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始

1

他稱自己“獵手”。隻有徹底地把自己當成一個客體,狩獵的成功率才會更高,之前兩次狩獵的失敗或可歸咎於此。路燈照在車子的前擋風玻璃上,他出神地望著那燈光。雨下了有一會兒了,透過雨幕,燈光如此微弱,卻令他心安。察覺到有人過來,他忙看向後視鏡。低矮的坡道上打過來一道手電的光。片刻後,三個女人嘰嘰喳喳走了過去。走在左右兩側的兩個人身穿藍色馬甲,上麵寫著“女性護送· 放心到家”,其中一個人打著手電。

被夾在中間的女人穿了件白襯衫,戴著帽子— 目標出現,正在通過。手電的光剛一遠去,他就立刻開門下車。

他戴上手套,壓低帽子,緩步跟了上去。山間坡道的一側是山崖,另一側的護坡築得高高的。這是公園後山一條人跡罕至的近道,既沒有監控攝像頭,也沒有裝著行車記錄儀的汽車。即使如此,以防萬一,他還是又往下壓了壓帽子。翻過這段矮坡,就能看見公園的後門和附近的那片住宅樓。如果從地鐵口出來,再從大路走上去,要花不少時間。橫穿公園能少走幾步路,但這裏是小混混的聚集地,夜裏女性獨自一人是不敢從這兒過的。於是,在公交站下車,然後再走這段坡道,成了她的最佳路線。

不過,這條路狹窄幽暗,沒有幾盞路燈,所以她經常會使用女性護送服務。恰恰是這一點,讓她成了獵手的目標。

她需要護送服務,就意味著沒人會來接她。她獨居。他翻過矮坡,遠遠地看見了手電的那一點微光,隨即躲進了路旁的小巷裏。要是以前,為了捕獲獵物,他得提前踩好幾次點,才能熟悉巷弄間的地形。現在隻要在門戶網站上看看街景地圖,心裏就大概有數了。巷中的住宅看起來都差不多,走過幾棟樓,他橫穿到巷子的另一側。

路邊堆放著廚餘垃圾,一隻流浪貓在附近轉悠,聽見他的腳步聲慌忙躲進了暗影裏。他站在拐角處等了一會兒,手電的光和三個女人的剪影出現在他的眼前。終於,他親眼確認了目標。他歪著頭,低聲自語。

“獵手請注意,狩獵時間到。”

*

“好了,請您把眼睛閉上。”

劉明愚按照化妝師的要求閉上了雙眼,感覺有類似鉛筆的東西輕輕劃過眉毛。額前的頭發被發夾給夾了上去,化妝師在他額頭上撲了些大概是散粉的玩意兒。他不喜歡修剪下頜的胡須,甚至連乳液都不想塗。對他而言,讓別人的手觸碰自己的臉並不是一件多麽愉快的事,但為了出鏡,沒別的辦法。正自神遊天外,就聽見化妝師說“好了”。他睜開眼,鏡中映出一張濃妝的麵孔。這是張比較長的瓜子臉,皮膚潔淨,粗眉和略高的顴骨令人過目難忘。微微翹起的唇角原有一道疤痕,但在化妝師的巧手下被遮蓋得不見蹤影。眉毛畫得很濃,高聳的顴骨被遮掩在妝容之下,這樣才不會在臉上形成陰影。他長舒一口氣,眼含笑意地對正在幫他做發型的化妝師說:“真是妙手回春,把醜八怪變成帥哥了。”

“您太謙虛了。您本來就很帥呀。”化妝師回答,笑得十分開心。劉明愚沒再接話,隻回了一個笑容。另一個化妝師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插話道:“劉教授,您看起來可真年輕。說您五十多,我看也就三十多。”

“我是人老心不老嘛。”

談笑中,燙著一頭卷發的現場導演輕輕推開了化妝室的門,探進頭來提醒他:“離節目開始還有三十分鍾,您化好妝就請過來吧。”

聽見這話,化妝師們都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噴好發膠,劉明愚正了正自己的藍色領帶,搖著輪椅向後退了幾步。化妝室本就不大,身後還有一張沙發,空間很是狹窄,但他還是熟練地操縱著輪椅掉轉了方向。沙發上坐著一位也要出鏡的女士,滿眼驚訝地看著他。

劉明愚輕輕一笑:“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最佳輪椅駕駛員哦。”

現場導演幫他拉著門,劉明愚把輪椅搖出化妝室進了樓道。他的輪椅是定製的,自重很輕,走起來速度和跟在身後的現場導演一樣快。今天要錄的節目是《這就是讀書!電視讀書會》,兩人進了貼著節目名稱的17 號攝影棚。影棚的門像銀行金庫大門一般沉重,門後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宛如隧道。不知是不是頭頂的日光燈出了毛病,通道裏極為昏暗。看著眼前的情景,舊事襲上心頭,劉明愚心中一驚。跟在後麵的現場導演沒料到他會突然停下,一腳踢在了輪椅的輪子上,嚇了一跳,忙不迭地說“對不起”。聽見道歉聲,劉明愚如夢方醒,他向滿臉擔憂的現場導演說了句“不好意思”,搖著輪椅進入了籠罩在黑暗中的影棚通道,暗自咬緊了牙關。

攝影棚裏如此晦暗,又如此明亮。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舞台部分,照明極度飽和,看不到一絲暗影。與之相反,攝像機所處的地方卻是一片幽暗。工作人員眾多,都在一言不發地做著自己的事。或許因為今天是現場直播,空氣中的緊張氣氛更加濃烈。劉明愚倒並不怎麽緊張,他搖著輪椅,經由影棚角落裏臨時搭建的通道上了舞台。臨時通道地麵上的電線或以膠帶固定,或以塑料布遮蓋,一路上輪椅不時被絆住,或者幹脆搖也搖不動。

舞台上有一張半圓形的桌子,桌子後麵擺著一排椅子,每張椅子上都貼著參與討論的嘉賓名牌。劉明愚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給輪椅留出的那個空位就是。節目的男女主持人原本都是新聞主播,已經在台上候場了,見他來了趕忙問好。劉明愚用眼神回了一個問候,對拿給他麥克風的現場導演說:“您能再幫我拿一個坐墊嗎?輪椅有點兒矮。”

現場導演把麥克風放在桌上,往攝像機那邊去了。看著他的背影,劉明愚把麥別在襯衫領子上,再把線捋順,塞進褲子後兜裏。就這一會兒工夫,現場導演已經拿了坐墊回來。墊上這個坐著,他的視線就能和其他嘉賓齊平了。幾台攝像機之間有一麵很大的屏幕,現場導演已轉去大屏幕那邊,現在正戴著耳機接收導播室裏製作人的指令。他比畫著手勢,又左右調整了一下嘉賓的位置。

趁著調整的空當,劉明愚翻了翻桌子上放著的流程稿。對麵屏幕下麵有個提詞器,但劉明愚還是更喜歡閱讀紙質本熟悉流程。兩個主持人也一邊聊天一邊看稿子。其餘的幾位嘉賓不是看起來十分緊張,就是在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這時又有工作人員過來測試麥克風,結束後做了個“OK”的手勢。攝像機都調試好之後,現場導演神情緊張地舉起了一隻手。

“準備— ”

聽到指令,男女主持人調整好姿勢,望向麵前的鏡頭。

現場導演喊道:“開始!”

男女主持人同時頷首鞠躬,先後向觀眾問好。女主持人轉向劉明愚,看著他說:“接下來為您介紹今天參與節目的嘉賓。首先是市民大學教授、文學博士,同時也是著名的古舊書收藏家— 劉明愚教授。最近,劉教授經常通過電視節目和網絡視頻,與大家分享有趣的圖書故事。”

被介紹的劉明愚也點頭致意:“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劉明愚。”

兩個主持人介紹其他嘉賓的時候,劉明愚在心裏默默梳理今天要講的內容。節目撰稿人提前寫好的稿子就放在桌上,但他沒看。他平時會看看稿子,但並不會特意去背,也不會讓這些內容充斥自己的頭腦。節目的主撰稿人和製作人都很驚訝,說從來沒見過在鏡頭前如此泰然自若的嘉賓。不過,今天他的頭腦有點亂。並不是緊張,他隻是很想知道,他準備了許久的一切,會不會按照他計劃的那樣發展下去。曾經試圖想要忘卻的麵孔和名字,又浮現在腦海中。

“琉璃……”

*

目標的行動路線與獵手預計的相同。那兩個穿著護送服務馬甲的女人在巷子中段就折返了。估計是到了家附近,她就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她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具體住址。就算她們把她護送到家門口,他也已經想好了把她們三個一起處理掉的方法。不過,現在的情況是他隻需要完全專心地狩獵這一個目標。獵手難掩興奮,剩下的問題隻是何時開始捕獵。巷子裏沒有監控攝像頭,停車場在半地下,就算車上有行車記錄儀,應該也拍不到他的臉。有備無患,他還是戴上了口罩,充滿自信地接近他的獵物。女人已經到了樓前,正往自己住的樓門方向走去。獵手遠遠觀察著她,從兜裏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女人正要輸入密碼開樓門,卻在包裏翻找起手機來。少頃,就聽到女人的聲音問“您哪位”,他壓低了聲音說:“請問是李睿知女士嗎?”

“是我,您是哪位?”

“警察。您現在在家嗎?”

“不在,正要進家門。”

“不要開門,請在原地等待。”

“為什麽?”

“我們接到報警,說有人闖入了您家中。”

電話中,對方呼吸一窒。

“真的?”

“是的。您的住址是泰成公館127 號,對吧?”

“對……您說有人闖入了我家?”

“我們這邊也是剛剛接到報警。警車鳴笛可能打草驚蛇,我們正步行往您那邊去。”

“這……您大概到哪兒了?”

“在巷子裏,請您稍等片刻。”

怕對方有所察覺,他說完就掛斷了手機,向泰成公館方向走去。所幸目標並沒有進去,正站在樓門前等待。

聽說有人闖入家中,她就不敢進去了,這與獵手的預測分毫不差。聽到腳步聲,女人轉過了頭。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大概是一名身穿製服的警察向她走來。在網上買可能會被人抓到線索,這身警服和警察裝備可是他特意跑到東廟那邊買來的。獵物頭上嚴嚴實實地戴著一頂白色棒球帽,看到他走過來,臉上立刻露出放下心來的表情。

“請問您是李睿知女士嗎?”

聽了獵手的問話,女人連忙點頭。入口處有監控,獵手朝著攝像頭照不到的方向走去,女人也跟著他走了過來。

“您這麽快就來了?”

“我正在巡邏,接到通知就趕過來了。”

“太謝謝您了。您一個人來的?”

“警車就停在巷子口,其他同事都在車裏等著。您先和我一起過去吧。”

獵手伸出左手,指了指巷口。女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用右手掏出了放在後褲兜裏的電棍。

“好。”

女人的回答很簡短,腳步卻有些遲疑。她沉默地看著獵手的眼睛,似乎覺察到了獵手藏在帽子下、陰影中那利刃般的目光。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向後退了一步。但獵手已經準備完畢,露出他那名為電棍的獠牙。隨著電流滋滋作響,女人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已應聲倒地。

*

嘉賓們討論得興致正濃,每當鏡頭照到他的時候,劉明愚都會露出淡淡的微笑。終於,輪到劉明愚發言了,男主持人轉向了他。

“劉教授,今天您要給大家介紹哪本舊書呢?”

劉明愚再次展露笑容,望著對麵的大屏幕,現場導演已經把鏡頭切到了他事先提供的資料內容上。

“今天要介紹的就是現在大家看到的這本書。”

“看上去就有些年份了,這是本什麽書呢?”

鏡頭切回那本十分古舊的書上,泛黃的封麵一側豎排寫著幾個漢字。

“這是我最珍貴的一本藏書。”

聽了這話,女主持人問道:“說起古舊書收藏,劉教授可是我國首屈一指的專家。您眼中最珍貴的藏書,可實在太吊人胃口了。到底是一本什麽樣的書呢?”

“這些漢字有些模糊,可能大家看不太清楚。上麵寫的是‘諺簡牘’,下麵是‘辛酉年謄書’。”

“我還以為是‘諺簡錄’呢,原來是‘諺簡牘’。辛酉年又是哪一年?”

“1921 年。所謂‘謄書’,是指原本的謄本。”

“如此說來,這是一本手抄本了。”

“沒錯。”

他回答得很簡短,隨即把帶來的《諺簡牘》展示到鏡頭前,書冊被放大在屏幕上。

“《諺簡牘》成書於朝鮮[1] 後期,內容是講如何用諺文[2]來寫信。當時用諺文寫作的群體主要是士大夫家庭中的女性和平民,這本書也是以他們為目標讀者的。我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諺簡牘》在19 世紀後半葉就已經刊行了。不過在那之前,很可能已經有好幾個版本流通在市麵上。”

等劉明愚介紹完,男主持人又問:“那就是類似於咱們現在的寫作指導書吧。作為舊書,它的市場行情如何?”

“根據時代和版本不同,價格會有一些差異,最貴應該不會超過100 萬韓元[3] 吧。”

聽到這個報價,兩位主持人和其他嘉賓都有些忍不住笑意。劉明愚翻開了書的第一頁,問女主持人:“看到這裏寫的漢字了吧,您知道寫的是什麽嗎?”

盡管稿子裏已經給出了正確答案,女主持人還是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

“是什麽呀?”

“九九乘法表。這裏按順序寫著漢字‘二’和‘二’,下麵寫的是‘四’,看到了吧?”

[1] 朝鮮:指李氏朝鮮(1392—1910),朝鮮後期一般指光海君時期至高宗時期,即17 世紀初至20 世紀初。

[2] 諺文(??):記錄朝鮮語的表音文字,創製於15 世紀朝鮮世宗時期。

[3] 根據2022 年下半年匯率,1 萬韓元約等於52 元人民幣;100 萬韓元約等於5200 元人民幣。

“哇,真的欸!用漢字寫的九九乘法表,好神奇哦!”

“手抄本上添加了原文沒有的內容,身價會更低,這本也就值個50 萬韓元吧。”

男主持人和嘉賓們一直在聽他們對話,這時都笑了起來。讓他來介紹舊書,沒想到他竟帶來一本便宜貨,這笑聲裏怕是摻雜了幾分譏嘲。

劉明愚從容地繼續說了下去:“我之所以買下它,是因為圍繞著這本書發生的故事。它原本的主人是一位名叫‘趙阿難’的老奶奶。老人一輩子都生活在忠清北道的沃川,從沒離開過家鄉,現在已經過世了。她出生在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庭,上不起學,隻能去夜校學習。可她父親見到女兒和陌生男人一起讀書,大發雷霆,她連夜校也不能去了。”

“唉,好難啊,想讀書卻讀不成。”女主持人一臉惋惜。

劉明愚回答道:“那個年代就是這樣。夜校開在一間傳統韓屋的廂房裏,阿難奶奶就自己一個人在屋外,側著耳朵去聽屋裏老師說話的聲音。”

嘉賓們聽了不約而同地歎息了一聲。

“夜校老師也覺得阿難奶奶很可惜,就把這本《諺簡牘》當成禮物送給了她。於是阿難奶奶站在夜校教室門外,一邊聽著裏麵傳出來的講課聲,一邊一頁頁地翻著這本書。”

劉明愚頓了一頓,緩緩為手中的《諺簡牘》翻頁。

“我們來看上邊這一角,是不是顏色略微有些不同?

這可能是用大拇指蘸唾沫翻書導致的。這是翻了多少遍,才把書都翻到變色了。遙想當年,天寒地凍,她要嗬氣暖著手來翻書。夏日炎炎,她熱得汗如雨下,又翻過了一頁。隻因為在那個時代,女性是被禁止讀書識字的。”

此時嘉賓和主持人都不再說話,聚精會神地聽他講故事。劉明愚放下手中的《諺簡牘》,凝望著鏡頭的方向。

他沉吟片刻,看上去似乎在壓抑自己的感情:“生而為女,就無權讀書,我甚至想象不出那個時代是什麽樣子。僅僅因為生在那樣一個時代,阿難奶奶雖求知若渴,卻沒辦法安心讀書。可她並未放棄,依舊認真學習,所以我才認為它是我的藏書中最珍貴的一本。因為這本書裏有那個沉重黑暗的時代,也有人們為了戰勝那漫漫長夜,無論如何都要讀書的執著信念。”

“唉,真是個令人難過的故事啊。”

女主持人感慨著,其他幾位嘉賓也附和了一兩句。等他們都說完了,男主持人說道:“所以,比起古舊書本身能用金錢來衡量的價值,劉教授,您更看重這本書承載的故事?”

“因為故事更能打動我。我還想向大家介紹另一本書。”

“那又是本什麽樣的書呢?我們拭目以待。”

男主持人說著過場的串詞,劉明愚借著這個空當望向現場導演。隻見現場導演打了個手勢,一台攝像機轉向了攝影棚一角。那裏擺了兩張拚在一起的桌子,劉明愚帶來的書全都被鋪開展示在桌上。主持人和嘉賓們通過大屏幕看到了這些書,滿臉都是驚歎。

女主持人對劉明愚說:“這些書的封麵放在一起好像馬賽克裝飾畫啊。”

“正是如此。這是1925 年由光文堂出版的諺文小說《洪娘子傳》,一共有十二冊。按照第一冊到第四冊、第五冊到第八冊、第九冊到第十二冊的順序擺放好,拚出來的就是洪娘子的臉。”

“封麵設計都能有這樣的巧思,咱們的老前輩可真是太厲害了。”

“他們應該是想著怎麽能賣出去下一本,才設計成這樣的。即使續篇沒什麽看頭,為了完成拚圖,恐怕也會有人買— 比如我。”

劉明愚巧妙地開了個小玩笑,大家都被逗樂了。鏡頭在桌上擺放著的《洪娘子傳》和笑著的嘉賓之間來回切換。

待大家都止住笑,劉明愚接著說:“20 世紀20 年代是這麽一個時代:三一運動[4] 遭到日本的武力鎮壓,死傷無數,運動隨之落幕,成了一段沉痛的記憶。許多仁人誌士為了繼續獨立運動而流亡到中國的東北和上海,留下來的人隻能噤若寒蟬、忍辱偷生。日本假借‘文化治理’之名,非但不給人們喘息的機會,反而用更精巧的方式來壓迫人民。《洪娘子傳》正是在這個壓抑到窒息的至暗時刻,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慰藉。”

“什麽樣的內容成了人們的慰藉?”男主持人問道。

劉明愚凝望著鏡頭說道:“這本書講的是善良又堅忍的洪娘子如何尋找因丙子胡亂[5] 而失散的父母。在忠仆‘水石頭’和身份成謎的劍客‘黑水’的幫助下,她最終找到了被擄至中國的雙親,是一個冒險故事。而那個神秘的劍客‘黑水’與洪娘子,其實小時候就由雙方父母定了親。但仁祖反正[6] 之後,黑水家道中落,兩家從此斷了來往,他便隱瞞身份前來幫助自己的未婚妻。”

“這個‘黑水’長得帥嗎?”

戴著紅色棒球帽的年輕男嘉賓一直漫不經心地坐在[4] 三一運動:1919 年3 月1 日前後爆發於京城(今首爾)的政治運動。當時朝鮮半島處於日本殖民統治之下,以朝鮮末主高宗葬禮為契機,群眾舉行集會、抗議等活動,要求朝鮮獨立,後遭日本當局鎮壓。

[5] 丙子胡亂:1637 年初,清軍攻入朝鮮,朝鮮國王降清,史稱“丙子胡亂”。

朝鮮自此斷絕與明朝的宗藩關係,奉清廷為正朔。

[6] 仁祖反正:1623 年,朝鮮內部發生政變,時任國王光海君失勢,後被流放到江華島,李倧繼位,為朝鮮仁祖,故稱“仁祖反正”。

那兒,這時忽然插嘴問了一句。聽到這個問題,攝影棚裏頓時笑成一片。

劉明愚等笑聲安靜下來才點頭道:“小說裏正好有對他外貌的描寫,說他麵如冠玉、螓首蛾眉,尋遍朝鮮八道江山都找不出一個如此美貌的男子。洪娘子被抓住快要被殺時,黑水還使了一回美男計。”

“美男計?”男主持人插口問道,看起來十分感興趣。

劉明愚立刻回答:“努爾哈赤的孫女愛新公主愛上了黑水,他就利用公主的感情,救出了洪娘子和她的父母,幾人一起逃回了朝鮮。愛新公主派來武士紮卡力,兩人決戰之時,黑水雖然身受重傷,還是用洪娘子送他的發簪作為飛鏢擊敗了對方,最終渡過了難關。”

“跟小說似的!嗨,這不就是小說嘛。”

紅帽子男嘉賓又插了一句嘴,一臉的不以為然。在眾人的笑聲裏,劉明愚接著說:“我們可以把這個故事裏的水石頭和黑水看成那些獨立運動家,把被抓走的父母看成那時被奪走的祖國。”

“原來要這麽解釋。”

“估計是為了逃過日本的審查,盡量不被抓到把柄,才想出這麽個辦法。不過,日本人還是察覺到了,下令銷毀此書,相當一部分書都被查沒了。”

“這套竟然保存了下來。”

“這套書的主人來自洪川,曾經參加過三一運動,還曾經被下過獄。嚴刑拷打損傷了他的身體,導致他常常臥床不起。每當此時,讀一讀這書,就能消解幾分他的憤懣無聊,《洪娘子傳》的結局也會讓他開懷一笑。”

“結局是什麽?”女主持人問。

劉明愚微微一笑:“洪娘子找到了父母,衣錦還鄉。朝鮮國王聽說了她的故事,下令殺了背叛洪娘子父母甘為走狗的仆人老吳和他的兒子。”

“結局真是大快人心啊。”

“這個結局可能是在暢想,那些被日本驅逐後流亡到中國的東北的獨立運動家回國後會如何。我相信,這些書承載著這樣的故事,它們的價值不能用金錢來衡量。”

“說得對。聽說您收藏了大量貴重的珍稀古舊書,我還以為您要介紹價值幾億韓元的書呢。結果您帶來的書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無價之寶。看了劉教授介紹的書,各位嘉賓好像都有很多話想說。樸先生,您對此有什麽看法?”

姓樸的作家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兒神遊,鏡頭一切到他身上,他就像被打開了開關似的,開始滔滔不絕。劉明愚趁機緩了一口氣。現在節目要進入尾聲了,他必須發表他的爆炸性宣言了。

*

女人遭到電擊後失去了意識,癱倒在地,獵手把她拖到了貨車旁。他提前測試過幾次,知道午夜時分,這裏不會有人路過,這次他也沒碰上任何人。他用尼龍紮帶綁住了女人的手腳,又在上麵嚴嚴實實地捆了幾圈封箱膠帶,然後用剩下的最後一點膠帶封住了女人的嘴。想起之前幾個獵物都是因為鼻子被封住而窒息,他小心地沒封上她的鼻子。拿過獵物的手機,他坐上駕駛座,脫下警服,換上了一件平平無奇的馬甲。他關掉獵物的手機,用錘子砸了個粉碎。路過一座橋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把手機扔進了河裏。剛才和獵物通話時,他用的是一部非法登記的手機,這時也關機一起扔了下去。這次狩獵不費吹灰之力,他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小巷裏的道路要麽沒有監控,要麽十分昏暗,獵手兜了幾圈就回家了,把貨車倒進車庫後熄了火。他哼著歌,打開了貨車後箱門。獵物依舊沒有恢複意識,癱在那裏。女人身體軟垂著,他把她扛在肩上,下了幾步台階,往他的那間半地下室走去。這裏原是一個儲藏蜂窩煤的倉庫,後來被改造成了住房。他花了很長時間,下了很大功夫,才讓這裏脫胎換骨,成了一個隻屬於他的空間。窗戶用磚砌死了,門也改成了從外麵鎖上的。隔音特意加強過,就算獵物慘叫,也泄露不出去半點聲音。開門進去,出現在眼前的是他存放獵物的倉庫。這裏除了房間中央地板上固定著的一把椅子,別無他物。他讓癱軟的獵物坐在上麵,椅子上有鐵鏈連著手銬腳鐐。他銬住了她的手腳,抬起她垂著的頸子,撕去了封住她口唇的膠帶。女人似乎這才有了意識,細細地呻吟起來。他緩緩轉身,走到門口,打開了門側的開關。一個開關控製的是照明,室內的燈光完全變成了紅色。另一個控製的是他精心設計的裝置,打開後立刻就有水流從天花板傾瀉而下。女人被澆了一身冷水,恢複了神誌,慘叫起來。獵手迤迤然關上門,來到了外間。門外就是他休息的地方。他對生活條件毫不在意,幾乎沒有任何日常用品。新衣服買來就穿,髒了舊了就直接扔掉。沒有床,隻有一張用來睡覺的床墊。他躺在床墊上歇了一會兒,興奮感讓他全身都麻酥酥的。

“完美!這就叫完美!”

他緊握拳頭,在空中開心地揮舞著,突然猛地坐起身來— 他忘了一件事。他享受了片刻愉悅的快感,想趕緊去洗個澡,但必須先做這件事。角落裏的空桌子上放著一台電視機,剛一打開,他就看見了那張熟悉的麵孔。

獵手蹲在電視機前,凝視著熒幕。觀察這個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為了能出名,他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上了電視,別人把他當傻子他還在笑。在談話節目裏被人無視,他也不以為意。他收獲了頗高的人氣,但也招來不少的黑。他們覺得他名義上是個教授,卻一心都撲在了上電視上。甚至有人指責說,他全憑家裏人出了那麽慘的事故才當上教授,靠的是別人的同情,實力根本配不上。還有一種推測甚囂塵上,說他在通過上電視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目的是保住自己教授的飯碗。獵手生活的樂趣之一,就是關注劉明愚— 他曾經從獵手的手裏死裏逃生,他活著的樣子就像一個小醜,看著這一切,獵手能獲得無上的滿足。

*

樸姓作家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他剛一說完,女主持人立刻微笑著說“謝謝您的精彩發言”,又轉向了劉明愚。

“劉教授,您提前告訴過我們,說今天要發表一段‘爆炸性的宣言’。請問您想說什麽呢?”

鏡頭飛快地轉了過來,看著自己的臉被放大在屏幕上,劉明愚唇邊牽起一絲笑意。

“我想說的是,從現在開始,我要遠離紅塵俗世了。”

“您的意思是……您要出家了?可我聽說您是信基督教的啊。”男主持人馬上接了話。

劉明愚回答說其實他十五年前就不信了。他掩藏著自己的真實想法,輕笑道:“昨天我已經向學校遞交了辭呈。目前在上的電視和廣播節目,計劃就上到這個月為止。今天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上電視節目了。”

這事隻有製作人和撰稿人知道,大家聽了都一臉震驚。女主持人問得很直接:“所以您說您要‘遠離紅塵俗世’,連教授的職位都不要了……可您上節目積攢了這麽高的人氣,到底是什麽特殊原因讓您說放棄就放棄了?”

“一直以來,我就總覺得這個位置並不屬於我。當然,我非常感謝大家給予我的厚愛,也感謝各位給了我這樣寶貴的機會。但是節目做得越多,我內心深處的痛苦和矛盾就越來越深。深思熟慮之後,我還是決定放棄。”

女主持人露出了惋惜的表情,男主持人插話道:“您這個年齡就退隱山林,是不是有點早啊?”

“說實話,我累了。可能說出來大家也不信,我是有點社交恐懼症的。”

幾個嘉賓一直在旁邊觀望著,這時哧哧地笑了起來,但鏡頭並沒有給到他們。

劉明愚也笑了笑,對兩位主持人說:“盡管還有很多奇妙又有趣的事,但我總感覺現在我得回到我應該在的位置上去了。有很多年輕人的資質比我好得多,更能勝任教授的職位,我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那您之後想做些什麽呢?”

女主持人的問題就是他等待的那個時機。也許某個人正在鏡頭對麵看著,像是說給那個人聽一樣,劉明愚道:“我要開一家書店。”

“書店?倒是很適合您呢。”

“不是普通的書店,我想賣的是這些年來我收集的古舊書。”

“當真!可這些藏書您一向愛若珍寶,不都是您的**嗎?”

“都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太沉了也帶不走呀。”

劉明愚歎了口氣,開了個小玩笑,兩位主持人都笑了。男主持人很自然地接著說:“您是把一切都放下了啊。

以後再也聽不到劉教授幽默的言談和那些有趣的書籍故事了,實乃憾事。”

“那請您來我的書店,這些要聽多少有多少。我和幾位開小型書店的老板聊過,他們說在顧客開門的那一瞬間,就能看出來這人會不會買書。”

“真的嗎?那要怎麽對待完全不想買書的顧客?”

“一進來就讓他關門出去,直到他想買書了再讓他進來。”

他又說了個小笑話,攝影棚再度成為歡笑的海洋。待到眾人的笑聲停歇下來,劉明愚的表情略微有了些變化。

“很久以前我就和女兒約定好了,回國後我們一起開一家書店。”

“是啊,您說過令愛也很喜歡書……”

女主持人的聲音忽然有幾分黯然。劉明愚深吸了一口氣。

“似乎已經太遲了。但如果現在不開這家書店,將來在另一個世界重逢時,她可能會怪我沒有遵守約定。要是她和我太太一起來怪我,我沒準會被她們趕回這個世界來。”

他話中隱隱透露出妻子和女兒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剛才還笑著的嘉賓們察言觀色,立刻換了一副表情。

“書店的名字定下來了嗎?”

聽女主持人這麽問,劉明愚回答道:“我準備了好幾個方案,冥思苦想良久,最後決定叫‘記憶書店’。”

“記憶書店……”

“沒錯。我的家人們先我一步而去,這家書店將成為我回憶她們的地方。”

兩個主持人同時點了點頭。戴棒球帽的年輕男嘉賓開了口:“我也能去您店裏看看嗎?”

“您能來,當然歡迎。不過來之前您得先做一些準備。”

“就是錢唄。”

年輕男嘉賓做了個點鈔的手勢,攝影棚內一時又充滿了笑聲。

劉明愚回以一笑:“不是錢,是請您提前預約,書店將實行預約製。如果您想買書,還要請您準備好愛書的真心實意,以及與書有關的知識。您可以按照預約的時間來到店裏,告訴我您為什麽需要這本書,必須要說服我才行。”

“要是成功說服了您,是不是能給打個五折?”女主持人問道。

劉明愚聳了聳肩:“要是成功說服了我,這本書就免費贈送。”

主持人和嘉賓齊齊驚呼出聲。大家都在節目上見過好幾次劉明愚對古舊書表現出的狂熱執著,現在他說要免費贈書,自然十分訝異。這時,站在大屏幕旁邊的現場導演打了個手勢,示意節目該結束了。

兩個主持人轉向鏡頭。男主持人對著鏡頭說道:“現在為您直播的是《這就是讀書!電視讀書會》第100 期特別節目。今天的節目馬上就要結束了。今後我們將一如既往地不懈努力、應對挑戰,為您創造一個與書同行的美好人間。同時,也感謝各位嘉賓賞光蒞臨我們第100期特別節目的錄製現場。最後,還要感謝剛剛在節目上宣布隱退的劉明愚教授。”

接著,女主持人開始說結束語,直播進入了尾聲。現場導演打出手勢說“停”,所有的嘉賓都長出一口氣,摘掉了麥克風。劉明愚也鬆開衣領上的麥克風固定夾,抽出了藏在衣服裏的話筒線。現場導演過來收麥克風,這時男主持人也整理好了稿子,來到劉明愚麵前。

“和您一起做節目真的很有意思,以後就見不到您了。”

“能和您合作,我也很開心。現在我就是個書店老板,會一直給您加油,遙祝成功的。”

“話又說回來,您連教授的職務都辭去了,真嚇了我一跳。”

“一直在紅塵裏打滾,實在是太久了。”

聽他自我解嘲,男主持人也笑了。女主持人走過來,向他道了一聲“辛苦”。劉明愚一臉輕鬆地謝過她,離開了攝影棚。有條不紊地籌劃了十五年,現在他終於要開始做這件事了。逝去的歲月點滴曆曆在目,他要用自己殫精竭慮準備好的誘餌,引那個“獵手”上鉤。這條通道就像十五年前的那條隧道一樣幽暗,他對自己說—“現在,該前往目的地了。”

*

聽了劉明愚在電視裏說的話,獵手猛地直起了身子。

“你說什麽!”

此人唯利是圖、貪得無厭,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為了出名不擇手段,結果現在竟突然宣布要放棄一切、遠離紅塵!獵手一直在看著他,看他如何為成名用盡方法而寢食難安。觀察劉明愚和殺人是獵手唯二的樂趣。獵手雙手抱住電視機,瘋狂地搖晃著、喊叫著。

“不!你為什麽要退出?為什麽!”

他說他要開一家賣舊書的小小書店。也就是說,再也不能在電視媒體上看到他了。看他為了出名上躥下跳,能帶給獵手僅次於殺人的快感。可他竟要奪走自己的這份快樂!獵手火冒三丈,在屋子裏來回打著轉兒,越想越生氣。

“不可以,我說不可以!”

他還說,他會把他的藏書免費送給來到書店的人。聽到這句話,獵手瞬間就明白了:這是為他設下的陷阱。

“他在讓我去找他呢。”

也許會發生什麽危險,比起這個,劉明愚竟敢公然挑釁他,更讓他怒不可遏。

獵手站在女人麵前,把帶來的手機放在了她的膝上。

他走到她的身後,鬆了鬆手銬上的鐵鏈。盡管手銬並沒有被打開,但她的雙手終於有了些許自由活動的空間。女人被他突然的行動嚇到了,扭過頭看他。

“給你家裏打電話,問問他們能出多少錢來贖你。”

“真……真的嗎?”

“別讓我說第二遍。”

聽獵手這麽說,女人心裏一下子有了希望,覺得自己能活了。她顫顫巍巍地拿起手機,急切地按著電話號碼。趁著女人撥電話,獵手從她身後牆邊的工具台中取出一把錘子。錘柄上裝了個大錘頭,極其沉重,一錘就能把獵物送上西天,他很喜歡用這件武器。第一次殺人時,他用的是一把扳手,後來還用過刀。曾經有獵物挨了刀,見血之後興奮起來,開始激烈反抗,血濺得到處都是,擦起來很困難。於是他選擇了鈍器,這樣不僅不會血液四濺,還能讓遭受了致命傷的獵物無力反抗。躲在她後麵,照著她的後腦勺重重一擊,就完事了。獵手把錘子藏在背後,緩緩接近獵物。獵物帶著能逃出生天的希望,正在不停地按著電話號碼。獵手來到她的身後,掄起錘子就砸了下去。人們往往以為,人的頭蓋骨被鈍器擊碎的時候,聽到的應該是迸裂的聲音。實際上,後腦勺被鈍器擊中時,發出的是一種酥脆的響聲,更接近於用腳踩碎餅幹。重擊之下,女人手裏拿著的手機掉在了地上。看著濺在手機屏上的血,他彎起嘴角,無聲地笑了。他給她的手機是壞的。她甚至都沒發現,隻想著能逃出生天,還精神恍惚地在那兒撥號呢。她的後腦勺被砸了個稀巴爛,錘頭上黏稠的腦漿和血液混在一起。獵手用舌尖嚐了嚐味道,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習慣這種鹹味,五官皺作一團。

他把錘子放回工具台,走過去俯視著自己撲殺的這頭獵物。女人的頭向前耷拉著,臉上還帶著茫然疑惑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死了。一隻眼睛的眼球在錘頭的撞擊下脫了眶,晃**地掛在那兒。

“哎喲,用力過猛了。”

他有些自責手上失了分寸,小心翼翼地把眼球按回了眼眶裏。他本想留著獵物,用生的希望折磨她幾天。但剛才從電視裏聽到劉明愚說要隱退,他心亂如麻,為了消解胸中這口鬱氣,幹脆把她殺了。他很懊惱,但也沒辦法,還是先把要做的事做了。錘子旁邊放著一對鉤子,他來到癱下去的女人背後,用鉤子鉤住了她的肩胛。伴隨著皮肉撕裂的聲音,他知道鉤子已經牢牢地鉤進了女人的身體裏。獵手把手伸向天花板,將兩條鐵鏈放了下來,掛在鉤子尾端的鉤環上,然後解開了女人的手銬和腳鐐。

他拉著鐵鏈,緩緩將屍體吊了起來。盡管受半地下室的層高限製,吊不了多高,但也能讓她的雙腳剛好離開地麵。

獵手把鐵鏈固定結實之後,從放錘子的工具台裏又拿出一把帶鉤的刀,劃開了女人的衣服。屍體被剝掉了衣服,就像被剝去了一層皮,在燈光下緩慢地搖晃著,畫出一個圓。他把劃爛的衣服扔進角落裏的箱子,把鉤刀放回工具台,又打開抽屜,裏麵有一把他磨了好幾天的利刃。獵手拿著刀,來到吊在鉤子上的女人屍體前。他單膝點地,蹲了下來,割開了女人的兩個腳後跟。鮮紅的血液瞬間噴湧而出,順著地上的排水口流走了。他向後退了幾步,欣賞自己的傑作。然後打開門口的開關,水流再次從天花板噴灑下來。

“隻要一天,血就都流幹了。”

放淨血的屍體,處理起來更輕鬆。從2 號獵物起,他就開始采用這種方法,很方便,於是就沿用下來。捕獲了獵物,如何處理她們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他試過幾回錯,還做了些實驗,終於找到了最佳解決方案。一開始,他用火來焚燒屍體,但是會產生煙和氣味,還曾引起過別人的懷疑。最後,他選擇以錘子為武器,放血後再行處理屍體。關上燈,關好門,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要不要衝個澡?然而這並不能熄滅他胸中升騰起的怒火。他放棄了洗澡,來到角落裏的保險櫃前,單膝跪地,轉動密碼鎖,打開了保險櫃。裏麵放著幾樣東西,他拿出其中一件。躺在床墊上,他翻看著這本1926 年的《開辟》雜誌第70 期。因為收錄有李相和[7] 的《春天也到被奪走的田野上來嗎》一詩,這期雜誌價格不菲。他緩緩翻動書頁,看著古早的字體,內心漸漸平靜下來。翻到刊登李相和詩作的那一頁,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好像要把這些字嚼碎了吞吃入腹。父親說,讀書就得這麽讀。他說如果不這麽認真,住在舊書裏的鬼就會把你抓去吃了。說著,父親做了個可怕的鬼臉,但這是父親唯一不可怕的時刻。

獵手想起那一刻,無聲地流下了眼淚。十五年前受傷的左腳腳踝抽痛起來,但他渾不在意,隻想享受閱讀舊書帶來的片刻歡愉。然而,心靈的某個角落依舊因為憤怒而刺痛著。那個螻蟻一樣的懦夫,為了出名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突然說要放下一切— 他不相信。那人甚至還得意揚揚地說要開家賣舊書的書店。他合上手裏的書,直覺告訴他,十五年前的事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他當然明白,劉明愚說要開的那家書店,是誘捕自己的陷阱。他會比任何時候都更小心地去接近他。

[7] 李相和(1901—1943),朝鮮詩人,新傾向派代表人物,卡普(朝鮮無產階級文學同盟)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