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2

好不容易出發了,車裏的爭吵卻還在繼續。琉璃坐在後座上,不停地說她好煩不想去。妻子一言不發,以沉默表示對女兒的支持,這讓劉明愚非常火大。他按捺住心頭的煩躁,對妻子說:“老婆,你倒是說句話啊。”

“現在這樣,你想讓我說什麽?”妻子像是正等著他這句話呢,沒好氣地回答道。

一聽這話,劉明愚就皺起了眉頭:“我不是說了好幾遍嗎?這趟我必須去。”

“不管怎麽說,哪有剛一回國馬上就出門的道理,你看不出琉璃現在有多累嗎?”

劉明愚通過後視鏡看了看癱坐在後座上的女兒,歎了口氣。所有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順利。在巴黎戴高樂機場起飛時,飛機排查引擎故障,延誤了三個小時,這是一係列倒黴事件的開始。降落在仁川時,正趕上進出港高峰。出關時趕巧碰上了一大群遊客,光是從機場大廳出口擠出來就花了不少時間。人太多,他們又浪費了半天等出租車。結果,回到位於新村的家中時,已經比原計劃晚了五個多小時。於是,剛放下行李,他就立刻開著那輛新買的白色索納塔EF 直奔富川,隻為了去參加大學校長七十大壽的壽宴。本來,如果能按時到家,還可以在家小睡一會兒再去,誰知變成了這樣。好在可以走這條沒什麽車的國道,順利的話應該還是能趕得上。妻子卻說晚都晚了就別去了,今年剛上初中的女兒琉璃也說不舒服不想去。

看她倆這態度,劉明愚不由得心頭火起:“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立刻就能拿到教職,你覺得這很容易?還不是全靠校長他老人家推了我一把。他囑咐我壽宴一定得到,要是不去,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他之所以心急如焚,其實是因為他還沒有被正式聘用。萬一校長改了主意,想取而代之的人何止一個兩個。

幸而校長喜歡古舊書,他恰好與校長興趣相投,這才千辛萬苦得到了這個工作機會。他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一直斷斷續續地把藏書當成愛好。不過,正式錄用得等到他回國之後。在韓國的同事悄悄告訴他,某些被他擠掉的競爭對手,正不遺餘力地想方設法要搶這個位子。每當聽到這些,他都十分焦躁,但除了隱忍別無他法。所以,他出席這次壽宴,也是想在競爭對手和相關人員麵前宣誓主權:新晉國文係教授,正是他劉明愚。可妻子女兒並不明白其中利害,總是拖他的後腿,實在是讓他氣悶。

也許他心裏的想法都寫在了臉上,坐在副駕上的妻子歎了口氣。

“當教授就那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你以為在國外讀完博士,回國後卻什麽工作都找不到的人很少嗎?”

“你一門心思想要趕緊找到工作,究竟是為什麽啊?”

妻子的語氣憂心忡忡,反而激怒了劉明愚。

“為什麽?還不是為了養活你和咱們的寶貝女兒!”

他剛一發飆,原本歪倒在後座上的琉璃就哭了起來。

她小小年紀,去了法國,在語言不通的學校裏讀書,動不動就哭鼻子。為了這個,他不得不去找了學校好幾次。隻有見到劉明愚,琉璃才會停止哭泣。每次校方聯係他,他都不得不停下手裏的工作或者正在進行的會議去學校。

他很不耐煩,但不得不去。想起那時的煩躁心情,劉明愚對已經開始哭泣的女兒吼道:“不許哭,你哭什麽哭!”

女兒一聽哭得更大聲了。妻子滿麵慍色地說:“你幹嗎弄哭孩子!”

“我把她弄哭了?是她自己哭的,好不好!”

“你怎麽跟孩子說話呢?”

劉明愚怒火直衝腦門,神經質地捶打著方向盤:“我是不想讓你們受委屈,才想要那個教授的職位。我費了這麽大勁,倒全都成了我的錯!隻要再忍忍就行了,怎麽連這點事兒都忍不了!”

“你問過我們嗎?你自己做的決定,讓我們跟著來的。”

“能不能行行好!”

巴黎留學時的種種委屈瞬間爆發,劉明愚不再壓抑自己的怒意。他渾身顫抖,大口喘著粗氣。琉璃見狀更害怕了,哭得停不下來。妻子麵無表情,雙手抱在胸前,像是已經無話可說,扭頭望向車窗外。劉明愚剛想開口,前方出現了一條隧道,他隻得集中精神開車。這是一條雙向兩車道的隧道,並沒有任何標識指引,就這麽突兀地出現,隧道內的照明也沒有正常打開,幽暗非常。

“可惡!真是的,怎麽這麽黑!”

所有的一切都讓劉明愚心煩意亂。一進隧道,就看見有輛車橫在路中間,他趕緊刹車。那是一輛黑色的雷諾三星**5,撞在了隧道邊牆上,有人正打開引擎蓋檢查故障。

引擎冒著滾滾黑煙。隻有兩條車道,這車歪歪斜斜地停在中間,都沒法從邊上繞過去。劉明愚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要了命了,今天怎麽會這樣?”

他發神經似的狂按喇叭,對方卻毫無反應。自己被無視了,這想法更讓他無名火起。劉明愚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和人理論。妻子攔著他:“老公,咱們就掉頭換條路走吧。”

“掉頭掉頭,這就趕不上了!”

劉明愚暴怒著吼了回去。他下了車,反手關上車門。

橫在前方的那輛車打著雙閃,他走過去,對正彎腰查看引擎的男人喊道:“嘿!你車要是壞了就停在應急車道上啊,你擋在路中間幹嗎?”

對方一直在探身檢查引擎,聞聲直起了腰,望向劉明愚。那人穿著一件深色的連帽衛衣,底下是牛仔褲,頭上戴著藍色的棒球帽,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麵孔,隻看得到一雙眼睛。盡管身處黑暗的隧道中,那人眼睛卻很亮,仿若點燃的燈火。

劉明愚感到了一瞬間的怯意,但自尊心不讓他退縮,反而驅使他向前邁了一步。

“老兄,我這兒有急事呢,你把車往邊上挪挪。”

然而,對方雙手撐在開著的引擎蓋邊上,直勾勾地打量著劉明愚。他手上戴著那種掌心一麵是紅色橡膠塗層的棉線工作手套,表情和姿態就像是在讓劉明愚繼續說下去。

“我說,你把車往邊上挪挪!這條路又不是你們家的!”

對方聞言聳了聳肩,仿佛在表示他對此無能為力。劉明愚又跨了一步,走到這人近前,推搡著他的肩膀說:“今天都怎麽回事?你車要是動不了,那就叫救援!用不用我給你叫,啊?”

對方依舊沒有回答,反而後退了一步,呼吸聲極為粗重,他的態度就像是故意要拱起劉明愚的火來。

劉明愚一拳捶在了引擎蓋上:“你現在是要和我逗悶子玩嗎?可惡!”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濺在駕駛室車窗上的血跡。

“慢著,有人受傷了?”

他暗自觀察車裏的情況,發現後座上躺著個滿頭鮮血的人。劉明愚大吃一驚,一抬頭,對方已趁機掄起手裏的扳手,砸到了他的腦袋上。那人彎下腰來,看著劉明愚的眼睛,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低沉粗糲的聲音說:“再用您這張巧嘴廢話試試?我的車壞了,你不是應該先問問我有什麽要幫忙的嗎?你這張破嘴裏也沒塞著抹布啊。”

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了一把刀。

“劃爛了這張嘴,你就說不出廢話了吧?”

冰冷的刀鋒剛碰到麵頰,劉明愚就掙紮起來。利刃劃破了他的唇角,鮮血飛濺在臉上,流了下來。劉明愚不停地掙動,對方咂了咂嘴,不再用刀,而是高高舉起了扳手。

“真煩人啊,真煩。”

千鈞一發之際,從妻子和女兒琉璃乘坐的車那裏傳來了一陣喇叭聲。持續不斷的聲響引得那人回過了頭。

“嘿,我正想去處理她們呢。”

聽他這麽說,劉明愚猛地回過了神。

“住手!不許碰我老婆女兒!”

“哎喲喲,我知道該怎麽辦,我最討厭別人對我指手畫腳了。”

劉明愚伸手去抓他,對方卻不耐煩似的一扳手砸在了他一條腿的膝蓋上。砰的一響,骨頭應該是碎了。但劉明愚吭也不吭,拚命抓住了那人。對方已經打開了後車門,順勢抓著劉明愚,把他塞進了車裏。

“一會兒再來處理你們,少安毋躁。”

劉明愚被扔在後座上,驚恐地發現躺在那兒的人其實是一具屍體。他蜷著身體,看見後座地板上有個包,出於本能抓住了它。他竭盡全力想要伸手去開車門,刺耳的喇叭聲一直沒有停下。

“求求你們別再按了,趕緊跑啊!倒車,走別的路!”

劉明愚慘呼著。

哢嗒一聲,車門開了。他掙紮著推開門,身體一點點地蹭了出去。剛才後座地板上的那個包也隨著他一起掉了出來。劉明愚跌落在地上,正看見那個人從妻女所乘的車裏下來。

“不!”他狂喊著。

那人見劉明愚從車裏逃脫出來,反手關上了車門,緩步走向他。劉明愚的頭和腿都受了傷,逃也逃不了,何況他也不想拋下妻女獨自逃生。他想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的那人卻嘖嘖道:“你本該更好心些的,對吧?”

“你要幹什麽!”

“我呢,是一個獵手。”

“你說什麽?”

“獵手不能容忍任何人擋他的路。獵手一旦露出獠牙利齒,出現在他麵前的一切,都隻能成為他的獵物。”

這個自稱“獵手”的人眼角上揚,大概是在口罩後麵笑了一下。

“那就快動手!你這個瘋子!”劉明愚怒吼道。

對方“從善如流”,舉起了扳手。劉明愚下意識地把剛才後座地板上的那個包當成盾牌,擋在了身前。那人卻大驚失色,聲音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可惡!把它放下!”

扳手並沒有砸下來,那人用另一隻手抓住包帶,想用蠻力從劉明愚手裏把它搶過來。劉明愚卻死死地抱著包不肯放手。爭搶中,帶子被扯斷了。那人一屁股摔倒在地,包上掛著的鑰匙形金屬掛飾也掉了下來。那人把斷了的帶子胡亂一扔,嘴裏咒罵著,來到劉明愚跟前。

“該死的混賬。”

劉明愚倒在地上,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再度舉起了扳手。劉明愚盯著他極度冰冷的眼睛,低語道:“你真是個瘋子。”

“好像……你也是?”

那人低低地笑著回答他。扳手眼看就要砸下來了,癱倒的劉明愚突然發難。他手裏緊握著那個鑰匙形金屬掛飾,直刺向對方的左腳腳踝。

出其不意的一擊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那人扔下扳手,騰地跳了起來。他從兜裏掏出刀,對著劉明愚比畫著。

“怎麽都來給我添堵,真是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劉明愚將那個包緊緊抵在身前。對方正想避開包接近他,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車聲,不由得回頭去看。不知何時,隧道口出現了一輛亮著前照燈的藍色貨車。見有人來了,那人連忙轉身奔向劉明愚的車。他發動車子,朝著躺在地上的劉明愚直衝過來,要從他身上碾過去。

“不!”

劉明愚掙紮著想要躲到車後,卻隻來得及避開上半身,雙腿還無力地拖在地上。車輪軋在腿上,碾過的瞬間,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骨頭和血肉是如何爆裂開來的。

“啊啊啊— ”

劉明愚慘叫著,在巨大的衝擊力下翻滾了幾圈,始終死死抱著那個帶子斷了的包。汽車碾過他的雙腿,徑直撞上那輛引擎冒著黑煙的車。伴隨著一聲巨響,後者被彈開,車身劇烈晃動,差點翻了過去。劉明愚躺在那裏,眼睜睜看著那人開著自己的車,消失在了黑漆漆的隧道另一頭。直到黑暗吞噬了尾燈的最後一點紅光,什麽都看不見了,他才感覺到疼痛。被車碾碎的雙腿仿佛被嵌在了路麵裏,一動都不能動。卡車上的人這才姍姍而來。

兩個男人跑下來,其中一個把手機放在耳邊,四顧觀察著周邊情況,另一個頭上戴著“新農村”字樣的帽子,小心翼翼地來到他身邊。

“先生,你還好嗎?”

來人嚇得不輕,劉明愚拚盡了力氣問他:“我老婆孩子呢?她們在那輛車裏!”

“那輛車?”

見對方沒聽懂,劉明愚指向剛才自家車的位置。

“那輛撞了我又跑了的車,我老婆孩子在那輛車裏。”

“我……我不清楚……好像有什麽被扔在了路邊,我還以為是被車撞了……”

劉明愚猛然明白過來對方的話是什麽意思,淚水奪眶而出。

“都怪我!都怪我!”

想到要是聽了妻子和女兒的話,沒有一意孤行,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慘劇,劉明愚的精神崩潰了。他仰麵朝天躺在地上,泣不成聲。來人看他這副模樣,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急得直跺腳。打電話的那個人,正在描述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

“你問在哪兒?往天安方向去的國道啊。國道,最近剛通車的,我就想走一次試試,沒承想攤上這事兒,唉。”

劉明愚不停地喊著一定要抓住殺人凶手。開貨車的兩個人一邊艱難地拖著他走,一邊說:“這車要爆炸了,咱們得趕緊出去。”

很快,車子陷入了烈焰的包圍,隧道裏充滿了濃煙。

兩人拖著嗚咽的劉明愚,終於逃出了隧道。

劉明愚的夢通常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他靜靜睜開雙眼,無言地望向亮著燈的天花板。從那天起,他極其畏懼黑暗,睡覺的時候也必須開著燈。負罪感和恐懼感讓他在沒有光亮的地方甚至無法呼吸。他太痛苦了。他無聲地從**起來,把身體挪到了放在床邊的室內專用輪椅上。從夢中驚醒後,他習慣去衝個澡。為了方便輪椅通過,室內都改成了無障礙設計。出了臥室,他搖著輪椅走向浴室。進了浴室之後,劉明愚又換坐到一輛鋁合金製的浴室專用輪椅上。他來到花灑下,控製鍵很低,在他的手剛好夠得著的位置。他按下按鈕,水流從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花灑裏傾瀉而下。他迎著水流的衝刷,竭盡全力想忘掉那段痛苦的記憶。

救護車和警車幾乎同時到達現場。看到車來了,劉明愚抱著那個救了他的命的包,失去了意識。兩天後,他才在附近的醫院裏蘇醒過來,睜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的家人。

“我老婆和琉璃呢?”

醫生身穿白大褂,架著一副厚厚的玳瑁框眼鏡,並沒有回答,轉而看向站在旁邊的那位穿皮夾克的刑警。警察耳朵上別著根圓珠筆,他翻開記事本,自我介紹說他叫林誌雄,然後公事公辦地回答了劉明愚的問題。

“我們在現場隧道護欄附近發現了她們,兩人皆因鈍器擊打致死。”

聽到這句話,劉明愚瞬時淚如雨下。她們不停地按喇叭,才讓他有了生的機會,妻子和女兒卻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正是因為他固執己見,才走了那條路。眼下這一切與殺了他又有何異?劉明愚正自椎心泣血,警察問道:“你還記得犯罪嫌疑人的衣著和外貌特征嗎?”

劉明愚緊抓著被角蜷縮起來,他又想起了那個恐怖的瞬間。警察看著劉明愚,眼神意味深長。見他還想問下去,醫生趕緊說:“病人的情緒還不穩定,您明天再來調查吧。”

警察似乎有話要說,但還是遵從醫生的意見點了點頭。他合上記事本,把剛才拿下來的圓珠筆別回耳後,說道:“那我明天再來,好好休息。”之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病房。

醫生展平被子,給劉明愚蓋好。

“有件事……想告訴您。”

“什麽事?”

醫生這次依舊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他的下半身。劉明愚這才意識到,他昏迷之前一直劇痛的雙腿,現在沒有任何知覺— 他驚疑不定地望著醫生。

“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回天乏術,失血過多,我們隻能進行了截肢手術。”

劉明愚直起身子,把手伸進被子裏,發現雙腿膝蓋以下的部分都沒了。不真實的譫妄感和當時痛苦的記憶齊齊擊中了他,他渾身顫抖,醫生連忙讓他躺下,對病房外大喊:“護士!”

劉明愚發瘋般地掙紮著,直到護士們進來把他按住。

醫生高喊著趕緊注射鎮靜劑,那聲音聽在他耳裏,就像是一道道回聲。

住院過程中經曆的事,給他帶來了比失去親人更甚的傷痛。盡管有目擊者,警方還是把他列為犯罪嫌疑人之一。尤其是那個穿皮夾克的林警官,聽劉明愚講到和妻子女兒吵架的事,就窮追不舍地逼問起他來,甚至進一步向他的親朋好友打聽劉明愚的夫妻關係如何。劉明愚從來探視的父親口中聽說了這事,隻覺痛徹心扉。他極為憤怒,向警方提交了目擊凶手行凶的證詞,但隻得到了冷漠的答複。凶手在殺害了他的妻子和女兒之後駕車逃走,在距離案發現場約20 公裏的小村莊裏,警方發現了那輛被搶走的車。車上沒有指紋,凶手就像晨霧消散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林警官發牢騷:“凶手就像是個幽靈,完全找不到線索。”

“那人原來的那輛車呢?”

“我們在車後座上發現了一名已經死亡的被害人。”

“那應該是凶手之前乘坐的車,車上也沒發現什麽證據嗎?”

“很遺憾,起火後車輛被徹底焚毀,所有的證據都被燒光了。不過,我們查到了車裏被害人的身份信息。”

“是誰?”

林警官抽出一張夾在記事本裏的照片給劉明愚看。

“高正旭,男,43 歲。在仁寺洞做古舊書和古玩的買賣中介,你認識他?”

劉明愚看著照片搖了搖頭:“我在法國留學五年多,中間沒怎麽回過韓國。”

“我聽說了。被害人當天上午接到一個電話後開車外出,隨後被害。他被扳手擊中了頭部。”

林警官把照片夾回記事本裏,用手比畫了一下扳手打在高正旭頭部的哪個位置,繼續說道:“被扳手擊中後,高正旭鬆開方向盤,車子撞上了隧道的邊牆。”

“那個人為什麽要殺他?”

林警官取下夾在耳朵上的圓珠筆,撓了撓頭:“目前還不太清楚,不過很可能是因為錢。根據推測,當天凶手先是給他仁寺洞的辦公室打了電話,兩人在外麵碰了麵,然後一起開車到了現場,凶手估計是以交易為借口把他騙了出來。高正旭的死亡時間和你家裏人的差不多。”

“凶手是連環殺人狂嗎,連環殺手?”

“現在還不知道。”

“真的沒有一丁點兒和凶手有關的線索嗎?”

劉明愚的問題讓警察有些不悅,他搖搖頭:“凶手就像幽靈一樣消失了。我們在附近的村莊裏進行了排查,沒發現任何線索。那一帶是荒山野嶺,杳無人跡,那條路也才剛通車,沒有多少車經過。”

“監控也沒拍到?”

林警官皺著眉回答道:“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地,根本就沒有監控。也許燒毀的汽車上會有指紋或者腳印,痕檢科也做了徹徹底底的現場勘查,結果什麽都沒找到。我下次會帶一些搶劫殺人前科犯的照片來,您能幫我們看看嗎?”

“沒用,找不到的。”

“為什麽?”

“那人不像是謀財害命。”

聽了這話,林警官搖了搖頭:“事發前一小時,高正旭的賬戶上提出了幾百萬韓元現金,但現場並沒有找到那些錢。凶手為了這筆錢犯下命案後,你們的車恰巧出現,凶手臨時起意行凶,應該是這樣沒錯。”

警察的語氣不容置疑。但劉明愚曾經近距離與凶手麵對麵,聽到他自稱“獵手” — 真相絕非林警官推斷的這樣。他眉頭緊鎖,望著其他地方出神。

林警官摸了摸鼻子:“唉,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打擊,但破案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們專業的來辦吧。”

“你們不是毫無頭緒嗎?”

劉明愚的反駁讓林警官長歎了一聲。

“電視劇裏的警察都能很快破案,實際上抓住罪犯要花很長的時間,眼下凶手無影無蹤,花的時間隻會更久。”

林警官的話就像在為警方開脫一樣,劉明愚聽了很不舒服。

“凶手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馬路中間,殺了三個人。這種話您怎麽說得出口?”

“我們在盡最大努力偵破案件。如果知道罪犯的長相可能會快點,但是現場所有人都不記得他的臉,現在連模擬畫像都做不了。”

劉明愚仔細地回憶起凶手那張掩藏在口罩和帽子下的臉。如果他摘了口罩和帽子,怕是出現在自己麵前也認不出來。他記得他粗重的呼吸聲,但身邊有很多人也這樣喘氣。他記得他的眼神,但對方如果有所收斂,他也無從辨認。不過,警察的話聽在劉明愚耳朵裏,好像有幾分嫌麻煩找都不想找的意思。接著,警察轉換了話題,又開始追問起他和妻子的關係來。

醫生看不下去了,借口說要進行治療,送走了林警官。給劉明愚量過體溫,醫生像是想起了什麽,問他:“對了,您拿到那個包了吧?”

“什麽包?”

見劉明愚反問,醫生“嘖”了一聲:“我和財務科說過了,要把包還給您啊。”

看著醫生的表情,劉明愚想起來他說的是哪個包了。

“啊,您說那個包啊。”

“對,送來的時候,您懷裏還緊緊抱著它呢。那個包一直由財務科保管,這就給您拿過來。”

那個滿是秘密的包一小時後送到了病房。它曾經出現在凶手所乘車輛的後座地板上,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布麵公文包,除了背帶斷了之外,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地方。估計是他在昏迷中都抱著不撒手,讓醫院誤會這是他的包了。拿在手裏有些分量,包裏好像裝著什麽東西。

拉開拉鎖一看,裏麵是一本舊書。劉明愚愛好收藏古舊書,立刻就認出來了。

“《失落的珍珠》。”

這是一本詩歌選集,由生於平安北道的詩人兼翻譯家、評論家金億[8] 於1924 年在英國詩人亞瑟·西蒙斯[9] 的詩作中選取了約60 篇後整理結集而成。此書由平文館出版,卷首還介紹了金素月[10] 的詩作《金色草地》和《金[8] 金億(1895 — ?),原名金熙權,筆名岸曙、石泉等。詩人、翻譯家,活躍於日本殖民統治下的朝鮮文壇,戰後其日據時期經曆被韓國定為“親日反民族行為”,卒年不詳。

[9] 亞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1865 — 1945),英國詩人、文學評論家。

[10] 金素月(1902 — 1934),原名金廷湜,著名詩人,其作品對今天的韓國/朝鮮文學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達萊花》。劉明愚曾在舊物交易網站kobay 上看到過這本書,但那時他還是個囊中羞澀的留學生,被想都不敢想的高價直接勸退了。

“凶手是要從我手裏搶回它……”

那人本想撲過來殺死他,可一見他把這個包擋在身前,就亂了陣腳,應該是怕傷到包裏的這本舊書。想通這一點,劉明愚有了結論—

“這是個和我一樣愛書的家夥。”

雖然不知道凶手為什麽要殺高正旭,但他想起來,的確聽說過車裏的那位被害人在仁寺洞倒賣古舊書和古玩。很明顯,凶手是想搶這本書。警方都找不到的線索,他卻找到了,這讓他的心怦怦直跳。

“仔細檢查,會發現指紋嗎?”

可是,他,還有醫院財務科的人,都摸過這本書,顯然已經覆蓋了凶手的指紋,更何況作案時凶手一直戴著手套。林警官那張看起來對逮捕真凶興趣缺缺的臉浮現在他眼前。

“不如我自己靠這本書去抓凶手,這樣還比較快。”

盡管無法確定凶手的麵容或指紋,但至少可以確定一點:他是一個愛惜舊書的人。把收藏舊書當成愛好並不容易,想要放棄這個愛好卻更難。就拿劉明愚自己來說,他還是個清貧留學生的時候,有了閑錢就會去參加拍賣,盡己所能地買書。他很難接受這個極度殘忍的殺人狂竟和自己有著共同的愛好。劉明愚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翻到一半卻停住了。書頁間夾著什麽,像是蛾子。愛好藏書的人最不喜歡書裏有髒東西了。這不像是無意間弄進去的,他無法理解有人會故意把書弄髒。

“所以他才會成為凶手?”

劉明愚有些茫然,陷入了沉思,聽到開門的聲音才回過神來。來人是個生麵孔,不是隨林警官進進出出查案的刑警或普通警察。劉明愚清楚地知道,現在除了親人和警察之外,沒人可以來見他,於是問道:“您是哪位?”

這陌生訪客身材敦實,頭發蓬亂,湊到他身邊低聲說:“您就是劉明愚先生吧?我是《京民日報》的記者孫奇秀。”

“記者,記者是怎麽進來的?”

“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作‘後門’嘛。”

這人笑嘻嘻地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了病床邊。床頭就有呼叫鈴,可以一鍵呼叫護士站,劉明愚悄悄伸出了手。

孫奇秀說道:“我就是想來做個采訪。”

“什麽采訪?”

“我聽說,這麽離譜的殺人大案,警方竟完全沒有頭緒。”

“他們一丁點兒線索也沒找到?”

聽劉明愚反問,孫奇秀點了點頭:“和您實話實說吧,我甚至懷疑他們到底想不想去找線索。警方的現場調查並不可信,證據收集做得也不靠譜。”

記者語帶譏諷,劉明愚聽了心中升起一團恐懼,他的預感更加強烈了— 也許殺害妻女的凶手會就此消失,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了。他搖頭喃喃著:“不可以,不可以。”

孫奇秀又對他說:“警方的調查又能怎麽樣?據我所知,他們還把劉博士您列為嫌疑人之一呢。”

“你說什麽!現場有兩個目擊證人,我身上不是還有傷嗎?”

孫奇秀掃了一眼他藏在被子下的腿,咽了一口唾沫:“話是這麽說,他們無端地把劉博士您牽扯進來,還不是因為找不到凶手?他們懷疑您是買凶殺人,為了撇清嫌疑,才故意讓車把自己撞了。”

“豈有此理!我怎麽會幹這種事?”劉明愚怒道。

孫奇秀目光閃動:“接受調查的時候,您沒感覺到什麽不對勁嗎?”

劉明愚瞬間就明白了記者的意思。他收回了放在呼叫鈴上的手,撫弄著被角,回答道:“他們一直問我和妻子的關係怎麽樣。”

“為什麽問這個?”

“直到出事前,我們倆的關係都很糟糕。”

“聽說林警官在走訪時,對您的親朋好友說,如果妻子死了,那麽凶手肯定是丈夫。”

“我也聽說了,他對挺多人都這麽說的。”

“唉,那您這段時間真是不好過啊。”

劉明愚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垂目看著手中的舊書,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好在這本書給我帶來了些許安慰。”

孫奇秀目光中滿是好奇:“這書看起來有年頭了啊。”

“這是1924 年平文館出版的詩選,《失落的珍珠》。譯者金億是金素月的老師,還在卷首以評論的形式介紹了他的詩。”

“是課本上的那個金素月嗎?”孫奇秀的語氣像是在說不可思議。

劉明愚翻開書,展示給他看:“當然是他。正好我手上有這本書,這段時間都在反複讀它。”

孫奇秀從兜裏掏出個小相機,問他:“我能給您拍張照嗎?”

“沒問題。”

按照記者的要求,劉明愚翻開《失落的珍珠》,裝作在讀書的樣子。聽著不斷響起的快門聲,他在心裏默念著:“拜托了,一定要讓凶手看到這篇報道。”

如果那人真的這麽喜歡舊書,那麽劉明愚把這本書說得像是自己的東西一樣,無疑會激怒凶手。他曾經在呼吸可聞的距離麵對過凶手的目光,感受過那冷酷的威逼。

此刻他雖然感到一絲畏懼,但很快就冷靜下來。

“得正麵交手,打敗他。”

這時護士走進病房,把孫奇秀趕了出去,不過他已經拍下了好幾張照片。記者被護士拉著,還向劉明愚揮了揮手,讓他放心。

《京民日報》上刊登了一張劉明愚躺在病**閱讀《失落的珍珠》的照片,還發了一篇相關報道。報道的核心在於,盡管疑凶另有其人,但無能的警方卻在懷疑唯一的幸存者劉明愚,並以此折磨他。不僅如此,文中還寫了警方如何不顧主治醫生的勸阻,頻繁調查耽誤治療。

輿論的影響力立竿見影。這段時間從沒露過麵的刑警隊負責人來到病房,向劉明愚道了歉。劉明愚表示沒關係,拜托他們務必要抓住凶手。刑警隊長說了好幾遍明白明白,但劉明愚知道還是要靠自己。

“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

此後,他就開啟了收藏舊書一心成名的生活。出事之後,大家都很同情他,這也幫他拿到了教授的職位。其後的十五年間,他頂著教授的名頭,到處上節目混了個臉兒熟。雖然有人指指點點,說他一門心思想出名,但為了揪出那個隱藏在人間某處的凶手,他依然掙紮著這樣做。

已經過去很久了,可他知道—

“他一直在看著我。”

那人似乎對書有著異乎尋常的執著,這種偏好並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隱藏起來或者消失。因此,劉明愚開始帶著古舊書參加電視節目。有人說他就是個花架子假把式,說他身為教授卻拚了老命隻想上電視,各種負麵評價紛至遝來,他卻絲毫不以為意。他隻想著,那個獵手正通過電視看著自己。隻要自己不停地出現在電視節目裏,那人就必定會看下去。他想利用這點為妻女報仇。他的複仇之夢已經做了太久。終於,夢想成真的時刻已近在眼前。劉明愚任花灑噴出的水流衝刷著自己,他回想著過去種種,將糾結如亂麻的往事一一捋清。他忍耐了太久。他歎了一口氣,流下淚來。雖然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但就像一盞燈按下開關就會亮起來一樣,隻要想到那天,那些事就會無比真切地浮現在眼前,他反複咀嚼著這種痛苦。每當此時,他都會翻來覆去地想自己那天都做錯了什麽:如果他聽了妻女的話,不去參加校長的壽宴;如果他看到前方事故後沒有下車,直接換一條路走……那麽妻子和女兒現在都還活著,自己的兩條腿也完好無損。

妻子和女兒丟了性命,全因自己犯下的錯誤,想到這裏,劉明愚緊緊握住拳頭,像打沙袋似的不停捶打著自己的頭。幾年前失敗過一次之後,凶手已杳然無蹤,但現在他設下陷阱,必定能將那人引入彀中。

“這次不會錯過了。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

他終於被涼水澆透了,關上了花灑。耳邊又回響起了十五年前聽到過的那個聲音,他喃喃自語著。

“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