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

6

見過劉明愚之後的第二天,趙世俊就收到了他許諾的調查費,金額比想象中大得多,他確認了好幾次那個數字。劉明愚同時把重點嫌疑人之一,那個代號“老爸”

的人的姓名、電話和地址用電子郵件發給了他。不僅如此,還附了一份簡單的備忘,解釋為什麽會懷疑這人是獵手。他說,因為“老爸”組建了家庭,一開始覺得他不可能是獵手。但是,他有虐待兒子的嫌疑,況且獵手也可能為了洗脫嫌疑特意去結婚生子。盡管趙世俊也不太能理解連環殺人狂怎麽會組建家庭,可出人意料的是,實際上很多連環殺手都結婚了。當然,他們的家人並不知道殺人狂的罪行,甚至可能成為受害者。

看完郵件,趙世俊心想:“他的調查做得很徹底嘛。”

不過,十五年來始終隻為了這一個目標而活,把調查做到這個程度也沒什麽好奇怪的……趙世俊盯著顯示器嘟囔著。劉明愚要求調查的第一個嫌疑人,名叫吳亨植。

他和約莫五六歲的兒子一起來過記憶書店,有許多可疑的蛛絲馬跡。趙世俊不認為獵手真的會結婚生子,但他還是打算著手調查。他再次確認了這個被劉明愚稱為“老爸”的人的地址,帶上一些簡單的隨身物品,離開了家。

“開峰洞……”

坐地鐵的時候,趙世俊仔細想了想獵手應該是個什麽樣的人。連環殺人狂總是說,殺人對他們而言是快樂的。殺人— 普通人無法想象的極端行為,他們卻能從中感到喜悅。

而且會上癮。

他采訪過一些連環殺人狂,他們都會提到“上癮”這個詞。殺人為什麽會上癮?其中一個人私下告訴他的答案,讓他恍然大悟。也許是因為已經做過了幾次采訪,那人覺得兩人已經熟悉了。剛關上攝像機,對方就哧哧地笑了起來,對他說:“因為好玩。”

“什麽?”

“死了的人,他的親人們哭著、失魂落魄的樣子,很好玩……”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殺人狂卻露出發黃的牙齒,告訴他:“就像是在看戲。我以前……”咽了口唾沫,那人瞟了眼一直盯著他的獄警,接著說,“殺過一個擺地攤的。因為他說自己從小沒爹沒娘全家親戚都死絕了。等我真的把他殺了,所謂的什麽父母、什麽親戚都來了,哭得像是天塌下來了似的。恐怕你也會覺得那情形很荒唐可笑。”

他說起自己行凶後的惡果,就好像在聊一個有趣的遊戲。看著麵前的殺人狂,趙世俊感到一陣惡寒。不過,他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想起某個犯罪側寫師曾經說過,殺人狂魔並不能像常人一樣理解別人的感情,隻有當他們直接麵對這種對災難的情感表達時,他們的心靈才會有所觸動。也許正因如此,殺人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有趣的現象。趙世俊胡思亂想著,聽到地鐵報站已經到了開峰洞,這才打起精神。首爾的地鐵一號線在地麵運行,他下車後上了台階,需要再乘扶梯往下走一段才能到站外。

下了扶梯,趙世俊觀察了一下周邊環境。穿過一個開著水果店和化妝品店的小廣場,一條路出現在眼前。區間巴士站前有一條人行橫道,對麵是一家餃子店,店裏冒出騰騰的熱氣,像迷霧一樣包裹著四周的景物。這條路正好貫穿一個密布著不少商家的小區,趙世俊順著路往前走。他提前在網上檢索過吳亨植家的地址,所以找起來並不費力。

沿路走了一會兒,麵前出現了一個有加油站的十字路口。

穿過人行橫道,趙世俊走上了一條破敗的上坡小路。這一帶是典型的住宅區,雖然大部分是新建的聯排住宅樓,也還可以見到不少老式風格的尖頂小洋房。小路的盡頭有一座很大的教堂,道路在這裏分作左右兩條巷子。現在幾乎已經到了半山腰,風吹起來比平地上冷了幾分。兩條巷子都很窄,蜿蜒曲折。趙世俊拐進了左邊那條,吳亨植就住在裏麵。走過豐年公館的入口,兩棟老舊洋房映入眼簾。趙世俊確定了一下手機裏存的地址和現在的位置,停下了腳步。

“就是這兒了。”

洋房外麵有高大的水泥圍牆和鐵柵欄,可以看出大概是20 世紀80 年代建的。大門漆成了藍色,看起來有年頭了。趙世俊把手機固定在穩定器上,踩著旁邊的空花盆爬上了牆頭。房子的大門就在離院門幾步遠的地方,大門旁邊還有台階,應該是通往半地下室的。他用手機觀察了一番圍牆裏的情況,對著屏幕自言自語起來。他想,這段一定得錄下來。

“大家好!我現在正在探訪一個連環殺人狂的家。據推測,十五年前他殺害了劉明愚教授的妻子和女兒,還有一位舊書店的老板,多年來一直秘密進行著殺人的勾當。

畫麵中的住宅看起來平平無奇,他真的在這裏行過凶嗎?

當然,現在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通過分析多方得來的信息,我們也不能排除這些為真的可能。今後我會繼續觀察,爭取找到更多的線索。”

趙世俊說完,又轉動穩定器,開始緩緩拍攝院內的景象。

“這就差不多了吧。”

他從花盆上下來,把手機和穩定器拆開,環視了周圍一圈。現在是大白天,除了老人,幾乎見不到路上有行人來往。他慢慢倒退著走出巷子,無意中轉過身來,卻嚇了一大跳。那個“老爸”,嫌疑人吳亨植,出現在他麵前。

他穿著一條運動褲,搭配一件帽衫,一隻手裏拎著黑色的塑料袋,另一隻手裏牽著兒子勇俊。趙世俊有些恍惚,剛一開始就被發現了?吳亨植卻沒多看他一眼,就這麽走了過去。趙世俊心慌意亂,轉身看著吳亨植和兒子回了家。他趕緊跑回圍牆旁,踩上剛才的空花盆,探頭往裏看去。隻見那父子二人已經進了院門,吳亨植把塑料袋給了兒子,擺手讓他進屋,自己則下台階去了半地下室。

“他們怎麽不一起進去?”

吳亨植的兒子走上了屋門口的台階,忽然停下,轉過頭來。趙世俊連忙從花盆上下來,逃出了這條小巷。他想明白了吳亨植為什麽毫無反應地與他擦肩而過。

“他不可能認識我。”

盡管他們都去過記憶書店,但兩人去的時間不同,所以就算是麵對麵,也不會認出對方。緩過氣來,他不由得再次感慨,劉明愚特意讓顧客單獨預約,實在是明智之舉。

“連這些他都是提前想好的嗎?”

他一邊想著劉明愚真是心思縝密深不可測,一邊走到了大路上。經過一家黃色招牌的超市,剛好看見一棟兩層的商鋪裏竟然緊挨著開了兩家房地產中介公司。待出售的樓盤信息被打印出來,貼在落地玻璃窗上。第二家中介玻璃窗上貼著一棟洋房的信息,正是吳亨植家隔壁。

趙世俊停下腳步,確定了一下房屋的價格和麵積,推門進了中介公司。他以為裏麵坐著的會是個老年或者中年男子,沒想到是一位三十五歲上下的女性,正在那兒看著電腦。門上掛了個小鈴鐺,女人聞聲抬起頭來。

趙世俊開口道:“我想看房。”

女人說了句請稍等,戴上了放在顯示器旁的眼鏡,站起身來。桌邊擺著名牌,上麵寫著“經理 金賢珠”。她請趙世俊坐下,拿了台平板電腦坐在了他對麵。

“您想找什麽樣的房呢?”

“就那邊那條巷子裏的……”

趙世俊報出了吳亨植家隔壁的地址,金賢珠熟門熟路地說:“啊,您說23 號啊。房子有點老,但是地塊很大,您要是買下來推倒重建,蓋聯排住宅很合適。”

“正有此意,隔壁那家也賣嗎?”

“隔壁?”

“對,那棟藍色大門的房子。同時蓋兩棟比單蓋一棟更劃算。”

聽趙世俊這麽說,金賢珠表情嚴肅地開始在平板電腦上查找起來。

“嗯,經常有人來問這家呢……”

她輕咬著下唇,把平板電腦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對趙世俊說:“那家的房主有點不好說話。”

“房主是誰啊?”

“一位年輕……啊,不對,稍微有點年紀的先生,總是和他兒子在一起。”

“哦。”

趙世俊想起剛才見到的吳亨植和勇俊,又問道:“我想把這兩家都買下來,您能給想想辦法嗎?”

“您可別提了。已經有好幾位客戶谘詢過,我們也問了他好幾次,都說不賣。”

“為什麽?”

見趙世俊麵露失望,金賢珠歎了口氣:“唉,和他說比市場價多給1000 萬韓元,他想都不想就拒絕了。很少有人會這樣,我就問他為什麽。他說這是充滿了他和妻子回憶的地方,在兒子長大之前是不會賣掉的。”

“還挺浪漫的。”

“現在一切都向錢看嘛。但他都這麽說了,我們也不好再硬和他談下去。”

“把這兩棟房子一起買下來,同時施工那是最好不過了……”趙世俊像是還不死心。

他剛說了兩句卻被金賢珠打斷了:“不然您看看大路這邊的?這邊幾個地塊麵積也差不多。”她用平板電腦展示著吳亨植家附近幾棟房子的平麵圖。

趙世俊佯裝看了幾眼,又說:“這幾家都在馬路邊,對吧?現在大家都嫌蓋在路邊的住宅太吵了。”

盡管他並不懂蓋樓的事,卻垂下頭,好像因為這事辦不成很沮喪似的。好在金賢珠也認同這一點,並沒有起疑心,拿起平板電腦,自言自語道:“這兩棟房子要是能一起賣就好了。”

“那家房主其實是想坐地起價吧?”

金賢珠搖搖頭:“我沒能和房主聊太多。他說那房子是他和妻子的回憶,他不想離開。人家都這麽說了,我也就不能提我們這邊會出高價什麽的了。”

“這倒是……唉,可惜啊可惜。”

趙世俊連聲說著“可惜”。金賢珠坐回辦公桌,摘下了眼鏡,像是沒什麽要說的了。雖然沒有完全達到目的,但也算大致對周邊的環境有了些了解。趙世俊取得了階段性勝利,說了句“過兩天再來”,便站起了身。

金賢珠突然說:“您最好不要直接去找那個房主。”

“怎麽?”趙世俊伸手正要開門,聞言回過了身。

金賢珠盯著顯示器說道:“那人有點奇怪。”

“您這是什麽意思?”

金賢珠長長歎了一口氣,看著趙世俊:“我大學畢業以後一直沒找到工作,就在我爸開的這家房地產中介幹,到現在已經幹了十五年了。”

“所以……?”

“我真的見過很多人,也和很多人聊過,那個人吧……有點……”她猶豫了片刻,“……奇怪。”

“是有點。因為有和妻子的回憶就不賣房子。”

“真是因為這個,還是有別的原因?誰知道呢……”

她說著,臉上露出了憂鬱的神色。趙世俊玩味地看著她,有些人對別人流露出的憂鬱和負麵情緒十分敏感。

他觀察別人時也會有很強的第六感,沒想到能在一家房地產中介裏碰到自己的同類。趙世俊關上了門,望著她說:“您是說,還有其他的原因?”

金賢珠被問得眉頭一皺:“我也不清楚。他有點像我小時候見過的一個叔叔,他住在我家頂層加蓋的閣樓上。”

“您是說……”趙世俊一臉迷惑。

她的表情凝重起來,繼續說道:“那個叔叔成天穿著一件運動背心,在路上罵路過的人,還向路人吐口水、扔瓶子。他罵女孩子的那些話,我甚至都開不了口複述。”

趙世俊心想,這話說得越來越奇怪了,但他還是靜靜地聽了下去。

金賢珠剛把眼鏡戴上,現在又摘了下來。

“後來那個人搬家了。房東阿姨上去做清潔,結果嚇了個半死。”

“怎麽了?”

“他用捕獸夾抓了好多流浪貓和鴿子,很殘忍地……”

她說不下去了,但趙世俊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隻得呆呆地看著對方。

金賢珠又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那家的房主,就給我那個叔叔的感覺。”

“這……不至於吧……”

金賢珠低下了頭:“閣樓上那個叔叔真正的可怕之處,是他的眼神— 不像人,倒像是動物。那個房主的眼神,也是那樣的。男人看不懂,但我能看出來。所以您最好別試圖去接近他。”

這一番話完全在趙世俊的意料之外。他隻好含糊其詞地應道:“好,我知道了。”

開門出去的時候,掛在門上的鈴鐺又是一陣響。他沿著大路走了下去。今天確定了吳家的位置,他對成果甚是滿意,決定打道回府。正往地鐵站走著,手機提示收到新郵件。劉明愚給他發了另一名嫌疑人的資料。

“這是玩遊戲嗎,剛過了一關,就又來了一個新任務?”

不過,劉明愚並沒有很明確地告訴他必須在某個截止時間前辦完某件事。回家路上,趙世俊打開手機前置鏡頭,按下了錄像鍵。

“現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千頭萬緒,腦袋裏很亂。

我偶然在路上碰見了那個人,他看上去隻是個帶孩子生活的平凡父親。可我知道,平凡的外表下也可能藏著巨大的惡。”

趙世俊自覺這段詞說得不錯,不由得笑了一下。他走到已經熄滅了燈火的寵物醫院前,接著說起了剩下的解說詞。

“今天我去探訪了第一個嫌疑人的家。一切都極為平凡普通,但周圍的人告訴我,那是一個怪人。還有,就算出比市場價更高的價買他的房子,他也絕對不賣。他家裏藏著什麽秘密呢?”

頓了一頓,趙世俊把視頻拍攝給關了。他麵帶滿足,今天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了那個人很固執地不想賣房。

顯然,他家裏有和犯罪相關的證據,又或者堆滿了古舊書。

“真是瘋子……”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兩個都是。當事人劉明愚追凶十五年,甚至想出了開書店這麽一個異想天開的方法,隻為了引誘獵手上門,還請他去找獵手,如此決絕,毫不動搖。而他自己呢?簡直就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我好像被卷進了一件非常複雜的事……”

然而,劉明愚給出的條件,實在是甜蜜誘人,他無法拒絕。他越想越亂,撓了撓頭,忽然感到腦後有一種未知的灼熱感。他回過頭來,卻沒看見任何人。

“怎麽回事?”

他繼續向前走,但依舊無法抹去心頭的那陣寒意。為了確定是誰在跟著他,他在公交車站停了下來。裝作看車來沒來,他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身後,隻看到和同伴大聲談笑的老阿姨、低頭看手機的男學生、叼著煙的大叔,遍尋不著那道監視他的目光。

“我看錯了?”

他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剛想邁步往地鐵站走,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唰的一下消失在了雞排店旁邊的巷子裏。趙世俊小心翼翼地往那邊探了過去。雞排店旁的巷子裏開著一家理發店和一家炒年糕店,一個孩子正慢慢地往巷子深處走去。

“是看錯了吧。”

他晃晃腦袋,正要轉身離開,孩子忽然停步,轉頭悄悄往他這邊看過來。這個動作非常突兀,很難解釋為走錯路或者在等人。雖然隻看到了背影,他還是覺得這孩子有點眼熟。

“是誰呢?”

趙世俊自語著,剛往前邁了一步,小孩就猛地跑進了旁邊的巷子裏。他連忙追了過去,孩子卻已經消失不見了。趙世俊心存猶疑,但也找不到可疑之處,隻能帶著這份懷疑走出巷子。穿過行色匆匆的人群,他來到地鐵站,乘上了扶梯。上行扶梯上有不少人,往上走到一半的時候,趙世俊忽然又有了剛才那種感覺。他回過頭去,眼前是麵無表情排成一列的人。他找不到不對勁的地方,但那灼熱的感覺並未消失。

“到底是什麽!”

趙世俊煩躁地嘟囔了一句,往進站口走去。進站口上麵的電子屏正好顯示開往他家方向的列車到了。

“哎呀,趕不上了!”

趙世俊趕緊跑下台階,慌忙中仿佛和誰擦肩而過,那個人一直在台階上俯視著他。他緊趕慢趕,終於在車門關閉前跑進了車廂。抓著扶手柱,趙世俊喘了半天氣,這才抬起頭。一瞬間,他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剛才看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吳亨植!

“是巧合嗎?”

他抓著柱子,自言自語著。旁邊站著的男學生正在看手機,縮了縮身子,給他騰出了一點地方。他細細想著,這可能隻是一個巧合嗎?也許,吳亨植隻是碰巧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地鐵站,也許隻是看他跑得那麽急,有些驚訝,所以才盯著他看。可他很快就垂下了頭,怎麽想都不可能是巧合。

“他看著我,是想知道我是誰。”他喃喃著,答案是肯定的。

剛才給他騰出空兒的學生似乎聽到了,幹咳了一聲。

第一次打照麵的時候,吳亨植好像是和兒子去買了什麽東西,正往家走。但他這會兒突然又在地鐵站裏冒了出來,如果隻是等人或者要在車站買東西,他不會出現在站內的台階上。

“也就是說……他知道我在秘密調查他了。”

吳亨植不認識他,這是他的一道防線,這回可算是被一舉攻破了。趙世俊心煩意亂,一拳捶在了扶手柱上。

男學生見他這樣,搖了搖頭,走去了旁邊車廂。這一拳的反作用力震得他的手生疼,他抖了抖手,歪著頭望向窗外。

“他是怎麽盯上我的?”

在公交車站的時候,明明沒看見吳亨植。

“有人替他跟著我?”

他立刻想到了雞排店巷子裏那個孩子突兀的背影。

“這該死的家夥,讓兒子來盯我的梢!”

他原以為孩子進屋的時候回過頭來,並沒有發現他,原來還是發現了。趙世俊咂了咂舌頭,無聲地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這事好像沒那麽容易應付,他想著,恐懼和刺激同時湧上心頭。

“這些內容好好整理一下放在網站上,一定會有好多人看。”

他決定回家後先理清思路,想想接下來要怎麽拍攝才好。這時剛好有了一個空位,趙世俊便坐了下來。

往家走的路上,趙世俊好幾次回頭看有沒有人盯梢。

他確定了吳亨植沒有跟回來,進家門時也比平常更仔細地確定門鎖好了。坐下來緩了一口氣,趙世俊從冰箱裏拿出來一罐咖啡,喝了一口。回到房間裏,他給劉明愚寫了一篇簡短的報告。

— 探訪嫌疑人之一“老爸”的居住地……內容寫得比較詳細,但他沒寫吳亨植的兒子跟蹤了他,也沒寫坐地鐵的時候和吳亨植打了照麵。他想了一下,還是擔心劉明愚會因為他身份暴露,把這活兒交給上次說的那個偵探。

“過幾天得再去一次。”

趙世俊把拍到的照片也一起發給了劉明愚。他癱坐在椅子上,看著屏幕,對自己說:“他兒子又是怎麽回事?”

據劉明愚所說,吳亨植一直在家暴孩子,他兒子應該處於非常被動的位置才對。可這孩子竟然替他爸爸來盯梢,看起來反而是在幫吳亨植。

“難不成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這孩子究竟是一個站到了施暴者一邊的受害人,還是被虐待他的父親精神控製了,全都不得而知。不過,對於判斷吳亨植是不是獵手,這是關鍵所在。趙世俊整理思路,列出了幾項需要進行的調查,然後把在吳家拍到的照片在電腦上打開。

“獵手這十五年裏做了什麽?”

十五年前,他殺害了劉明愚的妻子和女兒,這次又不請自來。他殺了兩個,不對,算上那個舊書店老板,一共三個人。他之後的生活是怎樣的呢?趙世俊想起劉明愚告訴他,十五年來獵手都沒有停止他的狩獵。剛才在開峰洞的巷子裏打了照麵的人,也許是一個柳永哲、鄭南奎或是李春在[26] 那樣的變態連環殺人狂。想到這裏,他心裏有了結論。

“這人可絕不普通。”

他也許一直在悄無聲息地殺人。他綁架受害者,殺[26] 李春在(1963 — ),韓國連環殺手,於1986 年至1991 年間在京畿道水原華城一帶殺害婦女十人。“華城連環殺人案”曾是韓國史上三大懸案之一。

2019 年韓國警方公開李春在為該案犯罪嫌疑人,2020 年完成了再度調查。

害他們,再處理掉屍體。聯想到獵手曾經來過記憶書店,趙世俊同意劉明愚的看法。

“嫌疑人的範圍可以縮小了。”

與人們的想象不同,處理屍體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畢竟是幾十公斤的骨與肉,還有頭發這種很難處理幹淨的東西。同時,大量血液處理起來也很困難。當然,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埋到山裏或者燒掉。可屍體一旦被發現,凶手很容易引麻煩上身。因為最後和死者在一起的人,極可能就是凶手。所以,為了不被人發現,凶手必須在他自己的安全空間裏處理屍體。20 世紀90 年代震驚韓國的“至尊派”[27] 為此還在殺人後建設了一個秘密基地。按今天的觀察,吳亨植家是一棟洋房,相對而言空間比較充裕,還有個半地下室,這意味著他有地方處理被害人的屍體。

“所以他不想賣房。”

就像房地產中介金賢珠說的,那裏確實有個可疑的角落。

“先弄清楚這個吧。

如果他現在的推測為真,那麽調查就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了。趙世俊理清了關於第一個獵手候選人“老爸”

[27] 七名凶手自稱“至尊派”,於1993 年至1994 年間團夥作案,連續殺害五人,此案被稱為“至尊派殺人事件”。

的思路,打開了劉明愚發來的第二封郵件。

“嫌疑人‘黎明’……”

劉明愚選出的另一個獵手嫌疑人“黎明”住在新林那邊。第二天上午,趙世俊在地鐵新林站下車,換乘公交車,坐了很久才到了那人的住處附近。通往他家的坡道入口處,開著一家賣馬卡龍和咖啡的書吧,樓上是個網吧。

經過高高飄揚的廣告橫幅,趙世俊爬上了陡坡。剛一走進小巷,蹲在圍牆上的流浪貓就向這個陌生的闖入者投來了懶洋洋的目光。劉明愚圈定的另一個嫌疑人金黎明就住在巷子中段的聯排住宅裏。他的房間號是字母B 打頭,顯然是間半地下室。沿著彎彎曲曲的巷子往裏走,好幾棟老舊的住宅樓映入眼簾。這些樓都是差不多同一個時期蓋的,長得大同小異。好在有門牌號,他找到了金黎明住的那棟。劉明愚說,這個人看起來對書毫無興趣,而且體形比想象中變化更大,所以是獵手的可能性不高。

但趙世俊並沒有被這種想法局限住。他運營了很久專講犯罪故事的頻道,深知一個人的外貌和是否犯罪其實沒有多大的關聯。有人說看相也是一種科學,這純屬無稽之談。

“那些殺人犯不也長得挺好的……”

如果你住在柳永哲這樣的連環殺人狂隔壁,你眼裏的他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鄰居。惡魔隻在人心,表麵上不會顯露出來。又或者如劉明愚所言,黑暗與否,看臉是看不出來的。他想著,已經走到了金黎明家的樓門口。這棟樓沒什麽特別的,玻璃大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麵寫著“請勿張貼傳單”。他環視了一圈,推開玻璃門進了樓。下到半地下室那層,隻有門對門的兩個房間。右邊的是B101 號,趙世俊打量著:門是淺灰色的,上麵安著一個紅色的密碼鎖,門後麵就是獵手嫌疑人之一金黎明生活的地方。他觀察了一下四周,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這地方看起來沒有能幹壞事的地方啊……”

昨天去的吳亨植家是帶半地下室的寬敞洋房,和周邊也有一定的距離。但是金黎明就住在這麽擁擠的一棟樓裏,他烤條魚隔壁都能聞見。

“不過他的犯罪基地也可能在別處……”

趙世俊看著這扇門喃喃自語著,他生怕再和“黎明”

打照麵,趕緊爬上一樓,離開了這棟建築。劉明愚的郵件裏還寫了金黎明經常去的地方,其中一處就是那個書吧二樓的網吧。

“反正就在回去的路上,去看一眼吧。”

經過來時的那條巷子,圍牆上的貓一直盯著他看。趙世俊下了坡道,走進路邊書吧二層的那家網吧。大白天,這裏生意很是蕭條。前台滿滿堆著小零食,一個戴眼鏡的男兼職生幹巴巴地說了句“歡迎光臨”。

趙世俊笑了笑:“我來找人,就進去看一眼他在不在,坐一會兒。”

兼職生說知道了。趙世俊緩緩打量著網吧裏的人。都是些男客人,戴著耳機,麵無表情地盯著顯示器,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看了一圈,在他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他發現金黎明就坐在網吧最裏麵的隱蔽位置上。如果貿然接近,恐怕會被他發現,引起懷疑。趙世俊選了個對角線上能觀察他的地方坐下,打開了電腦。他擺好隨身帶的迷你三腳架,固定住手機。確定周圍沒人之後,趙世俊按下了錄像鍵,書接上回似的說了起來。

“大家好啊。我正在追蹤一個嫌疑人,他也很可能是十五年前的連環殺人狂。他就在這家網吧裏,坐在能看見我的地方。表麵上看起來,他是一個極為普通的鄰居大叔,隻是不知道他的心裏是不是沉睡著一個惡魔。”

趙世俊如同耳語般輕聲說著。他看見金黎明正在投入地打遊戲,就稍稍舉高了一點三腳架去拍他。他提心吊膽,生怕被發現,所幸對方並未察覺,他如願拍到了。

趙世俊鬆了一口氣,把手機從三角架上取下來,那個戴眼鏡的兼職生突然走了過來。趙世俊嚇了一跳,莫不是被發現了?正自慌神,兼職生卻從他眼前走了過去,停在了金黎明身旁。

“先生!您怎麽老看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兼職生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在這家窗戶緊閉、燈光幽暗的網吧裏,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金黎明也聽見了,他摘下了耳機。

“我看什麽了!也沒出聲,你怎麽老找我的麻煩?”

“我們老板上次不是說了嗎?我們這兒不能看色情內容。”

“我後麵就是牆,又沒別人。”

金黎明提高了聲音,指了指身後的牆。兼職生雙手叉腰,低頭對他說:“你知道我們收到多少次投訴了嗎?當著初中女生的麵把手伸進褲襠裏,開大音量打擾旁邊的客人,這可不止一次兩次了!”

“可惡,我有什麽錯!”

“不收你錢了,請離開我們店,現在馬上。”

“我花了錢,憑什麽趕我走!”

“我們老板馬上就到,他說如果他到了你還在的話,他就報警。”

一聽“報警”二字,剛才還氣焰囂張的金黎明氣勢立刻弱了下去。他連聲說著“對不起”,起身離開了座位。

見他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兼職生像是已經忍到了極限,給網吧老板打了個電話,說金黎明已經出去了。他抱怨了一通,掛了電話就要回前台。趙世俊裝作非常好奇的樣子問他:“為什麽要趕那個人走啊?”

兼職生皺著眉,撓了撓後腦勺:“別提了,他每天都來,淨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太煩了。”

“什麽叫奇奇怪怪的東西?”

“色情片,一直看,他也看不膩。”

“這人怎麽這麽大的膽子,在網吧看這個?”

“不懂,真是……好多人投訴,但無論說什麽,他就是死性不改。有好幾個兼職生因為忍不了他辭職不幹了。”

“哎喲,這人可真夠過分的。”趙世俊連連咋舌,隨聲附和著。

兼職生又說:“那人還有個特別不好的傳聞。”

“什麽傳聞?”

“電子腳鐐。都說他戴著電子腳鐐呢。”

趙世俊皺起了眉頭。這些年來,獵手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所以他應該不至於犯事導致戴上電子腳鐐,也應該不至於在網吧看色情片引來別人的注意。不過,在親自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他不想輕易下結論。兼職生嘟囔了幾句就回了前台,趙世俊要是跟著起身,多少有些尷尬,就又坐了一會兒。正好劉明愚發來了新郵件,給了他第三個獵手嫌疑人木匠金盛坤的資料和個人信息。趙世俊用鼠標點開郵件,這個木匠金盛坤是三個人裏看起來最像獵手的。

“畢竟木匠用刀……”

趙世俊思考了一下,又拿出三腳架,架上手機開始錄像。

“大多數人都畏懼鮮血和死亡。因為它們既不熟悉,也不美好。從小我們就從各個方麵接收這樣的信息,受到這樣的教育。但也有一小部分精神變態者,或者更進一步,變態殺人狂,並不畏懼殺戮和死亡。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趙世俊頓了頓,對著鏡頭做了個手勢,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那是別人的事。‘我’感受不到痛苦,‘我’也沒有受到傷害。所以他們會去殺人犯罪。他們覺得有意思,還能搞到錢。最重要的是,看著受害人的恐懼,他們會覺得那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各位……”

趙世俊緊緊地咬著下唇,盯著鏡頭。

“連環殺人狂就是披著人皮的惡魔。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有提前發現他們,躲開他們。當然了,他們腦袋上並沒有真的長角。”

再繼續說下去,估計會引來異樣的眼光。趙世俊關上手機錄像,離開了網吧。被趕出去的金黎明去了哪裏?

他想著。

“直接回家了?”

他沿著剛下來的坡道走了上去,這次沒碰見剛才那隻流浪貓。正是日落時分,路燈一盞盞亮起。巷子裏已經很暗了,他又來到了金黎明住的那棟樓前,停下了腳步。

他看了看四周,從包裏掏出穩定器,把手機固定上去。

“101 號應該也是在右邊吧?”

也許這棟樓年代太早,一層沒有停車位,樓前隻有一塊能停一輛車的空地,正對著空地的樓體上沒有窗戶。

他繞到樓右側101 號附近,低處有一扇窗,封著綠色的鐵欄杆,應該是半地下室的窗戶,明亮的燈光自其內流瀉而出。靠近窗口,低頭就能看見金黎明的背影。趙世俊緊緊貼在外牆上,小心地探頭窺探窗內。裏麵是個房間,金黎明背對著窗戶坐在椅子上,正在玩電腦。趙世俊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往前探了探腳。結果地上積的塵土太厚,和鞋底摩擦出了聲。窗戶是開著的,趙世俊很怕被金黎明聽到。但就像剛才在網吧裏那樣,金黎明戴著耳機,毫無反應。他穿著白色運動背心、條紋平角短褲,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趙世俊拍了一會兒金黎明,發現他身後的牆上好像貼了什麽東西,於是轉動手機,朝那個方向拍了幾張照片。他又往旁邊蹭了幾步,拍到了金黎明的屏幕。金黎明好像聽到了腳步聲,突然回過頭來,卻被耳機線纏住了,就沒往趙世俊這邊看。趁著他摘耳機,趙世俊連忙緊貼到牆上。金黎明來到窗邊,趙世俊甚至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幸虧趙世俊站的位置是個從裏往外看的死角,金黎明關上了窗戶。

趙世俊重新回到巷子裏,他把手機從穩定器上拆下來,來回踱著步子。巷子口進來一輛車,前照燈打過來一道強光。他側身讓車過去,加快腳步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坐公交車到了地鐵站,正好車來了,他跳上地鐵直接回了家。一路上他思索著:金黎明的家很小,行事又完全不謹慎,是獵手的可能性不高;萬一他還有個什麽“秘密基地”,那又是另一回事了;這一切也都有可能是金黎明設下的陷阱,他故意做這些令人側目的舉動,就是為了讓來調查的人覺得他不是獵手……趙世俊越想越亂,將頭靠在了扶手柱上。

“還得再整理一下資料,好好想想怎麽理清頭緒。”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列車哐當作響地前行著。到家以後,趙世俊徑直打開了電腦。他仔細讀著劉明愚的郵件,裏麵是最後一個獵手嫌疑人金盛坤的信息。

他在天安開了一家木工工坊,還在線上線下同時做古舊書相關知識的講座。

趙世俊點開鏈接,找到了近期講座信息。

“兩天後在光化門的書吧……”

他提交了參加活動的申請,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先睡個覺,最終為了保險起見,先把剛才在金黎明房間拍到的照片存到了電腦硬盤裏。他逐張翻看著,一開始還漫不經心,看著看著,表情越來越凝重。看到最後拍到的電腦屏幕時,趙世俊不由得騰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在房間裏轉了幾圈,再三思量後,坐回去給劉明愚發了一封郵件,說明天想見個麵。劉明愚立刻回了信,讓他明天下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