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冰裂
方遲住在首城西郊一個叫“楓橋夜泊”的小區裏。小區密度不高,十分的幽靜,中間有一個江南園林式花園,遍植五角楓和槭樹,飛橋深湖,甚至堆疊出了假山和峽穀。
謝微時背著方遲進了電梯,正要按下“8”的時候,方遲低低地說:“7層。”
謝微時詫異:“你不是住在8層麽?”
這人果然查她查得細,連樓層號都記得這麽清楚。方遲沒好氣,無奈聲音還是有氣無力的。“是。最後一層我們走上去,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謝微時已經習慣了方遲這種古怪裏帶著任性的作風,從七層電梯裏出來,就背著她去爬樓。“說吧。”他說。
背後傳來虛乏無力的聲音,語氣卻是堅定的。
“謝微時,你說你是烏鴉,對吧?”
“對。”
“我想雇傭你。”
謝微時驀地停下腳步,背著她直起身來,“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你不是烏鴉嗎?我想雇傭你,可以嗎?”
謝微時笑了起來:“你以為烏鴉什麽活都接?”
“既然能接別人的活,為什麽不能接我的?”
謝微時側過頭去,笑了一下,又自顧自地搖搖頭。
方遲說:“你想要的檔案我雖然不能直接給你,但隻要你問我,我就能告訴你需要的信息。冰裂這個事兒我們都在查,為什麽不一塊兒呢?”
謝微時遲疑了一下,說:“原來你說用冰裂的種子換檔案,也是在騙我。”
方遲低笑,垂頭在他頸邊,說:“我沒有騙你啊,我就是檔案。淵火行動,盛清懷,我知道的事情比檔案館裏麵的還多。”
謝微時把她往上托了托,道:“到現在都沒有給過我任何有價值的信息,我憑什麽信你?”
“盛清懷就是sin,sin就是盛清懷。這個信息,對你有價值嗎?”方遲在他耳邊氣若遊絲地說著,語聲如同吹拂。
謝微時的眉角明顯一抽。方遲知道他不知道。不光他不知道,十九局之外也沒有人知曉,包括Reboot。此前方遲問Reboot究竟誰能夠做到像眉間尺那樣利用漏洞,像“しと”那樣修補漏洞,Reboot就是把sin和盛清懷當做了兩個人。
sin是國內資格最老的黑客之一,中國最早的黑客組織“紅色兵團”的創建者,在整個互聯網界都有著十分巨大的聲望。然而隨著虛擬實境技術的出現,sin也漸漸淡出公眾的視野。
sin活躍的時候,性格桀驁不馴,為人亦正亦邪,多次拒絕各種各種官方合作,被公認為“最不可能被招安的黑客”。
誰都以為他已經退出江湖了,可是誰又知道網絡安全局的重要創始人之一盛清懷,其實就是sin呢!
“他為什麽會加入十九局?”謝微時雖然仍然將信將疑,但直覺覺得方遲不像是在撒謊。畢竟在這個問題上撒謊,有什麽意義?
方遲見他的胃口已經被吊了起來,自然不肯多說了,道:“隻要你答應和我合作,我就告訴你。”
謝微時淺笑了下,繼續往上走。“你是在找保姆吧?這幾天,我把你伺候好了,你高興就告訴我,不高興就繼續把我吊著。你當我是非吃胡蘿卜不可的兔子?”
方遲伏在他背上,“話雖這麽說、但一個冰裂、的小白鼠,你不想觀察一下嗎?”她說了這麽多之後,語氣開始不連貫了,謝微時背著她爬樓梯,卻是如履平地。她語帶引誘,他不為所動。
方遲又慢慢地說:“我不問你為什麽失蹤,為什麽有槍;你不問我為什麽受傷退役,為什麽調查冰裂——這種相處模式,我們彼此都很輕鬆,是不是?既然、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又能從對方身上得到、想要的東西,那為什麽、不合作?”
謝微時說:“我不和十九局的人合作。”
方遲虛弱然而篤定地說:“我現在已經脫離十九局了。”
謝微時似乎有所動搖,說:“我需要考慮一下。”
方遲說:“給你一步台階的考慮時間。”
謝微時正好一隻腳抬起來,就要落上八層的地麵,聞言又收了回來。
他說:“如果我就把你擱在這裏呢?”
方遲低低地說:“你知道結果的,我死都不怕,自然不怕殺了你。”
謝微時說:“我槍裏一共有兩顆子彈,一顆給了葷抽,還剩一顆。”
方遲在他頸邊低笑:“小區裏的監控挺多的。”她的手指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你好像忘了戴口罩。”
他側過頭去,過了一會,說:“我這個烏鴉,很貴。”
“開個價吧。”方遲道。
“我要這個房子。”他淡定地說,獅子大張口。
方遲竟很淡然,道:“好啊,事兒辦完就去過戶。”
謝微時“嗬”地笑了一聲,“這麽大方?”
方遲道:“要不要我再立個遺囑啊?我所有財產都轉移給你。”
謝微時說:“你別急,我還沒說完。”
“你還想要什麽?”
“還想要一個人。”
“誰?”
“房子裏麵的人。”
方遲怔住,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她掙紮,謝微時於是把她放到最後一級台階上。
謝微時看著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你站住!”方遲急促地喘著氣,努力讓自己平息下來,“謝微時,你這招數太土了,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放棄?”
謝微時轉過身,自下而上的看著他,整張麵龐陷在陰影裏。
方遲雖然很虛弱,但已經調整好了呼吸,說:“我同意。但我也把話放在前麵,我也很貴的,你別忘了,對烏鴉來說,價格越高,任務越複雜。你要是完不成任務,我也會殺了你。”
*
門是指紋鎖,方遲開了門,房中一片漆黑。謝微時向後一靠關上了房門,扶著方遲,伸手去摸玄關處的開關。
“先別。”方遲虛著聲音說。
“怎麽?”
“你聽著,我家一共有四個監控攝像頭。客廳一個,臥室一個,電腦上麵一個。你現在就當自己是瞎子,我告訴你怎麽去把那些攝像頭蓋上。”
“還有一個呢?”
“你左手邊有一個大魚缸,左手邊最下麵的水草裏。”
謝微時把手探進那叢毛絨絨的水草中,摸到了那顆圓溜溜的攝像頭。冰涼光滑的鱗片從他手臂擦過,像蛇一樣。
“銀龍魚。”方遲微弱地說,“兩條。”
謝微時把攝像頭埋進底層的沙子裏,道:“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他們要監視的人多了去了,我並沒有那麽重要。沒有人會時時刻刻去看我的監控畫麵,除了何心毅。”方遲緩慢而又低沉地說。
謝微時沒有去問到底是誰在監視她,又為什麽要監視她。他們彼此的秘密都太多了,如方遲所說,像這樣給對方留出空間,才是最舒服的相處方式。
但他知道方遲是可信的。她堅持不被警察帶去醫院,她堅持要在深夜裏回家,她堅持最後一層要步行上樓。一切跡象都表明,她在危難之下,仍然有著清晰的計劃。
指導他在黑暗中蓋上所有攝像頭之後,方遲的氣息和聲音已經越來越微弱,最後直接趴在了他肩膀上,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
按亮了臥室燈,謝微時把方遲放在了她的**,為她蓋上了被子。她沉睡的模樣,輕得像一片羽毛。
他對她自然沒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剛才說那些話,也無非是為了試探她的決心。他再次確認,對方遲而言,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想做的那件事,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讓她覺得重要,哪怕是自己的生命與尊嚴。
謝微時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退出了臥室。這是個兩室一廳的公寓,將近一百平米,看起來十分通透寬敞。陽台是露天的,有一把搖椅,許多花盆,種著朝顏、茉莉之類的花朵。陽台之下就是小區中那個巨大的人工湖。
臥室旁邊是書房,裏麵淩亂地擺放著很多書籍,心理學的、經濟學的、神經科學和腦科學的、社會學的……什麽都有。書架之外是一個電腦操作台,有兩台電腦,連接著虛擬實境的全套操作設備。牆邊立著一麵大白板,上麵記錄著眉間尺的曆次行動和時間線,謝微時細細看了一遍。
謝微時打開方遲的電腦,以“Guest(遊客)”身份登入。幾次操作之後,電腦屏幕上便出現了一係列監控攝像畫麵。
他入侵了“楓橋夜泊”小區的監控係統。
他仔細地觀察著每個監控攝像的畫麵,判斷著每一個監控點的位置。很快,他確定完畢,選中那些有他背著方遲出現的錄像片段,進行刪除。
刪除所有操作痕跡,他退出了電腦,原封不動給方遲合上。
從門口置物格中拿了張小區門卡,謝微時開門出去,輕輕地鎖上了門。走到樓下,天色略微亮了一些,幾隻流浪貓在四處閑逛,他輕而易舉抓住了一隻三花貓,氣定神閑地蹲下來,從頸後的衣服上摸索著剝下了一張指甲蓋大的小卡片,粘到了貓的背上。三花貓“喵”地大叫一聲,箭一般地逃脫了。
7點20分,房中的鬧鍾準時響起,方遲疲憊地睜開眼,她覺得窗子透進來的光線太亮了,亮得她無法忍受。
畏光,應該也是她聽完冰裂之後的症狀之一——她確實隻是“聽”完了冰裂,但她原本生理和精神上都有創傷,僅僅隻是聽完,就讓她暫時性地失去了意識。倘若睜眼看完,現在應該已經在醫院急救了。
她掙紮著爬起來,拉上所有窗簾。
她感覺到自己進入了一種極其疲憊但是無法入眠的狀態。鬧鍾中開始自動播放早間新聞,她覺得太吵鬧,正要去按掉,突然聽見播音員念道:
“……昨夜本市舊城北郊廢棄廠區內發生一起惡性暴力事件,現場造成八人死亡……警方已經判定為黑社會衝突。目前市公安部門已經開展對舊城區的治安整頓工作……”
定性為黑社會衝突了,葷抽死於槍械的事情也沒有報道出來。
方遲關閉了新聞播報,癱倒在雪白的棉被裏,感覺世界裏一片混亂,理不出任何頭緒。那奇怪的樂曲斷章仍然在腦海中翻騰洶湧,令她煩躁不安。她開始感覺到α抑製劑構築起來的冰冷而堅硬的堤壩出現了鬆動。
謝微時。
謝微時呢?
感到力氣恢複了一些,方遲扶著牆,蹣跚地走了出去。客廳和書房都是空的,洗手間和廚房也空無一人。
她就知道。謝微時這種狡猾的人,絕不會老老實實地待著。
她打開桌上的電腦,登進了自己的賬號係統。昨晚她在謝微時背上貼了一個微型電子追蹤儀,但打開追蹤儀記錄的路線時,她驟然吃了一驚。
區域地圖上,白色的線條仿佛被**過,一團亂麻似的。從“楓橋夜泊”小區一直跨到燕西區北部,然後又一個長途奔襲到了燕西區的東南角,最後又轉著圈兒繞回來。
根本就不是人類的行走路徑!
方遲怔怔看了半晌,手指“啪”的一聲重重落上鍵盤,敲下了Esc(退出)鍵。
又被擺了一道。
方遲按著額角,懷疑自己是不是受傷之後智商也隨之下降了,在Maandala中被人算計,現實中又被謝微時戲弄。
正鬱悶著,床邊的固定電話響了。接起來一聽,清晨男子聲音沉沉的,像大提琴的低音。
“醒了?”
方遲又驚,忙伸手在身上摸索,果然在肩膀上也摸到了一個和貼在謝微時身上一樣的小卡片——編號正是她當時買的一批微型追蹤器中的一個。
謝微時!可真行啊!
“起來了就給我開個門。”
方遲匆忙梳洗了一下,換了套衣服去開門,謝微時站在門口,滿滿當當拎著幾個袋子,渾身帶著朝霧的冷清。
方遲忽然覺得心跳得有些重,有些疼痛,不由自主地捂住心髒,雙腿無力下蹲。
謝微時慌忙伸手扶住她,“你怎麽了!”
拉著她的胳膊堅韌有力,卻不是過去的那個人了。方遲的眼睛忽然一酸,淚珠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
“這是怎麽了!難受嗎?難受告訴我!”
謝微時愈發著急起來,放下手中的袋子,從玄關儲物格中抽出幾張紙巾出來給她拭眼淚。
方遲伸著手,看著手心的淚水,忽的笑了起來。
眼淚,她已經好久沒見過了。
她聽到謝微時在焦急地呼喚她的名字,她搖搖頭:“沒事。”又笑笑,“冰裂這個破東西,讓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謝微時認真地觀察著她的狀態,目光專注、幽深,手指按在方遲手腕上數著她的脈搏。
方遲輕輕歎了口氣,眼前這個人,越是相處,越是覺得他其實很好。
也難怪丁菲菲會喜歡他。
謝微時鬆開她的手腕,“還好。”他說,似是鬆了口氣。他牽著方遲慢慢走到餐桌旁坐下,從袋子裏拿出早點。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分裂也好,躁鬱也好,絕望也好,失控暴走也好,都是你本來的樣子,用不著去掩飾。”
方遲忽然就靜了下來。看著他分開兩碗豆花,兩碟煎蛋、包子和鹹菜,問道:“我差點忘了,你見過很多精神病人。”她拿起筷子,“你把我當病人看?”
“我把你當甲方看。”
方遲嗤了一聲。
早餐吃完,方遲房中的電話卻又響了起來。
“誰?”謝微時問。
“何心毅吧。”方遲回答。她早預料到這一通電話。
方遲扶著牆過去撿起話筒,果然就是何心毅。
“小貓兒,怎麽打手機沒人接,家裏攝像頭還都看不見了?”
方遲“嗯”了一聲,聲音含混而慵懶,就像是貪睡懶醒的一樣。昨晚她把自己的手機和手包都托給丁菲菲保存,謝微時送她回來時一並拿了回來,她到現在也沒看過,手機估計是沒電了。
“怎麽回事?還以為你出事了。”
方遲覺得電話裏的聲音於她有些刺耳,聽著心悸,隻好將聽筒放遠,湊到話筒邊說:“沒事……昨晚睡晚了,剛醒。”聲音仍然是懶洋洋的,聽著就讓人覺得她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
謝微時在那邊收拾早餐的垃圾,順便指揮著掃地機器人把地掃了一遍。見她十分入戲,不由得笑了一下。方遲聽著電話,看到他笑,瞪了他一眼。
“到底怎麽回事?”電話裏何心毅的聲音鄭重了起來,嚴肅地命令說,“你過去不是這個樣子,你到底在做什麽?”
“真沒做什麽。”方遲無力地辯解,但聲音中還是透露出了虛弱。
何心毅發來了視頻通話邀請。
“方遲,開視頻。”何心毅雖然平時性情慈和,但嚴厲起來,比母親穀鷹還要厲害幾分。
方遲一邊拖延,一邊看了謝微時一眼。謝微時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隨即認命地走過來,掀開方遲純白的被子躺了下去。不一會那件黑色的襯衣就從被子裏扔了出來。他背對著方遲,短發漆黑,後頸的發根幹淨利落,左半邊肩膀半露在被子外麵,隱約看得見緊實有力的肌肉。
方遲看得目瞪口呆,這跟她想象的不一樣。
她本來希望謝微時來幫她製造一點小意外,比如讓網絡中斷之類的。
但這個意外有點大。
何心毅又厲聲催促了一聲。方遲橫下心,接通了視頻通話。
何心毅仔細檢查她的狀態,神情將信將疑。方遲暗自慶幸昨天受到的那些傷都是在身上,從臉上看不出什麽來。除了臉色蒼白些,頭發淩亂些,卻也符合她貪睡晚起的樣子。
何心毅有些不相信她沒事,又遠程給她測了心率、血壓、體溫、脈搏等。
“小貓兒,你的狀態不太對。心率、血壓、體溫等等都偏高,還有疲勞過度的跡象,是怎麽回事?有沒有按時按量服藥?”
方遲漫不經心地含糊應答著,她背後的謝微時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動了一下,方遲頓時如臨大敵。
“等一下!”何心毅叫道,“你**有人?”
“沒有啊……”方遲支吾起來。
“床,讓我看一下。”何心毅命令。
方遲滿不情願地晃了一下攝像頭。謝微時再度瞬時入鏡。
“**是誰?”
“心毅叔!你不要明知故問!”方遲抗議。她一抬高聲音,又開始心跳加劇、上氣不接下氣,她慌忙將對準自己的攝像頭移開,暫時關閉了聲音輸入。
還好何心毅的關注點都在**的男伴,並沒有在意這個異常。他盯著**看了需求,突然釋然地笑了起來。
“我們小貓兒開竅了。”
的確,α抑製劑雖然有很強的鎮定作用,讓方遲變得安靜、嗜睡、情感遲鈍,卻不會影響她身體基本衝動。她會有這方麵的需求,他能夠理解。也難怪她會遮擋攝像頭、不接電話、貪睡不起、身體狀況不佳。
“小貓兒啊,你找男朋友這種事情呢,我是鼓勵的,對你身心都很有好處。但是你都這麽大人了,知道有些事情要有個度,對不對?年輕人也不能太放縱,尤其是你身體還不太好……”
“心毅叔,你小聲點,會把人吵醒的。”
何心毅的聲音很大,**的謝微時肯定也能聽到,方遲竟然尷尬起來。
“我就是說給他聽的!這孩子是不是還不知道你身體不好?疲勞過度,這怎麽能行呢?你看看你脖子上,都是些什麽東西……”
方遲一驚,伸手摸上脖子,果然還有一截傷痕還沒遮嚴實。幸好露得不多,讓何心毅誤會了。
“方遲啊,細水流深,天長日久。你的身體不能太激烈,知道嗎?我看這孩子是有力氣的樣子,讓他珍惜你點,明白嗎?”
“心毅叔!”方遲真的是要炸了,尷尬得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我知道了,不用再說了!”
“小貓兒,這孩子處了多久了?要不帶回來吃個飯,讓我和你媽看看?”
“沒多久,再處處吧!心毅叔,我下線了!”方遲不由分說地關了視頻,渾身力氣被抽幹了一樣癱倒在**。
身邊窸窸窣窣的,是謝微時坐起來在穿衣服。她斜過眼去,隻見謝微時肩上似乎有什麽形狀奇特的疤痕一閃而過,然而很快就被蓋在了襯衣裏。
他的身材是適合穿襯衣的,尤其是黑色的襯衣,有一種屬於年輕人的清俊,又有成年人不動聲色的成熟。他正介乎於這兩者之間。
方遲看著,覺得耳邊那奇怪的樂章又開始嘈雜了起來。強忍住那種令人不安的躁動,方遲閉上了眼睛,嘴裏覺得發幹。
謝微時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一層薄汗。
“又不舒服了?”他問。
他的手溫熱幹燥,額上的皮膚敏感到感覺得到他修長勻稱的手指,還有指尖細小的傷痕。
方遲睜開眼,正看見他筆挺衣領之上的喉結,渾身又是一陣抽緊,難忍的痛苦。她伸手推他:
“你離我遠點。”
謝微時一愣,看了她一會,退出了她的房間。
過了許久,方遲才覺得好受了些。扶著牆走到書房,見謝微時正在裏麵,拿了她的虛擬現實眼鏡,用他帶過來的電腦調試。他用的是一個叫“atom”牌子的電腦,目前市麵上少見,方遲隻知道是一款發燒友級別的頂配電腦,有著出色的安全性能,一些大國的軍事部門和反恐部隊采購的都是這個品牌的電腦。
“謝微時?”
“嗯?”
“我剛才……”
“有性衝動了是嗎?”
“……”方遲一口氣憋在了喉嚨裏,之前準備好的道歉瞬間黑化成詛咒。
“冰裂造成的正常反應吧。”他語氣平淡地說著。
算了,大約在他們學過醫的人眼裏,這隻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專業術語罷了。方遲這樣安慰自己,就像她也聽心毅叔很鎮定地說過“出虛恭”一樣。
她見謝微時把一個小u盤插上了虛擬現實眼鏡,不由得問道:“你做什麽?”
“看冰裂。”謝微時簡潔地答道。
冰裂的種子很小,否則也不可能通過存儲容量有限的U盤在離線狀態下傳播。
而正因為要做到足夠的小,製作者放棄了讓它成為一個獨立運行的軟件,而是依附於Maandala。隻有在Maandala的運行環境下,種子能夠被釋放出來,成為可以觀看和體驗的“冰裂”。
“你真要看?”
“真要看。”
“我才聽了一遍就這樣了,你就不怕出事?”
謝微時站起來看向她:“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
方遲一怔。
她看清了自己內心深處對冰裂的恐懼。
她並不懷疑謝微時的自控能力。昨晚,她半昏半醒中,看到謝微時開槍射穿了葷抽剩下的一隻眼睛。那樣的微型手槍,瞄準起來非常不容易,更不用說那麽遠的距離。能練出那樣的準度,沒有強大的自律能力和自我控製能力,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這是冰裂。就算是再普通的毒品,也能夠摧毀最堅定的人的意誌。冰裂呢?
方遲猶豫了一下,說:“我有一個看冰裂的方法。”
謝微時笑道:“我也有一個。”
方遲一挑眉,“那咱們各自寫出來,看看是不是一樣,如何?”
“行。”謝微時點頭。
兩個人各拿了一支筆,在掌心寫字。握拳,張開來時,隻見方遲掌心寫的是:
【降維】
謝微時寫的是:
【解構】
方遲會心一笑,看向謝微時,謝微時也正在看著她,俊挺麵容上有著含蓄的笑意。
方遲所說的“降維”,實際上就是將冰裂翻錄下來,從三維的VR體驗變成二維的視頻錄像,直接在電腦上觀看。
要知道虛擬現實最大的特點就是“身臨其境”——“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旁觀者。降維之後,冰裂的致幻效果必然會大打折扣。
而謝微時所提出來的“解構”,則和方遲的體驗有些類似:借助虛擬現實眼鏡所獨立的音場、顯示和觸覺三大係統,將一個完整的冰裂拆分成聲音、畫麵和觸覺來分別進行體驗。
冰裂的基本原理就是通過具有強烈心理暗示意義的視聽觸內容來對人體造成特殊的刺激,從而喚起人們記憶、意識、感官和情緒等多方麵的強烈變化。經過這種解構拆分之後,所能夠造成的影響自然也就被削弱了。
“試試’降維’吧,更安全一些。”方遲向謝微時營銷自己的建議。畢竟親身經曆過冰裂聲場的洗禮,她知道那種心魂俱裂的痛苦。
謝微時不以為意地挑挑眉,“不自己試一下,怎麽治得了別人?”
方遲看向他仍留有不少細碎傷痕的指尖,問道:“做醫生和做黑客,你怎麽還是選了做黑客?”
謝微時笑笑:“家裏是醫生世家,小時候心氣盛,一心想超過父親。想把手練好,沒事兒就去玩電競。玩著玩著半條腿就踩進黑客圈了。”
方遲想起那天在圖書館,他的手背在身後敲擊鍵盤,修長的手指精確飛舞,像是彈奏鋼琴。
“後來呢?”
“還是想做醫生,但醫生這條路走不下去了。人總還是得活下去吧,就做隻烏鴉,混口飯吃。後來也慢慢想通了。手術手技算什麽呢?路上找個修車師傅說不定都比我強。說到底,我隻是想救一些人。做一個醫生和做一隻烏鴉,有什麽區別呢?”
白色和黑色的區別。方遲心想,有人記得你,和沒有人知道你的區別。
謝微時已經戴上了虛擬現實眼鏡。
當他準備做出“開始”的手勢時,方遲拉住了他。
“不要陷進去。”
他的嘴角彎了起來,反握了方遲的手一下:“一定要陷進去。但是等我迷失的時候,把我拉出來。”說著,他啟動了冰裂。
方遲心中還是緊張起來。
——一定要陷進去。
她明白謝微時的意思。
謝微時是敞開了自我進入冰裂的。
雖然和謝微時隻有過短暫的幾次接觸,但她已經很清楚,謝微時是一個有著堅硬密實的自我的人。一個出生於和平年代醫生世家的人,要怎樣才能夠麵不改色地扣下扳機?方遲隻知道,除了像她這種從小接受訓練的,其他人都不那麽容易做到。即使是優秀如盛琰,當年第一次執行刺殺任務後,仍然接受了心理輔導。
任何人都有心理弱點。隻要抓準了,一擊即破。但直到現在,她都還沒有看到謝微時的弱點在哪裏。
這樣的人,對冰裂的免疫力是最強的。
如果說冰裂是一瓶硫酸的話,那些本來就遍體鱗傷的人,會被腐蝕得麵目全非,透過傷口腐爛到骨頭裏麵去,就比如她。但謝微時呢?不但渾身的皮膚完好無損,甚至還有一層厚厚的外殼。如果他不自己把外殼除去,冰裂對他的傷害能有多大呢?
但如謝微時所說,隻有真正迷失一次,才知道冰裂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裏。他說一定要找一個同伴一起看,就是這樣的原因吧。
他是信任她的。
謝微時起初的表情很正常,放鬆地站著。但漸漸的,他的神情愈發的緊繃,微微上翹的嘴角,隨著他用力地抿緊雙唇,而變得平直起來。
一分鍾,一分半,兩分鍾,兩分半……謝微時的額頭上開始滲出豆大的汗珠,他開始張嘴,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個聲音,像是“龍震”。
這是迷失的信號。
方遲走過去,雙手握住他的雙手,推著他向後退步,喊道:“謝微時!謝微時!”
謝微時的身體猛的震了一下,雙手張開,五指岔開她的五指,用力地反扣住。
他的手心火熱。方遲卻心中落定。謝微時他出來了。
在Maandala這種虛擬實境中,雖然有著非常出色的沉浸感和臨在感,但用戶大多內心清楚,自己是在虛擬實境而非真實世界中。
而冰裂最可怕的地方應該就在它能夠讓看的人失去自我,開始分不清自己是在虛擬實境還是真實世界。就像昨晚,她在冰裂的聲場中時,就失去了自我意識,感覺到自己和那個黑暗而詭異的調子融為了一體。
剛才謝微時也是這樣。這時候,就需要借由真實世界中的人給予他在虛擬世界中不一致的感受。倒退逆行是最好的方式,因為很少有在虛擬實境中會倒退行走。
一旦謝微時意識到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一切和自己的身體行動產生了衝突,他便能從虛擬實境的體驗中脫離出來,認識到他所經曆的一切,全都是虛妄。
就像是他進入了一個夢境,而方遲是他的喚醒人。
三分十四秒。這麽短暫,方遲卻覺得仿佛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她的手心都是潮熱的。
摘下謝微時的虛擬現實眼鏡,他的眼睛睜著,茫然無神。方遲過去抓著他的肩膀用力搖了一搖,卻感覺到他的雙臂一收,把她擁在了懷裏。
“謝微時……”
方遲微微驚訝,隨即感覺到他在她的頸邊深嗅她的氣味,手指深**入她蓬鬆未梳理的長發,摩挲著她的發根。他修長的身軀散發著微潮的熱氣,將她緊緊包裹。盡管方遲知道他是在努力分辨虛擬實境和真實世界,但這樣的行為還是讓她莫名緊張。
謝微時原來也是有軟肋的。他被喚醒了什麽記憶?是那個“龍震”嗎?
“結束了嗎?”她問。
“結束了。”他沉沉地說,氣息仍然不是十分的均勻。沒過多久,他放開了方遲。
“對不起。”他說,側過臉不看方遲,走到電腦前麵坐下。手指落在鍵盤上,卻半晌沒有動作。
方遲注意到他剛才步履微浮,鹿一樣的雙眼上蒙著一層潮潤的霧氣,灼熱而又微紅。
她猶豫了一下,走到他身邊,右手按下去,覆上了他落在鍵盤上的右手。她的手相比他的要纖細許多,蒼白而沒有血色,在他手上仿佛一拗即折。
這樣的一隻手的五指順著他的指縫插進去,扣住了他的手掌。
“能感覺到我嗎?謝微時?”
謝微時沒有說話。
方遲俯下身去,側頭輕輕與他的嘴唇相觸,涼薄的呼吸頓時纏在一起。
“你的虛擬世界裏,有人這麽吻過你麽?有我這麽真實麽?”
謝微時忽的仰起頭,推開她。他迷惘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明起來,搖了搖頭。
方遲笑笑。能分清虛擬和真實了。這時候,他是真的走出來了吧。
“還試嗎?”方遲問。
“不用了。”謝微時揉著自己的額心,回避著她的眼神,說道,“冰裂,應該能破解了。”
方遲大為驚訝:“這麽快?!”
從最初的二維電腦端軟件到現在的虛擬實境係統,破解的難度越來越大。方遲也是學計算機的,雖然自認資質平平,但大小也算是個內行。所謂內行看門道,她還是看得出來個中門道的。
僅僅試看一遍,就能破解冰裂的,如果謝微時不是吹牛,那麽他就是個一個水平堪與Guest媲美的隱藏大神。
在這個道上走的,沒有人不知道Guest最令人歎為觀止的一點就是從未失手過的破解能力。
無論什麽係統,隻要到了Guest手裏,就沒有不被破解的可能,隻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
當年世界頂級黑客大賽Pwn2Own中,相比更善於防禦的T.N.T、思維天馬行空常有神來之筆的Creeper,匕首投槍一般強於攻擊的Guest無疑發揮了最關鍵性的作用。
隻是這個醫學院出身、沒有正經學過計算機技術的謝微時,能有Guest那麽強的破解sense(感覺、直覺)嗎?
“你別是Guest吧?”方遲打趣說。
“你覺得像麽?”謝微時仍然一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樣子,就像他剛才明明還沒走出來,卻非要一個人強撐那樣。
“Guest淪落到做烏鴉……”方遲自嘲地笑了笑,“挺想得開的。”
別說去網安局和Maandala這種金字塔尖端的地方,隨便去一家普通的網絡公司,Guest都足以一輩子吃穿不愁。方遲想起謝微時昨晚找丁菲菲借的一百塊,再看看他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穿著,覺得他說窮,恐怕是真窮。
“Guest就不能做烏鴉了?”謝微時操作著電腦,悶聲說。剛才觀看冰裂的時候,冰裂的內容已經轉錄到了他的電腦上,如方遲所建議的那樣,從三維降維成了可以在電腦上觀看的二維視頻。
“真是Guest啊?”方遲裝作十分驚訝的樣子,拿了個空白筆記本過來,“給我簽個名吧。我有個朋友,老崇拜你了。”
“別開玩笑。”謝微時抿著笑,把本子推開。他點開冰裂的二維視頻,將播放速度大幅調低,一幀一幀地指給方遲看。
那是巨大的冰裂紋、地震波、火山噴發的紅外圖像、熔岩奔流燒盡一切的末世圖景。
僅僅是作為靜態圖片這樣看著,都令人心生緊張、恐懼和絕望的感覺。方遲忽的想起眉間尺第一次出現時的簽名: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腐朽。】
在這些畫麵之中,又夾雜著大量的分形幾何圖案,混沌、絢麗、神秘,宛如令人置身於宇宙的深邃與無限之中。
方遲還從來沒有在虛擬實境中看過分形幾何,但分形幾何在三維立體的虛擬實境中,一定更加的真實而美妙吧!那無窮無盡仿佛深到時空盡頭的漩渦,讓方遲簡直有衝動戴上虛擬現實眼鏡,深入冰裂之中去探索。
“在一開頭,通過自然與數學中具有強烈視覺衝擊感、心靈神秘感的畫麵來瓦解人的心理防線。我猜音場也有類似的設置。”
他調出音場的頻譜圖,在開頭20Hz以下的位置,赫然出現了一個突起的局部小高峰。
“次聲波。”方遲脫口而出。
次聲波的頻率小於20Hz,不能被人耳所聽見。
謝微時點頭。“是的。這段次聲波的振**幅度應該和人類的大腦接近,能夠引起人的大腦共振,從而對大腦造成強烈刺激,引起人的恐懼不安,甚至瘋癲。具體的影響有多大,就取決於不同人的大腦的震動頻率了。”他看了眼方遲,“顯然,它和你的大腦共振了。”
“對。”謝微時說,“你知道LSD致幻劑吧?”
方遲當然知道LSD致幻劑。
LSD學名叫D-麥角酸二乙胺,1938年被化學家艾伯特霍夫曼合成出來。這種LSD致幻劑僅僅隻需要100微克,就能讓一個正常人產生連續6到12個小時的幻覺。這種劑量,還不到一顆沙子的重量的十分之一。
LSD致幻劑在西方五六十年代的嬉皮士文化運動中被廣泛濫用。人們把服用LSD致幻劑視為一次未知的旅行(trip)。在這一趟旅行中,人們有可能看到扭曲的時空、魔幻的世界,感受到靈魂出竅,身體飛行在空中。他們甚至能能夠回到過去,踏入自己失序的回憶。
LSD雖然不像海洛因等毒品那樣令人產生生理依賴性,卻會因為造成感知障礙而造成社會危害。所以在如今,世界各國都將LSD列入違禁藥品之列。
去年年初,十九局在暗網中監測到大量的LSD致幻劑交易,方遲收到洪錦城的指令,以梅莎的身份介入調查,發現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專注於精神類疾病的跨國藥品研發公司——神經玫瑰。
3月,她向十九局提交調查報告,合理懷疑神經玫瑰在進行新一代致幻劑的研發與走私交易。
4月,針對神經玫瑰的“淵火行動”特別小組成立,盛清懷任行動組長,梅莎以臥底身份進入神經玫瑰,盛琰擔任特別行動小組指揮,以及梅莎的聯絡人。
進入神經玫瑰之後,方遲發現該公司十分狡猾,並不參與致幻劑的生產。他們將致幻劑的配方銷售給國外的非法藥品生產商,獲取高額的授權費。而神經玫瑰在國內的藥品研發實驗室處於高度機密狀態,方遲多次試圖接近神經玫瑰的CEO祖楓及其他幾名高管,除了能夠得知新一代致幻劑的研究進展之外,別無所獲。調查受阻。
9月,新一代致幻劑“海妖塞壬(Siren)”研發成功,方遲獲得確切情報,“海妖塞壬”的合成配方將在10月2日,於緬甸撣邦和金三角毒梟“白鴉”進行交易。梅莎作為神經玫瑰一方的成員將參與交易。“淵火行動”特別小組整裝待命,聯合國際刑警,準備一舉拿下神經玫瑰和“白鴉”團夥,將其一網打盡。
10月2日,交易如約進行。移**方的過程中,“白鴉”團夥突然挾持梅莎,射殺其團夥中的另一名國際刑警臥底。
國際刑警立即行動,大火拚爆發。麵對此突發事件,“獵狐”特別行動小組不得已也立即做出反應,加入戰鬥。盛琰為奪下那個裝著“海妖塞壬”配方的箱子而被俘。
然而最後誰也沒想到的是,盛琰用命換來的那個箱子,是空的。
謝微時見方遲發怔,問道:“想什麽?”
謝微時淺淺一笑:“聰明。”
方遲思索著,說道:“你這麽一對比,確實有道理。冰裂和LSD一樣,都是讓人產生情緒和感知覺障礙,不像海洛因之類的毒品,會對人體組織器官造成直接傷害。”
謝微時道:“比如LSD經典的‘回溯性體驗’,在你身上就出現了。你之前不是說,冰裂中的那段音樂,現在仍然在你腦海中不斷重現?”
方遲陰鬱道:“現在都還在。”
謝微時說:“那就對了。致癮性我推測也差不多。看過冰裂的人,其實不會真正成癮。他們會想再看,隻不過像是吃了一次好吃的,忍不住想要再吃一次一樣。”
方遲說:“Good trip?”
謝微時笑了起來,“對,Good trip。LSD還會給人帶來bad trip,但我猜冰裂人為地降低了出現bad trip的概率。”
方遲點了點頭,心中卻有幾分震驚。
謝微時的這句話看似雲淡風輕,其實背後還有一層意思——冰裂給人帶來的體驗是隨機的。每一顆種子都會給人帶來不一樣的體驗。
謝微時隻看了一次冰裂而已,竟然就能推斷出冰裂的每次體驗都不一樣。這樣看來,他說他已經基本能夠破解冰裂,根本不是一句自吹自擂的話……
方遲也是這時候突然意識到冰裂不同的種子所帶來的體驗是有區別的。聯想起上一次在“黑鐵時代”所看見的那些姑娘們的反應,確實都不太一樣。
冰裂的每一顆種子,都通過虛擬實境完美地模擬一次類似LSD的trip。卻又能夠排除掉LSD中的那些bad trip,難道不是比LSD更可怕的東西嗎?
腦海中電光石火一般突然劃過一個念頭,方遲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急急地問謝微時:
“你既然能破解冰裂,那麽能推斷出是誰做出來的嗎?”
謝微時怔了一下,鹿一樣的雙目中,有一閃而過的波動。他說:“推斷不出來。”
方遲是何等的敏銳,怎麽會放過他那一瞬間的眼神變化?她問:“沒有什麽感覺嗎?比如,像是誰做的?”
謝微時搖了搖頭,眼神黯淡了些。“看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很熟悉。但是不可能。我認識的人,不會做這樣的事,也……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方遲失望了,卻又聽見謝微時說:
“冰裂應該不是一個人做的,是一個團隊做的。”
方遲眸中一凜,咬緊了嘴唇。
那天,洪錦城對她說,自從上次淵火行動之後,神經玫瑰就停止了違禁生化藥品的研發。
本來她就一直沒能摸到那個神秘的實驗室的情況,現在停止研發行動之後,再想從這條線上拿到證據,就基本上不可能了。
但神經玫瑰難道真的會就此金盆洗手,徹底變成一個妙手仁心的醫藥公司嗎?
雖然方遲並不相信人性本惡,卻相信基因論。一個公司的出現和存在中帶著“惡”的基因,它就不可能徹底地擁抱光明。
冰裂的出現,時間上這麽的巧合,正像是對停止致幻劑研發之後的填補。沒有了“海妖塞壬”,還有“冰裂”——冰裂難道不正是海妖塞壬的完美繼承嗎?
方遲胸中猛一陣的翻騰洶湧,登時頭痛欲裂,心中湧起強烈的憤怒、仇恨、憎惡,堆疊出狂熱的破壞欲。
不,這隻是她方遲的直覺,她的第六感。
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冰裂就是出自神經玫瑰之手。
她隻能合理懷疑,展開調查——
努力抑製著自己的暴力衝動,方遲撲到餐桌邊上,抽開桌子下方的一個抽屜,摸出幾顆藥就著桌上的涼水吞進了肚子裏。
她仰著頭,靠著桌子頹然坐在了地上。
一天半沒有吃α抑製劑,原來,還是不行……
謝微時見著她這樣的異常舉動,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
方遲的身體是藥物敏感型,α抑製劑吃下去之後,情緒很快鎮靜了許多,然而仍有幾成戾氣沒消,直勾勾地盯著謝微時。
謝微時又去檢查她的脈搏,道:“冰裂的性與暴力衝動被抑製了。”他拿出那瓶藥看了看,瓶身是白的,什麽都沒有。不可能有什麽標簽或者說明的,這本來就是何心毅為她特配的藥物。她這種情況罕見,並沒有大規模生產的、恰好針對她的症狀的藥物。而且十九局也不允許專門為她進口特殊藥物——這種情況勢必會引起國外情報組織的懷疑。
謝微時擰開瓶蓋,方遲按住他的手。
“你做什麽?”
“想吃一顆試試。”
“你才是神經病。”方遲“啪”地從謝微時手裏把藥搶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