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們

7

劉明愚正在看書,趙世俊準時來到了記憶書店。劉明愚很高興地迎接了他。

“快請進。”

“謝謝您百忙中還抽時間和我見一麵。”

“如你所見,現在也沒什麽客人。”

“到昨天為止,我已經調查了吳亨植和金黎明,看起來金黎明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

“他來店裏的時候我也這麽覺得,不過……”劉明愚看著他,像是等著趙世俊再具體解釋一下。

趙世俊的目光落在了滿架的書上:“他做了太多刻意引人注意的事。住在擁擠居民樓半地下室的小房間裏,應該很不適合處理屍體吧?周圍那麽多人看著呢。說不準他在別的地方還另有秘密基地。”

“這個需要進一步的調查。”

“第一次在網吧裏看見他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是個變態。”

劉明愚忽然問道:“依你這麽說,是又找到了什麽別的線索嗎?”

“您還是先看看這些照片吧。”

趙世俊從包裏掏出平板電腦,點亮屏幕遞了過去。劉明愚雙手接了,趙世俊一邊觀察著他的表情一邊說:“他住的那間半地下室裏,牆上貼的都是劉教授您的照片。您去電視台的路上、您在拍攝現場……都是遠距離偷拍。這裏麵還有一張高層公寓,是不是您的住處?”

“前不久我還住在那裏,為了開書店已經把那套房賣了。”

“您見到他的時候什麽感覺?”

劉明愚回憶起那天的情景,皺起了眉頭:“他說他和我一樣,曾經去法國留過學。還有,他對書不感興趣。”

“他應該是跟蹤偷窺您很久了,現在直接找上門了。”

劉明愚瀏覽著照片,低著頭說:“雖然不像偶像組合有‘私生’粉絲,其實我也遇到過好幾個跟蹤狂了。既然要上電視拋頭露麵,就必須得忍受這種事。”

“你看看後麵幾張,問題更大。”

聽趙世俊這麽說,劉明愚往後滑了幾張,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是什麽?”

“金黎明當時正在看的電腦屏幕。我沒想特意去拍,意外角度合適拍到了。”

“這人確實不正常,這是虐殺電影?”劉明愚問道。

趙世俊點點頭:“對,幾年前‘暗網’不是引起過很大爭論嗎?那上麵就可以看這種片子。”

“真是‘變態’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了。”

趙世俊接過平板:“看到這個我嚇了一大跳,感覺他也有可能是獵手。”

“他有可能是獵手?”

“殺人也好,做其他壞事也好,總歸他這十五年過的應該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可能一直在殺戮,也可能做別的去填平他的欲壑。”

劉明愚一臉的不能理解:“因為他沉迷於暗網?”

“利用暗網做些什麽勾當,是可以掙錢的。他要一直殺人,也需要錢。畢竟他得生活,還得處理屍體。”

聽了趙世俊的解釋,劉明愚的表情變得很複雜。

“我倒沒想到這個……”

“還是先觀察觀察他再說吧。”

趙世俊把平板電腦放回包裏,又說:“吳亨植也有值得懷疑的地方。”

“那個和兒子一起來的客人?”

“就是他。”

“為什麽這麽想?”

“首先,他的家很可疑。”

“你是說他的住處?”

“對,他家是小洋房,帶個大院子。他和兒子一起住。

我去附近的房地產中介問過了,說那個人堅決不賣房。

金黎明雖然也很可疑,但是他家太小了,沒有地方處理屍體。”

“光憑這個就下結論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附近的人對他印象也很不好。這個人好像隱藏著秘密,又或者正試圖去隱藏什麽。”趙世俊抱著雙臂,表情嚴肅,“還得對他進行進一步的調查。”

“不過我剛才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麽事?”

劉明愚拿起別在輪椅把手上的手機給他看:“戶籍登記上隻有吳亨植一個人的名字。”

“啊,他不是和兒子一起生活嗎?”

“他們倆也是一起來的書店,但正式記錄裏吳亨植是獨居。這意味著有兩種可能:要麽那孩子是他的親生兒子,但沒做人口出生登記;要麽那是他從孤兒院領養的孩子,他沒把孩子添到自己戶口上。”

“也就是說,如果小孩突然消失了,法律對他沒有任何辦法。”

劉明愚放好手機,說道:“當然,周圍那麽多人都看到過他們倆同進同出。如果吳亨植帶著兒子一起離開,遠離周圍人群的視線,那麽就算孩子人間蒸發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可小孩到了年齡沒入學,不是會有人來調查嗎?”

“我知道。”

“不過……如果吳亨植的兒子完全沒有戶籍記錄,那就根本不會成為調查對象……”趙世俊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歎了口氣,“必須在壞事發生前就阻止它!”

“很遺憾,我們現在沒有任何辦法。我給他打了電話,請他再來一次店裏,也許他覺得苗頭不對,借口有事說不來了。”

“他有什麽借口?”

“他說明天得去一趟江南Coex 購物中心的星空圖書館,那邊要舉行安徒生主題的展覽和講座,他要去看。”

趙世俊聽了沉思片刻,才開口道:“那我也去看看。講座是幾點?”

“下午四點開始。你想好怎麽揭露他的真麵目了嗎?”

“容我再想想。這人非常敏感易怒,我怕把他給惹毛了。”趙世俊摸了摸下巴,“如果能以虐待兒童的罪名先把他逮起來,就有機會好好搜查一下他家了。”

“這也是個辦法。”

“在他家裏翻翻,肯定會找到線索的。”

“明天我先去星空圖書館盯一下吳亨植,然後再去光化門那邊的一個書吧。金盛坤在那邊有個講座,是個可以觀察他的好機會。後天嘛,我打算去金盛坤家看看。”

“他的工坊在天安車站附近,他就在緊挨著工坊的平房裏生活。”

“嗯,我已經確認過他的住址了。”

“那就拜托你了。”

趙世俊點了點頭。

轉過天來,趙世俊掐著點兒往星空圖書館趕。在購物中心裏走了一陣,幾座巨型的書架出現在眼前,他停下了腳步。星空圖書館占地麵積很大,宛如一個小廣場,分為上下兩層,有扶梯相連,巨型書架占滿了兩層樓高的空間。館內的燈光布置得剛剛好,使得這樣的巨物並未給人帶來壓迫感,反而讓人感覺親近。趙世俊橫穿過整個圖書館,搜尋著吳氏父子。寬敞的空間裏散落著可以供人讀書休憩的桌子。為了辦展覽,館內還臨時增設了許多玻璃展示櫃。玻璃櫃裏放著按年份整理好的各版安徒生童話集,下麵貼著說明的小字。展覽看上去挺有意思的,但趙世俊另有任務在身。他佯裝看展,觀察著周圍情況。

扶梯旁邊有個矮矮的舞台,估計是講座的場地,旁邊還擺著不少椅子。椅子旁拉了條宣傳橫幅,要來做講座的是安徒生童話的專業研究者兼譯者。

“他說他是來聽講座的吧?”

趙世俊發現了那父子二人的背影。吳亨植牽著兒子的手站在那裏,正在和掛著名牌的中年男人聊天。趙世俊知道對方看到過自己的臉,於是避開吳亨植,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們。吳亨植的兒子抓著父親的手,似乎有所覺察,轉過頭來。趙世俊嚇得整個人都僵住了,幸虧有人正好從他麵前經過擋住了他,讓他將將來得及背過身去。他順著原路往回走,躲到一根柱子背後,這才緩了一口氣。

“好險,差點被發現。”

講座馬上就要開始了,人們三三兩兩地聚攏過來。趙世俊想到了一個能避開吳亨植兒子的好辦法。他從包裏掏出穩定器,安上手機,鎮定自若地往講座會場那邊走去,手機正好遮住了他的臉。舞台前的椅子上半數都有人了,還有人陸續找位子坐下。如他所料,吳亨植和他兒子緊挨著坐在了第一排。一位拿話筒的中年女士站在他們麵前,宣布講座開始。

“大家好,本次安徒生童話展附設的特別講座‘誰是安徒生?’馬上就要開始了,歡迎有興趣的讀者與我們共聚一堂。韓國頂尖的安徒生研究者宋暢希老師將為大家帶來精彩的講演。”

女士又說了幾遍講座信息。趙世俊裝作在拍視頻,環顧四周。好在那孩子一直看著舞台,應該是吳亨植讓他集中注意力,不要東張西望。趙世俊看著他們,微微笑了笑。他走到舞台側麵,中年女士正在那裏盯著台上講座的進行。

“您有什麽事兒?”

“我是個視頻博主,主要做圖書相關的內容,能做個采訪嗎?”

“沒問題,講座結束後您來吧。”中年女士聽得眼睛一亮。

趙世俊又說:“在采訪主講人之前,我能采訪一下聽眾嗎?這是我做節目的習慣。”

“這沒關係,不過我也不認識今天到場的聽眾啊。”

“沒事兒,您隻要待會兒和大家說我想采訪就行了。”

“那沒問題。”

見對方答應了,趙世俊用下巴指了指吳氏父子那邊。

“我剛才看見有一位父親帶著小朋友一起坐在第一排。”

“啊,您說的是他們啊。他們早早就來了,還和宋老師聊了一會兒呢。現在這樣的父親不多見了。”

趙世俊點頭稱是,又指了指舞台另一側扶梯旁的書架。

“我就在書架後麵等,講座結束後請您讓他們去那邊找我。之後我還想采訪一下主講人。”

“沒問題。”

“多謝您了。”

趙世俊道了謝,就慢慢往扶梯邊的書架走去。書架正好在拐角處,方便避開眾人耳目。萬一苗頭不對,也方便大喊求助。他站在書架背後,講座的聲音通過話筒被擴大,這裏也聽得見。終於聽到了“謝謝大家”,掌聲響起。趙世俊探頭一看,講座結束了,觀眾都在鼓掌,坐在第一排的吳亨植鼓得最歡。

趙世俊喃喃道:“他還真是戴了好一張假麵具。”

兒子也是他假麵具的一部分,所以他到哪兒都帶著兒子。他用為人父的麵目示人,就可以掩飾他內裏的真相。這個人還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依舊熱烈地鼓著掌。負責現場的中年女士走到他旁邊,向他一指趙世俊所在的方向。趙世俊連忙躲到書架後,他想著,萬一出了事,手機穩定器可以當棍子用,還試著揮了兩下練了練。

耳邊響起了腳步聲,趙世俊舉著穩定器,用手機擋著臉。

他一開始還沒聽出來是吳氏父子,意識到兩人已經到了麵前,他的表情凝重起來。

他鎮定自若地打了個招呼:“很高興見到您,我是視頻博主趙世俊。”

他裝作不認識兩人的樣子搭了話,吳亨植站在鏡頭麵前,表情多少有點不自然。見他還緊緊拉著兒子的手,趙世俊把手機貼近了一些,問道:“親子關係可真好啊。

您對圖書很感興趣吧?”

“當然,不然今天也不會來參加活動了。”

“是嗎?您家的院子也挺寬敞呢。”

趙世俊冷不丁地提起他家來,吳亨植的眼神立刻變了,沉著臉問:“您是哪位?”

趙世俊晃了晃手裏的穩定器:“這兒可有這麽多人看著呢。”

“我問你是誰!”

“我也是愛書之人,所以想采訪您一下。”

“就是你在暗中窺探我們家,我就知道!”

“那怎麽能是窺探呢,我是想買房,所以回去看了看。

你也太以自我為中心了吧。”

“我和你這種油嘴滑舌的人沒什麽話好說。”

吳亨植的話中已經充滿了火藥味,他剛要轉身,趙世俊就拋出了醞釀許久的那句話:“您不想知道我是怎麽發現自己被跟蹤的嗎?”

不出所料,吳亨植果然停了下來。趙世俊看向被他拉在手裏的孩子,吳亨植皺起了眉頭:“別和我耍滑頭!”

“令郎可都告訴我了,是您讓他盯我的梢。”

那孩子抓著父親的手,一聽這話,眼睛瞪得老大。趙世俊看著吳亨植,嗬嗬笑了起來。他又把手機靠得離對方更近了一些:“您有什麽感想啊?”

“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吳亨植提高了聲音,引得從扶梯上下來的人紛紛往這邊看過來。眾人灼人的目光讓吳亨植一愣,趙世俊趁機從穩定器上拆下了手機,說道:“采訪到此結束。”

吳亨植已經動了怒,但礙於路人都看著,沒法動手。

趙世俊心中有數,優哉遊哉地溜了出來,隱約能聽到身後小孩的自辯和他爸的怒吼輪番上場— 他已經成功地在這對父子之間種下了矛盾和懷疑的種子。趙世俊一身輕鬆地向地鐵站走去,一邊走馬觀花地看著通道裏的各家商店,一邊回頭觀察身後的情況。吳亨植拉著他兒子跟了過來。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內,趙世俊慢悠悠地邁著腳步。研究吳亨植的資料時,他發現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有“計劃性”。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周圍的所有人事物,都要遵從他的意誌,都必須按照他的計劃執行,一旦打破他這個小世界的秩序,他就完全無法忍受。他給上次去過的開峰洞房地產中介打了個電話。

“喂,您好,金經理,我上次去您那兒谘詢過,就是想一起買您介紹的那家和它隔壁的那個……啊,對,他是不賣,但誰能和錢過不去呢?麻煩您幫我和房主說一下,我再多出5000 萬韓元。要是能成,後續的事我也不給您這邊添麻煩。我現在方便去您那兒一趟嗎?我過去得要大概兩個小時吧,拜托您了。”

就像上次一樣,金賢珠依然勸他算了,那個地方不對勁。但他既然願意多出錢,那她也沒有繼續阻撓的道理。

趙世俊掛了電話,他剛才特意提高了聲音,從旁邊商店的玻璃上映著的影子中,毫無意外地看到吳亨植正緊緊跟著呢,估計也聽到了他打電話的內容。果然,趙世俊又走了幾步,吳亨植跑了上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趙世俊轉過身,對上了吳亨植熾烈的目光。他輕輕一笑:“我是拍視頻的啊。”

吳亨植立刻就炸了,照著他就是一拳。重重一響驚動了路人,有人尖叫起來。趙世俊倒在地上,吳亨植薅住他的領子,又連打了好幾拳。

“你小子耍誰呢!”

旁邊的孩子異常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圍觀人群中有人喊快報警。趙世俊雖然被打得渾身疼,但想到事情正順利按計劃進行,他笑了。

做完筆錄,趙世俊走出了警察局。停車場空****的,他走向停在最裏麵的一輛奔馳車。確定周圍沒人之後,他發出了一個視頻通話邀請。等了一會兒,劉明愚接了。

看到趙世俊臉上掛了彩,劉明愚吃了一驚:“這是怎麽了?”

“我在Coex 被吳亨植打了。”

“他這麽衝動?”

“那倒沒有,是我特意招惹他來著。”

“我的天,他有可能就是獵手啊……你應該和我一樣,知道這人有多危險吧?”

趙世俊卻對驚訝的劉明愚露出了“沒什麽大不了”的表情。

“周圍好多人看著呢。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打我,這不就被警察抓走了嘛。”

“原來是想用這個來換取調查時間……”劉明愚一眼就看破了他的意圖。

趙世俊苦笑道:“正是此意。警察很快會再傳喚他接受調查,我想趁機去他家裏好好查一查,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線索。”

“太危險了吧?”

“如果能找到證據,證明他就是獵手,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就讓我踩一踩法律的紅線吧。”

“既然要踩紅線,那我去幫你查一下他家進門的密碼。”

趙世俊點點頭:“警方也可能很快再找我,必須把握時間,趕緊去一趟。”

“好。你好好養傷!”

趙世俊笑著掛斷視頻。他坐在奔馳車裏,按下了錄像鍵。

“我這臉上看著挺慘的吧?今天我和一個疑似獵手的人打了一架。與其說是打架,不如說是我單方麵挨打。

打我的人已經進了局子,估計警方很快就會調查他了。大家也很快會知道我為什麽會和他發生摩擦。我正在一步步接近真相。結局如何,敬請期待!”

說完,他強行扯出一個微笑。他一直忍著痛,剛按停了錄像,麵孔就痛苦地皺了起來。他把手機放進兜裏,剛想起身,就感覺遠處有什麽人正在盯著他。一瞬間的驚慌後,趙世俊意識到,那是吳亨植的兒子,這才鬆了口氣。孩子與他對視著,也不跑,就那麽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趙世俊坐在車裏,打了個手勢讓他過來。孩子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走了過來。趙世俊讓他坐到副駕上,他也乖乖地坐了。

“你怎麽在警局啊,犯了什麽事兒?”趙世俊半開玩笑地問孩子。

吳亨植的兒子沒有回答,隻是呆呆地抬頭看他。

趙世俊明白過來他為什麽在這兒了:“你爸讓你盯著我,對吧?”

孩子依舊沒有回答,隻是眨了眨眼,點了點頭。

見他這副模樣,趙世俊側過頭問他:“你叫什麽?”

“吳勇俊。”

“幾歲了?”

“不知道。”

“什麽?”這個回答讓趙世俊很是意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孩子低頭看著地麵,歎了一口氣。

“爸爸說年齡不重要。”

“那他說什麽重要?”

“信任。”

又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趙世俊做了個深呼吸,對孩子說:“你叫勇俊是吧?”

孩子還是點點頭。趙世俊彎下腰來,與孩子平視。

“每個人都要知道自己的年齡,這樣才能去上學。”

“學校教的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能去上學。”

“誰說的,你爸?”

“嗯。”

“那你覺得呢?”

“我……覺得?”

趙世俊點點頭:“對,你覺得。你覺得你不需要知道自己多大,不需要去上學嗎?”

孩子無聲地眨了眨眼睛,望著趙世俊:“我不知道。”

“我倒覺得你不像不知道。”

趙世俊伸直了腰,看了看周圍,又問:“他讓你盯著我,你應該偷偷地藏起來,為什麽站在我麵前?”

“因為我想知道,叔叔你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們麵前。”

“因為我想知道,你爸到底藏了什麽秘密。”

“爸爸說,這個世界很危險,我們倆要互相幫助,互相保護。”

“在我看來嘛……”趙世俊望著孩子,忽然伸手揪著孩子的衣領把他拽到近前,孩子的小臉皺作一團。

“疼……”

“我拽你一下就疼,還是碰到哪兒了?”

果然,後頸下方有一塊瘀青。孩子都快要哭了,往旁邊縮了縮。

趙世俊又說:“看來兩個都是啊。你爸是幹什麽的?”

“侍奉神。”

聽孩子這麽說,趙世俊想了想,喃喃自語道:“神和獵手?很不搭啊……”

“什麽?”

趙世俊搖搖頭:“沒什麽。他侍奉什麽神?”

“天。”

孩子就回答了一個字,抬頭望著天空。趙世俊也抬起頭,天空湛藍,飄著幾縷棉絮似的白雲。

他又低頭問孩子:“侍奉‘天’,不是上帝,不是佛陀?”

“爸爸說那都是假的。”孩子一臉固執地回答。

趙世俊不由得哀歎出聲:“哎喲,我的天……”

看來他們信的還不是個什麽正經宗教,這實在不符合獵手的形象。趙世俊無言,陷入了沉思。

孩子突然開了口:“求您救救我!”

沒想到孩子會求救,趙世俊目光閃動:“從誰的手裏救你?”

“從爸爸手裏……”

“不是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嗎,為什麽要救你?”

孩子雙肩顫抖著:“我馬上就要被送到‘本堂’去了。

上星期伯伯來家裏,他們說話我聽見了。”

“‘本堂’在什麽地方?”

“在忠清道的一條山溝裏。開車出去也要一個小時才能看到人家。”

“原來他們管那個地方叫‘本堂’。”

“我不想去。”

談話偏離向一個奇怪的方向。趙世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問他:“你想讓你爸被抓起來,這樣你就自由了?”

孩子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趙世俊摸了摸孩子的頭,說道:“你能告訴我你家裏有什麽嗎?這樣我才好幫你。”

“家裏?”

“嗯,你爸在家裏藏了什麽吧?所以說絕不會賣房子。”

“ 家裏……” 孩子皺著眉頭想了想,“ 什麽都沒有……”

“住人的地方怎麽可能什麽都沒有呢?”

“真的。”

看著孩子的臉,趙世俊起身從車裏出來。

“那咱們回見吧。”

他走出去幾步,就聽見孩子在後麵喊道:“有一個地方,爸爸說我絕對不能進去!”

“哪兒?”趙世俊轉過身,對孩子說。

“半地下室。”

“大門旁邊的半地下室?”

“對,就是那兒。”

“你為什麽不能進去?”

“不能問。”

“就是說,你不能有任何疑問?”

孩子抬頭望天:“那是‘天’的旨意。”

“所以你根本進不去?”

“那裏上了鎖。”

“哪種鎖,電子密碼鎖?”

孩子做了個轉動鑰匙的手勢:“不是,就是一般的鎖,用鑰匙開的。”

“你覺得那裏麵有什麽呢?”

孩子想了想,說道:“有神,還有死亡。”

“小孩老這麽學大人說話可不好。”

趙世俊剛一皺起眉頭,孩子立刻道起歉來:“對不起。

我每天就是讀經、念經,隻學過必須要這麽說話,不這麽說就隻能閉嘴。”

聽孩子這麽說,趙世俊開始想象那間緊鎖的半地下室裏,到底藏了什麽。根據他們那個邪教的教義,他們可能綁架殺人,在那間屋子裏留下痕跡,又或者裏麵布置的都是他們信的那些所謂的聖物……這都無從得知。

趙世俊對猶猶豫豫的孩子說道:“你說你想逃?”

孩子眨眨眼,點了點頭。

“如果你能幫我一個忙,我就幫你逃跑。”

“怎麽幫您?”

“下次你爸受到警方傳喚,你把時間告訴我。”

“我也要和他一起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家什麽時候沒人就行了。”

“爸爸和警察叔叔通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下星期他要再去一趟接受調查。”

“星期幾?”

“星期三或者四,他們好像要再商量一下才能定下來。”

“和誰商量,你那個所謂的伯伯?”

“對。”

“他不會在你們家吧?”

“伯伯都是來了坐一會兒就走。他說在俗世待久了,信仰就會消失。”

“實在是可笑……你有手機嗎?”

“有一部緊急聯係用的手機。”

“我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你,我能去你家的時候,悄悄給我發個短信。”

“如果叔叔您在我家發現了奇怪的痕跡,爸爸是不是就會被抓起來?”

“那倒不至於。不過,如果能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你爸是會被抓起來的。你放心,不把他抓起來,我也有辦法把你弄出來。”

“真的?”

孩子的聲音裏充滿了真誠的信任。趙世俊沒有回答,隻是對孩子鄭重地點了點頭。今天接受了警察的調查,他已經很累了,臉上還一抽一抽地疼,但他還得去聽金盛坤的講座。他坐上公交車,在光化門下車,往世宗文化會館背後走去。經過一塊立著不少雕像的草坪,就進入了一條兩邊高樓大廈林立的街道,那家書吧的招牌出現在眼前。

“原來在地下一層。”

大廈正麵的旋轉門旁,還有一道狹窄的樓梯通往地下。走下旋轉樓梯,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類似天井的小小空間。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裏麵是一家書店。趙世俊站在樓梯旁,按下了手機的錄像鍵。

“現在,我為了參加嫌疑人之一的講座,來到了光化門。他想告訴我們什麽呢?能不能從他的講座內容裏找到他行凶的蛛絲馬跡呢?我必須親自聽一聽。”

推開玻璃門,通道內有塊立牌,告訴來訪者這裏是一家書店。走進店內,他發現裏麵的空間比想象中要寬敞不少。四壁都滿滿立著直通天花板的書架,店內各處還散落著比人稍矮些的書架。入口正對麵已經布置好了一個小舞台,一個頭戴鴨舌帽的胡子男正坐在椅子上。舞台下麵拉著一條橫幅,寫著“木工金盛坤的圖書故事”。

各色的塑料椅上坐著不少人,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一個個後腦勺。趙世俊悄悄找了一個最邊上的空位子坐下來。

講座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金盛坤手裏比畫著,正在侃侃而談。

“書是偉大的,我們通過書來分享知識。而錢和書,都不應專屬於特定的某一個人。因為書本身就是為了讓更多人能夠閱讀而被創造出來的。有些貪心的收藏家,卻花大價錢買書,把它們束之高閣,隻等著升值。這樣的事本不該發生。”

盡管坐得有點遠,趙世俊還是輕易就感受到了金盛坤的憤怒和癲狂。他像是渴了,喝了口水,繼續說道:“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某教授開的書店。這家店最近可是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啊,大家知道是哪家嗎?”

在他的誘導下,聽眾中有人低聲說出了“記憶書店”

的名字。金盛坤聽了,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舉起話筒說:“那家店自稱是書店,開門迎客,但我實際一看,書要麽被放在玻璃罩裏,要麽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名義上是書店,買書人卻必須預約才能進去。他用自己的財富和名聲才收集到這些古舊書,結果卻把它們藏得嚴嚴實實。

他的所作所為,還能算得上所謂的‘知識分子’嗎?”

金盛坤說得起勁兒,聽眾也覺得很有意思,笑了起來。等眾人的笑聲停下來,他繼續說:“我想讓他給我看看他的藏書,他大概是嫌我沒錢,一味譏諷嘲弄我。說實話,當初那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開始上電視,我就很不喜歡他。隻要有錢,就能以知識分子自居。正是書籍的缺失,才讓世道變成這個樣子。知識分子本應照亮社會,為人們引路導航。這個人卻被金錢和名望蒙蔽了雙眼,竟然做出讓書籍不見天日的野蠻行徑。”

金盛坤持續輸出著他對劉明愚毫不掩飾的厭惡。舞台下的書店負責人明顯有些擔心,一直看著金盛坤,聽眾卻聽得津津有味。趙世俊觀察著現場的情況,見金盛坤的話不停向同一個方向跑偏,他默默起身離開了座位。

盡管隻聽了一小會兒,但已足夠讓他明白金盛坤的想法了。有兩點確鑿無疑:他愛書如狂,同時深深厭憎劉明愚。可走出書店上樓梯的時候,他又搖了搖頭。

“如果他是獵手,會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大庭廣眾中嗎?”

獵手做事比任何人都更小心,他還會殺人。金盛坤與獵手的形象還是有些距離的。然而,他腦海中又閃過一個念頭:獵手認為那本書是他的,他想得到那本書,那麽也很有可能會是金盛坤這個樣子……“明天先去會會他,和他聊上幾句就有頭緒了。”

趙世俊爬上樓梯,走到了大廈外麵,發現剛才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這鬼天氣,馬上翻臉下雨也不奇怪。

路上行人大概也意識到這一點,紛紛加快腳步,還有人趕緊去便利店買雨傘。趙世俊卻慢悠悠地向地鐵站踱去。

“明天見到金盛坤,就能弄清很多事了。”

第二天,趙世俊坐上了前往天安的列車。也許是昨天剛下過雨,今天的天空格外幹淨明澈。昨天聽了金盛坤的一部分講座,大概能了解他對書的態度。但趙世俊依然很想知道這些與他的現實生活有什麽關聯。在車上睡睡醒醒,一個多小時後,趙世俊在天安站下了車。走下台階,來到車站廣場上,兩旁全都是賣核桃糕的店鋪。

他沿著路走下去,路過公交車站時,又把手機裝在穩定器上,開始攝像。

“今天,為了會一會另一個嫌疑人,我來到了天安。

從車站出發,他的工坊就在步行可以到達的地方。他會用什麽樣的方式度過一天呢?如果您想知道,請跟我來。”

趙世俊對著鏡頭故作俏皮地擠了下眼睛,結束了這段拍攝。繼續沿著路走,路過了幾個公交車站,離車站越來越遠,路邊的風景也不一樣了。賣核桃糕等吃食的小店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寫著零件、機械這類字樣的招牌。

“氣氛緊張起來了呢……”

很快,他就看見了木匠金盛坤的工坊,這是一棟看起來很像違章建築的二層小樓。路邊的白色招牌上畫著一把巨大的刨子,店門口有一塊能停幾輛車的空地,店鋪臨街一麵是落地玻璃。一層掛著條幅,寫著短期速成木工課程的時間和學費。趙世俊停下腳步,仔細讀著條幅最下麵的字:2 小時體驗課,贈送案板,收費5 萬韓元。

這是個有趣的機會。趙世俊輕輕摸了下鼻子,用手機拍了張工坊的照片。

“這個嫌疑人開了一家木工工坊。值得注意的是,工坊裏可全都是能用來當凶器的工具。這隻是巧合嗎?又或者是有意為之?現在還不知道,讓我們進去看看。”

趙世俊拆下手機,走進了工坊。金盛坤正在裏麵,他戴著黑色鴨舌帽,圍著一條皮質的圍裙,耳朵上別了一根鉛筆。見有人進來,站在一張大桌子前的金盛坤回過頭來。

“歡迎光臨。”

趙世俊裝作很緊張的樣子,問道:“這裏是木工工坊吧?”

“沒錯。原來是個螺絲廠,現在改了。您有什麽事嗎?”

“我……我想學木工。”

“那您可來對了。您想選哪個課程?”

“那個……我沒多少空閑時間,想先試試體驗課。”

“哦,原來如此。正好現在沒什麽事,您方便的話,咱們現在就開始?”

“是一對一授課嗎?”

金盛坤正了正帽子,答道:“對。那邊有圍裙,您隨便拿一條圍上。”

衣架上滿滿掛著皮圍裙,趙世俊拿了一條圍上,走到金盛坤身邊。金盛坤已經拿來了要用的工具,還從別在圍裙上的鉛筆裏挑了一支遞過來。

“要做案板,得先畫個圖樣,還得選要用哪種木頭。”

“木頭也要選啊?”

“是的,一般就用花曲柳木、橡木、樟木這幾種。”

“哪種比較好啊?”

金盛坤想了想:“那就用花曲柳吧。”

工作台旁邊堆著不少木料,他去選了兩塊大小合適的木板拿過來。趙世俊借機觀察了一下工作台周圍的情況。牆上掛著各種工具,還有應該是金盛坤自己做的飯鏟、案板、勺子、托盤等物。旁邊是折疊桌、折疊椅、書架。店麵中央的折疊桌上有一個國際象棋的棋盤,棋盤上的棋子看起來比一般的要大一些,歪歪扭扭的。

趙世俊正看著棋盤出神,金盛坤已經把木板放在了工作台上,對他說:“有的木材必須得好好晾幹,不然用著用著就會變形開裂。選好木頭之後,咱們就開始畫樣子。您想要哪種形狀的案板?”

“小一點兒,能當吃飯盤子用的那種。”

“四方的,把手那兒留一個孔的,對吧。”

金盛坤取下耳朵上夾著的鉛筆,在木板上不停地畫了起來。趁著他畫樣子,趙世俊又開始打量四周。掛工具的那麵牆上還有一排壁掛式書櫃,裏麵滿滿當當都是書。

畫好了樣子,金盛坤從工作台一角搬來一台機器。

“這個是曲線鋸機。操作杆下麵是垂直的鋸條,咱們就用它來切割木板。本來應該讓你親手試一下的,不過時間有限,就由我來代勞。在旁邊看好了。”

趙世俊說了聲好,歪著頭看金盛坤如何鋸木頭。操作杆下方是一根垂直的鋸條,看上去就像一根針。金盛坤把木板探出工作台的邊緣,小心地按下了曲線鋸機的開關。

機器發出嗡嗡的響聲,開始鋸木頭。鋸條沿著鉛筆畫的粗線移動著,等機器停下來,木板已經變成帶一個把手和四個圓角的案板形狀了。

“那邊是衝壓機,你可以試著自己鑽一個孔。”

“要怎麽操作啊?”

“我就在旁邊呢,別緊張。”

金盛坤笑著拍了拍趙世俊的肩,把他帶到一台大機器前。衝壓機的操作杆是紅色的,還有一個大鑽頭。金盛坤打開下方的開關,拉下來鑽頭,對準了案板把手上要打孔的位置。接著他打開操作杆旁的開關,退到機器旁邊。

“握住操作杆,慢慢下壓,鑽頭也會往下走。位置已經對好了,把鑽頭往下壓就可以了。”

趙世俊按照他的指點向下壓操作杆,鑽頭發出刺耳的聲音,旋轉著觸到案板的把手。霎時間木屑四濺,鑽頭鑽進了木頭裏。

“好,再慢慢地挪動木頭,這樣鑽孔就會變大。”

金盛坤的聲音夾在刺耳的鑽頭聲裏,趙世俊聽了點點頭。按照他說的把孔鑽到了合適的大小。金盛坤關上機器,把操作杆抬起來,拿起案板遞給趙世俊。

“剛才還隻是塊木頭呢,木工好神奇啊。”

“這就是木工藝術的魅力。切分、打磨,一塊木頭就能大變樣。接下來的步驟是打磨。那邊是電動砂光機,請跟我來。”

工作台後麵的砂光機和剛才看到的曲線鋸機樣子差不多,隻是底部比較寬,看起來像是個掃地機器人。金盛坤打開開關,把要拋光的那麵按進機器,立刻就響起了打磨木頭的聲音。他關上機器,往後退了一步。

“你試下看看。”

趙世俊聽話地開始用砂光機打磨案板,直到金盛坤說差不多了他才停手。一塊紋理鮮明的木頭案板就完成了。趙世俊幾乎忘了自己為什麽來這兒,不住地感歎木工之神奇。這時,金盛坤又拿來了一個小玻璃瓶和一把小刷子。

“現在是最後一步。”

“要做什麽?”

“這是專門用來刷案板的油。案板日常與食物、水接觸,很容易滋生細菌。正常來說刷油需要好幾周時間,要刷很多次,還得用布反複擦拭,再次拋光。不過咱們沒有這麽多時間,簡單刷一下就行了。”

他用一塊碎布把油均勻地抹在案板上,擦拭揉搓著,最後將一塊光潔閃亮的案板交給了趙世俊。這個場景多少有點荒謬。整個過程中,他甚至都沒有和金盛坤說上幾句話。

趙世俊一邊裝作在欣賞案板,一邊轉移了話題:“您好像很喜歡書啊。”

金盛坤露出疑惑的眼神。他抬頭看到工具牆上自己的那些書,咧嘴一笑:“嗨,也就那麽回事。”

“我也挺喜歡書的,到您這兒一看,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頭疼的時候,又或者沒客人的時候,會拿幾本來看看。現在沒幾個人喜歡書了。”

金盛坤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這還是趙世俊第一次聽他這麽說話。於是他趁機往深裏探問了一句:“您以前就這麽愛書嗎?”

“算是吧,我在網上開了一個和書有關的頻道。”

“哦,原來如此。您怎麽知道我這兒的?”

金盛坤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趙世俊發現他眼神裏多了什麽和剛才不太一樣的東西。想著走過來這一路上都有監控和行車記錄儀,趙世俊給自己壯了壯膽— 今天坐車用的是交通卡,會留下出行記錄。

“路過的時候感興趣,就進來看看。”

“我這兒可不是那種能讓你路過就想進來看看的地方。”金盛坤歪歪斜斜地站在那兒,打量著他,眼神一瞬間變得冰冷。

趙世俊確定了門的位置,答道:“其實吧,我在寫一本關於木工的書,正在收集各種相關信息。”

見金盛坤依舊充滿懷疑,趙世俊想要強行轉換話題,就指著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的那張棋盤問:“那也是您親手做的嗎?”

說著,他走到棋盤前,仔細端詳起來。這時他才發現,這個棋盤非常奇怪,還有一個問題— 棋子都是人的樣子!

他不太懂國際象棋,但也知道分王、後、象。但這個棋盤上放著的棋子,全都長著同一張臉,肢體動作極為痛苦。

“這是蒙克的《呐喊》?”

趙世俊回想起電視上看過的內容,一股恐懼襲上心頭。

“你別碰!”

聽到金盛坤的喊聲,趙世俊轉過頭來,手一不小心掃到了棋盤,棋子丁零當啷地掉了一地,摔得七零八落。

“哎呀,對不起!”

趙世俊趕忙去撿棋子,卻在看清棋子底部的小字時愣住了。像是日期,趙世俊在心中自語著:這到底是什麽?

他默默研究著手裏的棋子。聽到金盛坤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隻見金盛坤背著雙手來到他麵前,眼中充滿了凜冽的殺意,仿佛一頭俯視獵物的猛獸。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給您放好。”

“你,到底是誰?”

“我……我嗎?”

“你實在是太奇怪了。”

“我……我就是路過……”

“監控能拍到門外麵,我看見你在門口東張西望了半天,還在拍照。”

“我真的沒幹什麽,什麽都沒幹……”

“心虛的人都說自己什麽都沒幹。”金盛坤諷刺道,同時亮出了背在身後的手— 他拿著一把粗重的錘子。一見之下,趙世俊嚇得連退幾步,扭身向大門跑去。但那扇玻璃門無論怎麽推拉都紋絲不動。他大驚失色,不停地搖晃著門,而金盛坤已經走到了麵前。

“常常有人不肯付錢,所以這扇門我不開就沒人打得開。”

他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遙控器似的東西,嗬嗬笑了起來。趙世俊背靠著玻璃門,慌忙掏出手機。

“你,你別過來!我,我要報警!”

“你說什麽?”

“這東西是我從美國網購來的,貼在牆上,屋裏就沒信號了。”

金盛坤一點點地接近他,趙世俊避無可避,隻得往二樓跑。他踩著金屬台階狂奔到樓上,金盛坤的笑聲如影隨形地跟了過來。雪上加霜的是,二樓的窗戶都被擋住了,屋裏一片漆黑。

“可惡,什麽都看不見。”

趙世俊慌不擇路,被像是椅子的東西絆倒在地,啞著聲在黑暗中發出一聲慘叫。他倒在地上,抓著自己的小腿,聽著金盛坤一步步走上樓梯。不一會兒,那人模模糊糊的身影就出現在他眼前。

趙世俊發狂般把手裏能抓到的所有東西都一股腦地扔向金盛坤。

“別過來!你別過來!”

金盛坤遊刃有餘地躲過迎麵飛來的各種物品,來到他跟前。

“該死的!”

趙世俊隻得蜷起身體,躲進黑暗中。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能看出周圍全都是擋板、椅子、木箱。他藏在木箱的背後,四下環顧,試圖找到一個能逃走的出口。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帶著一把以前在東大門買的冒牌瑞士軍刀。打開折疊的刀刃,還不如小拇指長。不管怎麽說,也算是個武器。他心裏稍稍安定,緩了口氣,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先把他引到屋子裏頭,再趁機下到一層去……”

一層的玻璃門雖然關著,但到處都是工具,應該有辦法把門弄開。他盤算著,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趙世俊緊緊地蜷在木箱後麵,屏住呼吸。幸好腳步聲沒在他的藏身之處停留,徑直往裏麵走去。趙世俊鬆了一口氣,戰戰兢兢地向樓梯方向靠近。

“隻要能下樓,就……”

他在樓梯前愣住了— 樓梯已經被纏上了鐵絲網。

看著他茫然無措的樣子,背後的金盛坤開了口:“想讓一個人插翅難飛,這是最好的辦法。”

山窮水盡。趙世俊對著大喇喇站在麵前的金盛坤吼道:“有……有好多人看見我今天來了你這兒!你不要動歪腦筋!”

“沒人那麽關心你。”

金盛坤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一雙手套,戴在手上。他緊握著錘子,左右活動著脖頸。趙世俊心急如焚,瞟了一眼纏著鐵絲網的樓梯。不要說衣服了,直接闖,渾身的肉都要被鐵絲剮爛。

金盛坤離他隻有幾步遠,問他:“你是幹什麽的?”

“警……警察……”

“去你的吧。你要是警察,早就帶著搜查令來了,還用假裝說想做個案板?”

“好……好……我說。劉明愚讓我來的。”

“誰?哈,那個殘廢。他為什麽讓你來?”

“他……他懷疑你……”

“他這是出的哪門子的警啊?”

金盛坤哼笑一聲,看著站在那裏驚疑不定的趙世俊,問道:“你又是怎麽摻和到這裏麵來的?”

放手一搏,也許還有生路。

他對金盛坤說:“我就是覺得這是拍視頻的好素材。”

“還真是不要命。前幾天剛有個小蟊賊進了我家,惹得我心煩。”

金盛坤咂著嘴走過來,在趙世俊麵前停下腳步。他手裏依然拿著錘子,隻要一下,趙世俊就要小命不保。

“可惡,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因為你又得漂著了。

放心,不會太痛苦的。”

“我……我錯了!”

趙世俊竭盡全力集中精神,藏在背後的手緊緊攥著那把瑞士軍刀,竟然奇跡般地沉靜下來。事已至此,除了正麵突圍,別無他法。他繼續用一副嚇破了膽的樣子連聲求饒,金盛坤卻一言不發,一手抓住他的頭發,一手舉起錘子。就在這生死存亡的瞬間,趙世俊手裏的瑞士軍刀紮進了他的大腿根。聽到衣服和血肉被刺破的聲音,金盛坤一下子愣住了。

待回過神來,金盛坤怒罵著,照著趙世俊就是一錘。

趙世俊低頭險險避過一擊,順勢抱住對方,轉身把他猛地推向隔板那麵牆。盡管金盛坤比他高大,但趙世俊攻其不備,沒給對方反應的機會。

“你小子敢還手!”

金盛坤叫罵著一錘砸在了趙世俊背上。趙世俊吃痛,但此時容不得半點猶豫。他咬緊牙關,忍痛拚盡力氣狠狠地又推了金盛坤一把。擋著窗戶的隔板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終於碎裂開來。兩人摔出窗戶,掉在了隔壁小樓一層的房頂上。趙世俊強打精神,睜開雙眼,隻見金盛坤仰麵朝天癱在那裏,不住地吐血— 那把瑞士軍刀捅穿了他的咽喉。趙世俊躺在地上,喘息著掏出手機,按下了緊急通話。

“救……救護車,救命……”

一個星期後,趙世俊配合警方完成了調查,再度來到記憶書店門前。劉明愚說想在晚上沒人的時間見個麵,所以他等到書店關門後才來。劉明愚正在看書,聽到門鈴聲,按下輪椅上的遙控,給他開了門。趙世俊臉上貼著膏藥,劉明愚見到他立刻張開雙臂,表示歡迎。

“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我現在還暈乎乎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唉。”

“你不是抓到獵手了嘛。”

“這倒是。後來警察去搜查,把他家翻了個底兒朝天。”

趙世俊說了兩句話,牽動了傷處,麵孔皺成一團。他揉著臉上的膏藥,在書店裏四下看看,問道:“您這邊沒什麽事吧?”

“警察來找過我,不過沒什麽大問題。”

“那天晚上打碎後門玻璃窗的也是金盛坤?”

劉明愚搖搖頭:“警察說還在調查。據說在他工坊隔壁的住處,發現了大量與殺人有關的證據。”

“看來他們是第一次見到愛書的殺人狂。”

“那個瘋子把被害人的名字和殺人的日期都寫在了棋子底部,所以他見我碰倒棋子才那麽生氣,一下子就露出了真麵目。”趙世俊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不管怎麽說,幸好你沒事,從殺人狂手底下逃出來了。”

“實在是僥幸。這樣看來,似乎大多數被害人並沒有抵抗,對他沒有防備。”

“警察說,他們這回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

“韓國是一個實際上並不會執行死刑的國家,就算抓到他,也很難判他死刑。”

“我真不是有意為之,我自己再看都覺得不可思議。”

聽他這麽說,劉明愚開心地笑起來。他搖著輪椅回到櫃台旁:“為表誠意,調查費我又多轉過去了一些。”

“嗯,我已經看到轉賬了。”

劉明愚似乎很擔心他,又說:“希望你能快點走出陰影,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精神科的醫生。”

“好的,需要的話我會向您求助的。”

劉明愚笑了笑:“不說那些了。咱倆配合得還挺有默契。”

“我也覺得。”

見他點頭,劉明愚又說:“我想以後咱們也可以用這種方式繼續合作。”

“我的身體和精神隨時待命。”

“你要是寫書或者拍視頻,我也會盡我所能提供幫助。電影公司應該也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

“已經有不少人聯係我了。等我緩一緩,狀態好些就和他們聊聊。”

“這個話題估計還能熱上一陣呢。”

劉明愚說完,陷入了沉默。兩個人相對無言,又過了好一會兒,趙世俊才試探著問:“我能問問您現在心情如何嗎?”

劉明愚長長舒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說道:“十五年來,我一直等著這一刻。但一切就這麽結束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毫無真實感。”

“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沒能親手了結這事,實在是太遺憾了。”

趙世俊聳了聳肩:“反正獵手已經抓到了。那您這書店要關嗎?”

劉明愚略一沉思,手指輕敲:“這才開張沒多久,我會繼續經營下去。”

“太好了,我害怕您就此關店呢。”

“我打算以後就不用預約製了,讓大家隨時都能來店裏逛逛。”

“因為獵手已經抓到了嗎?”

劉明愚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他望著書架說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書就是我和獵手之間的紐帶。現在這條紐帶斷了,我理應感到輕鬆,可我卻覺得空落落的……”

劉明愚沒有說完這句話。趙世俊看著他,歪著頭說道:“我理解這種心情。我也沒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麵對獵手,他也算被我親手了結的吧。”

“我也希望。”

“會做噩夢嗎?”

“我以為我會,但到現在還沒做過有獵手出現的噩夢。”趙世俊雙手抱胸,望著劉明愚,“不過,還有一件事……”

“但講無妨。”

“金盛坤臨死的時候,提到了一本書。”

“《失落的珍珠》?”

“對,我想看看這本書。”

劉明愚在櫃台裏笑了笑:“沒問題,請看— ”

他按下櫃台裏的一個按鈕,兩個書櫃向兩旁移動,露出了隱藏其間的保險櫃。一聲輕響,保險櫃門彈開。趙世俊滿臉驚訝,萬萬沒想到保險櫃藏在這裏。

“原來您把書藏在這個地方了。”

“為了書能得到更好的保存。”

趙世俊搖晃著腦袋,走到了保險櫃前。保險櫃放得很低,得彎腰才能看到裏麵— 並沒有書,隻有一堆燃燒後的灰燼。

見此情景,趙世俊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這……這難道……”

“這就是你要找的《失落的珍珠》。昨天我把它燒了。”

“你瘋了!你知道這是本什麽書嗎?”

“我當然知道。你把這本書看得比性命還重,獵手。”

暴怒的趙世俊狠狠盯著櫃台裏的劉明愚:“你把書燒了?你竟敢把書燒了!”

“對我來說,這本書不過是引誘你上鉤的魚餌罷了。”

“我以為你不知道是我。”

劉明愚冷哼一聲:“我承認,你有點兒腦子。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偽裝成拍視頻的出現在我麵前,你的樣子也變了很多,我認不出來,可惜你改不掉你的習慣。”

說著他把頭歪向了一邊,趙世俊這才意識到自己哪裏疏忽了。

“沒想到……沒想到你竟然記得我的這個習慣。”

“你露出了不少馬腳,而這一點是致命的。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搶書,但我沒想到你會裝成要幫我的樣子找上門來。”

趙世俊轉過身,歪著脖子盯著端坐在櫃台裏的劉明愚。劉明愚又說:“你的想法不錯。不過呢,這次的獵手是我。”

趙世俊雙手抱在胸前,冷笑道:“我看電視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你的陷阱了。”

“沒錯,我也覺得你一定看得出這是陷阱。所以我非常好奇,你會以怎樣的麵目出現。你說你是視頻博主兼作家……”

“這就是我明麵上的職業。”

“好,我承認,要打消別人的懷疑,這是個不錯的辦法。”

趙世俊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說道:“我都研究過了,要想不被抓住,必須多動腦筋。”

“厲害厲害。”

“這些不是為了見你單獨準備的。我想過要以什麽形象出現在你麵前,最後選了這個最不像的。”

“你接近我的時候,就告訴我你知道當年那件事,以此換取我的信任。想和我成為朋友?真是個好主意。”

“確實。你把自己的罪行全都扣到金盛坤頭上,也是神來之筆。”

趙世俊聳聳肩:“反正他也殺過人。他的行動軌跡和我有重疊,是個麻煩,不如趁機把他處理了。”

他的回答十分淡漠,劉明愚卻興味盎然地問道:“他家的那些書和證據也是你提前布置好的?”

“那當然了。他的行事風格和我不一樣,我可不得弄一下。”

“心思細密啊。”

“隻有心細,狩獵才能成功。傻子們以為隻要拿刀架脖子,拿錘子掄人就行。金盛坤就是因為這個才會死在我手裏。”

“原來不是意外,你是存心要殺他。”

“這是自然。他活著亂說話,終究是個隱患。從窗口摔下來的時候,我把刀對準了他的咽喉,剩下的事就交給地心引力了。”

趙世俊模仿著劉明愚臉上的表情,又道:“咱倆挺像的。”

“算了吧,你和我不一樣。”

趙世俊手指輕敲,咂著嘴說:“非也非也。咱倆可像了,所以十五年來誰也忘不了誰,對吧?”

劉明愚沉吟片刻,點頭道:“我承認,十五年來我從沒忘記過你。但你不要一廂情願地說你和我相像。我從來沒有為了得到我要的東西去殺人。”

“你隻是沒有殺人的勇氣罷了,不是嗎?”

劉明愚沒有回答。趙世俊上前一步,接著說:“你不是從來都沒想把我交給警察嗎?”

“沒錯,我從來都沒想過讓你進監獄輕輕鬆鬆吃牢飯。”

“很好。我也從來沒想過進監獄。”趙世俊咧嘴笑了起來,掏出藏在褲兜裏的刀,“我原本喜歡用錘子的,可惜沒法隨身帶著。”

他一步步逼近,劉明愚拿起了遙控器。

“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想,見到你我該怎麽收拾你。”

他按下按鈕,書店裏一堵堵高牆似的書架滑動起來,擋在趙世俊麵前。

“你搞什麽鬼!”

“這就是我收拾你的方式。”

劉明愚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按下了櫃台下方的紅色按鈕。櫃台底部的電梯緩緩降了下去。趙世俊推開麵前的書架,來到櫃台前。

“可惡!”

櫃台裏的地麵處隻剩下電梯下降後出現的空洞。趙世俊氣急敗壞地大吼:“你耍什麽花招!”

空洞下麵傳來劉明愚的聲音:“不要客氣,這是我為你打造的遊樂場,我可足足準備了十五年。”

“聽你的意思,你是覺得你能從我手裏逃走?你要是以為輪椅比我快,那可大錯特錯!”

趙世俊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煙盒形狀的手機信號幹擾器,晃給劉明愚看:“你在地下室也沒法打電話!”

“我不是說了嗎?我根本沒想報警。相反,如果你想逃,我就會叫警察。”

趙世俊把刀叼在嘴裏,探身向下查看了一番,縱身跳了下去。伴隨著一聲輕響,獵手落在了下層的地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