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最後大家還是舍不得你離開夜長瀨。”

香代子說的“很多事情”,是指在駐村工作之初與居民之間發生的爭執。

在交通工具和網絡普及的今天恐怕不一樣了,但是在三十年前的山村,信息被切斷,是非常封閉的。

就力量關係而言,以消防團為首的村裏的自衛團比警察更強。有時,比起法律,自古以來延續下來的村子的風俗和規矩更有支配力。外地人的駐紮被認為擾亂了村子的風俗。

雖然並不是自願前往,但既然受命了,就必須履行職務。神場這樣想著,便開始為早日與村民們心靈相通而努力。

農家的早晨很早。

神場也在農活繁忙的時候,早上五點起床,麻利地吃完早飯,騎著自行車行駛在田間的小路上。

“早上好,一大早您就很有精神呢。”

他向見到的每個村民打招呼。

他希望能聽到明快的回應,但是沒有實現。村民或是無視神場,或是隻瞥一眼,沒有人回答他。隻有嫁到村裏的年輕的媳婦,偶爾會向他低頭致意。

有時,村裏的男人還會對他發出冷淡的聲音。

“再討好也沒用。”

“我們有我們的做法。你不要管。”

神場從前任駐村警察那裏已經聽說了不受歡迎的事情,但被當麵直接說出來,還是難以接受。結束一天的工作,在狹小的茶室裏和香代子一起吃晚飯時,他不由得發起牢騷。

“這個村子的人,都很冷漠。我在不在都是一樣的。”

“現在,大家隻是還不了解你。看到你拚命保護村民生活的樣子,他們一定會敞開心扉的。”香代子鼓勵著說喪氣話的丈夫。

香代子出嫁後馬上就不得不隨著丈夫的調職住在寒村,應該心裏更沒底。但是香代子絲毫沒有露出那種表情,她的關懷支撐著神場那顆快要自暴自棄的心。之所以能熬過五年的駐村生活,無非是因為有妻子的存在。

“現在想想,在夜長瀨的時間真短啊。”

對香代子的自言自語,神場也在心裏點了點頭。

剛調職的時候,感覺時間過得異常慢。神場隻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點,想離開這片土地,哪怕隻是去一個管轄的小派出所也行。

但是,在發生一起事件後,那種心情發生了變化。

那是在駐村生活第四年的秋天,村子裏發生了盜竊事件。那起事件緩和了村民頑固的抵觸,讓神場走上成為刑警的道路。

在調任夜長瀨第五年的新年裏,神場接到了分管上司的電話。大約是在那起事件發生的三個月後。上司說,在春季的人事變動中,決定對神場進行工作調動。

聽到上司口中說的調動地點,神場大吃一驚,是管轄分局的交通課。而且,上司還說,已經得到了署長的推薦,要神場參加刑事選拔考試。

“真的嗎?”神場不禁反問。

電話那頭的上司笑了。

“沒什麽好驚訝的。想想你在夜長瀨的功績,這是理所當然的待遇。”

神場馬上明白過來,上司所說的功績指的是三個月前的盜竊事件。

上司說,我在分局等著你,然後就掛了電話。

大多數當警察的人都想當刑警,但那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首先,要有實際成績。隻有在逮捕嫌犯的數量和警察表彰的次數等方麵取得顯著的功績,才能得到署長推薦參加刑事選拔考試。每年從各警察局推薦的人數隻有一兩個,本來就很難。

如果順利通過考試,就可以參加三個月的搜查專科講習。即使經過講習,也不能馬上成為刑警。如果沒有刑警職位的空缺,刑事課長也不會要你。刑事任職資格的有效期為三年。如果三年內沒有空缺,資格就會失效,又必須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很有可能被後輩超過,而被排除在推薦範圍之外。

所以,能不能成為刑警,並非沒有運氣成分。

幸運的是,神場在通過考試後順利地被調到了管轄分局的刑事課。

神場一邊看著大海,一邊回想著那起成為他警察人生轉折點的事件。

稻子收割結束,農家的穀倉裏裝滿米袋的時候,村裏發生了盜竊事件。保管好的米袋在半夜被偷了。而且受害的不止一兩家。神場接到村民的報告後展開調查,發現在位於夜長瀨駐在所管轄內的夜長瀨、河上、馬杖三個村落中,報告的盜竊案件多達三十起。

三個村落,大約有三百二十戶人家。受害的有三十戶。也就是說,每十戶人家中就有一戶人家的大米失竊。這是個相當大的比例了。

當時,村裏別說監控攝像頭了,就連照亮黑暗的霓虹燈都沒有。夕陽西下的村落籠罩在黑暗中,隻能看到到處豎立著的電線杆上的電燈和散布著的民宅的燈光。

在沒有目擊者,也不可能安裝監控攝像頭的情況下,隻能依靠人力蹲守。話雖如此,盜竊並不是每天都發生,再加上受害的村落也時常不同,無法預測。

神場向分管上司反映情況後,上司冷淡地說,秋季的交通安全運動需要人手,不能提供支援。

神場為了抓捕嫌犯,隻能一邊巡夜,一邊胡亂埋伏。

漫無目的地搜查是不可能順利的。從第一次事發開始,過了一個月神場也沒有逮捕到嫌犯。偶爾得到消息說,半夜裏有背著大包的人走在路上,或者聽到穀倉裏有動靜,去看了後,發現一個人影很快跑走了。無論哪個消息,都不能抓到嫌犯,反而讓村民更加疑神疑鬼。

在夜長瀨管轄區的村民之間,有一個雖然平時不公開,但長期存在的矛盾。

矛盾的起因是三十年前,有人提出要在朝比嶽山腳下建設水庫。那座水庫被命名為朝比水庫,至今仍在使用。

為了對水庫的建設進行解釋說明,建設公司的社長和自治體的負責人來到村落。水庫的建設工期大約是八年,在這期間,將有近千名工作人員輪流出入工地,住在村落建設的工棚裏。建設費用總額高達五百一十五億日元。

居民的意見分成兩派。

有反對意見認為,不想讓外地人破壞自己祖先代代相傳的土地,也有讚成意見認為,應該優先考慮修建水庫帶來的好處——道路修整、發展娛樂和遊玩設施、開設超市等,村莊能得到振興。

經過長達半年的協商,水庫建設開始了,條件是為了防止陌生人蜂擁而至造成治安混亂,在村裏設置駐在所。另外,如果水庫在建設過程中給居民生活造成不便,則會支付適當的補償金。

水壩在九年後完工,比原計劃晚了一年。

在此期間,村裏發生了種種變化。

為了保障建築工人們的生活,村裏出現了日用雜貨店,並且不知什麽時候,村子裏出現了幾家小酒館。

大部分工人離開家鄉和家人,為了工作一起住在宿舍裏,他們工作結束後都是在小酒館裏度過的。

並非所有的工人都是性格溫和的人。輾轉奔波的工人中,也有人過著頹廢的生活,他們喝酒後經常打架鬥毆。

從那時起,夜長瀨駐在所管轄區內就以堅決不接待外地人而聞名了。

水庫完工,重型機械被運走,工人們也撤走了,村子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在施工中建成的商店,也在水庫建成的同時關閉了,經營者和員工也離開了。留在村子裏的隻有從朝比嶽吹下來的風,以及讚成和反對水庫建設的人之間產生的無法彌補的矛盾。

這種矛盾隨著時代的更替淡化了很多,但並沒有消失。一旦發生什麽糾紛,雙方都會翻出水庫建設時的舊賬。

發生大米被盜事件時也是如此。大壩曾經的讚成派和反對派開始互相詆毀對方。

半夜裏看到的人影,像是哪個村子裏的誰誰誰;那家因為欠債過得很辛苦,所以很有可能拿別人的東西等。臆測和中傷此起彼伏,大人們的不和睦甚至波及了孩子。

那個時候,一個名叫江美的小學三年級孩子受到了很嚴重的欺淩。

村裏隻有一個可以稱為學校的地方,是離村子很遠的鄰鎮的分校,小學和中學是在一起的。學校的學生一共六十多人,教師的數量也很少,每兩個年級的小學生在一個班上課。

當時,小學三年級隻有八個學生。這個年級中,江美是唯一一個讚成修建水庫的家庭的孩子。

孩子們把祖父母和父母們在家裏講的過去的遺恨當作自己的事一樣,欺負江美。

神場像往常一樣在村子裏巡邏時,得知江美受到了欺負。他經過山腳的古神社時,在路邊發現了一個紅色的東西。看到雜草中的鮮豔顏色,神場下了自行車,走近一看,是一個雙肩書包。

這樣的地方,怎麽會有書包呢?難道是有孩子在上學的路上繞遠路玩耍,誤入山裏了嗎?

神場擔心地登上了通往神社的樓梯,在院內大聲喊起來:“有人在嗎?”

神場喊了兩三聲,神社的祠堂裏傳來響聲。

有什麽東西。

神場急忙跑過去打開祠堂的門,裏麵是江美。她躲在祠堂的深處,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恐懼地凝視著神場的臉,身上看起來沒有受傷。

神場鬆了一口氣,問道:“你怎麽了?這個時間應該在學校吧。是上學路上肚子疼了嗎?”

江美什麽也不回答,隻是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神場。神場從她那雙像是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小兔子一般膽怯的眼神中,察覺到她有很大煩惱。

“發生什麽事了嗎?如果可以,不妨和叔叔說一下吧。警察叔叔也許能解決你的煩惱呢。”

聽了神場的話,江美猶豫了一會兒,流下了眼淚,後來,像決堤一樣開始大哭起來。

江美控訴說,班上的人都叫她叛徒,把她排擠在外。

“我什麽都沒做。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都說我是叛徒。我什麽都不知道啊,警察叔叔。我不知道。”

神場一邊輕撫著哭哭啼啼的江美的頭,一邊想著必須盡快找到偷米賊。大人們的問題已蔓延到了孩子們身上。他認為這種狀態要是持續下去,村子就會分崩離析。

從那天晚上開始,神場每晚都埋伏在盜賊可能光顧的農家附近。

他仔細調查了失竊的房屋後發現,存放大米的倉庫都位於村子隱蔽的地方,同時那些屋後有小路的民宅,由於方便盜賊逃跑,所以也更容易遭竊。

話雖如此,轄區內具備盜竊發生條件的民房多達八十戶。神場就在晚上一家一家地按順序轉著走。雖然可能被說成是胡亂猜測,但是沒辦法,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

香代子擔心連日埋伏的丈夫,勸他好好休息一天,但神場還在繼續。無辜的孩子痛心的模樣,強迫他拖著疲憊的身體繼續埋伏。

連夜的搜查終於有了結果,在埋伏三周後,神場的身體太疲憊了,有時在埋伏中會不知不覺地倒下睡著。

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他在一個姓佐藤的農家的倉庫後麵,一動不動地蹲著,突然困意襲來。

隻睡了幾分鍾。

穀倉的拉門嘎吱作響,把他吵醒了。

神場從穀倉後麵往門口看,兩個男人在月光下走動。他們一邊觀察周圍的情況,一邊躡手躡腳地走進倉庫。

是偷米賊。

神場憑直覺拿起腰間掛著的警棍,另一隻手拿著手電筒,悄悄地靠近入口。

往裏麵一看,兩個男人正要把米袋搬出來。

“別動!是警察!”

神場把手電筒對著那兩個男人。

突然受到照射的兩人,大概是被耀眼的光芒晃了雙眼,用手臂遮住眼睛,微微有些膽怯。神場沒有錯過這個可乘之機,用警棍用力地敲了一個男人的膝蓋,又反手打了另一個男人的側腹。

膝蓋被打的男人,當場摔倒了。也許是傷到了骨頭,暫時站不起來。但是,被打到側腹的男人,隻是彎下腰,便立刻向神場衝了過來。

神場被撲倒在地。一起倒下的男人,雖然塊頭很大,卻用無法想象的速度飛快地站起來,拋棄同伴,向入口跑去。

神場緊緊地死命地抱住男人的腳。

男人用空著的那隻腳,用力地踢神場的側腹。腳一下下踢到神場的肚子上,他快要吐了。盡管如此,神場還是沒有放開男人的腳。

在神場與偷米賊搏鬥的過程中,聽到響聲的住戶也跑進了穀倉。是佐藤家的長子三平,和神場同年,三十二歲。

三平了解了事態,拿起支撐門的棍子,對準正在踢神場的男人的肩膀揮了下去。

男人發出悲鳴,倒在那裏。

三平拿起掛在倉庫牆壁上的粗繩,把男人的手腳捆了起來。

三平一邊用棍子威脅打滾呻吟的男人,一邊向神場打招呼。

“警察先生,你沒事吧?”

三平擔心地看著倒在地上喘著粗氣的神場。神場想回答,但是因為肚子太疼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

神場請三平幫忙,用佐藤家的電動三輪車把兩人帶到了駐在所。他對吃驚的香代子說明情況,讓她拿來備用的手銬。神場用手銬把兩個人的手分別銬在柱子上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向管轄分局匯報了逮捕盜竊犯的情況後,神場一夜未眠,一直盯著兩個男人直到早上。兩個男人可能是死心了,都很老實。

神場揉著惺忪的睡眼,將逮捕嫌犯經過和搜查記錄寫在文件上。

天亮後,神場對兩個男人進行審訊。

兩個男人居無定所,輾轉於全國各地反複盜竊。據說,二人靠轉賣偷來的莊稼和家具維持生計。為了不被察覺,他們把車停在離現場很遠的地方,走著去作案。後來經確認,在離佐藤家二百米左右的草地上,停著一輛塗層脫落得破爛不堪的輕型卡車。

據說,二人從管轄區內偷來的大米,賣給了群馬縣內負責收購贓物的一個男人。神場問了他們買家的來曆,但二人對此保持沉默。

中午過後,管轄分局來了兩輛警車。因為這場前所未有的**,村裏的居民們都聚集到了駐在所附近。

神場向乘坐警車來的三名刑警轉告了經審訊得知的情況,並將嫌犯交給他們。一位上了年紀的刑警接過神場寫的逮捕記錄,翻看文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神場那張瘀青的臉。

“這次好像搞得動靜有點大啊。一個人膝蓋受傷,另一個人肩膀受傷。”

“多虧了受害者家的村民幫忙。”神場低下頭,說道。

村民們都有些難為情。

年長的刑警嗬嗬一笑,把手放在神場的肩膀上。

“而且,文件也寫得很好。”

“謝謝。”

得到了一直很敬仰的刑警的誇獎,神場高興得臉都熱了起來。

這時,一位三十多歲的刑警插嘴問道:“神場巡查,你有想當刑警的想法嗎?”

“有!”神場氣勢十足地回答道。

“在夜長瀨有幾年了?”上了年紀的刑警問。

“今年是第五年了。”

上了年紀的刑警什麽也沒說,隻是好像理解了什麽似的點點頭。

“這次辛苦了。”

刑警們對疲憊的神場說了些慰勞的話,就上了車。

年輕的警察司機短短地鳴響喇叭,慢慢地發動了車。

神場和香代子一起低頭行禮送別。

當警車開遠,看不見的時候,神場向圍觀的居民們大聲喊道:“鄉親們,正如你們所見,盜竊者不是村裏的人。你們不要再互相仇視了。這次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被盜竊的家庭,而是村裏的孩子們。”

大概是有感觸吧,有幾個村民垂下眼睛。

“被偷走的米再也找不回來了,可是明年還能再收。但是,孩子們在大人們的爭吵中受傷的心,可能一直都無法痊愈。如果大人們不能忘記過去的心結,那麽爭吵就會一直持續到孫子輩。咱們不能再讓孩子們受委屈了。”

沒有人反駁。

一個人,又一個人,村民們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大家都聽不明白嗎?

神場怨恨自己的無力。但是,到了第二天,在駐在所前,放著大米、茄子、土豆等剛采摘的農作物,甚至有酒。村民們體會到了神場的用心良苦。

香代子一邊看著放在駐在所門口的村民們的心意,一邊抓住了神場的手臂。

“真是太好了。”

神場隻回答了一句“啊”,似乎再多說點什麽,聲音就會激動得顫抖。

神場連續埋伏了好多天,在搏鬥中終於逮捕了盜竊犯,他的工作由村長詳細地傳達給了管轄的上司。

“他不僅逮捕了偷米賊,還為我們解開了這麽久以來留在村子裏的心結。他是個優秀的警察,更是一個優秀的人。”

村長這樣說著,毫不吝嗇地稱讚神場。

在艱苦的派駐工作中受到村民們的尊敬,這成了神場在刑事選拔考試中獲得署長推薦的優秀業績。後來神場才知道,把嫌犯帶走的那位上了年紀的刑警,好像也給刑事課長說了些好話,推薦神場接替即將退休的自己。

神場在長瀨駐在所的最後一晚,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在一起,在公民館舉行了送別會。

在學校受到欺負的江美的母親,流著眼淚為離別而惋惜。她一邊握著神場的手,一邊低頭道謝說:“多虧了您,她現在每天都很開心地去上學了。”

村長看到這一幕,問道:“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米也好,酒也好,什麽都給你。”

神場笑著回答說:“沒有想要的東西。我隻有一個請求,就是希望大家對下一位駐村警察好一點。”

村長和村民們聽到神場的願望後,不好意思地互相看了看,一邊點頭,一邊給神場斟酒。

神場一邊聽著海浪的聲音,一邊眺望著天空。

那個時候,神場沉浸在對那些不舍離別的村民的感謝之情和打開了通往刑警之路的喜悅中。現在他明白了,也不全是高興的事。

如果沒有成為刑警,就不會負責十六年前的案件,也不會一直為自己的無能而後悔。那麽,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來四國巡禮。

神場突然感到膝蓋疼痛,可能是因為走得太久累了吧,似乎觸及了舊傷,一跳一跳地疼。

香代子在旁邊擔心地看向神場沉默著的臉。

“身體不舒服嗎?”

神場搖搖頭。

這樣的膝蓋疼痛,與孩子慘遭殺害的父母的痛苦相比,是多麽微不足道啊。

神場緊緊地閉著嘴唇,抬起了臉。

“走吧。”

他把手臂從鐵製柵欄上放下,站起身,向下一個巡禮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