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先站起來的是那個男人。他隻休息了五分鍾左右,就向香代子道謝,向石階走去。

二人也不能總是休息。看到男人消失在石階的對麵,神場也站起身來,催促香代子,抓緊時間。

二人下了石階走上山路,看到了剛才那個男人的背影。他朝著神場二人來的方向走去。

香代子好像也注意到了。“咦?”她發出有些意外的聲音。

男人在逆著方向巡禮,是反向巡禮。

巡禮並不一定必須從一號劄所開始,從幾號出發都可以。方法也有按劄所順序的依次巡禮、逆著方向的反向巡禮、打亂順序的亂巡禮等。是一次性轉完八十八個地方,還是分幾次轉,因人而異。巡禮沒有固定的形式,大家都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去參拜。話雖如此,大部分巡禮都是按順序進行的。因為很多指南書都是按照號碼順序編寫的,路上為巡禮者提供的路標也會按照順序標記箭頭。按照指示巡禮的話,不容易迷路。

即便如此,據說每年超過十萬人的巡禮者中,也有敢於反向巡禮的人。反向巡禮的理由有這麽幾個。有人說,一次反向巡禮得到佛祖賜予的恩惠,是依次巡禮的三倍;還有的人說,弘法大師經常在靈場按順序轉,所以反向巡禮才能見到弘法大師。

神場拿著的指南書上隻寫了這些,但是神場從有巡禮經驗的朋友那裏聽說過另一個理由。有一種說法是,反向巡禮的人背負著不可告人的沉重的東西。比起沿著路標前進的依次巡禮,沒有依靠的反向巡禮更辛苦。據說背負著沉重業障的人,會敢於選擇艱難的道路,嚴格地用戒律約束自己。

在漫長的警察生涯中,神場看人的眼光也得到了相應的鍛煉。即使是初次見麵,也能猜到這個人過著怎樣的人生。對社會的不滿、對他人的嫉妒、悔恨等消極的東西,或者相反的,對自己的自信、滿足感、矜持等積極的東西,會像滲透在一個人的身體裏似的,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

神場凝視著男人漸下山路、不斷縮小的背影。

在淨蓮庵,神場就在想,這個男人是不是背負著什麽沉重的東西。

讓神場這麽想的,是男人的眼睛。

男人的眼睛,有些空虛。眼窩像快要腐朽的老樹洞,充滿了深深的黑暗。

神場見過同樣的眼睛。是以前在前橋監獄看到過的尊屬殺人犯[16] 的眼睛。兩個人的眼睛給人的感覺很像。

突然,神場被拉住了袖子。神場轉過臉去,香代子擔心地看著他。

“再稍微休息一下吧。”

香代子以為他停下來是因為腳的疲勞還沒有消除。

神場再次看向男人。他正好消失在彎曲道路的深處。

男人的身影不見後,神場輕快地整了一下白衣背後的背包。

“不,沒關係。我們走吧。”

二人走上了通往今天的目的地燒山寺的道路。

緒方回到第二會議室,把便利店買的盒飯放在長桌上。這是他去受害者家附近進行詢問回來的途中買的。為了討個好彩頭,飲料特意選的是加了抹茶的濃茶。平時他喝的是瓶裝的大麥茶,但是隻要在帳場,他就喝這個牌子的。清爽的口感和茶裏的咖啡因,讓人感覺頭腦清醒。

[16] 譯者注:指犯了殺害尊親屬罪的殺人犯。殺害尊親屬,犯罪本質上屬於殺人罪的一種,但儒家文化圈內,因為儒家主張“親親、尊尊”之社會基本道德,現代的刑事立法中仍加重殺害尊親屬行為人的罪責。之前,日本《刑法》第二百條將尊屬殺人罪的法定刑限定在了死刑和無期徒刑這兩種範圍內,而遠高於普通殺人罪(日本《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條)法定刑的“死刑、無期徒刑或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一九九五年,尊屬殺人罪被徹底廢止,從《刑法》中徹底刪除了這一條目。

緒方在吃盒飯之前喝了一口茶,然後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感覺到兒茶素和咖啡因沁入了胃裏。

實際上,自從開始喝這個茶之後,他還沒有過解決不了的事件。所有的嫌犯都被抓住了。

在這個作為帳場使用的房間裏,人很少。幾乎所有的搜查員都因為詢問區域、調查人際關係、搜查遺物等原因外出了。緒方也打算吃完午飯後,和在這個事件中搭檔的後輩高見一起再去調查一下。任何小事都可以,希望能盡快找到關於嫌犯的線索。

筷子剛碰到盒飯,後麵傳來打招呼聲。

“辛苦了。”

是鷲尾。他是縣警搜查一課的課長,負責指揮這次的愛裏菜被殺事件。鷲尾用手製止了想要站起來報告搜查情況的緒方。

剛要站起身的高見,也坐回椅子上。

隔著長桌,鷲尾坐在緒方他們對麵的椅子上。

“怎麽樣,查到什麽了嗎?”

緒方放下筷子,搖搖頭說,沒有。

“我們去愛裏菜的家附近確認了在失蹤當天與愛裏菜接觸的人,以及與在遠壬山山中目擊到的白色小型麵包車類似車輛的目擊信息,但目前兩邊都沒有收獲。下午,我們打算去愛裏菜去過的音樂教室,找相關人員問問情況。”

緒方他們負責探查受害者周邊的線索。

鷲尾一臉不高興地靠在椅背上。

“我也看了其他搜查員的報告,但在學校附近沒有發現可疑人物和車輛的目擊信息。嫌犯好像並不是從一開始就瞄準了愛裏菜。”

緒方肯定了鷲尾的話。

如果是鎖定愛裏菜為目標,嫌犯要麽是從前就認識愛裏菜的人,要麽是在某個地方見過愛裏菜、覺得喜歡而伺機綁架她的人。這樣的話,在愛裏菜家或學校附近,應該隱約可見嫌犯的身影。

但是,目前還沒有目擊到愛裏菜被陌生人搭話,或者和誰說話的消息。而且聽父母說,愛裏菜很靦腆,認生得厲害。學校的班主任也做證說,上小學兩個月後,她也沒有和同學熟悉起來,休息時間也經常一個人待著。

緒方盯著空中,對鷲尾說道:“我認為嫌犯覺得隻要是小女孩,誰都可以。”

鷲尾同意緒方的說法:“那些家夥,對他們來說,隻有年幼這件事才是重要的。相貌啊、性格啊,都無所謂。”

鷲尾之所以用複數形式來表現嫌犯,或許是因為想到了隻對小女孩有欲望的性犯罪者這一群體。“蘿莉控”這個詞還算好聽。在動漫和遊戲的世界裏,美少女熱潮依舊持續著。但是在現實中,若有誰犯下這類罪,隻能說連畜生都不如。受害者在不知道性行為是什麽的年齡,連作為獨一無二的人的尊嚴都被無視了。僅僅因為年幼,就在心靈和身體上留下了一生都不會消失的傷痕,甚至連生命都被奪走。還沒有孩子的緒方隻能想象受害者本人和親人心中無處發泄的憤怒到底有多大。哪怕隻是想象一下,都會對嫌犯感到惡心。

為了平息自己的憤怒,鷲尾改變了話題。

“對了,從那以後,神哥聯係過你嗎?”

鷲尾所說的從那以後,是指兩天前,神場進入德島的第二天晚上,與緒方通電話之後。

神場是按警部補級別退休的。雖然鷲尾的警銜級別更高,但鷲尾之前就帶著敬意和親切感,稱呼神場為“神哥”。

對於鷲尾的提問,緒方回答道,沒有。

昨晚緒方和幸知通過電話。但是,幸知並沒有聯係正在巡禮的父母。緒方當然也沒有向幸知說過這起事件。

作為刑警的女兒,幸知非常了解事件的搜查是必須要保密的。幸知從來沒有問過緒方現在正在調查什麽事件,報道的事件真相是怎樣的,等等。昨天晚上,二人也隻是說了一些無關大局的話。他們約好等工作安定下來,一起去看現在正在上映的、讓全美國為之流淚的電影,然後掛了電話。

一課的同事不知道緒方正在和神場的女兒交往。他不想做在沒有得到神場的允許之前向周圍人公開,給神場造成壓力這樣卑鄙的事。

緒方一邊注意選擇措辭,一邊對鷲尾說:“神哥今天應該還在德島巡禮。除此之外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也沒問他詳細的日程。夫妻二人世界的旅行,我也不好意思這樣那樣地刨根問底……”

雖然是緒方自己主動將神場拉入事件中的,但是另一方麵,他也希望神場能繼續悠閑地巡禮。

也許是察覺到了緒方的心情,鷲尾聳了聳肩膀,說道:“是呀,神哥已經退休了。換句話說,他已經是自由之身了。我們沒有立場說三道四,隻是 ——”

鷲尾的嘴角微微上揚。

“一想到神哥也在我們背後參與案件調查,我就很高興,忍不住就在想他現在在做什麽。”

一直在幕前做搜查工作的鷲尾,在某種意義上很尊敬駐在工作時間長、做了很多幕後工作的神場。

“神哥真偉大。如果是我的話,在那麽偏僻的地方待上三天,可能就會選擇‘擺爛’,中途放棄工作了。也許還發生了其他很多事情,但他還是很好地完成了工作。”

在神場的送別會上,難得喝醉的鷲尾,在洗手間對身旁的緒方這樣說道。緒方也很同意。

“確實。從駐村巡警華麗轉身,榮升到縣警一課,神哥是第一個吧?”

從酒席上結伴來小便,緒方對上司說話也變得隨便起來。

小便結束,鷲尾一邊拉著褲子的拉鏈,一邊說:“也就是說,神哥有這樣的能力。神哥鍥而不舍的搜查和對事件細節的洞察能力,在縣警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喂,你小子也加油吧。”

鷲尾站起身來,對著緒方和高見說:“啊,加油吧。”

鷲尾留下了和那時一樣的話語,走出了房間。

緒方站起來,向鷲尾離開的門口方向低頭行禮。高見也慌慌張張地模仿。他大概很緊張吧,坐回椅子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緒方二十三歲從警察學校畢業後,一開始在前橋市內的派出所工作了兩年。此後三年,他在轄區機動搜查隊工作,後被任命為巡查部長,分配到管轄分局的刑事課。三年前,他如願以償地被調到縣警搜查一課強行犯係。那個時候的上司,就是神場。

剛分配來的時候,他覺得沉默寡言、連一句玩笑話都不會說的神場有些不好相處。神場在酒席上也不會和人打成一片,總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態度。即使主動跟他閑聊,也隻會得到漫不經心的回答。

緒方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自己被分配到堪稱警察明星部門的搜查一課,有些飄飄然了。在統率能力強又能幹的上司手下,緒方有想立功的強烈願望。麵對與自己所期望的上司形象不同的神場,說實話,緒方很失望。

被分配到搜查一課三個月後,緒方對神場的看法發生了變化。

前橋市內的公寓發生了挾持監禁事件。一個男人因為與同居女子發生口角,勃然大怒,將女子監禁,閉門不出。據說,男人手裏拿著一把菜刀。

男人二十二歲,女子是十八歲的未成年人[17]。

雖然挾持事件是特殊犯係負責,但是強行犯係正巧有空,也作為後援輔助搜查。

緒方他們組負責詢問公寓的居民。

從居民的話中得知,女子懷孕了,據說已經懷孕九個月了。

經過警察長達五個小時的勸說,男人釋放了女子。男人因違反槍刀法及非法拘禁,作為現行犯被拘留,懷孕的少女受害者被待命的救護車送到了醫院。

兩周後,緒方像往常一樣提前上班,幫前輩們擦桌子。不管是哪個刑警科室,打掃和沏茶都是新人的職責。

緒方在刑警房間角落的茶水間準備茶水的時候,看到來上班的神場,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神場手裏拿著一個與中年男人極其不相稱的可愛的花紋紙袋,估計他本人也很害羞。為了不被人看見,神場偷偷地把紙袋塞進了自己的櫃子裏。

神場平時就不帶多餘的物品。為了輕裝上陣迅速行動,上班連皮包都不用。

對此有些在意的緒方問神場:“您把東西帶到一課來,真是少見啊。是給誰的禮物嗎?”

神場吃驚地回頭看向緒方,尷尬地縮著脖子說:“你看到了嗎?”

[17] 譯者注:在日本,於一八七六年,將二十歲界定為成人年齡。之後,一直沿用。

二〇二二年四月,日本修改了民法典,時隔一百四十六年將成年年齡變更為十八歲。

書中的案件是發生在二〇二二年之前,因此十八歲為未成年。

他這樣說著,在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裏壓低了聲音。

“嬰兒出生了,是個女孩。”

一瞬間,緒方還以為神場在說哪個親戚。但是,他馬上就反應過來,是監禁事件中的受害少女。

“是那個少女的寶寶嗎?”緒方確認道,神場為難地撓了撓頭。

“我也不知道買什麽好,所以讓妻子幫我選了禮物。”

事件發生後,少女直接住進了有產科的醫院。因為事件的打擊,導致了早產。

少女在單親家庭中長大,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兩年前再婚,建立了新的家庭。母親與從小叛逆的女兒脾氣不合,這次發生的事件使兩人的關係變得更加惡劣。神場試著改善母女關係,但是不行。母親揚言說,這起事件是女兒自作自受,是她擅自離家出走、擅自要生孩子的。

男人作為事件的加害者,要等待被起訴和法院判決,不可能完成作為父親的義務和職責。少女必須獨自一人生兒育女。

神場把手放在裝有禮物紙袋的櫃子門上,露出無奈的表情。

“所有的人,無關本人意願,都會被降生到這個世界上。有被期望而生的生命和不被期望而生的生命 —— 但是,生命都是同等重要的。每一個生命,都應該被祝福。祝福的人,哪怕多一個也好。即使那個人是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刑警。”

神場看到過很多被無情地奪走生命的事件,所以,也許他比誰都了解生命的寶貴。

這時緒方才知道,之前自己對神場抱有的看法是錯誤的。

表麵上看起來,他薄情冷淡,實際上背後隱藏著對人類深深的慈愛。

——遇到了值得尊敬的刑警。

緒方用和以往不同的眼神凝視著神場的背影。

緒方在長桌子前吃著便利店盒飯,他停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看房間前方的白板。上麵用粗體字寫著“一定要消除愛裏菜的遺憾!”。這是宮島管理官的字。

除了在屍體發現現場附近目擊到的白色小型麵包車以外,還沒有得到其他與嫌犯相關的有力信息。警方也在加緊對安裝在幹線道路上的N 係統、愛裏菜上學的學校和家附近、屍體發現現場附近的車站和附近的便利店等地的監控攝像進行分析。目前,還沒有發現那輛白色小型麵包車和帶著小女孩的可疑人物的影像。

負責現場詢問的地勤搜查員也沒有找到與事件相關的目擊信息。搜查總部集結的八十名搜查員,隻是默默地搜查著。

—白色的小型麵包車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又開往哪裏去了呢?

緒方一直很在意這個問題。除了居民的目擊信息,其他的報告太少了。即使汽車走了岔道,也應該會在某個地方被監控攝像頭捕捉到。車像煙一樣消失了,這是不可能的。如果說可疑車輛的圖像沒有收錄在N 係統和監控錄像中,那麽嫌犯使用了什麽詭計呢?

不經意間,緒方把視線轉向窗外。厚厚的灰色雲層,籠罩著梅雨時節陰鬱的天空。

“雨……不會下起來吧?”

旁邊的高見喃喃自語。

緒方凝視著天空說:“不知道還能不能撐一個小時,這是和時間的比賽啊。”

要是下了雨,現場可能殘留的嫌犯的血液、體液、體毛、腳印等遺留物就會消失。現在所有的搜查員應該都很擔心。

緒方盯著天空。

—不管發生什麽,一定要抓住嫌犯。

恐怕,在四國的天空下,神場也在想同樣的事情吧。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戶上。

“下雨了。”高見望著天空,怨恨地說。

打在窗戶上的水滴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

緒方把沒吃完的盒飯用塑料袋包好,扔到桌子下麵的垃圾箱裏。

然後,他站起身來命令高見。

“走了。”

高見的表情緊張起來。

“是!”

緒方緊閉雙唇,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