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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個軟弱的人。

神場第一次這麽想,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

神場就讀的小學是隨著市町村合並而成立的市立小學,一年級有九個班,在鄉下是一所很大的學校。新建不久的校舍,一直散發著木香,直到孩子們畢業,依然如此。隻有體育館因為預算的關係,直接使用了之前的舊町立小學的體育館。因此,三年內新建一座體育館是學校緊迫的課題。

承建校舍的公司是當地的柄本建設,社長的兒子是神場的同學。是一個叫柄本航大的孩子。父親作為縣議會的議員實現了進入政界的願望,母親擔任PTA[14] 的會長。

神場和航大從五年級開始就在同一個班級。航大的成績從下往上數比較快,雖然體格很好,但運動神經不太好。

[14] 譯者注:家長教師協會(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簡稱PTA。

更糟糕的是他本人的性格。

他父親是從一輛卡車的沙石搬運業白手起家的人物,是一個野心家,從當地的公共工程中獲利後,進軍建築業,並將公司發展成了縣內屈指可數的建築公司。他給自己孩子上的小學捐了很多錢,保持著話語權,把PTA 當成拉票工具。在當地,有傳言說他正在拉攏當地選出的國會議員,為其退休後謀求後任。

另一方麵,航大的母親也是全校出了名事兒多的家長。航大升入最高年級六年級的時候,他的母親當上了PTA 會長。從那以後,她變得更加多事,一有什麽事就去學校,把教師當成攻擊對象。

不知道是天生的性格,還是家庭環境使然,航大有一種如果自己不總是高人一等就無法安心的性格。

在考試和運動中都不是第一名的航大,想依靠父母的權勢統治班級。他欺負反抗自己的、態度讓自己不滿意的小學生,而對方毫無還手之力。

航大經常有五六個手下,他們依航大的命令,三番五次地欺淩目標小學生,手段陰險。

欺淩總是從小小的欺負開始,不久就會變本加厲。

同班同學都對目標兒童采取了無視的態度。因為一旦跟他們關係要好,火星就會落到自己身上。如果向老師告狀,那麽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

欺淩一直持續到目標兒童跪下道歉為止。而且必須要發誓加入航大的團體,再也不違抗航大,才能被原諒。航大的行為就是那麽過分。

神場也和其他兒童一樣,對這樣的行為假裝沒看見。

神場的家人半農半工,父親是日工,在柄本建設的工地工作。母親也在同一個工地,負責送餐。神場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是心裏很擔心,如果自己反抗航大,父母就會失去工作。

所以,當好友雄介成為目標時,神場的內心有了很大的動搖。

神場和家住附近的雄介像兄弟一樣長大。放學後每天都會一起玩,有時也會一起吃晚飯。還有好幾次住在彼此的家裏。

航大開始欺負雄介是出於嫉妒。航大雖然學習不好,但是有繪畫的才能。他入選過由商工會議所的大人物擔任審查員的繪畫比賽,一直認為自己在繪畫上麵不輸給任何同學。所以,在暑假前的地區比賽中,雄介超越自己入選後,航大表現出了明顯的不愉快。

他指出雄介的叔叔在不同學區的小學擔任美術老師,並當麵找碴兒,問雄介是不是收買了自己叔叔。大概是覺得叔叔的名譽受到了損害,急性子的雄介滿臉通紅地怒吼道:“我和你不一樣!”

雄介是第一個如此強烈地跟航大頂嘴的小學生。航大吃了一驚,當時隻是**著臉頰瞪著雄介,但從第二天開始就欺負起了雄介。

他手下的人往雄介飯菜的湯裏吐口水,把雄介的拖鞋扔到垃圾箱裏。

神場隻能看著。如果出麵維護雄介的話,矛頭馬上就會指向自己。如果隻是自己被排斥還好,可父母說不定會因此失去工作。這樣想著,神場就害怕得不敢靠近雄介了。

神場避開了雄介,與他錯開了上學放學的時間,在教室裏也不再跟他說話。

看到孤零零一個人在教室的雄介,神場的心很痛。

—— 這樣下去自己會變成沒用的人。

—— 我不想給父母添麻煩。但是,我也不想成為卑鄙的人。

神場在心裏反複糾結,在暑假的某一天,他下定決心,要告訴老師。

他想,能阻止航大失控的,隻有老師了。除非整個學校都致力於解決欺淩問題,否則事態不會改善。

在神場的學校,每個班級都在院子角落的田地裏種著絲瓜。

暑假期間,全班同學都被安排值班澆水。

那天下午,值班的神場從田地旁的倉庫裏拿出噴壺,去打水。他決定打完水後,就跟班主任說這件事。因為是暑假,不會有其他孩子看到。神場打算請班主任對自己說的事情保密。

神場拿著沉重的噴壺,正準備去田裏的時候,在走廊發現男班主任正站著和明年要退休的勤務員說話。正好,等兩個人的話說完,再向班主任打招呼。神場這樣想著,躲進了校舍的暗處。

兩個人沒有注意到神場的存在,聊了起來。

“柄本先生家的兒子,就沒有辦法管管他嗎?聽說因為他,很多孩子都哭了?其中還有孩子不敢來上學了。”

勤務員把手放在拖把上,用一半責怪的口吻對班主任說。勤務員的孫子應該是這所學校五年級的學生,也許是從孫子的口中聽到的。

神場的心情激動起來。

即使自己不說,班主任也知道了航大的欺淩行為。平時就一直將道德啊、友情啊掛在嘴邊的班主任,應該馬上就會采取行動吧。應該會在班上進行聽證,確認事實。如果知道航大欺負人,恐怕會把他的父母叫來,跟他們商量對策。這樣一來,對雄介的欺淩也就停止了。全班同學都得救了。

但是,神場的喜悅,因為接下來班主任的一句話,就像被潑了冷水一樣消失不見了。

班主任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抱著胳膊小聲說:“是啊,真讓人頭疼。”

神場差點把裝滿水的噴壺掉到地上。

原來班主任已經知道了班裏有欺淩的事情。那夾雜著歎息聲的低沉聲音,完全沒有真實感。

班主任很淡然地繼續說:“你知道學校從柄本家得到巨額捐款的事吧?打孩子的話父母會疼,但如果得罪了航大的父母,就會輪到我被校長罵。他肯定會罵我:‘你是想破壞整個學校的大事業嗎?’在校長的腦子裏,隻想著如何能在自己退休前的三年內籌措到新建體育館的建設費。”

神場拿著噴壺的手顫抖著。

學校明明知道存在欺淩行為,卻默許了嗎?

班主任好像注意到周圍有人,把臉轉向神場。當他發現是自己班裏的孩子站在校舍的暗處時,他結束了和勤務員的談話,走了過來。

“今天輪到你澆水嗎?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的?”

神場馬上撒了謊:“我剛來。”

班主任鬆了一口氣:“是嗎,真是辛苦了。今天很熱,絲瓜們也很渴吧。要給它們多喝點水哦。”

班主任摸著頭正準備離開, 神場對著他的背影喊道:“老師——”

班主任回過頭來:“什麽?”

神場想說雄介遭欺負的事情,但是就像被什麽束縛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來。

“怎麽了?”

麵對叫住自己卻什麽也不說的神場,班主任皺起了眉頭。

神場拚命地想要說出口,但從嘴裏說出來的話是“沒什麽”。

在純子事件的搜查會議上,也是一樣。

自己在人生中,逃避了兩次。

“好痛。”

走在前麵的香代子發出一聲悲鳴。

神場抬起落在地上的視線,看向香代子。

香代子在坡度陡峭的山路上停下來,旁邊的斜坡上擺滿了原木。她用手中的金剛杖,努力支撐著快要倒下的身體。

“沒事吧,腳崴了嗎?”

神場拄著拐杖大步爬上斜坡,走到香代子身邊。

香代子把臉轉向神場,抱歉地笑著,搖了搖頭。

“我隻是被地上的葉子滑了一下。沒關係。”

神場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焦躁的心情湧上心頭。

“我說過要多注意腳下吧。我一直說山路要曲折地走,你卻像上車站樓梯一樣筆直地走。因為不聽別人的話才會變成這樣。現在沒有受傷還算好,如果發生什麽事的話,就必須中途返回了。”

他是擔心妻子的身體才說出這樣的話,但是香代子似乎認為,神場並不是擔心自己的身體,而是擔心會不得不中途放棄巡禮。

她別別扭扭地小聲說道:“對不起。”

神場本來想解釋一下,消除誤解,但是因為不好意思,並沒有坦率地說出來。

巡禮的心理準備之一,就是不嗔恚。也就是說,不能隨便生氣。

神場為自己打破了嗔恚戒而後悔。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神場平靜地說:“我在駐村時代,因為走了太多的山路,所以已經習慣了。你不習慣,所以還是謹慎地走比較好。”

聽了神場這種溫和的說法,香代子的心情好像變好了。“我明白了。”她用明亮的聲音說著,一邊注意著不要滑倒,一邊按照神場的忠告,在斜坡上曲折地走著。神場也緊隨其後。

神場和香代子正前往十二號劄所燒山寺。

從昨天住的藤井寺附近的巡禮旅館出來時,已經是早上七點了。

從藤井寺通往燒山寺的道路,被稱為巡禮之路的難關之一。

距離大約有十三公裏。男性的話要走上六個小時,女性的話大概要花七個小時。下午兩點左右到達燒山寺,慢慢參拜後,二人計劃住在前麵的巡禮旅館。

神場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中午了。

二人經過位於藤井寺和燒山寺中間的柳水庵佛堂後,朝著下一個標誌性建築淨蓮庵走去。二人打算在那裏吃一些在便利店買的三明治當午餐。

兩座庵之間的距離是兩公裏左右。一想到都是崎嶇的山路,這距離就不能說是很短了。而且,已經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很多。

以防萬一,以免到達時寺廟關門,二人自然加快了腳步。

但是,去燒山寺的路比想象中的還要艱難。

從柳水庵走了十分鍾左右,二人才知道難關的真正含義。從柳水庵到淨蓮庵的路程像獸道一樣狹窄,路不好走。再加上陡坡連綿不絕,要抬頭仰望才能看清前麵的路。

走過很多起伏不平的山路,香代子已經氣喘籲籲了。

神場把手放在香代子背著的背包上,說:“我來拿吧。”

他覺得如果幫香代子減輕一些負擔,她能輕鬆一些。

但是,香代子拒絕了神場的關心,她說這種辛苦也是一種修行。

“要是巡禮太開心,就沒意義了吧。”香代子微笑著,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額上的汗水。

說起來確實是這樣。為了得到些什麽,就一定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神場也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是啊。那麽,走吧。”

神場走到了香代子前麵。好像是在說,我選擇好走的地方走,你跟在後麵上來。香代子似乎感受到了丈夫的想法,腳步踏著神場走過的足跡,開始攀登斜坡。

途中,有供奉地藏菩薩的地方,二人每次都停下腳步,雙手合十。

二人一個勁兒地走,到了腳都抬不起來的時候,眼前出現了台階。在那前麵,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銅像。是弘法大師像。

背後有一棵巨大的杉樹,被稱為“左右內的一本杉”[15]。

終於到了淨蓮庵。二人向弘法大師像合掌。

被小鳥的歌唱聲和清澈的山中霧氣包圍著的弘法大師像,讓見到的人都生出虔誠之意。香代子也一副乖順的表情,靜靜地雙手合十。

二人決定在這裏吃晚一點的午飯。

在一本杉的後麵,有一座像通夜堂一樣古老的木製建築。二人坐在建築物旁邊的鋪石上,從背包裏拿出三明治和瓶裝茶。

[15] 譯者注:德島縣指定天然紀念物,因此,淨蓮庵又名為“一本杉庵”。

神場接過香代子遞來的濕巾紙,擦擦手,然後吃起了夾著蔬菜和火腿的三明治。他平時一直覺得便利店的三明治沒有味道,今天他第一次覺得很好吃。

年輕的時候,神場吃了不少速食食品和家常菜盒飯,總是胡亂地一股腦兒將食物塞進肚子裏。因為能吃的時候趕緊吃,是刑警的鐵律。隨著年齡的增長,舌頭越來越無法接受人工的味道了。現在,如果問他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麽,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晚酌後,用妻子醃的糠醃鹹菜配白米飯。

肚子飽了,神場再次將目光轉向周圍的景色。

今天從早上開始天氣就很好。透過山坡上叢生的杉樹林的間隙,可以看到藍天。

陽光和微風從頭頂上灑下來,在樹木的香氣中,不知從哪裏傳來小鳥的叫聲,讓人感覺很舒服。像現在這樣的心情,就是所謂的神清氣爽吧。神場感到整個胸腔都變得透明了。他想,上次是什麽時候有這樣的感覺呢?已經想不起來了。

他往旁邊一看,香代子正在用手機拍附近的照片,應該也會發送給幸知。神場的眼前浮現出幸知對如此美好的景色發出讚歎聲的身影。

神場原本平靜的心情,突然躁動起來。

是發生事件後必須馬上行動,不能鬆懈,時刻處於臨戰狀態的當現役警察時的感覺。

像今天這樣的好天氣,日光下的山是莊嚴而美麗的。但是,在惡劣天氣和太陽落山後,就會變成另一個世界。沒有人工照明的山被黑暗包圍,即使是盛夏,氣溫也會下降到令人感到發冷的程度。能聽到的隻有隨風搖曳的草木的聲音和野生動物的叫聲。哭也好,叫也好,誰也不會來救你。

—— 十六年前,年幼的純子被帶到這樣的深山裏,是何等的恐怖呢?

神場為了消除腦海中浮現出的想象,左右搖頭。

無論是被同事邀請去附近的山上徒步旅行,還是看到著名攝影家拍攝的聖潔高山的寫真集,神場都隻能短暫地感覺到山的美麗,眺望著眺望著,莊嚴的景色就會被那個在梅雨季的陰鬱蒼山中不斷搜尋的記憶所取代。無論多麽美麗的山景,在神場的心中,都會讓他聯想到十六年前純子屍體被發現的時候。

現在也是如此。

被喚醒的十六年前的記憶,今天更加清晰。

可能是因為兩天前發現了愛裏菜的屍體。發生了與純子被殺事件類似的犯罪事件,讓原本想要遺忘的舊傷口的結痂脫落,又開始流膿。

兩天前的晚上通過電話後,神場沒有再收到緒方的聯係。掛了電話,手機裏隻收到一封簡單的郵件,緒方說已經取得了鷲尾的同意。

神場告訴緒方,隻有當調查有進展或有了與解決案件相關的重要信息時再聯係。事情沒有進展,聯係也沒有意義。雖然說了要幫忙,但畢竟自己已經引退了。神場牢記著自己的身份。

說到底自己是外人,不能對調查隨便插嘴。

所以,沒有聯係就意味著調查沒有進展。大概是在排查可疑人員和有前科的人,以及確定可疑車輛方麵浪費了時間。

神場把手伸進白衣的夾層裏,拿出掛在脖子上的手機。

手機設置了靜音,隻有來電話或郵件的時候才會振動。果然,緒方沒有聯係過他。

旁邊的香代子把自己的手機拿給神場看。

“喂,看這個。”

神場一看,照片畫麵有一本杉和大師像。拍得很好。

神場拿過來,滾動了一下畫麵,眼前的景色、石階、庵堂等,都拍攝好收錄在了圖庫中。

“拍得挺好的呀。”

神場說著,香代子滿意地笑了。

二人喝光了塑料瓶裏的茶,想著差不多該走的時候,感覺到有人靠近。

一個男人從粗杉樹的對麵向這邊走來。他頭上戴著鬥笠,上下都穿著白衣,披著紫色的袈裟。盡管身材矮小,但是背著一個登山用的大背包,讓人聯想到剛上小學的孩子背著買來的大書包的樣子。

男人走到附近時,注意到了神場二人,禮貌地鞠了躬。神場二人也點頭致意。

男人摘下鬥笠,在離二人稍遠的地方坐下來。從他勻稱的身材來看,年齡要比神場小一輪左右。但是,頭上的白發很顯眼,眼角上刻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深深的皺紋。也許是這個原因,男人顯得格外蒼老。他的皮膚很白,比白衣還要白,看上去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男人從背包裏拿出瓶裝水,一口氣喝了半瓶。然後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香代子從化妝包裏拿出兩塊鹽糖,走近男人,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請嚐嚐這個。不隻是水分,鹽分也要攝取一些哦。”

男人收到陌生人遞來的糖,有點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他馬上雙手合十,鞠躬後接受了,就像托缽僧侶接受施舍時的動作一樣。

“這條路真難走啊。”

香代子像是老朋友一樣同他搭話。香代子不需要任何思想準備,就能與別人打成一片。這是她一直以來受到大家喜愛的一個原因。

不知道是因為平時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還是認生,男人隻是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啊”。

院內陷入一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