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蹤者的回答

“聽說盛琰烈士的兩條腿被切斷冷藏空運了回來——”

“精神類疾病發病率在近幾年快速攀升,與虛擬現實係統的滲透率呈現高度的相關性——”

“盛琰死亡全過程的直播在Maandala中短暫公開過——”

“我們神經玫瑰公司多年來一直致力於精神醫學、神經科學等領域的深度研究以及藥品研發——”

“我怕小貓兒這孩子看了盛琰的那段錄像崩潰掉——”

“神經玫瑰公司三年複合增長率120%——”

“哈哈哈哈哈哈——”

各種各樣的聲音飛快地在方遲的腦海中閃過,夾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仿佛有一張大網將她緊緊纏住,她拚命掙紮,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浮現出一張人臉,沒有麵孔,卻有一雙巨大的眼睛,相距逾尺,詭異地盯著她。她想叫,卻發不出聲音,雙手雙腳也仿佛被綁縛了起來,她拚命地扭動,感覺那片黑暗像水,悶得她喘不過氣來。

“小貓兒!”“小貓兒!”

熟悉的聲音仿佛虛空中的一道梵鈴,指引著她的方向。“啊……”她嘶啞地叫著,喉嚨幹澀,幸好那聲音一直不停,牽引著她——

“小貓兒!”

她猛的一掙,破開黑暗,睜開了雙眼。眼前是炫目的白光,亮得她眯起了眼睛。

“醒了就好。”床邊的人出了口長氣。幹燥的毛巾擦上她的額頭,方遲才感覺到自己渾身濕透,就像泡在了汗水裏。

“心毅叔?……”方遲含混地叫了一聲。下意識伸手摸向耳後,已經被重新包紮上了。

“怎麽搞的這是?劇烈震**?好好地上個班你怎麽就劇烈震**了?”何心毅氣憤地敲著病案報告。“還好有個男學生及時把你送過來,稍晚個兩刻鍾你怕是要在**躺一輩子!看你以後還怎麽‘劇烈震**’!”

“男學生?”她虛弱地問。

“我問你‘劇烈震**’,你就聽到了‘男學生’!”何心毅氣得把病案往**重重一拍,“你自己不把身體當回事,總要替你媽想想!就算你不替你媽著想,你也替我想想!你要是再出事,我怎麽向你爸交代?”

方遲沉默。

過了好一會,何心毅也緩了下來,重重歎了口氣。 他知道隻要方遲不想說,就算是嚴刑拷打也多問不出一個字。

“送我來的人有記下名字嗎?我也好去感謝人家。”方遲低聲問道。

“一直在這裏等著你急救,確認你脫離危險了才走。”

“他怎麽知道要把我送這裏來?”

“用你手機的緊急聯係人給我打了電話。”何心毅看了方遲一眼,“那孩子好像挺懂醫的,把你送過來的時候已經做了簡單的創口處理。而且似乎很熟悉這家醫院,電話裏我沒說我是誰,送到這裏的時候直接點名找我,丁點時間沒有耽擱。要不是我急著搶救,我會和他多聊幾句,做得非常專業。”

方遲沉默不語,過了會,拿出手機,把緊急聯係人“心毅叔”刪掉了。

“我之前給你設的,刪了做什麽?以後遇到這種事怎麽辦?!”

“對你不安全。”方遲低著頭說。

“你這孩子!”何心毅失笑,“我這麽大年紀了,哪還在乎安全不安全的。再說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方遲,哪有什麽不安全!”

方遲沒有說話。這個奇怪的人的事情,她並不想說給任何人聽。那個人淡薄的呼吸仿佛還在她麵前,有極淺的薄荷香氣。

心毅叔從醫數十年,眼光應該不會錯。這個人假如真像心毅叔所說懂醫,又對她耳後的傷口做了處理,那麽很可能會對她受這種傷產生懷疑。

假的校友卡,對首大和這所首大附屬醫院十分熟悉,知道心毅叔這個人……如果說這些碎片一般的信息都是真實的話 ……

*

簡陋的出租屋中,藍白色的節能燈亮了起來。丁菲菲在Maandala中玩了會遊戲,又煩躁不安地摘下虛擬現實眼鏡。她還買不起全套的力反饋設備,玩裏麵的遊戲也沒多大意思。她站起來,透過玻璃窗向外望去,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狹巷中亮著昏黃的路燈,寥寥幾個人在巷子裏走動。

“砰——砰砰——”熟悉而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她興奮,卻又做出一副惱火的樣子,跳過去拉開門,衝來人嚷嚷道:“你今天怎麽來這麽晚啊!晚了好幾個小時,我今晚都不能去上班了!”

謝微時低頭進門。這間出租屋太矮小了,門框幾乎擦著他的頭頂。他有些不悅:“你還要去那種地方上班?”

丁菲菲不高興了:“你這人看我就沒好的是吧?我換了家正規的,隻跳舞不陪酒,你信不信啊!”

謝微時說:“你傷還沒好,別去跳舞。”

丁菲菲哼了一聲道:“都是因為你,葷抽那邊的生意我做不成了,這邊的工作又不讓去,你養我啊?”

謝微時不鹹不淡地說:“自己有手有腳,人也不傻,還輪不上我養。”

丁菲菲說:“呸!”

一旁凳子上擱著個電磁爐,丁菲菲過去把鍋蓋揭開,魚蝦的鮮香頓時充斥了整個屋子。丁菲菲拿筷子攪了攪,埋怨道:“都怪你,來這麽晚,麵都坨了。”

謝微時過去看了眼,果然麵把湯汁兒都吸收了,已經糊成了一坨一坨的。

“你怎麽不先吃?”

丁菲菲拿了碗筷給他,又拿來兩聽冰鎮啤酒和兩塊薄荷糖。啤酒她買的時候要了幾塊冰,現在隻剩了些冰渣。她忿忿道:“等你嘛。說好給你過生日,一起吃飯的,誰知道你又上哪兒野去了。”

謝微時接過碗筷,“遇到點事兒,來晚了。”他不挑食,用筷子撅了麵坨往碗裏盛。丁菲菲做菜賣相雖然不好,但是口味都是上佳的。丁菲菲又給他夾了幾條魚和幾隻蝦。謝微時聞了聞:“很新鮮,哪裏買的?”丁菲菲抬著鼻孔哼了一聲,不理他。

謝微時正要吃,丁菲菲突然喊:“等一下!”她從旁邊的一個袋子裏摸出幾根細長的生日蠟燭,兩根藍色六根紅色,用塑料的燭托插在剩下的麵坨上,小心翼翼地用火柴點燃。

謝微時用筷子撐著頭,無可奈何:“菲菲,沒這個必要……”

“有必要!”丁菲菲拉上窗簾,關了燈,整個房間裏便隻剩了八根細小的蠟燭亮著。

“好了,許願吧。”她命令道,“許夠三個,不許睜眼!”

謝微時拿她沒辦法,如她所願閉上了眼睛。

*

“方遲不會又逃出醫院吧?”穀鷹端上菜來,問道。

何心毅看了看手機上的監控,“心率正常,血壓正常,各項指標都顯示正常,位置也沒有發生改變。——放心吧,她還在病房裏老實待著。”急救了一整天,他被穀鷹命令回去吃飯,無論如何不能再用便當湊合了。

“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折騰些什麽,去首大上班也不消停。”穀鷹冷言冷語的,喊長女方媛一起過來吃飯。

“你教出來的好孩子嘛,”何心毅吃著飯,笑著埋怨她,“什麽事兒都藏在心底,誰也不告訴。”他忽然想起什麽來,又道:“小貓兒這孩子快滿26了吧?”

方媛道:“還有一個月。”

何心毅道:“媛媛是26歲結婚的吧?小貓兒既然安定下來了,可以考慮考慮找個新男朋友了。你瞧瞧她以前有什麽事兒,還會向盛琰說。現在呢?她找誰說去?”

穀鷹冷著聲音道:“隻怕照著她的性子,是不想拖累別人。盛琰和她知根知底,現在哪兒還有這樣的人?總不能再去網安局找吧!”

何心毅說:“說起這個,今兒送小貓兒來急救的那孩子,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倆……”他比了個曖昧的手勢,“隻是小貓兒病情緊急,我沒空多問。那孩子像是學過醫的,手上有幾處練外科手術容易落下的疤。搞不好,這孩子就是咱們首大醫學院的。”他雙手一拍,“這多好呀!長得也不錯,越想越覺得他倆合適。”

穀鷹搖了搖頭,“您什麽時候高興起做媒人來了?我自己生出來的孩子,我心裏清楚。她求生意誌很強,自己會往前走的。您不用太操心。”她眼睛瞄到了方媛夾菜都避著苦瓜和芹菜夾,嚴厲訓斥:“徐銘都慣壞你了!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今天在我這裏,就給我老老實實地吃!”

方媛嚇了一跳,趕緊拈了一筷子苦瓜和芹菜,苦著臉說:“媽!好不容易徐銘出差了我回來一趟,你就不能對我好點嘛!我還懷著孩子呢!”

穀鷹冷聲道:“平時徐銘在,我給你麵子,今兒就何老師在,我還教訓不得你了?越是懷孕,越是得均衡飲食!”穀鷹平時叫何心毅都還是尊稱何老師,叫一聲“您”。方媛抱著求救的目光望向何心毅,何心毅哪敢違抗穀鷹,點了點盤子笑勸,“吃吧!吃吧!你想想小貓兒,還沒得吃呢!”

然而他所想象不到的是,方遲這時候正扶著輸液瓶的架子,撐著牆在病房外樓道裏行走。她身上帶著的監控定位隻精確到這棟大樓,大樓內的行動卻無法監測。

快走到何心毅的值班辦公室時,眼尖的值班護士發現,迎了過來。方遲拿起手機擱在耳邊:

“好的心毅叔,我進辦公室去拿一下。”

護士過來,她向護士舉起手機:“心毅叔讓我去他辦公室拿一下平板電腦,我媽想看我的病案,讓我傳一下。”

特護病房護士都知道她和何心毅的關係,但有過之前方遲逃跑的前車之鑒,這個值班護士還是有些遲疑。

“那我給何主任打個電話?”

方遲說:“他正和我媽吃飯,馬上就回來。我就拿一下平板電腦,你給我開個門吧。”她揚了揚手上帶密碼鎖的的監控儀,“放心,我跑不了。”

護士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何心毅辦公室的門,盯著方遲拿了平板電腦,又送她走回病房,才放下心來。

何心毅平板電腦裏麵有醫院的內部信息係統和數據庫,能夠查詢到建院以來,所有在院中工作過的醫務工作人員。電腦使用指紋解鎖,方遲早在幾個月前就偷偷加進去了自己的指紋認證。現在看來,當時的確有先見之明,無論是什麽信息係統,總有用得到的時候。

她要查那個已經交手過兩次的人。

年齡——和她差不多大,25~28歲之間。

性別——男。

院係——醫學院。

畢業年份——首大醫學院八年學製,本碩博連讀,以他的年齡推算,他的畢業時間應該在18年左右,前後誤差不超過兩年。

實習醫院——首大附屬第一醫院 。首大醫學院的醫學生一般都要到首大直屬五個附屬醫院中臨床實習。那個人對這裏這麽熟悉,那麽應該就是在這座首大附屬第一醫院做臨床實習的。

符合條件的搜索結果:

641人

方遲覺得頭又疼了起來。首大太大了,每年招收的醫學生接近一千人。這樣篩選,範圍還是太大。

想了想,方遲又加上了兩個搜索條件:

排除畢業留院工作的醫學生

身高183~187cm

要感謝醫學院詳盡的檔案記錄,身高、體重,包括血型都巨細靡遺地記錄在案。

返回搜索結果:

142人

方遲略鬆了一口氣,開始飛快地瀏覽這些人的檔案照片。排除掉那些眼睛和臉型長得不像的,還有37個。

方遲開始有些後悔為什麽不扯掉那人的口罩看一眼。更何況這些都是十年前的照片,一般人上完首大,氣質上基本上都有脫胎換骨的改變。

她一個個仔細看完這三十七個人的檔案,確定沒有一個對得上號。她不死心,索性又把142個人的檔案全部看一遍,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後麵一狠心,又把那641個人的檔案照片一個個過了一遍。

仍然一無所獲。

她乏力地往**一躺,平板電腦重重地砸在胸口。

或許她根本就是誤入歧途了。

那張校友卡本來就是假的。他對首大和這個醫院熟悉,可能隻是事前做過功課。他看起來像是學過醫的,有可能隻是因為要做這樣危險的事,自己業餘學習過。

所有那些推測,可能都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方遲閉上雙眼。摩挲著平板電腦光滑的金屬邊緣,她仿佛能夠感覺到時間的流逝。墨菲滴管裏藥水的滴落,仿佛變成時鍾指針的嘀嗒。

她心裏頭,總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

究竟問題出在哪裏?

丁菲菲托著腮,看著燭光中閉著眼的謝微時。這種時候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看他漆黑而長的睫毛,看他俊俏外表之下隱藏的不為人知的思緒。

她知道謝微時不屬於任何人,他的故事也不會向任何人訴說。但這種時刻,他隻屬於她一個人,這是她的私心。

“行了沒?”謝微時問。

“許完願了就吹蠟燭啊。”

謝微時睜眼,輕輕一吹,那些細細的生日蠟燭便全滅了。丁菲菲伸手去開燈,問道:“你許了什麽願?”

謝微時的生日,是她之前偶爾問起才知道的。謝微時獨來獨往,認識他的這三四年,從來沒聽他提起過自己的父母,就算是過年,他也是獨自住在他租的房子裏。他自己過日子沒什麽講究,想來也沒過過生日。她這麽隨口一問,也沒指望著謝微時真回答,誰知卻聽他說道:

“希望你過得開心點兒,丁愛的病能好起來。”

丁菲菲聽他把自己放在頭一個,心頭不由得一甜,追問道:“還有一個呢?是你自己的麽?”

謝微時已經吃起麵來,隨口道:“不是。”

“切!”丁菲菲不屑道,“沒有自我的人。”

謝微時吃著麵,不和她計較。丁菲菲挑著麵吃了幾口,突然說:“謝微時。”

“嗯?”

丁菲菲遲疑著,問:“以前有別人給你過過生日嗎?”

“沒有。”

“你爸媽沒有?”

“很早就離了。”

“哦……”丁菲菲試探著問道,“那你之前的女朋友呢?”

“也沒有。”

“為什麽?”

“談了兩年,第一年她在國外,第二年我在國外。”

丁菲菲竊喜。“謝微時,你答應我一個事兒行不行?”

“什麽?”

“以後隻準我給你過生日,行不行?”

謝微時一心一意吃飯,隨口應道:“行啊。”

丁菲菲用碗擋住臉,沒有聲音地笑了起來,笑得嘴角彎彎眉眼彎彎的。目光越過碗沿看向謝微時,見他專心地挑魚刺,很認真的樣子。

這大約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吧。

*

手腕的監控儀上,顯示監護者和她的距離正在不斷縮小。何心毅已經開車來醫院了。

方遲把監控儀撥向一邊,不去關注那些不斷閃爍的數據。雙眼直勾勾的看向雪白的天花板,腦子裏不斷過著和那個人三次相遇的細節。

到底是哪裏不對呢?

他的手指,幹燥、潔淨,指甲修剪得很短,好幾根手指上都有細小的淺色疤痕,像是被鋒利的小刀劃過一樣……是手術刀麽?那樣的手,一定有精心修整的習慣,但這種修整並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幹淨……要說是醫生的手,完全說得過去。

他話倒是說了不少,然而幾乎沒有任何信息含量……細細一想,的確是個狡猾的人。但……

——就算你操作記錄刪得幹淨,留下的那麽多指紋能擦幹淨?

他每次見到她都恨不得拔足就跑,被她抓住,也想盡方法逃走;為了不讓她看到那張信用卡背後的信息,他甚至會違背自己不攻擊女性的原則、不惜傷害自己來向她反擊。

但是他並不在意指紋。

所以,問題究竟在什麽地方?

方遲長長地吐了口氣,又重新拾起平板電腦。她看了眼右上角的時間,照何心毅驅車的速度計算,很可能已經到醫院樓下了。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件事與淵火行動有關,她不希望何心毅卷進來。

沉思中,她的手指在數據庫上點來點去,刪除各種之前嚐試過的搜索條件,漫無目標,又回到數據庫首頁,一條條翻菜單,在數據分析功能中一個項目一個項目地點進去看。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監控儀,何心毅和她的距離已經顯示為0,靜止不動——他已經進入大樓了。

“小貓兒還在病房吧?”她聽到外麵何心毅在問。

“在。她剛才……”

方遲的目光落到平板電腦上剛剛加載出來的一張新的數據統計表,是11級所有醫學院全體834名學生的去向統計:

首大附屬第一醫院留院工作104人

首大附屬人民醫院留院工作85人

……

創業21人

……

失蹤1人

失蹤?!

方遲腦子猛然一震!何心毅的腳步聲已經到了病房外麵,隨著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方遲飛快跳下床,拖著輸液架抱著平板電腦進了洗手間,反鎖了門。

稍稍劇烈一動,頭部又開始暈眩,雙手微顫。她跌坐在馬桶上,點開了那個失蹤學生的檔案。

“小貓兒,你怎麽了?我看你心率有些快,血壓也偏高,要不要緊?”

“沒事,我馬上出來。”方遲勉力應道。平板電腦上,顯示出一張簡潔的檔案表——

謝微時

籍貫首城

首都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專業11級學生,神經外科方向

……

16年因為成績優異,推薦前往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期間失蹤

失蹤。

失蹤了,所以沒有畢業,所以她之前用那些搜索條件搜索不到他。

失蹤了,所以不怕她報警,也不怕被查指紋。因為首城的指紋檔案庫,在16年的人口普查中才被完善地建立起來。

盯著那張1寸大的檔案照,方遲一雙有些陰鬱的眼睛,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謝微時,好一個謝微時。

*

“好吃嗎?”

“好吃。”

“呸!”丁菲菲沒好氣地說,“你要是早些來,麵也不至於這麽醜!”

她把兩個人的碗都放到鍋裏,一股腦端去洗手間洗。這幾天她都在出租屋裏養傷,穿著一套鵝黃小鴨子睡衣,一改她過去花裏胡哨的裝扮,顯得格外可愛一些。

謝微時吃著那種老式的馬賽克薄荷糖,看見她走路的樣子又恢複了過去大咧咧風風火火的步態,於是開口說:“丁菲菲你過來,我看看是不是能拆線了。”

丁菲菲有點不大情願,說道:“還沒好全呐!過幾天行不行啊?”

謝微時說:“那後麵你自己上藥,我不管了。”

丁菲菲馬上扔掉碗筷,洗了手擦幹了,急火火地走過來:“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謝微時抬頭看了眼,道:“坐下。”

丁菲菲氣鼓鼓地依言坐下,解扣子。

謝微時說:“撩起來不就行了?解衣服做什麽?”

丁菲菲說:“我不管,我就要解!”

謝微時一下把她按倒在**,丁菲菲掙了兩下沒掙起來,罵道:“靠!早知道不讓我爸教你!”

謝微時把她的衣服掀到一半,剛好露出肋下傷口。他用手機電筒光照了照,說:“能拆了。”

丁菲菲一臉傷感地望著房頂。

謝微時去洗了手,準備好了碘酒、鑷子和剪刀,丁菲菲已經坐了起來,乖乖地拉著衣服拿著手機電筒讓他拆線。

謝微時坐在床邊凳子上,用碘酒給她傷口周圍消了毒,用鑷子夾著線頭往上提。丁菲菲覺得有些麻酥酥的感覺,卻也不疼。她低頭看著謝微時,心裏頭忽然有些沒來由的難過。她不想陷在這種情緒裏,轉移話題說:

“你今天怎麽穿了件襯衣?”

“穿襯衣怎麽了?”

“好像從來沒見你穿過。”

“今天不就見到了?”

丁菲菲心想,跟他說話一向就是這樣,什麽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這麽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她也覺得挺開心。

她扯了扯謝微時的衣領:“扣這麽緊幹嘛?”然而她一下子看到了他頸上的印記,像是被什麽東西勒過。脖子邊上,還有幾道像是被尖刺還是什麽劃過的血痕。

丁菲菲尖著嗓子喊道:“喂!謝微時!你搞什麽呀!”

謝微時分出手來扯回自己的衣領擺正。

丁菲菲問:“葷抽的人來找你報仇了?!”

“沒有。”

“那是怎麽搞的嘛!”丁菲菲生氣,嚷嚷道:“印子這麽深,是要人命的勒法吧!哪個垃圾畜生啊!”

謝微時按著她因為生氣而牽動的腹肌,道:“別亂動!”

“那你說呀!”

“跟你沒關係,我有點別的事兒,跟別人打了一架。”

“誰這麽狠,還讓你吃了虧?”

謝微時全神貫注地拆著線,平靜地說:“別人也不是惡意。是我做了點見不得人的事,被發現了。”

“那後來呢?”

“沒事兒了。”

丁菲菲憤憤不平地說,“我也不知道你平時都做些什麽事兒,總之你小心點。誰要是敢動你,我跟他拚命!”

“拚什麽命?動不動就拚命,你有幾條命能跟別人拚?”

“我不管!反正這條命你撿回來的,賠給你我也不心疼!”

“無聊!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跟我有什麽關係?”

“謝微時你說話真難聽!”

“行了。”謝微時打斷她,站起身來。他已經處理好她的傷口,用肉色的膠帶固定住紗布。“不是說拆了線傷就好了,你還得再養幾天,別讓它又開了。”

丁菲菲垂著頭坐在**。

“我走了。”

“滾吧!”丁菲菲忽然憤怒叫道。

謝微時走到門邊,看到門後一雙又濕又髒的鞋子,地麵還有幾個滿是水漬的髒印子,散發著淡淡的水腥氣。

首城不臨海,隻有最南邊有一個大型水產批發市場,每天半夜,大量新鮮的海產品從幾百公裏之外的港口運輸過來。傳統的水產市場不比超市,肮髒又喧囂,滿地都是水,幾乎沒有幹燥的地方,商販踩著膠靴走來走去。首城幾乎所有的生鮮超市、餐廳飯館都從那裏進貨。

謝微時抿著唇沒有說話,走出去掩上了門。

月上中天,他趕上了最後一班公交。車上,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老式的手機,插了一張sim卡進去,摁開了機。

手機響了幾下。

除了一條語音信箱信息之外,全都是電信運營商的信息。也是,這個號碼他不用三四年了。三四年時間,足夠一個人與過去完全斬斷聯係。

他打開了語音信箱。這一條發信時間是今天淩晨。

“微時,是我。雖然這三四年我都無法聯係上你,學校告訴我你在國外失蹤了,但我能收到語音信箱’已讀’的回執,我知道你還活著。”

“微時,我知道,從小我和你母親的矛盾對你傷害很大。你那麽小,就寧願選擇一個人生活,也不願和我或者你母親在一起。但是我看得到你的成長軌跡,我知道我的兒子是一個值得讓他父親驕傲的人。”

“微時,我不知道這些年你遭遇了什麽,為什麽不再開手機,不再接我和你母親的電話。雖然我和你母親都已經各自移民國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我們永遠都是你的父親、母親。你祖母今年去世二十周年,我會回來一次,希望能夠見你一麵。”

“今天是你26歲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

聲音依舊深沉,威嚴,一如幼時的記憶。

謝微時仰起頭來,目光望向車窗外川流而過的夜色。聳入雲霄的高樓大廈一座緊連一座,萬家燈火仿若天上繁星萬點。這一座都市的繁華與他無關。公交車路過他幼時曾經住過的樓宇,如今裏麵已經亮起了異色的燈光。

耳機中那段語音留言他聽過三遍,每一個字都刻印在了腦海裏。他刪掉信息,拔掉了sim卡。

生日快樂,謝微時。

*

這一次受傷,方遲在特護病房中足足躺了兩周。手上卡著脫不掉的監護儀,何心毅哪裏也不讓她去,最多讓她在醫院樓底下走一走。

方遲這一次的配合程度令何心毅驚訝,但細細一想,何心毅就明白了。這傷不好,方遲縱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那天受傷的緣由,按照方遲的描述就是:“在檔案室望往樓下看花的時候不小心弄掉了員工卡。自恃藝高人膽大,直接跳到兩層之下的天台去撿,結果就把舊傷震複發了。”何心毅將信將疑。

方遲的就醫資料照例要報送到十九局,方遲昔日老上司洪錦城親自前來調查,發現圖書館現場確有翻窗、踩壞月季花的痕跡。

洪錦城:方遲,你好。

方遲:洪長官,好久不見。

洪錦城:恢複得怎麽樣?

方遲:很好,我請求回去工作。

洪錦城:不行,我們必須綜合考慮你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還有你的安全。

方遲:(沉默)

洪錦城:描述一下你是如何受傷的。

方遲:跳樓撿卡,震傷了。

洪錦城:方遲,作為網安局的前成員,我希望你能夠如實回答。

方遲:你如果覺得我在說謊,請拿出證據。

洪錦城:我查看過現場。我認為現場不隻有你一個人。

方遲:圖書館是公共場所,當然不止我一個人。

洪錦城:請你確認一下這個人。根據圖書館的監控記錄,此人男性,身高一米八六,25到27歲左右,戴淡藍色口罩。

方遲:我不認識。

洪錦城:此人以虛假身份進入信息安全研究中心,隨後計算機房電源無故關閉,此人並無離開的記錄。根據何心毅教授的證言,送你來醫院的正是這個人。你真的不認識嗎?

方遲:我昏過去了。

洪錦城:卡掉下天台,為什麽選擇跳樓而不是走樓梯?

方遲:一時衝動。

洪錦城:你知不知道你的供詞漏洞百出?

方遲:你有兩個選擇。相信我,或者不相信我。

洪錦城:(笑)方遲,你真的太任性了。

方遲:你知道我現在還活著的原因。

洪錦城:方遲,上次淵火行動後,“神經玫瑰”就立即停止了違禁生化藥品的研發,全麵洗白自己。我們已經拿不到“神經玫瑰”的犯罪證據了。但這也說明,淵火行動起到了威懾作用。我當然知道你還活著,是為了給盛琰複仇,但我代表網安局鄭重地警告你,不要輕舉妄動,更不要試圖私下報複。若有情報,立即報告網安局。

方遲:“拿不到證據了”是什麽意思?難道盛琰就白死了嗎?!

洪錦城:方遲,不要忘記網安局存在的宗旨,是為了公共信息安全、是為了國家安全!我們所要達到的目的,就是控製以及震懾犯罪分子,而不是以警員的安全為代價去複仇!

方遲:洪長官的意思是,拿不到“神經玫瑰”的犯罪證據,拿不到“神經玫瑰”害死盛琰的證據,就要放任他們逍遙法外了是嗎?

洪錦城:方遲,我希望你冷靜下來。這是法製社會,一切以證據說話。但我們也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方遲:我懂了。

洪錦城:方遲,迫於壓力,網安局今年大幅削減了預算。我們目前沒有多餘的資源來深究你這件事。你過去是優秀的網安局警員,我選擇繼續相信你對國家和人民的忠誠。但如果這種情況再次發生,我們會限製你的行動。希望你能理解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你的安全。雖然葬禮之後,“神經玫瑰”看起來已經確認了你的死亡,放棄了之前瘋狂的搜捕行為。但他們一旦發現你的蹤跡,你的處境將變得非常危險。

方遲:知道了。

洪錦城離開,這件事情便告一段落。然而也並不是沒有什麽被改變的事情,方遲所服用的α抑製劑又一次被增大了劑量,何心毅告訴她這是暫時的,待她的情緒波動期過去之後,服藥劑量可以減下來。

方遲並沒有反抗。事實上在這次病情複發之後,她開始出現輕微的手指顫抖的症狀。加大α抑製劑的劑量之後,這種症狀便得到緩解。她開始明白何心毅最初對她所說的話:

你的情況還將繼續惡化,藥物隻能延緩進程。

傷害是不可逆的。她去抗爭並沒有意義。拄著輸液架走在醫院樓下的草坪上,看著白雲悠然,陽光明媚,她明白自己隻有接受命運這樣一種選擇。

醫院裏每天都會見到很多生死。她見過輪椅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醫生對家屬說已經擴散到全身了,還是回家吧;也見過年紀輕輕便剃光了一頭秀發的女孩,戴著口罩在陽光底下自拍;還見過看起來好端端的婦人,拿到檢驗結果之後一邊跑一邊痛哭,一頭栽在地上昏迷過去……她心如一潭死水,起不來半絲波瀾。

進十九局之前她曾相信人定勝天,這個世界沒有不能逆轉的事情。然而現在她開始明白,這世間其實是沒有奇跡的。

一個大哭的小孩進入了她的視野。他的手上鮮血直流,旁邊一個男子拿棉球摁著他的手背,不斷地哄著他。他們在朝醫院側門方向走。

這孩子麵熟。方遲忽然想起來,正是上一次在Maandala樓下遇見的那個小孩,名叫丁愛。丁愛送給她的那個玩偶,還放在她家中床頭。

可上次帶著這孩子的是他的母親,這次這個男子是誰?她走上前去,喊道:“丁愛!”

丁愛抹著眼淚仰起小臉,“姐姐。”他抽泣著喊。旁邊的男子看到方遲,神情頓時警惕起來。

“這是你爸爸嗎?”方遲指著那男子問。

“不是。”丁愛搖了搖頭。那男子搶著說:“我是他媽媽的朋友!這孩子有血友病,受傷了,我帶他去找醫生!”

“你媽媽呢?”

“我媽媽上廁所了,我在外麵等她,我不小心撞上叔叔,又流血了,叔叔說先帶我去看醫生,我就被叔叔帶到這裏來了……”

方遲頓時了然。丁愛撞上這男人,八成是這男人下的套。孩子見了血便心慌意亂,便被這男人連哄帶騙地帶走了。

男人急著帶丁愛走,“哎喲寶貝兒,咱們得趕緊去找醫生止血!”

方遲拄著輸液架,臉色蒼白陰鬱,看著病怏怏的,那男人完全沒把她放在眼裏。然而方遲一伸手,便把丁愛從那男人手中拽了出來,輕輕一撥,將他擋在了身後。

那男人完全沒料到方遲這樣一個纖細瘦弱的女孩竟敢和他對抗,短暫的發懵之後,立即轉為大怒,擼起袖子一拳頭向方遲打過來,“你他媽搶我小孩!”

丁愛哭著緊緊抓住方遲,方遲稍稍側身,避開這一拳,閃電一般抓住男人的手腕。幾根纖細修長的手指輕巧一擰,隻聽見“哢”的一聲,男人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

“啊啊啊啊——”

方遲丟開那個男人的手,一邊,幾個醫院保安和丁愛的媽媽跑了過來。

“丁愛!丁愛!我的寶寶啊!”

丁愛的媽媽撲過來,將丁愛緊緊抱在了懷裏,滿臉後怕,淚流不止。那男人見勢不妙,向門外逃去,被醫院保安按在了地上。

方遲不想在這事裏麵卷得太深,拖著輸液架,快步走出了這片草坪。

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從住院部大樓側邊的小徑穿過去,她站在了自行車停車場的邊上。對麵,帶著淡藍色口罩的年輕男人迎麵走來,看見她,一下子停下了腳步,站定當場。

方遲拖著輸液架走了過去。

“都見麵了,怎麽不打個招呼就走了?”

剛才遇見丁愛的時候,她就看見他跑了過來。他見她已經截下了丁愛,便站在一邊,打了個電話。隨後,保安和丁愛媽媽就來了。

“你好些了?”

“托你的福,沒死。”

那人沉默良久,道:“很抱歉,不知道你有傷。”

方遲的頭輕輕地靠在輸液架上,“你覺得我會接受你的道歉嗎?”她重傷之後,本來聲氣就很細微,現在聽起來,更是軟綿綿的。“作為一個在病**躺了兩個星期的人。”

“所以?”

“網絡安全研究中心被入侵,辦事人員受傷,驚動了網安局。”

“我現在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裏,你是想讓我感謝你?”

方遲笑了笑。她臉色蒼白,臉頰半掩在漆黑的長發裏,這笑容看上去總令人覺得陰冷。

她把“謝微時”三個字咬得重且清晰,謝微時的臉色果然變了一變,過了會,倒笑了起來,“你查得比我想象的快——方遲。”

這下輪到方遲驚訝了。驚訝之後隨之一嗬,看來調查對方身份的,並不止她一個。

“既然我們對彼此的身份和目的都很感興趣,那為什麽不相互認識一下呢?說不定,還能成為朋友。”

謝微時仍然沒有解開口罩。但看得出來,他臉上有淺淺的笑意:

“成為我朋友的人,大多沒有好下場。”

“是麽?我倒想看看,一個本來就不會有好下場的人,在做了你的朋友之後,還能怎樣變得更差。”

謝微時笑:“你可以試試。”

方遲伸出手去:“方遲,首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檔案管理員。”

謝微時猶豫了一下,點到即止地和她握了一下手。“謝微時,無業遊民。”

方遲“嗬”地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會信嗎?”

謝微時淺淺地笑:“難道你說的,我又會相信?”

方遲說:“我們彼此還可以更有誠意一些,失蹤人口。”

謝微時道:“如果管理員能幫我調出淵火行動和盛清懷的檔案的話。”

他反應敏捷,回答迅速,方遲注視著他的眼睛,笑了起來:“說服我。”

“我在調查一個人。”

“誰?”

“眉間尺。”

眉間尺。

這個名字並不陌生。甚至連它的形象也不陌生。

方遲雖然離開了十九局,卻從來沒有停止對網絡世界的關注。這仿佛已經成為她的一種本能,深深根植在她的意識之海。她甚至偶爾會想象,未來的某一天她精神徹底崩潰,仍然會有一根觸角,是伸向網絡世界的。

她是一個注視者,一個臨在者。

網絡世界中有無數的黑客,還有與黑客相對的,猶如俠客一般代表著正義的白帽黑客。

黑客攻擊程序中的漏洞,並以此漁利;白帽子則會公布漏洞,讓程序員能夠在黑客發起攻擊之前進行相應和防禦。

然而黑客千千萬萬,真正能夠進入大眾視野的,卻寥落如破曉時的晨星。例如僅憑一台電腦和一部調製解調器闖入“北美空中防護指揮係統”凱文·米特尼克,例如盜竊俄羅斯某總統候選人體檢報告致其競選失敗的 Wither (凋零),例如國內最早創建黑客組織“紅色兵團”的 sin ,例如出道僅三年就在世界頂級黑客大賽 Pwn2Own 中一舉奪得第一名的“三劍客”……

不是人人都能成為凱文·米特尼克和 Wither 。在國內,這麽多年也不再有人能複製 sin 和三劍客當年名噪一時的輝煌。

然而這一年, Maandala 中出現了一個新的黑客,僅僅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就已經獲得了全世界 Maandala 數十億用戶的關注。

方遲家中的白板上記錄了這四個月中眉間尺的行動。

1 月4 日,一封名為《OJI新一代虛擬現實眼鏡諜照及全方位解讀》的公共郵件在 Maandala 中瘋狂流傳。 OJI是一家保密性極高的硬件公司,在正式的發布會之前,絕不會透露關於新產品的任何信息,以營造產品的神秘感。

然而在這封郵件中,署名為“眉間尺”的黑客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詳細描述了如何通過 O 記公司郵件破解其公司係統,獲得其未公開產品的全部信息的過程。這封郵件對新產品進行了全方位解讀,還公開了大量諜照,直接迫使 O 記關閉了兩天公司信息係統進行漏洞彌補,將新產品的發布時間從 4 月提前到了1 月。

OJI向眉間尺發出了強烈譴責的公開信,以及一封律師函。

然而,沒有人知道眉間尺到底是誰。

眉間尺沒有在公共郵件中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隻在郵件末尾簽署了一句話: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腐朽。】

當用戶在 Maandala 中關閉這封郵件時,一張雙目相距逾尺的麵孔仿佛從灰燼中升騰而起。這張麵孔沒有其他五官,隻有一雙眼睛,而那雙眼睛巨大而流動,仿佛是活的,在半空中凝視著你,直看得你毛骨悚然。

無論是出於好奇還是什麽,那一封公共郵件的閱讀量達到了數十億,足足占到 Maandala 所有用戶的72% 。

Maandala 公司很快封鎖了能夠使得公共郵件產生這樣升騰效果的代碼,並禁止了那封郵件。

然而沒有人能忘記那樣一張臉,包括方遲。

這張臉也成為了眉間尺的標誌。

2 月14 日,某秘密進行航天實驗的霸權國家官方得意洋洋地放出一張宣傳照,為數名航天科學家在沙漠中的照片,背後有被虛化的發射台一角。

三小時後,宣傳照下出現留言,詳細說明了根據照片內人物穿著、天氣和環境狀況推算出來的地理位置大概的經緯度範圍,聲明誤差不超過 2 °;根據發射台架的結構和角度推算出來的大概實驗類型,和航天器類型。

官方迅速刪除了照片和留言。然而都已經被截圖保存,一時間該國成為笑柄。

留言署名:眉間尺

簽名:【他們將要擁抱,將要殺戮】

3 月27 日,歐洲某國發生恐怖襲擊,中國大使館被炸,兩名外交官在爆炸中喪生。某極端組織宣稱對該事件負責。

4 月2 日淩晨 2時 23 分,該極端組織網站被黑,極端組織在世界網絡上的所有招募公告突然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極端組織的核心人員名單。

署名,眉間尺。

簽名:【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四個月,三件事,這個擁有著標誌性形象和語言風格的眉間尺在 Maandala 中收獲了數以億計的擁躉。現在整個黑客圈中,每天熱議最多的就是眉間尺。眉間尺出手準確、淩厲、雷厲風行,所有人都判斷他絕不可能是個新手,而是經驗豐富的老黑客套上了新Avatar。

方遲得知,十九局在 4 月3 日將眉間尺納入重點關注黑客名單,但在後麵的選項中,招安?合作?觀察?監視?抓捕?……十九局遲遲未做出選擇。

Maandala官方也已經向眉間尺發出邀約,但並沒有得到回複。

方遲登陸了 Maandala 。在自己的房間中,她操縱著Lacrimosa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郵箱,空空如也。葬禮過後,她曾穿梭入暗網,去尋找盛琰死亡過程的視頻。然而如何心毅和母親所說,十九局局長史崢嶸已經掃**過整個網絡,沒有讓這個視頻留下任何痕跡。她之前發出了一條需求,現在加密信息欄中顯示有兩三個回複,方遲匿名聯絡了一下,很快判斷對方給的都是釣魚鏈接。她拉黑了這些人。

方遲拉下聯絡人名單,しと依然是沉寂的灰色。Reboot的頭像亮著,但加有“忙碌勿擾”的標簽。她對這個標簽視而不見,給Reboot發去了一條信息:

——しと後來上過線沒有?

Reboot的回複倒是很快:

——沒有。

方遲略略放心,卻又感覺到失落。為什麽呢?明知道不是他,卻還是隱隱地希望著しと能夠重新上線。

——“冰裂”後來有下文沒有?我已經找到了那個人,他答應給我種子。

——天啊……我們都快瘋了!哪裏還有空管“冰裂”?

Reboot焦慮且暴躁的聲音傳了過來。他的Avatar仍然是沒有動的,顯然沒有穿力反饋裝備,而是在工作模式。

——發生了什麽?

——你去外麵看看就知道了!

Reboot抓狂地喊了起來!

——Maandala的虛擬電子顯示係統被眉間尺入侵了!

Lacrimosa“謔”地站起身!打開窗子向外望去,果然街上能看見的電子顯示屏都已經變成了眉間尺那張有著巨大的、間距很大的眼睛的臉!屏幕仿佛信號受到幹擾一般發出“嗞嗞”的聲響,麵龐也碎成像素,變得扭曲,看起來極其的詭異。

Lacrimosa跑了出去,路上人頭攢動,都是像她一樣出於好奇跑出來的Avatar。

“是眉間尺!”

“這回他要做什麽?”

“肯定有重要消息發布!”

“好期待啊!你不覺得他每一次發布的內容都大快人心嗎?”

“是啊!那個極端組織之前做過那麽多壞事,這次竟然還欺負到我們頭上來!早恨不得把他們碎屍萬段了!眉間尺黑了他們的網站還把他們的頭頭曝光出來,簡直就是做了我們每個人想要做的事!太帥氣了!”

Lacrimosa一直走到繁華街區,隻見路上所有廣告牌都已經變成了眉間尺的臉,繁華街區那密密麻麻的燈箱、廣告牌、放著當下最紅的明星廣告照片的巨型廣場屏幕……全部淪陷!

忽然有Avatar大叫了一聲!“看天上!”

天空也幻化了。

眉間尺那張詭異的臉覆蓋了整個天空。

人群沸騰了。

方遲仍然開著和reboot的實時對話,她隱約聽見reboot暴怒地罵了一聲:

——我操!

Maandala中的天空,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天空,是係統生成的,有日月星辰,也有風霜雨露。曾經有企業巨頭願意出天價的廣告費,希望利用Maandala的天空做一次廣告宣傳,被關鄴堅定地拒絕了。

然而現在,天空竟然被眉間尺輕輕鬆鬆拿下。

眉間尺侵入了Maandala的環境模擬係統。

天空中,眉間尺的那雙巨大的眼睛開始轉動。所有的顯示屏中的眼珠都開始轉動,仿佛一整個世界充斥了千千萬萬雙眼睛,一下子在盯著你!在看著你!就連方遲那死水一般的心中,也覺得魔幻而瘋狂!

他說話了。

“……食人血者……當下地獄!”

聲音仿佛被過濾過很多次,無比沙啞;仿佛在群峰之間來回反射,帶著濃濃的回音。然而這樣的聲音具有一種奇異的情緒,能夠煽動人心,令人不由自主地服從。

安靜了許久之後,Avatar群中忽然有人揮舞起了拳頭,爆發吼叫,一個人,兩個人,隨即無數人,震天撼地:

“食人血者!當下地獄!”

“食人血者!當下地獄!”

“食人血者!當下地獄!”

徐徐地,眉間尺的麵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錄影畫麵。

Lacrimosa看著看著,臉色漸漸陰暗了下來。

*

“阿時,今天幸虧你在血液科,不然丁愛他就……”電話裏,女人泣不成聲,旁邊傳來老丁重重的歎氣聲。

謝微時剛下公交,在路上行走。“其實也不是我,多虧了……多虧了那個姑娘,就是丁愛說的‘長頭發姐姐’,是她把人販子攔下來的。”他邊走邊說,想了想,又叮囑他們,“我在血液科,看到的確有人推銷‘瑞血長生’品牌的血製品,千萬不能貪便宜買,記住了嗎?”

進到小區,便看見房東裘老太太在院子一角站著,像是在抹眼淚。謝微時有些好奇。往常這個時間,通常是老爺子老太太們跳廣場舞做健身操的時間,現在裘老太太一個人在一邊,其他人還都聚在小廣場上,卻也沒跳,就三三兩兩地站著,交頭接耳。

謝微時從小廣場邊上走過去,一個老阿姨拉住他:“哎,小夥子,是你租的裘大姐的房子吧?”她探頭探腦地,朝裘老太太那邊指了指。

老阿姨“嘿”地叫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謝微時說:“小夥子吔,你可得小心著點兒了。裘大姐的老伴兒啊,剛被查出來得了A字頭的病!”

謝微時腦子裏的第一反應就是:糟了。

小區裏有社區醫院,那一大袋“瑞血長生”人凝血因子的藥被他檢測完了之後,扔進了社區醫院的醫療垃圾分類中,等待集中銷毀。

裘老太太的老伴也有血友病,家中沒有經濟來源,全靠小區裏兩間房子的租金。現在人凝血因子的藥越來越難買,莫不是裘老太太去翻了醫療垃圾,把廢藥撿回來給她老伴用了?

*

簡陋的醫院病房中,**骨瘦如柴的病人氣若遊絲。家屬坐在床邊,神情木然。

半開的門被敲了敲。一個戴口罩的中年人站在門口,問:“賣不賣。”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家屬抬起頭來,眼神呆滯地看著那中年人,手指動了動,又搖了搖頭,揮手讓那人走。

中年人道:“真的不賣?最近貨緊得很,又漲價了。”

家屬又搖了搖頭。中年人便也不說什麽,點了點頭便沉默離開。

**的病人忽然奮力地叫了一聲:“賣!”

中年人停下來腳步。家屬翻身過去,抓著**病人的手說:“你說什麽呐!這是要命的呀!”

**人望著半空,喃喃道:“我還有幾天命?能給你留一點就是一點……”

中年人無視家屬虛弱無力的阻攔。比尋常針頭要粗的長針刺進淡青色的血管,暗紅色的血液很快從塑膠導流管中流了出來……將死的人,渾身的皮膚枯幹地附著在骨架上,他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神的來臨……

血袋一點點地鼓脹了起來。這種血袋比尋常血袋要更大,更紮實,顯然是反複使用的。

……他開始**、抽搐。家屬哭了起來。戴口罩的中年人按住她,“肌肉缺血性抽搐,正常反應。”病房外有人經過,向裏麵看了一眼,又視若無睹地走開。

*

廣場上所有Avatar都凝神屏息地看著。

視頻顯然是偷拍的,視角不佳,抖動、模糊。然而仍然能夠清晰地看到那一個個人的血液被徹底抽幹的全過程。殘忍而又真實。

許多Avatar都捂上了眼睛。然而視頻中還有眉間尺嘶啞的聲音,伴隨著天空中閃過的字幕,念著一個個的數據:

“……19年,‘瑞血長生’公司通過地方‘血頭’找到類似瀕死病人、流浪者、精神失常者24000多人,共采集全血100多噸,相當於全國正規采血總量的四十分之一……

“這100多噸血漿,沒有經過正規的病毒、細菌檢測和滅活處理,便被迅速生產為包括人血白蛋白、狂犬及乙肝等各類人免疫球蛋白、人凝血因子等各類血製品,被注射入患者體內。那24000多名供血者中,不排除較高比例的艾滋病、乙肝等病毒攜帶者……”

方遲心中也是驚訝的:她也使用過血製品。當時開顱手術後,身體極度虛弱,靜脈滴注過人血白蛋白。但那是走醫院正規途徑,不會是“瑞血長生”這類黑藥。

“你打過沒有啊?”

“我剛給我家寶寶打了乙肝免疫球蛋白!”

“那還不快去查!誰知道醫院用是不是這個牌子的疫苗?!”

“天哪,我爸每周都要打凝血因子啊!上次聽他說病友群裏有人推這個牌子,說便宜好用,不知道他買了沒有啊!”

一個個Avatar瞬間消失——他們退出了Maandala,想必是立即去做檢查,或者去通知身邊的人。而廣場上那些留下來的Avatar,都開始憤怒的呼籲——

“那些人都該去坐牢!槍斃!”

“國家難道一直不管嗎?!這家公司的工廠在哪裏!銷售機構在哪裏!都應該立即取締!市場上所有的這類藥物全部銷毀!”

“眉間尺!告訴我們更多信息吧!我們要自救!要奮起!”

“眉間尺!”

“眉間尺!”

“眉間尺!”

嘈雜的聲音,伴隨著呼喚的人越來越多,變得整齊劃一,有如磅礴的氣浪,排山倒海一般,轟鳴不止!

方遲調整著實時對話係統的音量,問Reboot,“你們係統bug修複得怎麽樣了?”

“不行啊!”

聽得出來Reboot已經處於焦頭爛額的狀態,而他身邊傳來密集如雨點一般的鍵盤敲擊聲——他們正集中了全部力量修複漏洞,抵禦眉間尺的入侵。

“眉間尺利用了一個非常早期的係統bug!這個bug埋得太深了,之前沒有一個人發現!現在Maandala的老程序員走得差不多了,我們這些新人沒有參加過那時候的程序編寫,要修複不是那麽容易啊!我們都已經請求關鄴的介入了!”

凡是懂些程序編寫的人都知道,Maandala雖然是一個神級的虛擬實境產品,然而早期很長時間,都是關鄴一個人在編寫。

關鄴此人是個天才程序員,天才程序員往往有著他們特立獨行的風格——他寫代碼從來不規規矩矩地寫,而是各種旁逸斜出,內部邏輯在外人看來也極其混亂,隻有他和早期團隊能看懂。

更可怕的是,關鄴為了防止未來用戶反編譯代碼,修改Maandala係統默認設定,還做了一件讓後來許多程序員覺得非常惡心的事情:編譯代碼時,關鄴將那些本來應該顯而易見的代碼都混淆(obfuscated)了!編程中混淆代碼,簡直就相當於另外發展出一套語言啊!

然而根據媒體的報道,關鄴最近正在非洲做網絡未覆蓋地區的實地考察,和當地政府合作貧困地區網絡化發展的新項目。

想要立即聯係到他修複漏洞,恐怕很麻煩。

方遲通過Lacrimosa的眼睛看向廣大的天空,眉間尺那一雙距離遙遠的大眼仍然閃動,宛如兩個巨大的黑洞,喚醒人們發自心底的恐懼。

“眉間尺!你即是正義!”

密如蟻聚的Avatar群中,忽然爆發出這樣的呼喊。

“眉間尺!你即是正義!”

更多的Avatar這樣呼喊了起來。開始出現醒目的橫幅、旗幟……在往常,Maandala中很少會出現這麽大規模的聚會。除了少數官方人物、名人、明星,很少人具有這樣的號召力。Maandala中會有一套嚴密且公開的評估係統,當評估係統判定大規模的聚會妨害公共安全時,安全係統將自動幹擾,疏散Avatar。

但現在沒有人能阻止眉間尺——誰能夠將半空中的眉間尺移走!

他似乎在沉思。

地麵上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三分鍾後,天空中眉間尺的麵目隱去。一切電子廣告屏幕中眉間尺的麵目隱去。取而代之的,是四個漆黑的大字——

我必歸來

眉間尺徹底消失了,像過去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依然留下一道簽名:

【……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

Avatar們像是念誦宗教祝禱詞一般念著這句話,虔誠的場麵,讓方遲感覺仿佛在參加教堂禮拜。

一切重新又恢複了正常,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Maandala從來沒有被入侵過,而所有Avatar也沒有見到過遍布於這個世界所有角落的眉間尺。

Avatar們像退卻的潮水一般離開了這個廣場。

Lacrimosa站在廣場正中,看見此前被驚散的灰鴿子們又飛了回來,悠閑地徜徉在廣大而空曠的廣場。

這時候的空氣很濕潤,仿佛雨後空明,地麵上泛起淺白色的霧氣。

Maandala是一個美麗新世界。

可是,它真的美麽?

方遲想起了Guest。

她在首大學習的那幾年,正是Guest作為三劍客之一十分活躍的時候。

14年,Maandala正式誕生。15年,為了應對Maandala誕生所帶來的一係列愈發嚴重的網絡安全問題,網安局成立。

據說網安局成立伊始,局長史崢嶸等人全力邀請Guest加入網安局。然而當時Guest態度鮮明地拒絕。

理由是他想做一個自由人。

這樣的態度和之前拒不與當局合作的sin一樣,當時令無數人折服。就像Maandala說:自由是唯一的規則。Guest說,他要做一個自由人。

白帽黑客本身就是一種亦正亦邪的存在,它主持正義,卻也破壞規則。有所為,無所不為。

那時候的Guest,鋒利得像一根鐵刺,能紮進每一個人、每一個係統的心裏。

但後來,Guest變了。越來越低調,越來越微弱,和光同塵,與時舒卷。

那天Reboot告訴她,他看見Guest上線,在藥監局留言稱“瑞血長生”非法采血,所生產的血製品未經過正規程序,其中很可能帶有病毒,請求藥監局調查。

眾所周知藥監局這種國家級別的權威部門,調查取證到做出判定,再到執法部門的執行都需要一定的周期。這種“一定的周期”,往往就是幾個月,甚至一年。

這不是過去的Guest會做的事。過去的Guest,就好似今天的眉間尺,眼中有不平事,立即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激之**之,哪裏會規規矩矩地找到藥監局,認認真真舉證投訴、等待官方處理?

但是眉間尺為何這一次恰好就選擇了“瑞血長生”這個案子呢?

會不會眉間尺其實就是Guest?他在等待藥監局的判定而遲遲不得時,選擇了這樣極端的舉動嗎?他無法忍耐緩慢的行政程序,無法坐視“瑞血長生”的違規血製品傷害到更多人,於是侵入Maandala的虛擬電子顯示係統和環境模擬係統,讓這個信息在最短的時間內觸達到最大範圍的人?

她正在廣場中出神地思考著,耳邊忽然響起Reboot急促的聲音:

“しと上線了!你快去看一下!”

Lacrimosa眸光微抬。

し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