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烏鴉

和謝微時約在首大圖書館對麵的地下咖啡廳“星落之地”。

謝微時不願意給她留手機號,也沒有給她任何其他的聯係方式。為了不錯過這個機會,方遲從校門跑到了“星落之地”。她大病初愈,抵達“星落之地”時已經大汗淋漓,時間是晚上八點過五分,和謝微時約定的那個吊蘭下的位置空空****。

他沒來?還是已經走了?方遲四下裏把整個星落之地搜尋了一遍,並不見謝微時的人影。她就這麽站著,等了五分鍾。五分鍾後,她轉身準備離開,卻正好撞在一個人身上。她頭部本來有傷,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看穿著,簡單的 T 恤和仔褲,藏不住的修長身材,身上有清涼的薄荷氣味。

是謝微時。

他什麽時候站到她身後的?無聲無息,也不說話,這個人怎麽這麽怪?

方遲正想說什麽,見他把口罩摘了下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不戴口罩的樣子:俊目薄唇,鼻梁挺拔,嘴角微微上翹,似在微笑。但方遲知道他沒有笑,因為他笑的時候,那雙眼睛也會隨之彎起。

雖然已經看過他的檔案照片,但看方遲還是有幾分意外——比她想象中更好看一些,但不是盛琰那種明朗奪目的帥氣。

咖啡廳裏很吵鬧,很多學生約在這裏一起討論作業。三四個人高馬大的白人留學生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將一旁穿著黑色圍裙的小姑娘擠得向方遲這邊避讓開來。她手中的托盤端了好幾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重心一變,馬克杯頓時向一邊滑去,眼看就要潑方遲一身。

謝微時一手拉住方遲,一手抬起來,以手臂擋住了那些顫巍巍滑下來的馬克杯。小姑娘手忙腳亂地穩住了盤子,那些馬克杯堪堪沒有落地,滾燙的咖啡卻濺了出來,潑得謝微時滿手臂都是。

小姑娘一看就是兼職的學生,手足無措,不知怎麽辦才好,隻好向謝微時和方遲兩個鞠躬,連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

謝微時示意她沒事。方遲從桌上抽了幾張紙巾出來,給他擦拭手臂上的咖啡。

謝微時卷起袖子的小臂線條結實流暢,上麵還有幾道淺色的傷疤,是上次給她擋了一下碎酒瓶子傷的。手臂皮膚被燙得有些發紅,但好在沒有起泡。

她的手指隔著紙巾落到謝微時手臂上,謝微時一怔,從她手中抽過紙巾,低聲道:“我自己來吧。”

方遲的手停在半空,抬眸看了謝微時一眼,垂下了手。

謝微時似乎也看出了這種疏離的拒絕給兩人帶來的尷尬,道:“我沒別的意思。一個人慣了,不太習慣別人幫忙。”

方遲聞言笑了笑,沒再說什麽。方才那個小姑娘跑回來,表示她請示了領導,可以為他們兩人免單,詢問他們想點什麽。

方遲說:“免單會扣你工資吧?”

小姑娘支吾了一下,顯然方遲的推斷沒錯。方遲剛想說什麽,謝微時道:“下次再免單吧,這次已經說好了,她請我,一杯冰美式,一杯牛油果奶昔。”

小姑娘連連點頭:“那,那下次你們來了,直接找我,我給你們免單。”她把自己的工作名牌給他們看,上麵寫著“司思”。

方遲看了看謝微時,哪裏還有下次?他一定不會再來。但等小姑娘離開,她開口卻是說:“我什麽時候說要請你了?”

謝微時笑了笑:“你沒說過。”

方遲同他較真:“那你剛才怎麽說我要請你?”

謝微時說:“我沒有錢。”

方遲:“你……”他理直氣壯,卻讓人也生不起來氣。“那如果我不喜歡喝牛油果奶昔呢?”

但冰美式和奶昔已經送了上來。方遲瞪了謝微時一眼,和謝微時同時伸手去拿冰美式。她碰到了謝微時的手,下意識地往回收了一下,謝微時便順勢把冰美式拿了過去。

方遲露出微惱的表情。

謝微時說:“你還沒吃晚飯吧?空腹喝咖啡不好,牛油果奶昔溫和一些。我本來還想給你點三明治的,但我確實沒錢,怕你說我借花獻佛。”

方遲啞然。今天一整天都異常的緊張混亂,她急著趕過來,生怕錯過時間再想找謝微時就不好找了,於是確實沒有吃晚飯。她呡了口牛油果奶昔,濃鬱清甜,喝下去腸胃裏確實有一種熨帖的舒服。

小姑娘拿了支付器過來,方遲刷了卡,問謝微時:“u 盤帶過來了嗎?”

謝微時淺淺笑了笑,說:“那得看你把我想要的資料帶來了沒有。”

方遲說:“你也不要得寸進尺,‘冰裂’的種子,也不是隻有你才有。”

謝微時看上去很無害,卻沒有半分退步:“但是我想要的東西,隻有你才能給我。”

方遲無語。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不以此要挾你,還能要挾誰。

方遲覺得跟這個人聊天,就算有強效α抑製劑,也很難一直保持平靜。

方遲從口袋裏拿出一個u盤放到桌上:“你想要的東西都在裏麵。”

謝微時掃了一眼這個u盤,說:“上次商量好的,我要紙質材料。”

“用紙打出來,頁數太多,非常不環保。”

“你用小五號字體,單倍行間距,頁邊距設置為最小進行排版,雙麵打印,我相信三十張紙能打完。史崢嶸不喜歡長篇大論的報告,十九局的材料一般都十分簡潔精悍。你現在就可以去打印店打,一毛錢一張。”

“我這是機密材料,打印店打不安全。”

謝微時看了眼方遲,笑了一下。方遲感覺到那笑中有濃濃的不明意味。

“我就直說吧,你這裏麵的材料肯定是假的。”

“為什麽?”

“以你的行事風格,就算真給,又怎麽會給我電子文檔?就不怕我傳播出去?”

方遲“嗬”地笑了一下:“別自作聰明,就算我給你紙質版,你掃描一下或者拍個照,就不能傳播出去了?”

謝微時也笑了起來:“掃描圖片或者照片,可以查到設備細節。如今電子設備都有使用者登記,這種十九局常用的偵查手段,難道我會不知道?”

方遲眉峰一緊,這個謝微時,果然心思縝密。

她稍一停頓,謝微時就知道自己的推斷沒錯。他雙手枕著後腦勺向椅子背後一靠,放鬆說道:

“正好,我也沒帶。”

方遲真想向他比一個中指,敢情兩個人今晚都打算訛對方來了。

她慢慢地嘬了口奶昔,道:“謝微時,你Maandala中的賬號,能告訴我嗎?”

謝微時淺笑:“我不用Maandala。”

方遲嗤笑:“不用Maandala,怎麽調查眉間尺?你找我要盛清懷和淵火行動的檔案,眉間尺隻是一個幌子吧?”

謝微時道:“無可奉告。”

“謝微時,我們就不能好好談一談合作?”

謝微時笑了笑,目光投向方遲:“我連我對麵坐的人都不知道是誰,怎麽談合作?”

他仍然懷疑她。

方遲眉頭微皺,道:“你都查過我檔案了,履曆清清楚楚,怎麽叫不知道我是誰?”

“就是太過清楚,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

方遲心中一跳。她的檔案,都是史崢嶸一手幫她炮製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她自己瀏覽過一遍,連過去的照片都重新按照她現在的樣子重新偽造過,所有細節無一不足,看不出任何破綻。

謝微時這是詐她,還是確有證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方遲直白地說。

謝微時問道:“你畢業之後一直留校任職?”

“不錯。”

“一直都在首大工作?”

“對。”方遲簡潔地回答。所有可能被問到的問題她都已經預備過答案,比如為什麽沒有人見過她?因為她念書期間在校外居住,很少與同學來往。而檔案管理員的工作,又基本不會和人打交道。甚至她不在學校期間,她的工作刷卡記錄之類都有偽造,這方麵不可能存在紕漏。

“並非如此。你從16年1月開始到今年4月期間,都不在學校。”

他竟然能精確到這種程度,而且如此準確!方遲心驚,但長年的訓練讓她丁點不會表現出來。她若無其事地又呡了口奶昔,輕蔑道:“你好像比我自己還要了解我。”

謝微時站起身來,笑了笑:“那就真沒辦法合作了。”

“等一下。”方遲也站了起來,道:“說說看,你為什麽知道我那段時間不在學校。”

“你在這裏的消費記錄。”謝微時轉著手中的手機。“剛才你刷卡的時候,我用這個手機讀了一下星落之地的會員管理係統。——很抱歉,這個咖啡廳的信息係統實在太好破解了。”

“你有喝咖啡的習慣。從11年開始,幾乎每天要在這裏買一杯咖啡。但是這個消費記錄,從16年1月開始突然中斷,直到今年4月,才開始斷斷續續恢複。”

方遲定定地看了謝微時一會,笑了起來,把手遞給他:“網安局退役警員方遲。”

謝微時和她握了一下:“謝微時,烏鴉。”

方遲知道“烏鴉”是什麽意思,這是對一類匿名黑客的稱呼。

烏鴉在暗網上遊**,承接雇主的任務來獲得報酬,有點類似賞金獵人。

很多黑客一直使用同樣的名稱,目的是一朝成名天下知,樹立起自己在業界甚至大眾中的聲望。然而烏鴉卻正好相反,他們隱匿名姓,隻以獲得賞金為目的。賞金價格不取決於他們的名字,而是任務的難度。

謝微時問:“上次在葬禮上看到你,你認識盛琰和梅莎?”

方遲道:“認識。”

“如果說你離開學校是加入網安局的話,那麽你和梅莎加入網安局的時間相同。”

方遲道:“我和梅莎是同一批被網安局招募的女警員,在‘淵火行動’之下不同的任務小組。我的運氣可能稍好一點,隻是因傷退役。”

謝微時點了點頭。

方遲道:“既然都攤牌了,那這個交易就繼續做下去吧。我去圖書館給你打印資料,你回去給我拿‘冰裂’的種子,如何?”

謝微時思考了一下:“行。”

方遲伸手:“把手機押給我。”

“為什麽?”他反問。

“你太狡猾了。”方遲笑了起來,“萬一你一去不複返,我怎麽找你?或者,你把信用卡押給我也行。”

聽見她又提信用卡,謝微時也笑了起來。方遲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被晃花了眼。

謝微時拿出手機遞給了方遲。

方遲接過手機,拿在手中一轉,屏幕亮了起來,純黑色的鎖屏,顯示出一個人臉解鎖。

“不怕我破解麽?”她笑。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蒼白的麵孔靈動了起來。

“你試試,它會炸的。”

謝微時的回答很嚴肅,方遲“噗”地笑了起來。他們一同走出了“星落之地”咖啡廳,外麵月色瀉地,宛如鋪了一地的水銀,靜謐而又美麗。對麵的圖書館燈火通明,在月色和青鬆之間,輝煌美麗得像一座神之殿堂。

兩個人見了這樣的景色,不約而同地駐足。

“我們是同一年入校的吧?”方遲說。

“是。”謝微時點了一點頭。

忽然隻覺得物是人非。無論是她還是謝微時,亦或是盛琰,入校的時候都還隻是個單純的少年。沒有人會知道,十年之後,竟是這樣光景。這個世界並沒有變化,隻是他們身上承載的東西變了。

“我在這裏等你。”方遲說。謝微時點了一下頭,自夜色中離開了。

方遲在圖書館下麵轉了兩圈。夜色靜謐,她不想浪費。研究中心的檔案資料並不可能真給謝微時,她還需要想個法子。

然而這時,謝微時留下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DF”。

方遲沒打算代謝微時接這個電話。然而電話鈴聲響個不停。中斷了一次,又鍥而不舍地響了起來。

方遲終於還是劃開了“接聽”鍵。電話中,一個焦急而尖銳的女孩子聲音叫道:

“謝微時!你個豬頭快來救我啊!”

謝微時回到圖書館時,已經過了閉館時間,整棟大樓一片漆黑,方遲自然也不可能在裏麵。謝微時回到“星落之地”的咖啡廳,卻也不見方遲的人影。

他隱約覺得事情不太對。方遲對“冰裂”的種子很執著,總不至於為了騙他一部手機,就直接玩兒消失了。方遲和他還不一樣,他可以隨時消失得幹幹淨淨,方遲是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檔案管理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咦,你又回來了呀?”司思見謝微時四下張望,於是詢問,“找剛才那個姐姐?”

謝微時點了點頭,“見過她了嗎?”

“沒有。你們走了她就沒有回來過。”司思很肯定地說。

“手機能借我用一下嗎?”

司思解鎖自己的手機,遞給了他。

謝微時撥自己的手機號,電話很快通了。然而電話裏的聲音不是方遲,卻是丁菲菲。

“喂?你誰呀?”她的聲音還很焦慮。

“我,謝微時。”

丁菲菲在那邊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大聲嚷嚷起來:“你去哪裏了啊!怎麽讓那麽小的一個小姑娘來救我啊?”

方遲當然不小,隻是她骨架纖細,容貌不顯,看起來比丁菲菲還小。

謝微時無心和她理論方遲的年齡大小問題,問道:“出什麽事了?”

“葷抽又找到我了,這回非逼著我看’冰裂”,我不看,他們就打我!我跑了,他們就追!我躲起來給你打電話,那個小姑娘就來了!她把你手機給了我,讓我跑遠點。我偷偷看,那個小姑娘好能打啊!把葷抽的五六個手下都打趴下了!”

“然後呢?”謝微時覺得她說得太慢,迫切追問。

“葷抽又叫了好幾個人來,都是人高馬大的打手!那個小姑娘時間久了就撐不住了,就被他們抓了。我好怕啊,跑出去想找人幫忙,你就……”

“你怎麽不報警啊!”謝微時被她急得上火,丁菲菲委屈地說:“我不敢啊……萬一警察查到你怎麽辦啊?”

“你真是——”謝微時也不知該說丁菲菲什麽好,無奈歎了口氣,問清了丁菲菲的位置,便掛了電話。

“多謝了!”他匆匆向司思道了聲謝,快步出了“星落之地”,一離開店門,快走便變成了疾跑。

*

方遲被葷抽帶著十幾號人押在了一個廢棄的廠房裏。

“這小丫頭長得還挺漂亮的,要不……”說話的人做了個邪惡的手勢。他們還是忌憚方遲,兩個大漢反抓著她的雙臂把她壓在地上。一個男人過來抬起她的下巴,捏住她的腮幫。廠房地上盡是肮髒的灰土,她潔淨的長發被弄得一團糟。

方遲緊閉著雙眼,一聲不吭。這具肉身不值得憐惜,如果能再拖一些時間,她也可以放棄。對於她來說,肉身是遲早要放棄的東西,她隻是短暫寄居。找到丁菲菲之前,她已經用自己的手機報了警,但警察要從鬥毆的地方找到這裏,恐怕還需要二十分鍾。

她隻需要扛過這二十分鍾。

她的頭被抬起來,脖子下麵襯衣的扣子被扯掉了兩顆,胸口的大片肌膚露了出來,在明亮的手電燈光下顯得格外白嫩。雖然不是十分豐滿,但這樣下俯的姿勢,仍然呈現出令男人血脈賁張的曲線。

已經有人忍不住伸手摸上她柔軟下陷的脊背,又粗魯地去扯她的褲子。

“等一下!”一旁觀賞的葷抽突然喊道。他那隻被謝微時戳瞎的眼睛已經廢了,帶了個黑色的眼罩,“小丫頭有點本事,搞不好是個條子。萬一給跑了,那咱們就麻煩了。”

“也是,你看她,一點怕的意思都沒有哈?!”

“還真是,就算換成個男的,這時候還不得嘰裏哇啦又哭又喊?”

“葷抽大哥,那你說怎麽辦?”這些人也都有點心虛了。

“好說。”葷抽眯起那隻獨眼,一根手指在黃黃的牙齒上銼了銼,“先讓她看看‘冰裂’不就得了?”

冰裂。

一股寒流從方遲的尾椎骨竄了出來,貫通了她的脊背。

*

天上月色慘淡,零落幾顆星星。廢棄的廠房前頭站著兩個放風的嘍囉。廠房裏麵射出亂搖的光柱,突然傳出女人的掙紮和尖叫聲。

“嘛呢這是!搞這麽大動靜!”

“怕什麽,這片地兒有人管?都見怪不怪了。”

“狗日的他們吃肉老子喝湯?憑什麽!”說話的嘍囉氣不順,心裏頭又有點癢癢,點了根煙抽。

女子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應該是被堵住了嘴。

“有你點湯喝不錯了。”旁邊那個沒好氣地應道。他臉上還有幾塊淤青,剛才被那個女孩打的。他真是沒見過這麽能打的年輕女孩,但越是這樣,越是激起他想要報複和踐踏的欲望。“借個火。”

夜晚的風吹過廢舊廠區的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氣不順的那個嘍囉忽的垂下拿煙的手,“你仔細聽聽,是不是有人過來了?”

淤青嘍囉凝神聽了聽,除開廠房裏的人聲,外麵一片死寂。忽的,一道小小的黑影從他們腳邊躥了過去,“喵!”

“媽的!一隻半夜**的野貓!”他頓時放鬆了神經,怒罵了一聲。然而轉頭一看,竟然不見了同伴身影。“靠!去撒尿也不說一聲……”他忽然閉了嘴。

麵前站著一個黑衣黑褲的人,身材在夜色中顯得格外修長,黑色棒球帽的帽簷壓得很低,底下是一張黑色口罩,整張臉隻露出一雙在夜色中閃著寒光的眼睛。

黑衣人手裏拿著一把二十幾公分長的三棱刺刀,廠房中的手電筒光晃出來,細長刀刃上的凹槽反射出雪亮的光。這個嘍囉還沒來得及說話,黑衣人已經調轉手中的刺刀,刀柄又狠又準地磕上他的後腦勺。他一丁點聲音也沒發出來,整個人就像麵條一樣癱了下去。

黑衣人提著刀,抬腳進了廢棄的廠房。裏麵有個打手耳朵尖,聽到外麵的動靜,迎了出來,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麵。“喂,哥們兒……”

尖利的三棱刀刺穿了他的脾髒。流線型的血槽瞬間帶進大量空氣,消除了打手體內血壓和肌肉驟然產生的壓力,三棱刀如著無物,輕而易舉地被拔了出來。血泉噴湧,打手拚命地壓著自己的傷口止血,卻是無論如何都止不住方形血窟窿中鮮血的奔流。打手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

不速之客的到來吸引了廠房中除方遲外所有人的目光。葷抽看見他臉上的口罩,瞬間想起了是誰。然而今夜,他身上帶著死神般的殺氣而來。許多條手電筒的光柱齊齊射向他,他抬手擋住了直射他雙眼的強光,葷抽看到他手上戴著塑膠手套,雙腳上也套著厚實的塑膠鞋套。隨著他的向前,滿是灰塵的廠房地麵上留下不規則的血腳印,卻看不清楚他雙腳的具體形狀,更看不到鞋底的紋路。

被捅穿脾髒的打手還在地上痛苦地掙紮求救,兩個同伴過去綁住他的腹部試圖按壓止血,然而暗紅的血液仍然瘋狂地向外奔湧,地上積出一大灘混雜著灰土的粘稠血液。一個經驗豐富的打手叫道:“甭白費力氣了!三棱刺刀的傷口根本止不住血,你不如給他一刀,讓他死得痛快點!”

對危險的直覺突然讓葷抽汗毛倒豎。

這人今夜和上次不一樣,上次隻是給個教訓,今天卻像是要來大開殺戒。

但,他葷抽有什麽好怕的!雙拳難敵四手,他這邊有十幾個手下,還怕了他一個人?!葷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喊道:

“搞瞎老子眼睛的就是他!給我一起上、弄死他!”

謝微時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方遲。她頭上還戴著OJI的虛擬現實眼鏡,長發混亂地團成一團,肮髒不堪。

她的身體更是令人不忍目睹。襯衫被撕得淩亂不堪,露出裏麵白色的胸衣。下半身的褲子都被扯掉了,隻剩下一條小巧的白**。她整個身體都蜷縮成一團,時不時地搐動一下,雪白肌膚上盡是淤青和汙漬。

他移開了眼睛。他是聽見了她的慘叫聲之後,才找到這裏來的。那樣的慘叫何其揪心。

他對方遲的初始印象並不算很好。

方遲看起來總是麵色陰鬱,心事重重;說話行事多少有些古怪,時常還會給他一種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的感覺。

但與她接觸得越多,越是能嗅到她身上那種特殊的氣息——一種奇特的,向死而生的氣息。就像一株生長在幽暗之地的水晶蘭,美麗至極,卻又脆弱至極。

他真沒想到方遲會親自來救丁菲菲。

以卵擊石的事情,方遲心裏會沒數嗎?

方遲有神經係統的創傷,冰裂對她造成的痛苦遠大於常人。葷抽手裏頭有冰裂的種子,能把她折磨得失去自我意識。她難道會不知道嗎?

但她還是一個人去了。

說她愚蠢也好,說她逞能也好,總之她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

一個不顧一切的瘋子。

*

眼前有強光射來,晃得謝微時什麽也看不見。

葷抽這回找來的打手不是普通的烏合之眾,隻這次謝微時也不是操了個酒瓶子隨隨便便就來的。

他走隨機路線,不斷閃避那些強光的追逐。長鋼筋、鐵釺一股腦地捅過來,帶著冰冷發腥的鋼鐵氣息。

這顯然也是打手們的戰術。他們忌憚謝微時的三棱刺刀——這是管製刀具,市麵上買不到。這東西殺傷力驚人,血槽加上方形貫通傷,根本不可能自行完成止血。一般被三棱刺刀刺傷的人都死於失血過多。

謝微時一路後退,退到了廢棄的大型車床的後麵。車床表麵罩著厚厚的鐵鏽,稍稍一碰便大塊崩落。這裏曾是一個流水線紡織工廠,所有機器都呈長蛇一般彎來拐去地分布著。

打手們追過去,才發現他們長長的鋼筋、鐵釺、棍棒在其中都施展不開。甚至連手電筒的光都被各種阻擋,不再能輕而易舉地找到謝微時。

“啊!”的一聲嘶叫,一個人被捅了個對穿,鮮血汩汩地流出來,在廠房黯淡的光線下就像是黑的一樣。

又一個。

被刺穿的打手眼睜睜地看著鋒利的三棱錐從胸前透出,尖銳的疼痛遲來一步,又被刺骨的寒意蓋過。三棱刺刀輕而無聲地拔了出去,像一片雪絮。當同夥發現他倒地時,謝微時又不見了蹤跡。

神出鬼沒,很快又有好幾個人中刀。那一身漆黑如烏鴉的裝束,在漆黑的廠房中著實難以辨別。

“在那邊!都圍上去!”

幾個經驗豐富的打手頭子很快意識到不能再像剛才那樣分頭作戰,喝令剩下的幾號人圍聚成圈,一步步困住謝微時。

眼看著無路可退,謝微時拿刀別住一個閥門,爬上了一旁的染料機。他一刀挑開染料機上頭密封的染料桶,將那個大桶踢了下去。桶裏麵貯存的染料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將下麵幾個打手劈頭蓋腦地淋了個通透,惡臭且極富刺激性的味道熏得所有人都差點嘔吐起來。謝微時趁機逃了出去。

他的目標是葷抽。

葷抽就站在車床的外麵,忽的隻見一道黑影從機器叢中躥出,鋒利的刀尖閃著寒光,直指向他!

他原本悠哉樂哉地觀戰,謝微時的劣勢太明顯了。可誰料到情勢陡轉直下!

葷抽連忙後退,把手裏的兩把尖刀擲向謝微時,謝微時側身避過,一身惡臭的打手也暴怒了,詛咒著天地爹娘追了過來。

就在謝微時躲閃那些打手時,葷抽一個箭步衝到方遲身邊,撈起不省人事的她,從地上撿了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放下刀!”

謝微時頓時定下了腳步,舉起了雙手,三棱刺刀仍然在他手裏閃閃發光。

“叫你放下刀!”葷抽大聲吼道,“再不放我殺了她!”說著,手中的刀就在方遲脖子上一抹,細白脖頸上登時一道長長的血痕,鮮血涔涔地流了下來。

“哐啷”一聲,謝微時手中的刀落了地。

打手們趁勢而上,忽的隻聽見警笛大作,打手們稍一猶豫,葷抽扛上了方遲,說:“弄死他!然後撤!”

“葷抽。”

葷抽驀地一怔。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年輕然而低沉,充滿了某種**力。他不由自主的抬起頭,把目光聚焦在這個說話人的身上。

他沒看清這個人的動作,但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已經在十幾米之外,越過那群被染得看不出來顏色的打手,對準了他。

這是槍嗎?

為什麽會有槍呢?

這小子算什麽東西,又不是警察。

葷抽忽然覺得有點魔幻,有點不真實。那把槍很小,不到持槍的手掌大。去你媽的,假的吧,什麽破玩意兒。這些念頭刹那間閃過葷抽的腦海,令他的大腦做出了置之不理的判斷。然而,他的頭顱還沒來得及轉動,槍口冒出了一縷白煙。

是帶有消音器的微型手槍。窒悶的“噗”的一聲,葷抽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聽見了那個短促的聲音,僅有的光明便消失了。子彈並沒有留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穿透了他僅存的那一隻眼睛,在他的大腦中炸開了花。

打手們都驚呆了。仿佛時間凝固於那一聲槍響。他們來不及思考太多,警笛聲已經高低起伏地響到了數百米之外的位置。

“撤!”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打手立即作鳥獸散。

謝微時撿起地上的三棱刺刀,看了眼地上葷抽屍體旁邊的方遲。他有數秒的猶豫,但隨即跨過了她。

警察很快就到,她會得到最好的治療。無論如何,她還是一個活在光明中的人。

然而他隻走出了一步,腳腕就被緊緊抓住了。

謝微時低頭,訝異地發現竟是方遲。

頭上的虛擬現實眼鏡剛才已經被甩掉了,她匍匐在地上,長發拖在灰塵裏。一隻手抓著他的腳腕,另一隻手也艱難地伸過來,抱住了他的腿。

“帶我走……”

她虛弱地說,氣若遊絲。

警車頂燈的紅藍色已經映亮了這間廠房的牆壁。

謝微時去掰她的手,說:“警察會送你去醫院。”

“……”她仍然死死抓著。

“別糊塗了。這回我沒辦法送你去醫院。”

“帶我走……”

她又說了一遍。她抓得那麽緊,謝微時竟然掰不開她的手指。

“謝微時……”

謝微時怔住了。

他本以為方遲讓他帶她走,是她無意識中作出的求救的反應。然而她竟叫出了他的名字。這還是她無意識的反應嗎?

她知道是他,她是清醒的。就算他現在完全遮住了臉,她還是知道,是他,謝微時。

那麽她為什麽寧肯求助於他,也不肯讓警察救她?

謝微時想不明白,但他知道方遲是有著明確自己的想法的人。他下定決心,半蹲下來,說:

“好。我帶你走。”

腳腕鬆了。

謝微時咬牙,將三棱刺刀背在身後,垂手俯身,將方遲抱在了懷裏。這時候才覺得她好小好輕,觸手冰涼光滑。她雖然渾身被弄得髒汙不堪,卻仿佛依然散發著白蘭花一般的幽淡香氣,在這惡臭的廢棄廠房中是一種異質的存在。

向死而生嗎?

謝微時抱緊了她,避開警車前來的方向,從廠房偏門的窗子跳了出去。

*

丁菲菲在出租屋中緊張地來來回回走動。窗外街道上每出現一個人影,她都要撲到窗台上去看是不是謝微時。

他說他要去救那個叫方遲的女孩,讓她回去休息。休息,她休息得了嗎!她還沒來得及問他要怎麽救就被掛了電話,她現在擔心他擔心得要死!

葷抽他們那邊那麽多人,他不找幫手怎麽搞得定?可是他能找誰呀?找警察嗎?他最不可能找的就是警察了吧!謝微時獨來獨往,連父母都不聯絡,還哪來的朋友可以找啊?他難道又要單槍匹馬地去嗎?

丁菲菲著急上火,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爸爸幫忙。眼看就要十二點了,她都換好了鞋準備出去找她爸,心裏想著就算被打被罵被看不起都忍了,卻聽見敲門聲響了起來——

“丁菲菲,開門!”

這低低的人聲,正是她等的那一個!聽他聲音,也沒有受傷的跡象,丁菲菲感覺像中了大獎,眼前的黑天突然唰的亮了!她猛地彈跳起來,一把拉開了門。“謝微時!你可算回來啦!”她大聲嚷嚷。

謝微時背上卻背著一個人。旋風般地進了屋,把背上的人擱在了**。

丁菲菲定定地看著**的女孩,愕然問道:

“她、她怎麽了?”

丁菲菲向謝微時隱瞞了很多事情。

她喜歡給謝微時製造驚喜,喜歡看令他意外的事情突然“啪”地一下展現在他麵前時,他臉上那一抹發自內心的帶著驚訝的笑意。

聽說謝微時過去也是個鋒芒畢露的人。但打自她認識他的時候,他就似乎看不出任何鋒芒,性情孤獨而收斂。他笑得很多,但大多不真實。或許是天生的敏銳,她能準確地分辨哪一絲笑容是真心實意的。因為那種笑容很少,於是她愈發覺得珍貴。

她從上次被葷抽傷過之後就開始物色相對體麵的工作了。

她母親去世得早,從小就是個混跡在社會上的叛逆少女。後來吃了虧,那些身體檢查、那些取證、那些審問、那些庭訊那些判決全都是在首城高曠明亮的公檢法機關大樓中進行的。她永遠記得從提審的暗室中出來,從高大的玻璃窗中射進來的日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她對首城新城區的感覺就是這樣,龐大、明亮、刺目,讓陰暗而渺小的她無處容身。

所以她後來愈發地想要遠離那裏,離開那些所謂的體麵人的地方。她就喜歡在夜色裏出沒,喜歡在燈紅酒綠不幹不淨的地方謀生存。她覺得她是一隻繁華城市下水道中的老鼠,隻適合在陰暗的地下討生活。

她父親嫌棄她,甚至將她趕出家門,她都覺得無所謂。隻是謝微時不一樣。當謝微時出現在她生活中時,盡管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是誰,她卻知道,他就是那個人。

那個行走在法律的邊緣,與罩住了她的全世界的黑暗對抗的那個黑客。

他和她一樣,也是個夜行人。

謝微時從來沒有逼迫她離開那些灰色的地方。但她知道他在不遠不近地關注著她。她一度享受這樣的感覺,享受被他關心和保護的感覺。

然而上次葷抽傷了她、謝微時於是去紮瞎了葷抽的眼睛之後,她隱約地擔心起來。她開始想她這樣是不是會給謝微時帶來更多的危險。

所以她開始物色新的工作。在夜總會跳舞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後來一家虛擬舞姬公司到她所在的夜總會來招募真人舞姬,為他們的虛擬舞姬做動作捕捉真人模特,她於是主動去應聘。

丁菲菲身體條件很好,舞跳得好,人又火辣,甚至還有練習格鬥的底子,是真人舞姬中少有的兼具舞姿和力道的人選。

誰知最後麵試時,她碰上了另一個夜總會來的冤家對頭。虛擬舞姬公司突發奇想,放了一段眉間尺的臉龐覆蓋Maandala的天空的錄像,讓他們這兩個最終入圍的人選以“眉間尺”為題目,跳一段即興舞蹈。

對手跳的是“正義”,而她跳的是“黑暗”。

公司表示對他們兩個都很滿意,隻是對他們選擇了不同的主題表示好奇。對手是眉間尺的擁躉,開口說起眉間尺便滔滔不絕,說眉間尺為底層公民聲張正義,保護弱勢群體不受到強權者的霸淩。他甚至認為眉間尺是Maandala中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黑客。麵試官顯然對這個話題也很感興趣,到了最後一輪已經沒什麽壓力,他們於是自然而然地也就聊到了眉間尺與其他黑客的比較。

丁菲菲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對手開始詆毀Guest:

“肯定不是Guest,Guest這種人隻不過故作正義罷了,偽君子一個。”

“聽說Guest為了錢,背叛了‘三劍客’。T.N.T和Creeper直接就和他決裂了,連自己那個Avatar都不要,就是恥於和他齊名啦!您看,現在T.N.T和Creeper都沒有在Maandala中出現過了,是不啦!”

“Guest這人據說是個色情狂,說什麽行俠仗義,也都是看別人長得漂亮才會去幫忙。您還記得他曾經為了一個受害人攻破司法係統網絡,去修改了一項司法解釋讓那個受害人勝訴的事情麽?聽說那個受害人特漂亮……”

……

最後的結局可想而知,她和那名對手一個都沒有被那家公司錄取,據說那家公司的麵試官也受到了公司處分,不再允許從夜總會招人。

本來這件事也就這麽結束了。然而丁菲菲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對手因為沒能得到這份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工作,對她懷恨在心,找了葷抽來教訓她。

而葷抽想要找她已經很久了。

*

躺在**的女孩臉色慘白得像剛粉刷的牆壁,透著濕濕的青。上半身襯衣破碎,**的大片雪白肌膚上布滿了青紫淤痕,還有密密麻麻的出血點。這些傷痕記錄了她受過怎樣的折磨,有的是用棍棒擊打的,有的是用手指掐扭出來的。丁菲菲看得身上發抖,這樣的場麵喚醒了她當年的屈辱記憶,然而女孩身上所受的傷,看起來比她當時還要嚴重。她心裏很清楚,今晚若不是這個女孩,現在躺在這裏的就是她了。

“她被……她被……”丁菲菲抖著聲音,都說不出話來。

“葷抽讓她看了冰裂。”

丁菲菲抓緊了衣角,心中多少放鬆了一些。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又如何能麵對這個女孩?

謝微時看出了她心中的緊張,按住她緊繃的手臂:“沒事了,隻是今晚要麻煩你。”

丁菲菲點點頭。謝微時去把開水燒上,囑咐丁菲菲觀察方遲的狀態,自己去衛生間換衣服。從那個廢舊工廠出來,他也已經髒得不成樣子。

丁菲菲聽見衛生間的水聲,急道:“謝微時,水剛燒上啊!”

謝微時說:“等會水開了你幫她洗一下,我用冷水。”

丁菲菲發著怔,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看昏迷的方遲,又看看洗手間的馬賽克地麵。

洗手間的門是壞的,關不嚴實,她能看到地麵匯聚湧動的水流。她忽然看到血色的**泛濫開來,頓時心驚膽寒,大叫:“謝微時!你流血了!”

謝微時一身的黑衣服,哪裏受了傷也看不出來。他會不會傷得很嚴重啊!為什麽每次都這麽魯莽,這麽……丁菲菲越想越是難過,聲音裏都帶了哭腔。她想衝過去推開門,被謝微時從裏麵按住。

“不是我的血。別慌。”

丁菲菲狐疑著,確定謝微時的聲音平穩有力,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又想到他剛才的確沒什麽異樣,動作也不見有什麽不便利,一顆心才慢慢落下地來。

這時她忽然聽到“咯咯咯”的聲音,轉頭一看,**的方遲整個身軀都蜷縮了起來,手指和腳趾也緊緊了縮在了一起。她渾身短促地顫抖,像是打擺子一樣。“咯咯咯”的聲音正是從她嘴裏發出來的,是咬緊了牙關在磨動。

謝微時光著上半身從衛生間衝出來,丁菲菲慌忙移開目光。謝微時掰開方遲的嘴,把四根硬長的手指卡進了她的牙齒之間。

方遲的牙齒無意識中強力咬合,謝微時的四根手指一下子就見了血,他對丁菲菲說:“去拿根筷子來。”

丁菲菲手忙腳亂地找了根竹筷。謝微時拿著筷子,橫著卡在了方遲上下牙關之間。說:“你掌著,小心別讓她咬到自己。”

丁菲菲緊張的盯著,隻見竹筷上已經出現了深深的咬痕,心想這女孩可真是太狠了,心裏頭卻又有些莫名的酸楚。她見謝微時在雜貨櫃子裏翻翻撿撿,問道:“你找啥啊?”

“繩子。”謝微時簡潔地說。

“早說啊!這是我家,你還能比我熟?”丁菲菲抱怨著,壓著方遲嘴裏的筷子,指點著謝微時打開了一個抽屜。謝微時看了裏麵的塑料繩一眼,合上抽屜,說:太細,沒用。”

“喂!”丁菲菲叫了起來,“你幹嘛用啊!又不是搬家裝箱,這樣繩子都嫌細!”

謝微時看著**的方遲:“捆她。”

“……”丁菲菲無語,“捆她做什麽?”

“她神誌不清的時候,可能會有暴力傾向。”

“……”丁菲菲不多辯論了,趕緊讓他在牆角翻出了一個舊的鞋盒。打開盒蓋,裏麵靜靜地躺著一捆拇指粗細的尼龍繩。

謝微時一見便皺了眉:“怎麽還留著?”

這是她之前試圖自殺時買的繩子,紮實,摩擦力大,吊上後沒有反悔機會。

丁菲菲撇了撇嘴:“質量好嘛。”

謝微時掂了掂繩子,說:“是挺好的繩子,等會用完我拿走了。”

丁菲菲:“……”

謝微時把方遲的雙手在背後反綁了起來,方遲的牙齒磨得筷子吱吱響,像電視劇中屍變的僵屍一樣,聽得丁菲菲毛骨悚然。

“她是什麽人啊?”丁菲菲終於忍不住問。

“十九局的。”謝微時說,又將方遲的雙腳也綁了起來。

“警察你還跟她走這麽近!”丁菲菲嚇得花容失色,“你過去不是不和十九局打交道嘛!”

謝微時沒說什麽,把方遲抱進了洗手間,熱水器的水已經60多度了,他對丁菲菲說:“給她洗個澡。”

丁菲菲“哦”了一聲,又犯難:“手腳都捆起來了,怎麽脫衣服啊?”

謝微時適時地給她遞了把剪子進來。

*

洗手間裏熱氣蒸騰。浴室燈照出淺黃色的暖洋洋的光。

丁菲菲個子比方遲大出一圈,抱著方遲並不費力。她拿著淋浴頭給方遲衝洗頭發,忽然聽見外麵謝微時說:“她右耳朵後麵有道傷口,小心別碰到。”

丁菲菲心裏頭不是滋味:這女孩,讓謝微時這麽上心麽?

洗手間裏的鏡子蒙上了厚厚一層水蒸汽,她一手托著方遲,一手拿旁邊的海綿將汽水擦幹淨。鏡子裏照出她和方遲兩個人的臉龐,她的豔麗,方遲的素雅。

丁菲菲就這麽胡思亂想著,給方遲洗完了澡。好在洗過澡之後,方遲就不再顫抖和磨牙了,看起來陷入了稍微鬆弛一些的昏迷之中。

“真的不送她去醫院麽?”丁菲菲焦慮地問。

“她不願意去。”

“她不願意去你就不送她去啊!”丁菲菲急了,“就算你是學醫的,她出事了你處理得了嗎?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謝微時沉默。漆黑的瞳仁中有一些黯然的光芒爍動,良久,他說:“我能。先睡吧,看明天她能不能清醒過來。”

丁菲菲和方遲一起睡小床。為了方便謝微時照看,丁菲菲睡在靠牆的裏側,方遲睡在外麵。謝微時用兩把椅子拚上凳子做了張不能稱之為床的床,靠在床邊躺下了。

凳子拚的床自然很不容易睡,稍微動一下就會掉下去。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身體的大部分都是懸空的。

謝微時一直沒有睡太安穩,丁菲菲倒是沾床就睡著了,發出綿長而均勻的呼吸聲,方遲則什麽聲音也聽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謝微時忽然覺得身上一重,驚醒過來。房中仍然是一片漆黑,他感覺到有涼涼的頭發垂落在他臉上。

是方遲從**滾落下來了。謝微時摸索著,扶著方遲站了起來。她的喉嚨像是噎住了,發出低低的十分痛苦的聲音,卻說不出話。

方遲身體的力量是向前的。謝微時意識到她是想去洗手間,便扶她進去。剛扯亮了洗手間的燈,忽的聽見“哇”的一聲,方遲在馬桶邊吐了出來。她沒有吃晚飯,吐出來的都是水和消化液。方遲掙紮著衝水,謝微時半蹲著從她身後攔腰固定住了她,伸手按下了衝水開關。

她不停地嘔吐,吐得昏天黑地,卻都吐不出什麽東西。丁菲菲也醒了,迷迷瞪瞪地扒到門邊:“還好嗎?”

“沒事,你去睡吧。”謝微時提著方遲垂下來的長發,對丁菲菲說。

丁菲菲瞪著眼睛看了他們一會兒,“哦”了一聲,又夢遊一般地回去睡了。

方遲吐得劇烈,眼淚控製不住地從眼角淌下來。好不容易緩過來一些,她覺得自己狼狽不堪,又掙紮著去洗手池。謝微時一直沉默地攙扶著她,她的手顫抖得厲害,開水龍頭開了好幾次。謝微時用水杯接了水,喂給她漱口。

方遲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了,手腳都使不上勁。她站不穩,謝微時幾乎是單手橫攔著她腰,讓她靠在他懷中。方遲伏在他胸口呼哧喘了半天氣,滿耳裏都是他那沉沉的心跳聲。隨著那種有序的節律,她混沌的大腦終於漸漸清明下來。

“頭暈,惡心,口渴,煩躁。”

“有沒有什麽奇怪一點的感覺?”

“腦子裏總是在重複同一段旋律,像夜半歌聲一樣。”方遲覺得有些喘不過來氣。

“是冰裂裏麵的嗎?”

一提到冰裂,方遲又覺得一股滅頂的痛苦感襲來,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的末梢都在疼痛,手指和腳趾又無法控製地蜷曲了起來,謝微時不得不雙手去撈住她。

“是,又好像不是……”方遲咬著牙說。

“還有什麽感覺?”

“很害怕……”方遲很不情願地承認,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

“怎樣的害怕?”他不依不饒地追問。

“看不到……總覺得到處都藏著人,想要襲擊我……”方遲自認為是個無所畏懼的人,連死都不怕的。然而自受傷之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都在不斷地挑戰她的自我認知,這具身軀越來越不聽使喚,總是會產生令她覺得恥辱的感覺。

“你拿我當冰裂的小白鼠了?”方遲虛弱地問,試圖換一個話題。

“無論你願不願意,你都已經是了。”謝微時說。

“你……”方遲想發作,卻沒有氣力。謝微時說:“我拿了葷抽的u盤,本來想自己看一次冰裂,沒想到還是被你搶先了。”

“是麽”方遲靠在他頸邊低笑了一下,“既然想看,怎麽拿了這麽久也沒看?”

“需要找一個同伴在旁邊盯著。一個人看,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人真是謹慎。方遲心中想。她稍稍動了一下手腳,剛才那股難忍的痛苦終於稍微過去了些。如果說剛才的意識都集中在精神和身體的痛楚上,這時候她忽然意識到了身邊這個男人的存在,意識到了周遭環境的不一樣。

“這是在哪?”

“你救的那個姑娘家裏。”

“現在幾點?”

謝微時看了眼手機:“三點二十五。”

“我要回家。”方遲扳著他的手,試圖自己往外走。走了沒兩步,雙腿一軟,險些又摔到地上。

“我打電話給何大夫?”

方遲意識到他說的是何心毅,立即道:“不要。”

謝微時叫了個夜班出租車送方遲回家。首城中本來有許多在公共租車點停靠的智能電動車,用一張市民卡就能夠廉價租用。但謝微時和方遲兩人各自心照不宣,並不希望在公共交通係統留下任何痕跡。

丁菲菲披著衣服出來拿給謝微時一百塊錢。謝微時收下了,說:“下次還你。”

丁菲菲“哼”了一聲。

謝微時說:“你不和她說句謝謝嗎?”

丁菲菲飛快地說:“你幫我謝吧!”說著便進屋去了,“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出租車向前行駛,司機是個粗獷的大漢,不開車裏的電台,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醒神,也不問方遲和謝微時是否同意。他沉默地開車,大敞著車窗,涼涼的夜風呼呼地刮進來。

她趴在車窗上,背對著謝微時。

正是整座城市沉睡的時候,鱗次櫛比的高樓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高層那一排排紅色的航空障礙燈也在無休止地閃爍。

路上幾乎沒有人,也沒有其他的車輛。自從Maandala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之後,許多公司都在其中設置了“虛擬辦公室”,人們在家也能和其他同事一同辦公,整座城市的通勤需求大幅下降。

方遲望著窗外的高樓,忽然說:“謝微時,你曾經住在這邊嗎?”

謝微時顯然也沒有睡,微訝道:“你怎麽知道?”

方遲仍然望著外麵,“我住在哪裏,我父母住在哪裏,你也一定和我一樣清楚。”

謝微時笑笑:“是吧,我剛才的驚訝也是裝的。”

方遲“嗬”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