認為是毛巾。大概是因為嫌犯害怕她發出聲音,所以塞進了她的嘴裏。因此堵塞了呼吸道,導致愛裏菜死亡。”

嫌犯應該是想要阻止愛裏菜哭鬧。據說,愛裏菜的手腕上有被用力按壓時留下的瘀血痕。

“也就是說,嫌犯把愛裏菜的屍體放在身邊大約兩天時間嗎?”

神場問道。

在發現愛裏菜屍體的山中,六月十二日有人看到了可疑車輛。前一天,附近的居民也目擊了深夜開往山上的白色小型麵包車。嫌犯大概是在那個時候,把愛裏菜的屍體遺棄在了山中。

在那之前的兩天裏,嫌犯和愛裏菜的遺體在一起。

從手機的另一頭傳來了緒方悔恨的聲音。

“還不知道愛裏菜的屍體在被遺棄前放置在哪裏。”

愛裏菜是在哪裏被殺害的、嫌犯住在什麽樣的地方,目前還沒有掌握。

“如果嫌犯是一個人生活,也沒有人來住所的話,有可能把屍體放在身邊。相反,如果有同居者,把屍體放在身邊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同居者,就得把屍體移到其他地方,之後再搬到山中。”

神場同意。如果同居者是共犯那就另當別論了,但神場沒聽說過在對幼兒的性犯罪中有共犯的先例。

“從口腔內檢測出的纖維,還沒有確定來源嗎?”

麵對神場的提問,緒方很為難地回答道:“是100% 棉的纖維,顏色是白色的。與到處發放的廉價禮品毛巾,以及超市等地出售的手巾是同樣的東西,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有,是很常見的東西。”

“從屍體上沒有發現其他特殊的物質,或者與嫌犯相關的有力證據嗎?”

不知道算不算有力證據,緒方回答道:“一個是從愛裏菜的手指甲上采集到的皮膚碎片。可能是嫌犯在給她口腔內塞布的時候,她抓住了嫌犯的胳膊,留在了指甲裏吧。另一個是附著在愛裏菜身體上的土。”

發現愛裏菜遺體的山,是由黏土質的土壤形成的。而愛裏菜的身體上附著著黏土質以外成分的土——河灘常見的沙狀土。

“河灘……”

神場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想起了流經愛裏菜家所在的尾原市內的河流。

在四麵環山的尾原市,流淌著大大小小的河流。它們最終匯入一級河流羽真川,注入太平洋。從包括主流和支流在內的十多條河流中,要確定愛裏菜身體上附著的泥土是哪片河灘上的,這是一項相當吃力的工作,不是那麽容易的。

兩條信息都不能馬上找到嫌犯。

從指甲中提取的嫌犯的皮膚,將成為DNA 分型的重要樣本。但是,那是在抓住嫌犯之後的事情。和指紋一樣,如果嫌犯有前科,已經采集指紋和DNA,並登記了信息的話,可以進行核對。但是,如果是初犯,警察沒有數據,就不能成為找到嫌犯的線索。

泥土也是如此。嫌犯的住所、藏身之處或者工作單位在離河很近的地方— 這樣的推測是成立的。但是,也不能排除嫌犯隻是碰巧在犯罪時順路經過河流的可能性。或者,以前附著在鞋子上帶回來的河灘上的沙子,也有可能留在了住所裏。

總之,在十八號和緒方通電話時,愛裏菜已經被殺害九天了,但還是沒有找到能夠確定嫌犯身份的有力信息。神場說,如果有新的消息就馬上聯係自己,然後掛斷了電話。

從那以後過了八天,在這期間緒方隻聯係過三次。

都是讓人提不起精神的報告。

第一次和第二次,是從得知司法解剖結果的那一天開始,每隔兩天聯係一次,匯報的都是愛裏菜身邊的情況。沒有關於愛裏菜本人和家人存在人際關係和金錢糾紛的消息,基本證明了這不是怨恨所致的犯罪行為。

第三次聯係是在昨天傍晚。警察從發現遺體的遠壬山一帶開始擴大搜查範圍,N 係統的分析也擴展到了相鄰的市町村全域。發現並調查了六輛與可疑車輛類似的車,但全部與事件無關。

“找不到車,簡直就像變戲法一樣。”

在手機的另一頭,緒方歎了口氣,呼出的氣息令人感到非常沉重。

“隻要能找到車的行蹤,搜查就能一鼓作氣地開展……”

緒方很少說泄氣話。緒方能說出這麽軟弱的話,足以說明搜查總部的士氣相當低落。搜查困難重重,再加上連日留宿帶來的疲勞,已經開始侵蝕搜查員的體力了。

在退休之前,神場待過數不清的帳場,他很清楚搜查總部的工作對搜查員來說是多麽辛苦。住在設置了搜查總部的管轄分局裏麵,從早到晚都在詢問和聽取線索。如果切身感受到是在慢慢接近嫌犯還算好,對搜查員來說,既沒有破案的線索,也沒有與嫌犯有關的有力信息,這種情況是最痛苦的。而現在正是這種狀況。

神場給失落的前部下加油鼓勁。

“即使是看起來像魔法一樣的戲法,背後也一定是有機關的。找不到車,一定有其理由。不要著急。”

對於前上司的鼓勵,緒方坦率地表示了感謝,然後掛斷了電話。

雖然說了不要著急,但是神場的心情也無法平靜。

與昭和時代多依賴於人的眼睛和刑警的直覺不同,在科學手法和搜查技術發達的現在,被目擊的車是被盜車輛,查不到嫌犯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也不會查不到車輛本身的行蹤。

——這場搜查會變得很漫長。

這是長年從事現場工作的人的直覺。

這樣下去,神場擔心這個事件會不會成為懸案。同時,一想到失去孩子的父母,神場就感到很痛心。

神場在十六年前,見證了被淩辱殺害的金內純子的屍體確認。

進行屍體確認的是她的父母。

解剖回來的純子的屍體被送到了警察的屍體安置所。

純子父母一直站在冷颼颼的房間裏,滿臉的疲憊和絕望。孩子失蹤後,他們就沒好好吃過飯。他們的臉頰像用雕刻刀削過一樣消瘦,走在油氈走廊上的腳步有氣無力,很虛弱。

盡管如此,父親還是想表現得堅強一些。他站在放著屍體的床前,向為他們帶路的神場深深地低頭行禮,掀開眼前的白床單。

當床單下露出孩子的臉時,母親當場就崩潰了,發出悲痛的呻吟。父親把床單全部掀開,望著純子全身被繃帶纏住的身體,仿佛自己的使命就是將屍骸烙刻在腦海中。

父親把床單重新蓋好,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確定是我的女兒。”

神場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停屍房裏空氣的沉重和冰冷,以及在混凝土牆壁上回響著的母親的哭聲。不,應該說是永遠忘不了吧。

神場閉上眼睛,耳邊回響的波浪的聲音和純子母親的哭聲重疊在一起。他就像是在自責,呼吸困難,意識變得模糊。

“讓你久等了。”

突然聽到妻子的聲音,神場回過神來。

一睜開眼睛,從洗手間回來的香代子就站在眼前,不知為何露出高興的笑容。

神場裝作冷靜地問道:“你在笑什麽?”

香代子看向洗手間。

“那邊的洗手間是抽水式的,很舊,連放衛生紙的地方都沒有。但是呢,那麽小的洗手間裏,卻有一尊大概這麽大的地藏菩薩。”

香代子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捏出五厘米左右的寬度。

“我猜是有人想告訴像我們這樣的巡禮者,讓我們加油,所以才放在那裏的吧。還好我們一起來巡禮了。能遇到這樣貼心的細節,真是太難得了。”

會不會是誰忘在那兒的,神場剛要這樣說,又放棄了。

香代子經常把所有的事情都當作善來看待。無論做什麽事,都把他人的溫柔和勞苦放在第一位。香代子的這種想法,對於工作中必須要對任何事都保持懷疑的神場來說,是一種撫慰。因為自己總是對別人投以懷疑的目光,所以動不動就暴躁。神場覺得是香代子的溫情一直保持了自己的內心平衡。

“是嗎,太好了。”神場回答道,從坐著的護欄上站起來。

二人過了室戶岬町的青年大師像,到了弘法大師修行求聞持法的禦廚人窟。

空無一人的洞窟被靜謐包圍著。涼颼颼的空氣很舒服。

裏麵很安靜,能聽到的隻有微弱的海浪聲和從天花板上落下的水滴聲。即使是白天,深深的洞穴裏也很昏暗。點燃著的幾根蠟燭的小火苗顯得格外耀眼。

二人在旁邊的納經所寫了朱印,隨後離開禦廚人窟。

到達目的地最禦崎寺時,已是中午一點半。二人在途中的路邊坐下,吃了便利店的飯團當午餐。

與寺院的大小、場所無關,神場對名刹的崇敬之情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於花了兩天時間才到達的二十四號劄所,他抱有的感情格外強烈。

二人在仁王門前伸了伸腰,仰望天空。白色的薄雲繚繞在藍色的天空上,令人眼前一亮。他們在手水舍洗手、漱口,穿過仁王門。

在門的旁邊,有一個地藏菩薩群,被稱為“一言願地藏菩薩”。大樹的根部供奉著背部有佛光的石刻地藏菩薩,腳下還排列著好幾個拇指大小的小地藏菩薩。小地藏菩薩大多脖子上圍著紅色的布。紅布有新的,也有褪了色的。有一種傳說,如果供奉參拜一個小地藏菩薩,就能實現一個願望。

香代子向地藏菩薩雙手合十,祈禱著什麽。

如果是自己的話,要祈禱什麽呢?神場找不到答案,看著香代子的背影。

“請。”

香代子回過頭,為神場讓出了地方。

神場有些為難,不知道該許什麽願。

“我剛才已經在你身後拜過了,不用了。”

他生硬地說。香代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撲哧一聲笑了。

“好吧。心意在就可以了。”

二人走在院內,看到幾塊表麵上有窪坑的岩石。這被稱為鍾石。用放在岩石上的小石子敲打窪坑,會發出像鍾一樣的高音。據說那個聲音能傳到冥途。二人敲著窪坑,雙手合十向正殿前進。

參拜了正殿,在納經所寫了朱印後,二人前往室戶岬的展望台。從大門進去一兩分鍾就到了。

從室戶岬前端的展望台上,可以眺望到廣闊的大海和天空。

大海的水平線延伸到天際,吹來舒適的海風。

“啊,是這樣。”香代子望著大海,在神場旁邊唐突地說著。

“什麽?什麽是這樣?”神場問道。

香代子很得意地回答:“我就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景色,原來是從朝比嶽看到過。”

朝比嶽是神場在駐村時代居住的雨久良村旁邊的山。在駐村時期,有一次,村落的居民帶著他和香代子一起登上了山頂。

在還殘留著雪的早春時節,邀請他們去采摘野菜。

雨久良村四麵環山,從朝比嶽不可能看到大海。

“你在說什麽?從那裏不是看不到大海嗎?”神場說道。

香代子焦急地搖搖頭。

“不是的。我不是指實際上是不是看得到大海,而是身處大自然的感覺很相似。”

香代子再次將目光轉向大海。

“第一次和你一起去夜長瀨的時候,想的是在這樣一個什麽都沒有的地方,不知該怎麽生活下去才好。但是結束駐村工作後,要離開了,心情卻有些落寞。”

香代子感慨地眯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