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幕以下,白晝以上

烈花去洗手間補妝。剛剛和秦風在包房沙發後麵的暗角裏來了一回,現在身體下麵黏黏糊糊的。她想著還是去洗一下,用一點清涼的護理液,還能再來幾回。今天難得來的都是揮金如土的,她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洗手池旁邊還有個女孩在洗手。在鏡子裏,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女孩和她差不多高,纖細,蒼白,像一隻脆弱的小貓。長長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本來就小的臉,看不大清她的眼睛。

在這個KTV裏沒見過這個姑娘,估計是客人吧。不過這樣乖巧漂亮的姑娘,怎麽會被帶到這種地方來?這個“黑鐵時代”KTV,可是首城最為魚龍混雜的地方之一啊。這裏流鶯無數,各自有各自的組織,陌生的單身女孩貿然闖進來,很容易被欺負的。烈花想提醒她一下,但又覺得或許是多此一舉。

“你的錢掉了。”

烈花畫著眼影,心中浮想聯翩的時候,那個女孩突然開口對她說話了。語調平平的,有點冷清。

她低頭一看,地上果然掉了一個卷成筒狀的一百元,還是濕濕的。

啥時候掉的?她有點奇怪,但懶得去想。這裏的金主給錢,都喜歡卷成筒狀,用橡皮筋一紮一捆,比一張張地給有質感多了。

“謝謝你啊。”

烈花低頭去撿。隻見那纖長的腿移過來,一支冰涼的手掌環過她的脖子,將一種有淡淡果香的東西覆上她的口鼻,她渾身癱軟地任由擺布,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

“黑鐵時代”一個大包廂中,坐著十來個人,每個男人身邊,都圍著兩三個漂亮女孩兒。花花綠綠的射燈旋轉照耀,在每個人的臉上晃出彩色的光影,整個包廂就像一個龐大的熱帶魚缸,人像彩色的魚一般在其中遊動。

這種KTV在首城市區已經很少見了,但在首城北部的舊市區,依然十分的紅火。

方遲走進這個包廂的時候,那個叫秦風的男人正在門口等著她。一見她,便摟著她的肩膀把她按到沙發裏,埋怨道:“烈花,你哪去了?這麽久才回來!都等你呐!”

方遲已經把昏過去的烈花拖到洗手間的器材室藏了起來。換了她的衣服,描了她的妝容。烈花是她觀察了一圈決定下手的人,身形和發型,都和她比較接近。

她學著烈花的樣子,聳肩含胸,嘴裏像含了口水似的含含糊糊地道歉。好在秦風也沒怎麽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坐在正中的一個男人身上。

這個男的三十多歲,身材魁梧,方正的下巴上有一道凹下去的印記,鼻子很大,穿著一條緊繃的皮褲,有意凸顯自己壯碩的身體。

他麵前的桌子上,擺了三四個虛擬現實眼鏡,石英色冷幽幽的金屬質感,輕薄而貼合人的麵部輪廓——正是頂級虛擬現實眼鏡生產廠家OJI今年的最新產品,目前還在內部測試狀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離不開桌上的這幾副眼鏡。據說這款新產品實現了新的裏程碑式的技術升級,所帶來的逼真臨場感絕非過去任何一款產品可比。

“來吧,誰先看?我告訴你們,看過了保證讓你們爽得不得了!”皮褲男信誓旦旦地說。

秦風摟著的另外一個姑娘毫不矜持地先搶了一個在手裏,笑吟吟地說:“真的啊?我倒要看看是它厲害還是葷抽哥更厲害。”

葷抽哈哈大笑:“比我倒不見得,但絕對比你們的秦風哥厲害!”

秦風“呸”了一聲,搶過那眼鏡說:“璐璐,別看了!”

葷抽指著秦風說:“喲,你秦風哥怕了!”

璐璐又奪回去,嬌嗔著對秦風說:“讓我證明一下嘛!”

璐璐和另外三個姑娘都戴上了眼鏡。葷抽教給她們操作,方遲目不轉睛地看著。

Reboot請求她幫忙調查的就是這個:一段被稱作“冰裂”的VR體驗視頻,隻能在最新款OJI虛擬現實眼鏡上完全加載。由於這款VR眼鏡還沒有量產,所以“冰裂”目前還沒有大範圍流傳,隻在首城舊城區的一些低端娛樂場所點對點傳播。

四個姑娘很快就進入了狀態。立體環繞音響裏仍然自動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在時明時暗的燈光下,隻見這四個姑娘開始沒有什麽異常,但漸漸的胸膛快速起伏,四肢僵硬抖動。

秦風顯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別人玩“冰裂”,好奇地一直盯著。方遲悄悄伸手過去摸了一下璐璐的手,隻覺得她綿軟的手心裏散著高熱,濕漉漉的盡是汗水。璐璐對她的觸摸好似沒有任何感覺,嘴裏還逸出奇怪的叫聲。然而周圍音樂聲太強,方遲聽不太真切。

方遲注意著時間,這段冰裂一直持續了三分十四秒,中間秦風耐不住了,咕噥道:“怎麽還沒完!”他伸手進璐璐裙底摸了一把,失望地說:“不是毛片兒啊?那爽個屁啊。”

“冰裂”結束後,四個姑娘的眼鏡被摘下來,葷抽饒有興味地問道:“怎麽樣啊?爽不?”

四個姑娘的眼睛都是直直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風推開方遲,一把把失神的璐璐拉到身上坐下,撩起她的裙子蓋住兩人,嘴裏說:“還要證明不?那試試啊!”

璐璐雙手亂抓亂撓:“啊啊啊——不要!”她強烈反抗,結果激起秦風的憤怒,一雙手分別將她的手腕和折起來的腳腕握在一起,璐璐哭鬧了一番就不說話了,始終是一副精神渙散的模樣,秦風覺得無趣,罵罵咧咧地又讓她滾。方遲把靈魂出竅一般的璐璐從他身上抱了下來。

這狀態的確不太對。從剛才方遲對璐璐的觀察來看,這個璐璐應該是個很活潑很懂得取悅客人的人,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激怒秦風。

方遲又看向其他人。另外四個女孩也已經戴起眼鏡開始體驗了,她們還不忘先擺個姿勢,和這副新的OJI眼鏡合張影。有個剛才玩過“冰裂”的叫阿語的姑娘已經清醒過來了,但也似乎不大舒服的樣子,一直在摸著自己光溜溜的胳膊,好像很冷的樣子。旁邊的男人問她看到什麽了,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沒有人,在霧裏,什麽都看不清楚……有東西在動,鑽進了身體裏,周圍的聲音好奇怪……”葷抽湊過去對那姑娘說:“以後如果還想看,記得來找我啊!”他似乎心情很好,笑個不停。姑娘連連點頭,用依然顫抖不止的手指記錄下了葷抽的聯係方式。

Reboot告訴方遲,他們現在也隻知道有“冰裂”的存在,還沒有拿到過“冰裂”的樣本。製作者似乎有意不讓“冰裂”被二次傳播,設置了閱後即焚功能。他警告方遲不要輕易觀看,因為據舉報的兩個樣本來看,不同程度地出現了精神失常、無法控製地想要再次觀看的症狀。所以現在的當務之急,一是要找出傳播的源頭在哪裏,二是盡可能拿到“冰裂”的樣本進行分析。

葷抽環顧包廂一周,發現就剩下方遲還沒看過,招手道:“烈花,來!”

方遲回頭看了眼秦風,顯然他還在賢者時間裏頭,沒什麽興致管她。她捏著聲音,央求葷抽道:“葷抽哥,我剛爽過了,不想看了!”

葷抽嘴裏叼根煙,顯然有點不高興,是覺得她不識相了。他招了招手,離方遲近的一個男人擰著她的胳膊把她拖了過去。

“啊——葷抽哥!”

葷抽把她拽進懷裏,“烈花,爽了一次,就再爽一次,怕什麽?來……葷抽哥親自給你戴上……”

眼前一片光亮,瞬間整個人都被巨大的冰裂紋所包裹,周圍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聽不見了,仿佛置身於絕對的安靜之中。方遲心中冒出一陣戰栗,那種疼痛讓她覺得渾身的神經末梢都酸疼了一下,慌忙緊閉雙眼。

她不能看“冰裂”!

她能夠感覺到,對於她這種本身就存在精神創傷的人來說,“冰裂”能夠造成的傷害更大!

然而她閉上雙眼,“嘀嘀嘀”的機械噪音仍然不斷地灌入她的雙耳,令她頭疼欲裂!

她摸索著眼鏡的外側邊緣,將右手手指指根的戒指對準了右上方的一個位置,用戒指內側特製的金屬圓錐用力磕了下去。

然而聲音並沒有消失。

糟了。

她曾在網安局工作,對各種虛擬現實眼鏡的構造了若指掌。OJI的虛擬現實眼鏡雖然工藝和品質最高,然而內部構件精細的代價就是更加的脆弱。正常情況下,她利用那個戒指上的小圓錐能夠輕而易舉地破壞眼鏡的音頻係統。

然而,她忽略的事情是:經過半年的時間,OJI的虛擬現實眼鏡更新換代,結構已經變化了。她已經找不準它的音頻係統的準確位置了。

葷抽還緊緊地摟著她,固定著她頭上的眼鏡,顯然就是要強迫她看!

她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瘋狂跳動,開始有惡心而眩暈的感覺。噪音越來越刺激強烈。她覺得她要嘔吐了、要瘋了、要崩潰了!不要……不能這樣!心底裏那種歇斯底裏的力量湧上來,她覺得她就要失控了。

正在這時,方遲忽然覺得身上一鬆——葷抽放開了對她的鉗製。她猛地掀開眼鏡,捂住雙耳,暈眩中,她看見麵前站著一個戴著口罩的年輕男子,手中拿著個碎掉的啤酒瓶子,而葷抽血流滿麵。

姑娘們尖叫著逃出包廂去。方遲強忍著尚未消退的暈眩,退到了包廂點歌台後麵的角落裏。

“什麽人!”

葷抽捂著頭上的傷口,大聲喊。

那戴口罩的男人一言不發,又拿起兩個啤酒瓶子狠狠向他砸下。葷抽抬胳膊一擋,啤酒瓶在他手臂上裂開,黃色的帶著泡沫的酒液泄了一地。

這男人好凶狠。瓶子砸向葷抽的腦袋,沒有半點猶豫,更沒有半點掂量力道的意思,都是全力,也不怕把葷抽給砸死了!

方遲見這個男的穿著黑色T恤,牛仔褲,身形高大修長,忽然覺得似曾相識。這時候另外幾個男的也反應過來了,紛紛操起桌上的杯子瓶子向那男人砸去。其中一個撲過去,被那戴口罩的男人一個過肩摔凶狠地甩在地上,一下就不動彈了。另一個的酒瓶子打中了那口罩男子,他踉蹌了一下,回身揪住那男的頭發,狠狠地往茶幾邊棱上磕,那男的的鼻梁骨立馬就斷了,鼻血奔湧,哇哇地大叫起來。另外三個男的不敢和這口罩男子單打獨鬥,三個一哄而上,那口罩男子被摔上沙發,一個翻身滾到沙發背後,他看見了躲在邊上的方遲。

目光對上的時候,口罩男子出現了一瞬間的遲疑。背後一個碎酒瓶子朝方遲飛來,口罩男子伸手一擋,瓶子斜飛出去,方遲看見他手臂上頓時鮮血淋漓。

“快出去!”方遲聽見這口罩男子低聲喝道。

“打死他!這個小兔崽子!”葷抽已經氣得跟瘋狗一樣亂叫。口罩男子自地上又撿起一個碎瓶子,猛地撲向葷抽。玻璃尖那一下下去,既準且狠,紮透了葷抽的一個眼珠子。

“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葷抽殺豬一樣叫起來!口罩男子雙手自他身側順溜地一摸到底,從他皮褲口袋裏摸出一個東西,飛快起身奪門而出!

“追啊!!!”“不!!!先送我去醫院!!!我瞎了!!我瞎了!!!!”

方遲鎮靜地走了出去。出到外麵,她在台階上利落兩下磕掉劣質的鞋跟,撕開緊繃的短裙分衩,沿著燈火通明宛如迷宮一樣的甬道追了出去。

她在北村城鐵站的頂上將那口罩男逼得無路可走。夜風之下,她臉上妝容濃重得讓她覺得多了一層麵具,而年輕男人依然帶著淡藍色的消毒口罩。但這樣並不妨礙他們把彼此認出來。

年輕男人手臂上的血跡在夜風中幹涸,和黑色的衣服幾乎一樣的顏色。

“又見麵了。”

男子沉默。

“不認識一下麽?”方遲說。

“沒興趣。”年輕男人站在沒有任何防護的天台邊緣,警惕地望著方遲。

“我想認識的人,還沒有能拒絕的。”

年輕男人雙足落在半空,向後壓了壓,身後是無邊無際的夜色,宛如汪洋。一道細窄的鐵軌蜿蜒著從城鐵站下延伸出去,淹沒在漆黑之中。他道:“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這樣啊。”方遲笑了起來,“但我特喜歡和別人走一邊。”她伸出手來,盈盈月色之下,白色的手掌中好似握了滿手的月輝。

“給我。”

“什麽?”

“從葷抽身上拿走的東西。”

“什麽東西?”

“‘冰裂’。”

“抱歉,不明白你說什麽。”

方遲嗅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嘀——嘀——嘀——三聲城鐵車廂關門的提示音響起,方遲飛身撲過去,然而年輕男人縱身從天台上躍下,輕輕鬆鬆地落到車廂頂上。

城鐵啟動,方遲刹步於天台邊緣。這個年輕男子半蹲在城鐵車廂頂上,頭也沒回,就這樣隨著城鐵疾馳而去。

方遲隱怒。

真是見鬼了。

還是頭一回有人在首城從她手底下溜掉。是她六個月沒有訓練加上身受重創,各方麵機能包括智力都下降了嗎?

這個人究竟是什麽人?

*

方遲戴上虛擬現實眼鏡,整個視野都被完全密封。按下啟動鍵,眼鏡中閃爍出一道淺而柔和的綠光,掃過方遲的視網膜。隨著渾身的力反饋係統一緊,就好像體檢量血壓時胳膊上套子的變緊一樣,方遲整個人都置身於虛空當中,她覺得自己的身軀仿佛漂浮於雲端。

“歡迎回來,Lacrimosa。請驗證身份。”

她伸出右臂,張開五指。雲端之上,紅色的光掃過她的手臂,變為綠色。

“驗證通過。Lacrimosa,歡迎來到Maandala!”

在雲上的感覺淡去,即將正式進入虛擬實境時,一行小字出現在視野裏:

自由是唯一的規則

這句話在Maandala誕生的時候就存在了。後來Maandala中的確在誕生各種規則,但這句話卻一直都出現在進入虛擬實境的前一刻。許多人喜歡Maandala的創始人關鄴,正是因為這一句話。在他們看來,這句話代表著關鄴自始至終不曾變過的初心。無論Maandala因為現實發展的束縛,不得不做出各種妥協,比如設定安全區和競技區來保障玩家的基本安全,但它的終極意誌,是自由。

Lacrimosa的Avatar出現在一間屬於她的小屋子裏。每個玩家剛注冊後,出生點和上線點是隨機的,有可能在綠洲上,有可能在沙漠裏,也有運氣不好的,出生在大海中,直接就淹死了,然後隻能重新注冊。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玩家在Maandala中買了房子置辦了床,在**睡一覺醒來,出生點和上線點才會固定在這張**。如果不想買房子,也可以住賓館,那麽上線點就改在賓館的**了。

剛一上線,方遲就收到一條訊息,是Reboot發來的:

“‘冰裂’調查得怎麽樣了?”

Reboot是個急性子。不過方遲也很欣賞這種有效率的溝通方式,這是她能和Reboot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方遲打開Maandala的虛擬對話係統,Reboot的Avatar瞬間投射到她的房間中,周身帶著發亮的光暈。

Reboot現實中是個大胖子,Maandala中卻是一個梳著油頭十足騷氣的大帥哥,非常不要臉。

方遲把昨天晚上的整個過程給Reboot簡明扼要地講了一遍。在Maandala中,她的聲音經由聲音合成器進行了改變,更加的纖美清脆,有如夜鶯。

“你的意思是說,’冰裂’的製作者把複製品放在u盤這種老式存儲設備中,交由葷抽這種人進行傳播?”

“對。他們把這種複製品稱作’種子’。每一顆’種子’能夠生成一次虛擬現實體驗。”

“然後葷抽他們傳播的動力就是,當有人看’冰裂’上癮後,就會來找他繼續買’種子’。”

“沒錯。葷抽他們現在最先欺騙的就是那些在地下場所的女孩——她們好奇、尋求刺激,希望體驗最新式的OJI虛擬現實眼鏡,但對虛擬現實的本質了解不多。她們最容易受到唆使,也最缺乏反抗的能力。一旦上癮,除了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交給葷抽,別無其他選擇。”

Reboot的Avatar投影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桌子紋絲不動。“難怪到現在上報的才有兩例’冰裂’事件。葷抽這些惡人們,真是昧著良心掙錢!活該被戳瞎眼睛!”

方遲說:“‘冰裂’應該還在實驗初期,所以製作者嚴格控製了‘種子’的數量。我這兩天在好幾個娛樂場所走動,問了不少人,大多都還沒有聽說過‘冰裂’。很可能製作者也考慮到如果過早被發現,想要再大範圍傳播就麻煩了。”

Reboot的Avatar皺著那一雙濃密英挺的眉毛,道:“‘冰裂’如果在maandala中擴散,那麻煩就大了。我們Maandala想要限製這種內容,非常麻煩。”他看了眼方遲,“你也知道的,Maandala中,’自由是唯一的規則’。”

方遲明白Reboot的意思。她之前在十九局,知道想要讓Maandala中封禁某些內容,還真不是某些有權力的人說一句話的事情。

Maandala中有一係列複雜而縝密的標準,對所有內容進行嚴格的分級,並限製不同類型用戶觀看體驗不同級別內容的權限。例如靜脈驗證未滿十八歲的用戶,絕不可能接觸到Maandala中的色情暴力內容。

對於“冰裂”這種內容,必須首先由專業人士判定其危害性和成癮性。但就成癮性來說,需要大樣本的統計數據進行支持。

“你們的調查小組應該行動起來了。”方遲控製著Lacrimosa說道,“尋找觀看過’冰裂’的受害者進行調查,寫成報告提交十九局備案。”

Reboot的Avatar鄭重地點了點頭,“我立即給daddy匯報。”

“daddy”就是Maandala的創始人關鄴。關鄴創業很早,創業時還處於人生中二期,在Maandala中Avatar的名字叫deadboy。成名太早的壞處就是還沒來得及換一個體麵的名字,這個充滿著濃濃中二風的名字就流傳開來。

“dead”和“dad”的發音接近,在Maandala公司中,deadboy就簡化為dad,後來又親昵地變成“daddy”。

Reboot想了想又問:“昨晚上那些女孩子看’冰裂’的情況,你錄下來了沒有?”

方遲控製著Lacrimosa點了點頭,“錄了。”但她很快想起那個年輕的戴口罩的男人襲擊葷抽的場麵,又說:“我剪一下給你。”

Reboot的Avatar會心地點了點頭。

“對了,那個人從葷抽那裏拿走的,就是’冰裂’的種子吧?”

“我猜是的。我後來找他要,他沒給。不知道他跟葷抽有什麽仇,但看起來不像是黑幫火拚。”方遲回想著當時的場麵。從她過去的經驗看,她判斷哪個戴口罩的年輕男子並不屬於什麽組織,居然拿酒瓶打人,也不像是受過專業訓練,更像是民間糾紛、私人恩怨。

“會不會是他的朋友或者親人被葷抽騙著看了’冰裂’?他來尋仇?”

“不太像。”方遲道,“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的目標應該不僅僅是葷抽,還會砸掉葷抽的虛擬現實眼鏡。”她沒有告訴Reboot的是,同樣是那個人,還出現在了她和盛琰的葬禮上。如果僅僅是Reboot所說的這個原因,還不能解釋那個人在葬禮上的出現。

“那會不會是……那個人也在研究’冰裂’?”

“不好說。”方遲思索著說道,“無論如何,你們必須重視’冰裂’。盡管它現在還看不出十分明顯的傷害,也沒有開始大範圍傳播,但是極有可能,在它們升級換代之後,就是從未有過的虛擬毒品。

“它的生產不需要成本,它的複製傳播可以無限廣大。假如它嵌入到maaddala中每一個avatar都可以接觸的日常中去,你能想象嗎?它會有多大的危害!”

這天晚上方遲接到母親的電話:

“給你安排的新工作,明天該開始了。”

“好。”

“那掛了。”

“晚安。”

電話那邊傳來“嘀嘀嘀”的聲音,母親真是掛電話掛得爐火純青。她還是用網絡電話打的,即使在方遲這邊查通話記錄,也很難定位電話的來源。自父親去世後,母親就一直保持著這份警惕,甚至和她的對話都是寥寥幾句。方遲早已經習慣了。

臨睡之前,她忍不住又登錄了一次Maandala,想看看しと的Avatar有沒有在線,然而虛擬對話係統上的賬號名稱仍然是灰色的。

“等下我查查看……唔,我們這邊的後端記錄顯示,しと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錄就是你跟我說的那次,4月7號。”

Reboot帶著光暈的Avatar投影隻有頭在動,身體僵硬地站著——顯然他正在**躺著,懶得穿全身的力反饋設備,隻戴了個虛擬現實眼鏡。

可能是冷卻期。一般來說,人們在犯了錯被抓到之後,都會本能地選擇偃旗息鼓一陣子,有可能是在試圖改正,也有可能是為了避避風頭,總的來說都是趨利避害。就像小孩上學遲到被老師抓到,然後就能準時一個星期;小偷被警察抓住,後麵就能規矩個大半個月。這都算是冷卻期。

“需要我把しと的賬號凍結麽?”Reboot問方遲。

“不要。”方遲搖頭說。忽的,一個念頭猛然閃過她的腦海,“你說凍結?”

“是啊。”Reboot有點疑惑,“しと的Avatar被冒用,屬於非正常活動賬號,我有權限凍結鎖定。”

“不是……”方遲使勁想著,試圖抓住剛才的那個念頭,“你們……你們Maandala設定的一個賬號的自動死亡時間是多長?”

“自動死亡?哦明白你的意思了。一個賬號長期不登錄,超過六個月時長,就會係統默認死亡,送入墓地。”

方遲飛快的翻著日曆。她注意到了兩個日期——

4月7日,恰好是盛琰死去整整六個月的時間。

4月2日,是網安局官方正式向公眾發布“淵火行動”報告的時間。因為網安局內部經過了長期的爭論、調查和協調安排,所以這份報告拖了很久才發布。在這份報告中,首次公開了那次淵火行動的時間,以及盛琰和她的遇難情況。

Reboot顯然也反應過來了,他的Avatar張開嘴,發出一個機械的、帶著顫抖的聲音:

“那人登錄盛琰的Maandala賬號,是為了讓しと繼續活著!”

是的。那個人選擇在4月7號登錄しと的Avatar,絕不是偶然。

方遲記得清清楚楚。4月2號那天是清明節,母親帶著她和姐姐方媛去冷泉陵園給父親祭奠,何心毅陪同著,以防萬一她情緒失控。那天網安局的公報出來,整個網絡都轟動了。她坐在車裏,一路也看到街道上所有的電子大屏中,都在轉播這條新聞。

一個人再怎麽獨居避世,也不大可能逃得過那天的新聞轟炸的。在如今這個世界,信息幾乎無孔不入。

所以她有足夠的理由推斷,那個人,在4月2日,就知道了盛琰遇難的確切日期。

那麽那個人為什麽沒有在4月7日之前登錄しと的Avatar呢?

是因為還沒有成功破解,所以登錄不上去麽?Reboot調用後台登錄數據顯示,盛琰的賬號並沒有發生多次嚐試破解的行為。4月7號的那次登錄,是靜脈驗證一次成功的。

所以那個人之前就能夠登錄しと的Avatar,隻是從來沒有嚐試過。到了4月7號那一天,那個人很可能才最終下定決心,登錄しと的Avatar,保持其活躍度。

那麽那個人為什麽要這麽做?Reboot還申請查看了しと的財富賬戶記錄,發現しと的Avatar被登錄後,也沒有發生任何資金上的流入和流出。

看起來那個人利用しと的Avatar,也就去“大富翁”裏麵去逛了一趟而已,甚至都沒有買一枚銀幣。

真是一個單純的人。

可是似乎又不那麽單純。Maandala剛成立的時候,盛琰還在上研究生,學生總是對一切新鮮事物都懷有極大的好奇心並且有著足夠的時間去嚐試。所以他在第一時間注冊了Maandala,しと也因此成為Maandala上最早的Avatar之一。

盛琰是個有個性的人,也極聰明。他追隨著Maandala的每一次功能更新,玩Maandala也有自己的一套獨特玩法,譬如他那把奇長而烏黑的刀,如何召喚、如何發揮各種不同的功能、如何變化,都是他親自設計的一套“盛氏”操作方式。

要知道一般的玩家玩兵器,都隻是使用Maandala上的默認功能而已。

那個人第一次登錄しと的Avatar,就能熟練操作那一把刀,方遲自認即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所以那個人到底是誰呢?和盛琰究竟是什麽關係?

方遲上班的路上,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她甚至把盛琰人際關係中所有的人都梳理了一遍,然而沒有一個能與她那天看到的“しと”相擬合。

她略微失望。難道盛琰還有什麽朋友是她不認識的麽?

抑或,那個人在虛擬世界和在現實世界是完全不同的兩幅麵孔?這種情況倒是常見,但這樣一來,就更難確定了……

快到首大的時候,方遲突然收到了Reboot發來的一條消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Guest的真人了!!!!!”

方遲一頭霧水,回複:“真人?”

“不不不!Avatar!!!”

方遲臉上出現一個“無語”的表情。

“啊啊啊你不懂!Maandala中,明星每天上線的概率是84.6%,所以作為一個具有Maandala管理員身份的人來說,哥哥我隻要想看到明星,隨時都能看到!但是Guest呢?!你知道嗎!過去三年,第一年他上線兩次,加起來11分鍾23秒。第二年上線四次,每次不到五分鍾。第三年,也就是去年,他上線三次,其中一次不到一分鍾!!!這意味著什麽?我用管理員身份穿梭過去的時間都需要15秒,說話說快點每秒鍾三個字,說不到135個字他就下線了!你說,看到他的Avatar的概率低不低,低不低!你就說低!不!低!”

“哦。”

“媽的,算了。你這麽直男怎麽會懂哥哥我的少女心!”

“Guest這次上線做什麽?”

“這次上線似乎不是為了網絡安全漏洞的事兒。我是在藥監局那裏發現他的。他在那裏發了個投訴,說一個叫什麽……‘瑞血長生’的血製品公司非法采血,所生產血製品中可能含有病毒,危害患者安全什麽的,請求藥監局調查。”

血製品……不知為何,方遲突然就想起那個名叫丁愛的小男孩來。如果他的確是血友病的話,他應該也是需要這類血製品的藥物的。

那邊Reboot還在興奮地滔滔不絕:“艾瑪,我進Maandala太晚了,錯過了Guest的活躍期。你知道Guest最牛逼的地方在哪裏吧?這世界上沒有他突破不了的係統!靠,羨慕!嫉妒!但是我不但沒見過他破解係統的颯爽英姿,就連他的Avatar都沒親眼見過!這次我發誓一定要去看看他長啥樣,沒吃過豬肉總要見過豬跑吧?幸好我之前做了萬全的準備,簽名本隨時帶在身上。我用管理員穿梭特權’嗖’地一下就過去了,我說,Guest,給我簽個名吧!……”

“簽了嗎?”

“沒簽啊,他說沒帶筆。然後’嗖’的一下就下線了。”

“那你嘚瑟個什麽勁兒?”

“他跟我說話了啊!!!我聽到他聲音了!很年輕啊!很好聽!”

實在不想提醒他Guest的聲音有可能由聲音合成器作出了改變。眼看reboot因追星失去理智,方遲及時關掉了和他的對話係統。

*

方遲乘坐公交車到了首大。

熟悉的大門,熟悉的灰黑色建築,熟悉的筆直而平坦的大道,大道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圖書館。一切都那麽熟悉的氣息,就仿佛她離開的這麽多年,這裏一切都沒有變化過。

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的學生們依然在這裏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都是自信的,好看的。

曾幾何時,她也背著書包從這裏無數次地走過。那時候她還不認識盛琰,但是後來她和盛琰曾不止一次地回憶過,也許就有那麽一天,她和盛琰就在這裏擦肩而過。

這是一種令人心中小小激湧的遐想和回憶。畢竟曾經離得那麽近,擁有過在一個時空中的相同的青春回憶,那時候隻要稍稍一想,便是無法抑製的甜蜜。

方遲靜靜地撫著心口,心髒仍然平穩均勻地跳動,呼吸也沒有變化。α抑製劑成功地抑製了她下丘腦的某些活動,其中大約就包括多巴胺的分泌。和盛琰的那些畫麵依然能夠連貫地進入她的腦海,可是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那種甜蜜到融化的感覺。

她失去的太多了。這種感受,似乎比完全剜除她的記憶,還要痛苦。

回望過去,盛琰就像一片枯葉,飄零在她生命的長河裏。身邊車水馬龍路人紛繁而過,在她心上留不下影像。就連逝去的父親、嚴苛的母親,如今也仿佛成了這其中的一個路人。她仿佛已經沒有了本能的愛。

方遲的手指輕輕地探到眼下,幹幹的並沒有眼淚。

給保安晃了一眼工作證,她沒入人流,進了校園。

史崢嶸和母親溝通過後,給她安排的工作是首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檔案管理員的職位。工作地點就在首大圖書館裏麵。這是一份不需要接觸到什麽人的工作,她唯一需要打交道的就是電腦係統。

四月份這個時節,首大校園裏百花競放,壓得枝頭沉甸甸的,丁香樹濃鬱的花香一陣壓過一陣。這份工作是個閑差,供她慢慢適應正常人的生活,她不需要趕時間,雙手插在衛衣的兜裏,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路旁,一隻毛茸茸的大花貓“嗖”地從灌木叢中躥過。

方遲的目光隨那隻貓的身影掠向斜方,收回來時,卻覺得視野中出現了什麽值得她關注的東西。她的感覺一向是敏銳的,再一次看過去——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再看一遍,她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又是那個年輕男人。

淡藍色的消毒口罩,深邃而靜漠的眼睛,雙眼皮和長睫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樣子。但方遲還清楚的記得,就在前天晚上,這雙眼睛還充滿攻擊性地打量過她,那一雙手還握著半截啤酒瓶紮瞎了葷抽的一隻眼睛。

但這個人現在走在首大校園裏,簡單隨和得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

他到這裏來做什麽?

首大校園很大,不同院係的教學樓散布在各個地方,就連本校的學生,也常有問路的時候。

這個人徑直向圖書館大樓走去,並不左顧右盼,看起來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什麽地方。

方遲悄無聲息地緊跟了上去。

首大圖書館的規模在全世界都排名前列,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檔案室和服務器也設置在其中。正因為如此,進圖書館的安全驗證十分嚴格。

方遲注意到這人刷卡時拿的是一張白色底的卡片,有著首大的校徽和使用說明,分明是一張校友卡。他通過全身安檢機和瞳孔識別掃描時,一路綠燈,輕鬆放行。

進入圖書館之後,便是寬敞而又高大明亮的陽光大廳,明亮的光從頂層正圓的玻璃屋頂傾瀉下來,在如鏡麵一般的水磨石地麵上投下巨大的耀斑。那漆黑的水磨石每隔一塊便鑲嵌有白色的方塊,整個地麵宛如倒映的繁星萬點的天幕。

那人穿過陽光走過去,一直走向陽光大廳一角的電梯。

方遲一怔,那不正是通向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電梯麽?

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在六層,電梯直升到六層,停了下來。方遲的心中,愈發好奇。

她也坐電梯到六樓,刷卡進了信息安全研究中心。她徑直走到電子檔案查閱室,那裏麵仍然保留著研究中心創辦早期的十六台台式電腦,密密地排列成兩排,專供電子檔案的現場查閱。戴口罩的年輕男子就坐在最裏麵的一台機器前。

不選擇離門最近的電腦,反而選擇了最裏麵的機器,顯然是為了查閱一些不願意被旁人觀察到的信息。

不能打草驚蛇。

方遲進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電腦,調出今天的訪問記錄——

包括她自己一共才三條。第一個進來的是圖書館的館員,每天七點半會提前過來開門、開燈、開飲水機。

第二個人應該就是他了。 7 :34 ,比自己早兩分鍾。名字記錄竟然是“null”(空)。方遲眉目微展,果然是個黑戶。信息安全研究中心的係統都敢黑,而且黑得這麽明目張膽,連一個偽裝的名字都不用,膽子當真不小。

這個人有意思。

她從自己的管理員後台賬戶查看了那人調用檔案的請求。

7 :38 :24 搜索關鍵詞【淵火行動】無效的搜索:無權限查看

7 :38 :30 搜索關鍵詞【盛清懷】無效的搜索:無權限查看

方遲的臉色一點點凝重起來。

這個人在查什麽?

首大信息安全研究中心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高校機構。名義上,它是首大信息科學技術學院下麵的一個國家級工程研究中心,但實際上,憑借學院雄厚的師資力量,它和網絡安全局有著十分深厚的淵源和深度合作。網安局所涉及的各個案件,雖然對外嚴格保密,但與學院專家進行合作的部分,在研究中心也存有檔案。這部分檔案的保密級別很高,除了方遲這樣專門的管理員,就隻有涉案專家有權限查看了。

這個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而這個人竟然試圖在這裏的電腦上查看網安局淵火行動的相關檔案,說明他早就知道研究中心和網安局的特殊關係,網安局的係統他不敢輕易地黑進去,但是這裏……卻是一個相對容易的突破口……

他為什麽要查淵火行動?……

方遲心中一凜,再次進入係統後台,果然看見係統已經從內網遭受了一次攻擊。

這人在試圖突破研究中心的係統,黑進機密檔案庫!

方遲環視辦公桌四周,一切都尚簡陋,連一柄裁紙刀都沒有。不過她也用不上這個。她習慣性地想要一副手銬。

然而沒有。甚至連一卷繩子都沒有。方遲眉頭微皺,打開裝曲別針的盒子,撈出裏頭的曲別針握在了手裏。——這是她此前接受培訓時的作品:百無聊賴,將金屬曲別針一個一個地串在一起,連成長長的一串,像一條鎖鏈。

7 :52 。距離八點半的上班時間,還早。

這人竟然還知道圖書館館員過來開門的時間,打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差。今天倘若不是她在,說不定這個人就得手了。

電子檔案查閱室中,年輕男子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黑色的屏幕,十指飛快敲打鍵盤,字符流水一般在屏幕閃現。

鍵盤非常老式,鍵程很長,敲打聲也很大,用久了手指會累。但這人敲打鍵盤,聲音竟然十分細微。

是寫程序的老手。方遲在心中道。隻有沒日沒夜寫過程序的人,才會懂得怎樣使力最省勁,而不是像那些新手一般,享受著機械鍵盤劈裏啪啦的聲音所帶來的輕浮快感。

方遲無聲無息地掩上了門。老式門鎖鎖上的一刹,發出“哢噠”的輕響。年輕男子驟然知覺,轉過頭來。明亮的陽光從他身邊的窗子透入,將他的眼珠照得剔透,一切都仿佛美好無害,與這個寧靜的校園渾然一體。

他看見了方遲,眼睛中閃過一絲的驚訝,隨即又恢複了凝重和警惕。起身麵向方遲,坐在了電腦桌上,擋住了屏幕。

看得出來,他對於方遲的到來,是意外而且覺得棘手的。

他不言語,目光鎖住了她。方遲側過身,看見他右手中指落在身後鍵盤上,一下一下,嚓,嚓,嚓,仿佛習慣性動作一樣地敲著。 屏幕上的字符在不斷變化。

方遲淡淡地說:“刪操作記錄有用嗎?”

他仿佛覺得方遲的問題很有趣,笑了一聲,像是大人對小孩幼稚問題的回答。

“你覺得有用是麽?真巧,我也覺得對判定一個侵入者的罪行來說,留下操作記錄很有用。”

方遲說著,足尖輕輕磕了一下旁邊牆壁上的方形鐵門,鐵門彈開,露出裏麵的電閘。那人臉色一變,正要前去阻擋,方遲的足尖已經勾上了電閘上的小型閘刀,隻聽見房間中所有電腦發出“嗞”的一聲輕響,電源斷開,瞬間黑屏。

電源斷開,隻要他之前的操作記錄還沒有刪除幹淨,就會被係統自動保存下來。那個人起身奔向窗戶,方遲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追到他身邊,擰住了他的手腕。他掙了兩下,竟然沒掙脫,看向方遲的目光,大為驚奇。

他應該也沒有想到,方遲這麽看似纖細柔弱的人,竟然有這麽大勁兒。

“談談吧。”方遲說。

“談什麽?”他終於開了口。

“讓你來竊取信息的間諜組織難道沒有教過你,被抓住了之後應該怎麽做麽?”方遲目光犀利地望著他。

“我不是間諜。”他簡短地回答。

對於他這個回答,方遲其實是認可的。他雖然足夠警惕,卻並不是她所司空見慣的訓練有素。就比如說——她的目光落向他的手指,幹燥,潔淨,好幾根手指上都有細小的淺色疤痕;指甲修剪過,短而整齊。

“就算你操作記錄刪得幹淨,留下的那麽多指紋能擦幹淨?”

麵對這個問題,他卻比剛才方遲斷電時要來得坦然。他看了眼鍵盤,說:“聽說十九局的人,特別喜歡拿著別人的犯罪證據來脅迫對方。”

聽見這話,要說方遲心中不驚訝,那是不可能的。盡管她麵如止水,心中對這個人的警惕卻又增一層。

他竟然一句話就說中了她曾經的身份。

但這身份畢竟是曾經,如今她已經能很有底氣的否認。

“真遺憾,你猜錯了。”她惋惜地說。“我隻是這裏的一個員工。”

他的目光閃動了幾下,似乎是在判斷是否應該相信她的自陳。“那麽說說吧,你想要怎樣?”

“很簡單。”方遲說,“給我你在葷抽身上拿走的東西。”

“好。”他不假思索地說。

“告訴我你為什麽要調查淵火行動和盛清懷。”

“這是我的私事。”

“如果我報了警,話就不能這麽說了。”

他那鹿一樣的雙目微微地眯了起來,露出幾分危險。方遲不用猜就知道,他正在思考如何打暈她,以及向她攻擊能有幾成勝算。

“老實點。”方遲陰冷地說。

“我隻能告訴你,我查這些東西,並沒有惡意。”他作出了妥協。

他不想說。

方遲知道就算硬撬,也很難從他這種人嘴裏套出話來。然而她並不是真的想報警。這個人在“黑鐵時代”KTV中幫她擋過碎酒瓶子,單從這一點,她有理由判斷他的確不是一個心懷惡意的人。他破解信息安全研究中心係統的能力,讓她頗為敬佩。留著他,比毀了他似乎更有意義。更何況倘若這個人落網,她調查“冰裂”的事恐怕也會被牽扯出來,她並不想為之失去自由。

“身份證件給我。”她向他伸出手,決定換一個角度切入。

他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白色卡片,捏在了手裏。方遲一眼瞥過去,見是他刷進圖書館的那張校友卡。她伸手去拿,卻見他忽的將卡片舉高,伸手一彈,卡片飛了出去,遠遠地落在門口角落處。

方遲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口罩之上的眼睛,有幾分嘲諷的目光。

方遲這一下真想罵人。鬆開他手,她飛快地過去撿。然而那張卡片拿到手裏,竟正麵反麵一模一樣,都是首大校徽和使用說明!

是假的!

方遲惱怒,又被擺了一道。也是,他又怎麽可能拿一張真的校友卡混進來做信息盜竊之事!

一抬頭,這人已經推開身邊牆上的老式玻璃窗,翻身跳了下去。

方遲不假思索,也緊跟著從窗子上跳了下去。

這麵是圖書館的背陰麵,對麵是哲學樓。兩棟樓之間綠樹濃蔭,一條穿廊上纏滿了紫藤花,芬芳撲鼻。

窗口之下,四層有一個小小的觀景天台突了出來,種滿了光譜月季,正綻放著大團豔麗奔放的花朵。那人正正落在天台上,撥開滿是尖刺的月季枝條,又向穿廊上跳去。

方遲緊跟著他。落到天台上時重重一震,她忽然覺得耳後“嗡”的一下,頭部仿佛著了一悶棒。

傷口。

那道傷總就好不了似的,一定要在關鍵時候成為她的絆腳石。她咬牙,追著那人繼續往下跳。落在穿廊上的一刹那,耳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眼前蒙上一層黑霧。

她腳下一滑。

下麵那人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從穿廊上跌落,下意識地伸出了雙手接住她。

方遲的意識卻還是清醒的。常年的訓練讓她身體動作的反應甚至快於頭腦,抖出手中的曲別針鏈子,絞住了他的雙手,又飛快地繞上了幾圈,讓他無論如何掙脫不得。方遲強忍疼痛,膝蓋一頂將那人壓在紫藤花廊壁上,從上到下摸索他衣服上的口袋。

“我早說了我沒有惡意,你這樣就有點死纏爛打了。”他掙著手上的曲別針鏈子,強壓著怒氣說。“要麽就爽快點,局子裏見,這樣用私刑是什麽意思?”

“……”

但這一下方遲也沒占到便宜,稍一用力,耳後腦子裏又是猛一陣炸裂般的劇痛。方遲感覺到自己表情的扭曲,好在這人是背對著自己,並看不見她。

方遲仔細檢查過他的衣服和褲子,口袋都是空****的。沒有u盤,也沒有其他。

不應該啊。方遲微微皺眉。

一個人出門,總有一些離不開身的東西。

比如說,錢。

她更仔細地搜了一遍他的身體,連重要的可能藏匿東西的隱私部位也沒放過。

“適可而止。”他說,隱忍著勃發的怒意,“我不對女士動手,但也是有條件的。”

方遲雙耳嗡嗡作響,勉強能聽到他說的話。她置若罔聞,摸索著他的皮帶,終於在夾縫之中找到了一張visa信用卡。純黑色,沒有花紋,沒有銀聯標誌,是一張海外信用卡。

“還給我。”

語氣忽的就冷沉下來,帶了十足的威脅。

他很重視這張卡。方遲牽了牽嘴角,耳後的抽搐一般的疼痛都快讓她控製不了表情了。但很明顯,他還不善於掩飾自己的內心活動。

這張卡有什麽不能見人的東西呢?他的秘密交易記錄?卡片背後的簽名?

方遲將卡片轉過來——

他已經預料到她要做這樣的動作,束縛在一起的雙手緊抱成拳,轉身橫掃過來。這一次他沒有再有任何的保留,帶著呼呼的勁風擊向她。方遲拽著那一大把曲別針避過他的力道,一腳踹向他即將猛踢出來的腿,再一次壓製住了他。收緊了束著他手腕和脖子的曲別針鏈,令他四肢都動彈不得。然而他這一拳勢能太過強悍,方遲避開時並沒能卸盡他的勁力,隻覺得頭顱偏側時,耳後有什麽溫熱的**汩汩而下。

她低頭努力看向手上翻過來的信用卡,那個人突然不惜令自己受傷地劇烈掙紮,撞了她一下。盡管算不上很重,強烈的眩暈和惡心卻突然向她襲來。她後退兩步,渾身一鬆倒了下去。

“喂!你——”

“不要查了——”她模模糊糊地說,隱約覺得有一隻手摸上了她耳後的崩裂的傷口。然而殘存的意識在飛快地流失,“這不是你能……”

一片漆黑中,方遲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