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如果不能避免被奪去生命的話,至少希望她去往那個世界時,不會感受到被淩辱的恐怖和痛苦。

“那麽,有沒有與嫌犯有關的線索呢?”

“沒有。”緒方簡短地回答道。

發現屍體後,警方對周圍進行了仔細的搜索,但在現階段,沒有找到愛裏菜穿著的衣服和與事件有關的遺物。

“在剛才的會議上,關於在現場附近沒有發現愛裏菜的衣服的原因,提出了三種可能性。第一,嫌犯為了不讓人知道愛裏菜的身份,沒有留下有關聯的衣服。第二,嫌犯為了不留下自己的體毛和汗液等證據,銷毀了衣服。第三,嫌犯有收集癖,還保留著愛裏菜的衣物。”

“前兩個是不合理的。”神場喃喃自語,緒方也同意。

“在會議上也提出了同樣的意見。第一,無論怎樣隱藏衣服,隻要發現屍體,就能馬上知道女孩的身份,因為警察已經公布了愛裏菜的臉部照片,並在公開尋找她。第二,嫌犯在愛裏菜的體內留下了作為有力證據的體液。比起自己的體毛和汗液等,這是更有力的線索。”

這樣一來,嫌犯的範圍就會縮小,是有收集癖的異常戀童癖患者犯下的罪行。

在這類案件中,嫌犯大多有因猥褻兒童等而被警察逮捕的前科,有可能會在地區的變態和可疑者名單上。

如果殺害愛裏菜的嫌犯是慣犯的話,應該馬上就會浮出水麵。逮捕不會花很長時間吧。神場這樣想著。同時,另一個自己也在訴說,事件並不像腦子裏想的那麽簡單。

“事件是活著的。”

神場的耳畔,突然響起了今藤的聲音。

今藤隆司是神場在夜長瀨駐在所工作結束後,從管轄分局的交通課到刑事課赴任時的主任。

盡管離退休還有三年的時間,但級別隻是巡查長,原因是他高中畢業就參加工作了,不是精英,再加上他信奉“現場主義”,對管理職位不感興趣,也不想參加晉升考試。

神場曾在酒席上借醉酒問他,你不希望出人頭地嗎?今藤一邊自斟自飲日本酒,一邊回答,趴在桌子上蓋章,這不符合自己的性格,還是現場比較好。

“自己親手逮捕嫌犯時的喜悅,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

今藤這樣說著,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神場知道今藤喜悅的背後,有著幾十倍的悔恨和悲傷。有時候因為缺乏決定性證據而無法逮捕無限接近有罪的嫌犯,也有本來應該受到保護的受害者,被媒體曝光後無法忍受世人好奇的目光而自殺的事件。

“犯罪的是活著的人,受害的也是活著的人。事件是活著的。”

酒勁上來後,今藤對部下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直到今天,神場才明白,當時三十四歲年富力強的自己,並沒有真正理解今藤的話。雖然腦子裏理解了,但切身感受到是在白發開始顯眼的五十歲以後。

從任職到退休的四十二年間,神場處理了很多事件。有動機不明,現場情況複雜,所有人都認為逮捕嫌犯需要時間,卻僅憑一條目擊信息就迅速解決了的事件。另一方麵,也有雖然發現了很多目擊信息和遺物,但無法確定嫌犯,逮捕需要很長時間的事件。每當這時,今藤的話就像一把尖尖的錐子紮進神場的胸口。

錐子變成刀刃是在十六年前發生的純子遇害事件。刀刃割下的傷口至今仍深深地留在神場的內心深處。像這次的愛裏菜一樣,每當發生因猥褻而殺害小女孩的類似惡性事件時,傷口就會一跳一跳地疼。

“神哥。”

被叫到名字,神場才回過神來,將對過去的記憶拉回到現在,向緒方道歉。

“帳場剛開張,你正忙吧,不好意思啊。希望能盡快逮捕嫌犯。”

緒方的聲音拉住了正想要掛掉電話的神場。

“四國怎麽樣?”

神場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不記得跟緒方說過要去四國的事。恐怕是從幸知那裏聽到的。

緒方和幸知從半年前開始交往。幸知把父母外出旅行的事告訴了自己的男朋友緒方並不奇怪,不如說是理所當然。神場明明知道,但是心裏很不愉快。如果能從幸知的口中聽到她說把這件事告訴了緒方,也許他還能平靜下來。突然從緒方口中被問關於去四國的事情,神場覺得他們好像是在暗示即使你再反對我們也在交往似的。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中,神場的語氣就變得生硬了。

“我不是來觀光的。沒什麽怎麽樣。”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神場的心情,緒方一點也不生氣,用認真的語調繼續說道:“很抱歉在您二人世界的旅途中打擾您,如果神哥不覺得麻煩的話,我可以聯係您,向您報告調查的進展情況嗎?”

神場皺著眉頭說:“我已經不是現役警察了。”

緒方說服神場:“就像您說的,神哥您已經不是現役警察了。

退休的刑警不會直接參與搜查。但是,您可以根據我報告的信息推理事件。能不能以向前輩詢問意見的形式,請教神哥您心目中的嫌犯形象和搜查的方向呢?”

神場對著電話那頭的緒方搖了搖頭。

“退休了我就是普通人。如果泄露事件的信息,就違反了保密義務。”

在手機的另一頭,緒方微微一笑。

“這樣說的話,我已經違反紀律了。剛才,我把現在知道的信息都告訴神哥您了。”

緒方的言外之意像是在說,明明是你讓我做出了違反紀律的行為,現在又來拒絕我的請求嗎?如果用日本將棋來比喻的話,神場就像是被下了“必至”的一招[9],無論怎麽掙紮也逃不掉了。

麵對難以回答的神場,緒方又將了一記王手[10]。

“神哥,您對這個事件無法做到袖手旁觀。您是因為這件案子和十六年前您負責的純子遇害事件相似,所以才打電話來的吧。”

神場無言以對。

緒方猜對了。純子和愛裏菜在神場的心中重疊在一起,他無法袖手旁觀。現在,神場即使拒絕了緒方的請求,他也會在意事件,主動聯係緒方的。

[9] 譯者注:在日本將棋中,如果對方無論如何防禦都會在下一手被將死,則稱為必至(困斃)。

[10] 譯者注:在日本將棋中,將軍稱為“王手”,有“將要取王的一手”之意。被“王手”

的一方,必須立即使王將逃避或走一著棋應對。如果無法逃脫或無法應對,王會被將死(詰)。

神場煩惱了半晌,最後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對緒方說:“去得到鷲尾課長的同意。如果能得到負責指揮搜查總部的課長許可,我讓你違反紀律的罪惡感也會稍微減輕一點。”

鷲尾訓是縣警搜查一課課長。比神場小兩歲,即將迎來花甲之年,但是他學生時代常年練習柔道的身體還像四十多歲時一樣緊繃繃的。他一直專注於搜查領域,精通現場,以吸取部下的意見、靈活地開展搜查而聞名。

如果是鷲尾,應該會接受緒方的提案吧。他聽了緒方的話,一定會豪爽地笑著說那不是違反紀律,而是請求善良市民的協助。神場的眼前浮現出鷲尾的笑容。

對於神場的回答,緒方聲音變得輕快:“我知道了。我會向鷲尾課長請求許可,我會再聯係您的。”

緒方這樣說著,掛斷了電話。

神場合上手機,一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邊看著天花板。

把幸知和緒方撮合到一起的是神場自己。

大約八個月前,神場帶緒方回家吃晚飯。那時幸知也在家裏一起吃飯,這成了兩人交往的契機。

那天之後,過了一段時間的某個星期天,幸知說要去主題公園玩,神場就問和誰一起去,幸知說出的是緒方的名字。

“我們在交往。”

幸知坦然地說,就像在談論現在的天氣一樣。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緒方今年三十二歲。據香代子說,兩人之間好像也有談過結婚的話題。

緒方是個好人,性格開朗,做事認真。神場覺得女兒選擇男人的眼光是對的。但是,另一方麵,他不能接受緒方作為女兒的戀人。

香代子認為神場不認可兩人交往是出於父親特有的心理。

其實神場反對另有緣由。

神場拿著手機佇立在走廊上,聽到瓦頂上雨點輕輕拍打的聲音。

開始下雨了。

神場打開了走廊的窗戶,聞到了混雜在夜氣中的雨的味道。

這一次,不是幻覺。

昨夜開始下的雨,到了早上也沒停。

吃完早飯的神場和香代子,穿著合羽[11] 離開了旅館。幸運的是,雨下得很小,雨點在路邊的繡球花葉子上輕輕跳著。這點小雨並不妨礙走路去寺廟,不過二人還是準備了有防水性能的鞋子。

香代子的步伐讓人感覺不到前一天的疲勞。她輕輕地跳過人行道中間的水坑。

“膝蓋要緊嗎?”神場從後麵問道。

香代子回頭看了一眼神場,臉上微微泛起紅潮,表情放鬆。

“昨天睡得很好,今天膝蓋上戴了護膝,所以很輕鬆。”

[11] 譯者注:合羽,一種類似鬥篷的衣物,主要用途是遮擋風雨,是雨衣和風衣的前身。

“不說我了,”香代子放慢了步速,靠近神場的旁邊,“該問要不要緊的是你吧?眼睛下麵起黑眼圈了。昨晚沒睡好嗎?”

神場馬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昨天掛了和緒方的電話後就上床睡覺了,但中間還是醒了好幾次。如果是平時,他隻在早上有尿意時才會醒過來,但是昨晚醒了三次。並不是因為什麽響聲才被驚醒,也不是為了去洗手間,而是腦子異常清醒,無法熟睡。

也許是因為想起了十六年前純子的遺體,也許是因為在與緒方的電話中,時隔三個月再次感受到了辦案現場的氣息而情緒高漲。

“你那麽在意昨天的事件嗎?”

神場恍然大悟,看了看身旁的香代子。香代子的聲音中,有一種知道昨晚神場和緒方打過電話的感覺。

四目相對。這是一種能看透內心的視線。神場轉過身去,假裝不知道。

“沒有。我已經不是現役警察了。”

當神場告訴香代子要去巡禮的時候,香代子那時說的話在神場耳邊響起。

“一直以來你都對我放任不管,退休後也打算扔下我嗎?”

如果知道丈夫的思緒即使退休了也還沒有離開案件,香代子會不會感到悲傷呢?神場這麽想著,於是就撒了謊。

結婚三十二年來,香代子一直很辛苦,也經常感到寂寞。香代子認為,丈夫現在完成刑警的任務,終於回到了自己身邊。神場覺得沒必要特意給這種喜悅潑冷水。

到達八號劄所熊穀寺的時候,已經快八點半了。因為二人從旅館出來時是七點,所以算下來共花了一個半小時。

旅行前買的徒步巡禮指南書上寫著,從七號劄所到八號劄所,徒步大約需要一個小時。不知道多花了時間是因為下雨腳下的路不好走,還是自己走得慢。不願承認年老的神場,希望是前者。

穿過厚重的仁王門,完成納經。從正殿回來的路上,二人眺望著被稱為四國最大的多寶塔。“因為下雨,塔的色彩看不清楚啊。”神場嘟囔著。香代子眯著眼睛說:“煙雨朦朧的曆史建築也很有情趣,不是很棒嗎?”

走下從多寶塔通往山門的台階,香代子在小賣部買了兩個印有吉祥物熊的護身符。未來的路途還很長,神場認為沒必要在這裏買東西增加行李,但是香代子不聽。

買了護身符的香代子,從袋子裏拿出裏麵的東西,高興地端詳著。神場問她為什麽護身符上有熊,她回答說是因為寺廟的名字。

“這個粉色的是給幸知的。我覺得既可愛又兼顧交通安全,所以把它掛在車鑰匙上很合適。”

“這隻黃色的熊是誰的?”神場一問,就後悔了。如果香代子回答是給緒方的,不知道自己該采取怎樣的態度才好。

然而,神場杞人憂天了。另一個護身符是給瑪莎的。

從沒聽過狗需要護身符,神場這樣說著。香代子一邊輕輕揮動著黃熊圖案的護身符,一邊微微笑著。

“瑪莎最近耳背了。如果把這個掛在引線上,一拉起來鈴鐺就會響,這樣瑪莎就知道要去散步了。”

參照人的年齡來計算,瑪莎已經是將近九十歲的高齡了,耳背也是沒辦法的事。

“鈴鐺哪裏都有賣的吧?”

麵對一直抱怨的丈夫,香代子像孩子一樣噘著嘴。

“這隻熊,鼻子尖尖的感覺和瑪莎很像吧?東西嘛,不是夠用就可以的。同樣是買,買個喜歡的,心情愉快比較好。”

說著,香代子興衝衝地把熊護身符放進了袋子裏。

買了一個不到一千日元的熊護身符,香代子看起來卻像是得到了一萬日元的高價玩偶一樣興高采烈。神場目瞪口呆,但也能感受到香代子的好。正因為香代子有這種天真無邪的堅強,才能熬過五年的駐村時期,還有那件痛苦的事情——“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

去洗手間的香代子回來了。

根據指南,從熊穀寺到下一個法輪寺,步行大約需要四十分鍾。也就是說,兩個人走的話要花一個小時左右。

這不是一次匆忙的旅行,就這樣一邊看著香代子高興的表情一邊走路也不錯。

神場看著走在旁邊的香代子。香代子好像很喜歡熊的護身符,心情很好。她哼著結婚時期的流行歌曲。

神場好久沒聽過香代子唱得有點走調的歌了。最後一次聽到,還是在與神場同期參加工作的同事的結婚典禮上,香代子作為幫手幫忙合唱。在二十人左右的男女混聲合唱中,香代子跑調的聲音格外高亢。唱完後,周圍的人都陷入迷茫,不知道該怎麽跟香代子打招呼才好,而香代子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說心情很好。

就這樣,夫妻倆走著走著,忘卻了很久的事情就像沉入水底的氣泡一樣,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來。

對過去的記憶,絕不是隻有快樂。香代子也是一樣。二人誰都沒有提及過去,埋頭向下一座寺廟前進。

十點進入法輪寺,納經完畢後前往下一個劄所。

中午前,二人到了位於阿浪市市場町的切幡寺。因為雨稍微變大了,所以他們決定在附近的食堂吃午飯。

食堂的店鋪是由舊民宅的一樓改建而成的簡單建築。也許是因為在寺廟附近,客人多是巡禮者,所以有很多價格公道的菜品。二人點了德島縣的鄉土料理——蕎麥米雜燴粥。粥裏加入了煮過的蕎麥米湯汁,對喝了冷飲而變冷的腸胃很溫和,二人的身體暖和起來。

二人麻利地吃完午飯走出店後,經過切幡寺,前往十一號劄所藤井寺。

從切幡寺到藤井寺的距離大約有十公裏,步行需要兩個半小時。這是兩個人第一次一口氣走這麽遠的距離。

在前往藤井寺的途中,渡過了吉野川。

對著這條日本屈指可數的大河,香代子發出了歡呼。看著這條悠然流淌著的河流,無法想象它竟被稱為日本三大暴川[12]之一。

“你看那邊。”香代子指著河的遠處。

在河的淺灘上,有一隻白色的鳥,是白鷺。

周圍被小雨籠罩著,白鷺那威風凜凜的站姿,看起來就像隻有那裏被光照射著一樣。

香代子在橋的中間停下腳步,把胳膊放在欄杆上,凝視著遠處的綠色群山。

“雖然這是條大河,但是源流很像神川啊。”

香代子所說的神川,是流經我們曾經駐在的夜長瀨地區雨久良村的河。

神川河麵雖然很寬,但水很淺,一到夏天就能看到孩子們拿著竹簍捕撈杜父魚和魚的情景。

“那真是一條美麗的河流啊。”

也許是四國廣闊的天空讓人想起了自然資源豐富的夜長瀨,踏上巡禮之旅後,香代子經常提起駐村時期的事情。

神場為了打斷有關夜長瀨的話題,一個人先走了。

香代子看著藤井寺正殿旁邊的藤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那是讚歎和遺憾交織在一起的漫長的歎息。

[12] 譯者注:容易河水泛濫的河流。

“真想早點來啊。盛開的紫藤一定很漂亮吧。”

作為寺院名字由來的藤架,已經過了花季,隻剩下了茂盛的葉子。被雨淋濕的葉子看起來也很鮮豔美麗,正如香代子所說的那樣,被許多紫花點綴的院子,應該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神場既想看看盛開的紫藤花,又覺得錯過了花季也無妨,因為看著藤架,陳舊的記憶複蘇了。

在神場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在駐在所老舊的日式房間裏,香代子躺在被子裏的身影。彼時,香代子目光呆滯,在她的枕邊,有一朵紫藤花。

裝飾著紫藤的花瓶是相當老的物件,一直放在倉庫的深處。

不知道是以前的駐村人員留下的東西,還是更早以前就有的東西。

在神場巡視村落的途中,村田家的媳婦節子說:“這是給您家阿方的。”於是把紫藤花遞給神場。阿方,是雨久良村這邊的方言,是夫人的意思。

“因為開得很漂亮。”

從節子手中垂落下來的紫藤花,雖然很漂亮,但總覺得有些悲涼。

神場雖然收下了花,但是對沒有處理過花的他來說,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神場回到駐在所後,先去了倉庫,尋找能放花的東西。在架子的深處,神場發現了一個蒙著灰塵的花瓶。用自來水洗淨,插上花,放在正在睡覺的香代子的枕邊。香代子睜開眼,把臉轉向了紫藤。

“是村田先生家裏的花吧。”香代子喃喃自語。

村田家美麗的紫藤在雨久良村很有名。

“給我花的應該是節子吧。”香代子好像看到節子把花遞給神場似的,說道。

“是啊。你一下子就知道了。”

香代子一邊看著紫藤,一邊問道:“節子她怎麽樣了?”

當時神場不知道香代子的問題意味著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就隻說了見麵時的情況。

“她什麽話也沒說,但好像很擔心你。”

“等我能下床了,就去道謝。”

香代子這樣說著,又閉上了眼睛。

但是,香代子沒能向節子表達感謝之情。在節子給神場紫藤花的一周後,她以殺害公公的罪名,被警察逮捕了。

“不知節子怎麽樣了?”香代子低聲說著。

神場吃驚地看著香代子。

都說夫妻會越來越相像,可能是真的。香代子看到過了花期的紫藤花架,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神場不知道應該對香代子說些什麽。

節子殺害公公武男的事件,發生在神場他們赴任夜長瀨駐在所的一年後。

節子用木棍毆打喝得酩酊大醉的武男,把失去意識的武男的臉按在漲了水的田圃裏,致其溺死了。

節子嫁到夜長瀨是在事件發生的五年前。那年節子三十二歲,武男的獨生子、節子的丈夫幸助二十九歲。

節子出生於雨久良村一個叫須曾的村落,是三男四女中最小的孩子。當時,在那一帶,女性三十二歲就已經過了適婚年齡。容貌和性格都很好的節子在那個年齡之前沒能結婚,是因為從小身體就很弱。現如今,妻子是家裏的勞動力這一想法正在逐漸被淡忘,但在昭和五十年代的寒村,這種想法依然根深蒂固。無論長得多漂亮,不能工作的女人都很難找到婆家。

節子能和幸助在一起,是因為雨久良村村長的幫助。

幸助因為小時候的意外事故,一條腿瘸了。這件事,讓幸助養成了閉門不出的性格。到了年紀也不去找對象,每天都在家裏一個人喝酒。

武男擔心這樣下去村田家會斷子絕孫,就和雨久良村的村長商量有沒有好的對象。聽了這話的村長,介紹的女人就是節子。也許村長在想,兩個人都對自身有自卑感,應該能夠彼此慰藉好好相處吧。

當村長提到節子的名字時,武男非常狼狽。

病弱的節子不可能下地幹活。武男不想要幫不上家裏忙的媳婦。雖然他心裏是不滿的,但因為是自己主動提出商量的,所以也不好拒絕,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最重要的是,幸助自己強烈希望娶節子為妻。比起家庭勞動者,幸助更渴望的是有自己的妻子。

節子雖然不受公公的喜歡,但是在幸助的乞求下,嫁到了村田家裏。

節子和武男想象的一樣,不能做體力活。稍微一舉鋤頭就會感到頭暈,要是勉強下地幹活,身體就會因不適而臥床。

節子無法工作還影響到了幸助。

之前,家裏依靠武男和母親阿清的勞動,以維持母子三人的生活。節子嫁過來後,生活費增加了。幸助作為丈夫,應該照顧妻子節子,但他又是因為腿腳不方便而被寵壞的獨生子,不願意為了別人而辛苦。

武男和節子的關係逐漸變得緊張起來。

節子一直沒有孩子也是關係緊張的理由之一。不知道是沒有懷孕,還是有了新生命的萌芽但沒能順利結果。

幸助因每天從父親那裏聽到對妻子的抱怨感到厭煩,就說要去打工。雖然父母拚命阻止,但幸助還是擅自離家出走,在東京找到了一份即使腿腳不便也能勝任的工作。

也許是因為在有很多娛樂活動的東京生活變得快樂了,也許是因為討厭回家後聽到關於妻子的壞話,剛開始外出打工時,幸助每月回老家一次,漸漸地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與家裏聯絡也越來越少了。一年後,幸助隻有盂蘭盆節[13] 和年末才會回老家,也不再往家裏寄錢了。

[13] 譯者注:盂蘭盆節是日本重要的民間節日,在每年八月中旬,是日本祭祀祖先的日子。

因為獨生子離家後的寂寞,武男對節子越來越憤怒。一有事就說粗話,一喝酒就動手。

身為婆婆的阿清覺得與自己同為女人的節子很可憐,於是對節子百般嗬護,因此自己也經常被武男打。

在這種情況下,發生了那個事件。

神場接到阿清的通知趕到現場,向坐在公公遺體前、心神恍惚的節子詢問了事情的經過。

武男的虐待一天比一天嚴重。之前隻在天氣好的時候派節子去撿柴火,從去年冬天開始,下雪天也要節子去撿柴火。節子每次出去,單程都要走一個小時,回來的時候還要背著沉重的柴火。而且,每次武男都會抱怨柴火少,毫不留情地毆打疲憊不堪的節子。

冬天過去了,到了春天,武男的虐待還是沒有停止。雖然已是初夏,但武男依然命令節子去撿柴火。那一天,節子月事來了,便躺在**休息。但是武男不允許,他把痛苦的節子拉起來,推到了外麵。節子忍受不住肚子的疼痛,在外麵蹲了一會兒。接著,武男拿著酒瓶走了出來。

“你在發什麽呆?快站起來!”

他這樣喊著,抓住節子的胳膊,向山上拽去。

其實穀倉裏還有很多木柴,現在並不是非常急需。更何況,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入山是很危險的。很明顯,這隻是在欺負節子。

腹痛得無法站立,再加上每天反複的折磨,節子的神經逐漸麻木了。當她從山上背著柴火回來時,體力已經完全耗盡了。

節子在快到家的田間小路上坐了下來。

“請您先回去吧,我稍微休息一下再回去。”節子這樣說著。

武男卻用腳狠狠地踹向蹲在地上的節子的肚子。

節子忍不住呻吟,苦苦哀求武男饒了自己,但是武男沒有停下。他噴著酒氣,冷冷地對痛苦的節子說:“生不出孩子的肚子,沒了也沒關係。到哪裏都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在駐在所的審訊中,節子回答說,之後的事情就記不清了。

事發後第一個發現的人是阿清。要去撿柴火的丈夫和媳婦到了晚上也不回來,她擔心地出去看了看,發現節子一個人坐在月光下的田間小路上。

靠近節子後,阿清屏住了呼吸。

在節子的腳邊,武男俯臥著,臉埋在田地裏,後腦勺裂了個大口子。

在駐在所角落的椅子上,阿清一邊放聲大哭一邊護著媳婦:“節子沒做錯。是我不好,要是我殺了他就好了。”

節子的臉上和胳膊上都布滿了青斑,應該是被打的痕跡。恐怕被衣服遮住的地方還有很多。

深夜時分,離村落最近的葛鎮分局的搜查員,開著警車接走了殺害公公的兒媳婦。神場遞交了審訊記錄,告訴搜查員嫌犯有酌情考慮的餘地,然後目送節子坐著警車離開了村落。

節子殺了武男的故事瞬間傳遍了整個村落,駐在所前人山人海。村裏的成年人基本都到齊了。

村民們都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夜長瀨的村民們,誰都知道武男對節子過分的做法。神場原以為從村民的口中能聽到對節子同情和擁護的聲音,但是沒有。

大部分人說的話都是譴責節子的。

節子確實殺了人,那是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允許的事情。但是,神場認為,正如審判中有酌定量刑一樣,如果知道節子殺了公公的前因後果,稍微有一些庇護節子的聲音也未嚐不可。

人們 —— 特別是男人們,大多異口同聲地說,武男的運氣不好,娶到了沒用的媳婦,不能抱孫子,還丟了兒子,拿媳婦撒氣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人們完全沒有提及武男的暴力,而是責備病弱、沒有孩子的節子。從這些男人的口吻中,神場深切地感受到山村的村民抱有怎樣落後的價值觀。同時,一想到必須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一段時間,神場的心情就變得陰鬱起來。

神場被男人們無情的話傷透了心,回到駐在所,看到香代子站在那裏。

香代子站在與土間相連的客廳入口,靠在柱子上。蒼白的臉因悲傷而扭曲,眼睛發紅。神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無言地靠近香代子,支撐著她顫抖的身體,扶她上床休息。

香代子躺在被窩裏,用好不容易才能聽得清的微弱聲音對神場說:“對不起。”

神場的眼睛裏映出花瓶裏插著的紫藤花。那朵枯萎的花,讓人想到俯身坐在警車上的節子。

在夜長瀨,最少也要再待兩三年。

你能在這裏做下去嗎?

神場問自己。

為了斬斷不安,神場搖搖頭,到廚房給香代子煮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