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世界與舊世界

首城南部,有一座樣式奇異的摩天大樓——底部三十六層是規規矩矩正正方方的樓體,再往上突然就開始扭曲,整座樓仿佛被一隻巨手握住樓頂開始旋轉一樣,正方形轉到頂部就變成了渾圓。這座樓佇立在車流密集的高架橋邊上,像一支朝天的火炬,又像一柄刺向星空的魔杖。

近些年,這棟摩天大樓已經成為了一個旅遊景點。來首城旅遊的人,大多要來這裏,與這棟樓合影。甚至在高架橋上,交管局都不得不豎起一個醒目的警示牌:

“請勿將頭和手伸出車窗外拍照”

原因隻有一個——這棟樓裏駐紮的,正是Maandala公司,主宰全球虛擬世界的Maandala。

“先生們,女士們,這就是我們的Maandala大廈,修建於18年,目前全公司一萬名員工,全部在這棟大樓裏辦公。就我們內部員工來說,我們更願意稱呼它為‘Adventure Land’,孩子們都叫它Maandala主題樂園。”

一個胖墩墩的Maandala員工正在給一群西裝革履的人講解:“Ma-an-da-la,曼——達——拉,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句咒語呢?在這裏,向工作人員念出這句咒語的孩子們,都能得到一塊Maandala吉祥物的糖果。”他眨了眨眼睛,遞給飛跑過來的念著“Maandala”的孩子一枚巧克力。

低空的過山車快速從他們身邊掠過,穿過叢生的樹木,盤旋呼嘯著飛向大樓另一側。興奮的尖叫聲不斷從過山車上傳來。過山車和普通遊樂場的過山車沒有什麽兩樣,隻是每一個坐在上麵的遊客頭上,都戴著一個虛擬現實頭盔。

方遲悄無聲息地站在旋轉木馬旁邊,安靜得像一隻蝴蝶收起雙翼。那群西裝革履的人是海外過來做公司調研的證券分析師,顯然是為了趕在年報出來之前,預先了解公司情況。到時候年度財務報告一發,他們的證券分析報告便能緊跟著新鮮出爐,送到投資者手中,在資本市場上起到翻雲覆雨的作用。

一般都是Maandala的IR(投資者關係)部門接待證券分析師,但今年的講解員又多了這麽一個胖子員工。

“小姐姐!”

童稚的聲音,方遲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她。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尚不能接受“小姐姐”這樣一個於她而言陌生而奇特的稱呼。

是個可愛的小男孩,方遲略有印象。這孩子剛才還在抓娃娃機那邊,踮著腳尖吃力而小心地晃動著搖杆。Maandala樓下的這個小型遊樂場,其實是Maandala的產品體驗地,玩家帶上小巧輕薄的虛擬現實頭盔,就好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樣,會進入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魔幻世界。

小男孩滿頭大汗,圓嘟嘟的小臉漲得通紅。他雙手緊緊地背在身後,仰著小臉望著方遲,害羞得難以開口。

方遲看了他一會兒,終於還是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丁愛!”

小男孩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飛快地伸手,把一個藍色的小惡魔玩偶塞在她的手心,然後飛一般地跑掉了。

方遲嘴角微微上翹。玩偶身上印著Maandala的logo,有著尖尖的鼻子,還有一條卷曲的末端是個箭頭的小尾巴,十分可愛。這是Maandala的吉祥物之一,Maandala一度被廣泛攻擊為惡魔,後來輿論危機解決,Maandala自嘲似的做了這個小惡魔吉祥物。

方遲忽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她六個月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感到愉悅。

天真的孩子,和小天使一樣。

她抬眼望去,這個叫丁愛的小孩子跑得太快,竟在花壇邊磕了一下,腿破皮了。她想過去,卻見丁愛的媽媽匆忙跑了過來,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穿著樸素,看著家境並不是很好。Maandala在固定的展示時間外,遊戲設施都免費開放,所以有很多家境貧寒的小孩來這裏玩耍。

還好,傷得不重。

然而丁愛血流不止,竟怎麽按壓包紮都沒用,急得媽媽罵他:“讓你不要跑!你非要跑!這下好了,又要去醫院!”那孩子倒是沒哭,怏怏地垂著頭,任憑媽媽責罵。那媽媽抱起他,匆匆地上了一輛出租車。

是血友病吧?方遲眉頭微皺,目光中,出租車絕塵而去。

“你好,Reboot先生,既然您是Maandala網絡安全部門的專家,一定和貴國網絡安全局非常熟悉。聽說貴國網安局是一個非常神秘的地方,是否可以向我們透露一下具體地址,讓我們去瞻仰一下呢?”

一名亞裔分析師的聲音將方遲的注意力拉了回來。分析師身上戴的銘牌能看出,她是一家知名華爾街投資銀行的分析師。

“這個……哈哈哈哈哈……”被稱作Reboot的胖子拿紙巾擦汗,幹笑著,一副不知所措的神色。隻有方遲知道,這個胖子遠不像他表麵上這麽傻乎乎。

“Reboot先生,Maandala是目前世界上最成功的虛擬實境係統,擁有全球70%的聯網用戶。這種滲透率,甚至比當年的蘋果手機還要高,堪稱一個奇跡。Reboot先生,這麽龐大的用戶群體,每天有難以計數的交易、流程在Maandala中發生,請問貴公司如何能夠保證這一切是絕對安全的呢?想必貴公司與貴國網安局是深度合作的吧?否則如何解釋去年網安局‘淵火行動’失敗導致Maandala公司股票應聲大跌的事情呢?”

這個問題夠犀利。方遲向那個分析師瞟了一眼,她果然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

不過再犀利,也別想從這個胖子嘴裏挖出任何破綻。否則,Maandala公司怎會讓他來頂替IR呢。

一條白毛巾遞過來,Reboot接下,使勁兒擦了擦額頭。他看似憨厚,眼珠子裏卻有幾分狡黠的神色。

“事實上,我們不光與網安局有合作,與貴國的國家安全局也有合作。Maandala是一個獨立、自由、平等的虛擬實境,不分國別、階級、膚色,所有人在其中都享有同樣的權利。一切用戶權利都會得到一視同仁的保障,一切犯罪行為都會得到相應的製裁。”

“哈哈!Reboot先生,剛才的問題隻是個玩笑,但是股票市場的波動的確反映出投資者們對Maandala中網絡安全與犯罪問題的擔憂。希望Reboot先生能給我們講一講Maandala在這方麵有哪些舉措。”

“好的好的,請各位先進入大廈。”Reboot和Maandala的保安人員指引這一群分析師通過大廈門口的安全檢查。儀器掃描每一個人的瞳孔,發出順利放行的提示音。方遲猶豫了一下,也走了過去。一束柔和的綠光掃過她的眼睛,麵前的玻璃門應聲而開。

方遲跟隨眾人進了觀光電梯。Reboot顯然注意到了她,滿是疑惑的目光不斷向她投來。

她穿著一件複古的白色連衣長裙,長發漆黑,劉海整齊,看著就像一個精致的人偶。她特意上了顏色鮮亮的口紅和淡淡的腮紅,來掩飾她大病初愈後的蒼白。

這樣的打扮確實和那群證券分析師不一樣,但她能順利通過瞳孔掃描身份驗證,Reboot也就沒說什麽,藏了滿肚子的奇怪。

“咳,大家看。”Reboot拿激光筆指著大廈光滑如鏡麵的樓體,“這棟大樓在最初設計時就充分考慮了各種安全因素。例如,迄今為止最先進的智能安防係統,高強度的防爆抗衝擊材料,反信息監控隱形塗層,自能源循環供給係統……即使911事件重演,我們也有90%以上的把握做到人員零傷亡,所有服務器正常運轉。”

他又指引著分析師的目光轉向另一邊,透明的觀光電梯能夠清晰地看到Maandala大廈中每一層中忙碌工作的員工,Reboot自豪地說道:

“Maandala公司正式成立於14年,至今已經有七年時間。這七年中,我們沒有發生過一起由於係統漏洞產生的安全事故,堪稱全世界最安全的係統。我們公司高度重視網絡及信息安全,成立有專門的網絡安全部門。尤其是直接由創始人關鄴領導的光之紀實驗室,聚集了SG教主、coldfire、羅璿、Fever等等一批國內頂尖的網絡安全專家……”

一個分析師低聲對旁邊的同事說:“聽說國內最厲害的黑客和白帽子不是被網安局招安,就是來了Maandala。Maandala幾乎是給天價薪水,也難怪能籠絡這麽多頂級黑客……”

旁邊同事不以為然道:“最厲害?國內最厲害的虛擬現實黑客不是‘三劍客’嗎?Guest、T.N.T和Creeper,剛出道三年就拿了世界頂級黑客大賽Pwn2Own的第一名,創下的積分記錄至今沒人能破。誰也沒聽說這三人被招安了吧?”

旁邊另一個亞裔分析師操著蹩腳的中文說:“‘三劍客’不是已經解散多年了嗎?T.N.T和Creeper再也沒有在Maandala裏出現過,說不定已經注冊了新的Avatar為在官方服役。現在唯一還活躍著的,也就剩下Guest了。”

說起Guest,這群分析師都興奮起來,竊竊私語。“Guest這個人確實不一般。‘紅客聯盟’的天行健,寒武工作室的芽菜包子,這些沒有被招安的頂級黑客都有自己的團隊,集體作戰,隻有Guest是獨來獨往。”

“Guest是傳奇人物啊!凱文·米特尼克,早年被認為最厲害的黑客,曾經黑進過北美防空指揮司令部的係統,但在國內你見過有誰敢挑戰國家安全信息係統?Guest單飛之後就入侵過最高法的係統!”

“哎呀!如果Guest也在光之紀……我敢保證這個報告發出去,Maandala的股價能漲一個百分點,對衝掉之前淵火行動造成的影響!……”

“Reboot先生,請問Guest也是貴公司光之紀實驗室的成員嗎?”一個分析師按捺不住,舉手問道。

Reboot打著哈哈,“是啊是啊,我們和Guest有合作!”

分析師們歡天喜地,在小本子上又記下一筆。

好容易將這群分析師安排在了會議室和財務總監會麵,Reboot去盥洗室洗了把臉,找同事討了顆煙和火機,去樓道裏抽煙放鬆。

哪料到一拉開安全門,陰暗的樓道裏站著一個女孩,雙手拿著個藍臉小惡魔玩偶,很美麗,然而很驚悚。

“Guest什麽時候和你們合作了?我怎麽不知道?”

*

首城北部的一片街區,密密麻麻擠滿了老舊的民房。這一片地區房租價格便宜,交通也方便,所以聚集了許多在首城市區打工的人。

灰暗的牆壁、水泥路,牆縫之間冒出來的雜草,石棉瓦的房頂上沁下來的水漬……相比於首城市區整飭明亮的氣質,這片區域堪稱落魄和雜亂。

“阿時,歇歇吧!準備吃飯了!”

館長老丁衝著院子裏的一個年輕人喊道。這是個隱藏在街區之中的老式MMA訓練館。露在外麵的門臉很小,一個狹長的燈箱上麵落滿了塵土和破碎的蛛網。裏頭的場地倒是挺大,廳裏光線不太好,太陽還沒落就點起節能燈來。八麵鐵絲網圍成一個大“籠鬥”,就是綜合格鬥的場所了。院子裏是訓練場,掛著許多沙袋、鐵鏈和杠鈴。地上散放著幾個龐大而笨重的廢棄輪胎,每個都差不多有一人那麽高,最大的估摸足有六百磅重。

那個年輕人就在和那個最大的輪胎“搏鬥”。

他打著赤膊,肌肉勻稱、紮實。肩背上的皮膚被曬成了小麥色,右邊肩膀和右臂上有兩個水滴濺開一般的疤痕,和他俊氣內斂的相貌形成鮮明的反差。

他深蹲下去,下巴擱在輪胎上,雙臂下伸,抬在輪胎的底部邊緣,修長的身體構成一個穩固的結構。他深吸氣,忽的雙腿和全身肌肉緊繃,狠狠發力,將那粗重的輪胎一點點搬了起來!

“好!”老丁喝了一聲,把手裏的煙屁股在花崗岩的花壇上用力地摁滅,道:“肱二頭肌!用膝蓋頂、頂起來!手的動作趕緊變!對!!”

年輕人緊咬牙關,仰起頭,額上和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繃起,腳尖在砂石地麵上蹬出一個坑來。那黑色輪胎上的紋路條條都有他的大腿粗,像一座頑固的山丘,在夕陽的餘照下散發出濃烈的橡膠氣味。他用膝蓋將輪胎助推到鎖骨高度,忽的憋足了氣力大吼一聲,將那輪胎生生直立了起來。輪胎中心漏下的太陽光斑縮成了一小團,他的腳像抓釘一樣抓死了地麵,用盡餘力狠命一推,輪胎“轟”地一聲砸向地麵,震起了一層沙土。

“好好好!休息,休息!”老丁把一條幹淨的白毛巾向他扔去。年輕人低垂著頭,重重地喘著粗氣,堅實的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那一條白毛巾仿佛有千鈞之重,他接住了毛巾,整個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夠了,今天已經過極限了,再練就廢了!”老丁的語氣有幾分嚴厲。

年輕人沉默地走到院子邊上,拎起那一鐵皮桶的水從頭頂猛澆下來。用毛巾擦著漆黑的短發,跟老丁說:“我去換下衣服。”

老丁又點了支煙,煙氣濃白而衝,是最普通的十塊一包的燕煙。“最近遇到啥事兒了?練功跟殺人似的,輪胎跟你有仇?”

年輕人在簾子裏頭悉悉索索地換著衣服,過了一會,才語氣輕鬆地答道:“沒事,我能有什麽事?”

“小兔崽子!你嘴上有幾根毛我都知道,騙我?”

年輕人換好了衣裳出來,穿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仔褲顯然穿過了好些年頭,褲腳都磨損了。這一身都是批發市場上幾百塊就買得到的行當,約莫是出口尾貨,連個牌子都沒有。但這年輕人身材修長勻稱,穿起來便棱角分明。他生得十分英俊,卻不是盛氣淩人的那種,雙眼皮和臥蠶平添幾分柔和,整個人就像籠在清晨霏霏霧氣中的,叢林中的一頭鹿。

“也沒什麽。”他淺淺地笑著,眼神卻十分黯淡,“一個朋友去了。”

“很熟麽?這些年,也沒看你和什麽人來往。”

“算是吧……過去的朋友。”

“世事無常。”老丁歎息一聲,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人到了二三十歲,難免要開始見生死。”

年輕人淺淺地笑了笑,低著頭擼袖子,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是啊。”

老丁吐了口煙圈兒,看著他把袖子擼到肘彎處,剛好遮住右臂上的那道爆炸狀疤痕。“你這小子有故事,我知道。看看你那兩道疤,別以為我不曉得,是槍傷!我們這些普通人呐,一輩子連槍都摸不著一回,哪還能中槍傷!”

年輕人抬眉笑道:“小時候不懂事爬樹,被打鳥兒的用土銃打了。“他比劃著,“土銃,’轟’的一下那樣,您見過吧?”

滿嘴胡扯!首城幾十年前就禁土銃了,這種東西隻有南方山區才有。這孩子首城長大的,還能碰到打鳥兒的?老丁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在花壇邊撣了撣煙灰。

這陣子首城正是楊絮亂飛的時候,老丁的院子外頭又恰好是一溜兒的老楊樹。年輕人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拿出個淡藍色的消毒口罩戴上。

“女朋友又想你了吧!”老丁揶揄。

“我哪來的女朋友?”年輕人低著頭捋著口罩帶子,淺淺地笑。

“唉,可惜菲菲那孩子跟你沒什麽緣分。”

“菲菲值得更好的。”

老丁垂頭歎氣,搖了搖頭。年輕人看了看尚亮的天色,道:“突然想吃烤牛舌,您先吃著,我去買點回來。”

年輕人前腳剛出去,緊跟著進來一個人。老丁看到,怔了一下。

“師兄!還真是你!”

這人姓任,叫任家明,是他曾經在省隊的師弟,小他十來歲。

任家明進了昏暗的訓練館,就好像身上粘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似的,裝模作樣地摘了摘。他四麵打量著這個訓練館,隻見所有的設備都已經陳舊了,鋼架磨掉了漆,露出鋼鐵本來的顏色。“籠鬥”的鐵絲網泛著黯淡的顏色,地麵中心的一塊兒被磨得光溜溜的,反著節能燈蒼白的冷光。

他故作熱情地跟老丁敘舊:“師兄啊,咱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

老丁點了點頭。這時候恰好妻子給他端了碗米粉上來,一旁的小孩拿著個風車,滿屋子跑。

“坐下來吃點?”老丁示意妻子再端碗米粉上來。他往自己麵前的米粉裏倒滿了紅油辣子,辛辣的香氣頓時溢了出來。“我老婆自己做的,夠勁,地道。”

任家明看了看老舊得掉漆的椅子,沒有坐下來。“要不是別人跟我講,我都不知道師兄現在在這裏。”他依然環顧著四周,像是在看有沒有什麽弟子的照片、贏得的獎牌什麽似的,又道:“師兄後來出了省隊,不是去打MMA還拿了全國冠軍麽?怎麽現在在這裏開訓練館?”

他的語氣看似隨和,裏頭卻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

“我還記得,師兄當時是師父最欣賞、最看重的弟子啊!”

老丁不吭氣。妻子端了碗米粉、又放了雙筷子放在任家明麵前,向那小孩斥道:“丁愛!別跑了!撞傷了你就開心了你!”那孩子生得可愛,眉目清澈,繼承了夫婦二人的優點。

任家明看著這母子兩個,眯了眯眼。他注意到這個訓練館裏的每一個有尖角的地方,都用厚厚的布包裹上了,連家具的棱邊都用布裹了起來。

任家明看了看那雙黑黑的老木筷,沒有動手,道:“嫂子挺年輕的,沒見過呀?”

老丁悶聲道:“阿芳走得早。”

老丁似乎聽見任家明冷笑了一聲。

阿芳曾經也是任家明的師妹,任家明追過她。但是阿芳心氣高,當然是跟了更厲害的大師兄。這也是後來老丁和任家明有齟齬的原因。

老丁吸溜了幾口滑溜溜的米粉,又放下筷子,對任家明道:

“你今天來做什麽?”

任家明眯起眼睛笑了笑:“曼達拉(Maandala)要辦虛擬終極格鬥冠軍賽,我本來想拉師兄出山,但看師兄現在這個樣子,怕是打不了了。”

老丁現在仍然保持著之前壯碩的體型,但肌肉明顯已經鬆了,肚子鼓了起來,他胖了,發際線也不饒人。和整個訓練館的陰暗一樣,他身上也有了一種人到中年的油膩、頹廢。

老丁知道他在說風涼話。

他十年前開始開館授徒,做得很有名氣。後來maandala興起,去上麵玩虛擬綜合格鬥的年輕人越來越多,像任家明這種人,很是順應潮流地在maandala上開起了虛擬綜合格鬥訓練館,他這種實體訓練館的生意也就越來越清淡了。

三年前他曾經再次出山,打地下比賽。就在那時候打折了腿,至今仍有幾枚鋼釘在裏頭。

他再也打不了比賽了。一個MMA英雄的遲暮,這在當時是被媒體報道了的。任家明不會不知道。

“讓你失望了。”老丁淡淡地說。

“嘖嘖嘖……”任家明搖頭,解開了挺括的襯衣上頭的一顆扣子。“瞧你武館的集訓照片,已經好幾年沒有什麽徒弟了吧?看來我想找個好苗子也找不到了!”他歎息了一聲,“可惜啊,師兄,現在不做虛擬格鬥,你就落伍嘍……”

“師父,我回來了!……”

正說著,那個年輕人行路帶風,快步走了進來,左手拎著一袋子烤串,右手拎著一袋子聽裝冰鎮啤酒,塑料袋子上布滿了水蒸氣凝結的水滴。

任家明盯著這個年輕人,忽的的出腿一掃。那個年輕人萬沒有想到屋子裏會有人突然對他出手襲擊,而任家明這種專業格鬥運動員,這一腿就是力量不凡。年輕人險險讓開,卻因為重心不穩撞在一旁的桌子上,冰鎮啤酒罐子咣咣當當滾得到處都是。

“師兄,你徒弟現在就這種水平啊?哎呀……嘖嘖嘖!”

年輕人聽見這話,眼色沉沉,忽的一個打滾過去提拳重擊任家明膝彎!任家明沒防備單膝屈下,年輕人就地拉手、拽腿,動作幹脆地將任家明掀翻在地,就這樣按著,盯著他的眼睛,一言不發。

任家明惱羞成怒!

年輕人識別出他目光中陡轉的暴怒,先下手為強,飛快坐地抽拉任家明的胳膊,眼看就是要做成個十字固。十字固是綜合格鬥中一個百試百靈的絕招兒,很少見到有誰被十字固鎖住後還能解鎖的。然而任家明到底是行家裏手,老練至極,年輕人一拉住他的胳膊便知道他要使什麽招兒。趁年輕人坐地後仰時,他猛的起腰轉體,整個人以肩頸著地,反撲過來壓住年輕人,抽出胳膊將他狠狠壓製!

老丁急忙喝道:“阿時!鬆手認輸!”

誰知那年輕人竟是不肯服輸,蠻力扳開任家明鐵鉗一般的胳膊,和他在地上廝打起來!

老丁一看不妙,連忙上去拆解二人,“家明,這孩子練綜合格鬥也就是個業餘愛好,才跟我學了三四年,哪裏是你的對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然而任家明是個有心勁兒狠的人,他哪裏管這個年輕人是個後輩還是個業餘什麽的,逮著了就打!拳拳到肉!

這年輕人身上挨了幾記重拳,一張臉也在地上被擦破了,滲出血珠。他的倔勁兒和任家明的狠勁兒對上了,竟是不到絕境絕不服輸。但他之前做翻輪胎訓練已經耗盡了大部分的氣力,沒多時就被任家明反製著右臂騎壓在地。

“服不服?”

年輕人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任家明毫不留情地將他的臉壓在地上,年輕人臉上頓時出現一片挫傷。

“任家明!——”

“哢”的一聲,年輕人大臂脫臼,臉色發白,卻也不求饒。任家明黑著臉,把年輕人鬆垮垮的手臂往地上一丟,站了起來。

“不分長幼,不知好歹!”

老丁把年輕人扶了起來,臉色冷冷的,一個字也不說。他不看任家明一眼,對妻子道:“收碗!”

收碗就是逐客。任家明轉著頸椎,收拾著自己被扯得淩亂的高檔襯衣,惡毒地對老丁道:

“我看你這輩子沒有翻身出頭之日!”

“那都是我的命。”老丁不緊不慢地說。托著年輕人的胳膊,“哢”地一下又給安了回去。

任家明憤憤的,摔門走了出去。

老丁拉著年輕人,歉疚不堪:“阿時,這是我跟我師弟的過節,不該把你卷進來的。我跟你道歉。”

阿時忙止住老丁:“給師父丟臉了。”

他臉上滿是血痕和灰土,但還是淺笑著,不減半分骨氣。老丁歎氣道:“阿時,人要懂得服軟。扛不過的,不要硬扛。”

阿時正拿了張紙蘸著涼水擦臉上的傷,聽見他的話,動作頓了頓,笑道:“師父,我是看這人自稱是你師弟,你又在旁邊,估計著他不會把我怎樣,才跟他打這麽一架的。換做別人,我早跑了。”他說,“我膽子小,怕事,從來都是獨善其身,您又不是不知道。”

老丁把地上的烤串和冰鎮啤酒撿起來擱在桌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阿時,任家明說的也對。現在是虛擬格鬥的天下,你跟我學,沒什麽前途。”

阿時打開一聽啤酒,冷氣混著啤酒的清香泛了上來。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罐,道:“師父,我早跟你說過了,我不喜歡玩虛擬現實。”

老丁望著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兒子丁愛,幽幽道:“我知道的,阿時,你專門尋到我這裏來,拜我為師學綜合格鬥,其實就是想給我錢。丁愛……”他喉嚨又硬又澀,道,“我是真需要錢啊……為了兒子,我先是不要命,後來命不值錢了,隻能又不要臉……”

阿時聽他絮叨著,轉移話題說,“師父,我今天看你買了些新藥回來,那牌子我都沒見過,你哪裏買的?”

老丁有些迷惘,“你說人凝血因子?那個是一個醫藥代表在醫院給我介紹的,說比醫院開的價格低三成,效果都一樣的。”說著老丁又歎起氣來,“這個月,凝血藥又漲價了。200IU一瓶得小一千塊,還用不到十次,實在是越來越買不起了……”

“給丁愛用過了沒?”

“還沒,打算明天給他用。”

“先別用!”阿時在身上的衣兜裏摸了兩下,摸出張卡來,上麵還貼了張密碼紙。“卡裏還有幾千塊錢,您先拿著,找醫院開正規藥。您那藥就當是賣給我了!我拿回去看看。”

他不由分說去冷藏櫃裏拿了那一袋子藥出來,匆匆出門,“師父,今天就不陪你吃飯了,我先走了啊!”

老丁拿著卡追出去,卻見他已經不見蹤影了。

*

Reboot嚇得魂飛魄散。

眼前這人的容貌是陌生的。然而這聲音、這腔調、這姿態,卻又無不是他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什麽叫靈魂附體?什麽叫鬼上身?就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樣子!

樓道裏這麽的陰暗,她就陷在這陰暗裏。皮膚蒼白,長發垂墜,表情陰鬱。他知道她已經二十六歲了,可眼前的這幅模樣,纖細脆弱,柔軟稚嫩,看起來還像沒長大一樣。

“你你你——”

方遲從呆若木雞的他的手中拿過煙和火機,自己叼上了,點燃,吐出一口煙氣。

“幫我查個Avatar。”

“……”

方遲一揚手,火機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Reboot稀裏糊塗地伸手接住了。聞到火機上隱約的香氣,Reboot恍然從夢裏醒了過來——

“我靠!”他大叫。

“怎麽?不配合?”

“不配合!”

“真不配合?”方遲的表情愈發的陰冷下來。

“你都死了——”Reboot嚷道,猛地聲音又低下來,賭誓般地道:“不配合,又不是十九局的人,配合個屁!”

方遲吸了兩口煙,又嫌那煙味苦澀,掐滅了丟在了樓道裏的煙缸裏。“Reboot,我還能過你們的門禁。十九局還沒銷我的檔案。”

Reboot立即摸出屁股口袋裏的對講機,摁開了,道:“門禁係統嗎?給我銷個號!882317!對!就是她!OK!”

方遲一手繞過Reboot的脖子捂住他的口鼻,一拳狠狠打在了他的肥厚的肚子上。Reboot無聲地痛哭起來,縮著頭蹲坐在了地上,熱淚盈眶。

“Reboot,我看到了盛琰的Avatar。”

她的聲音並沒有抑揚的起伏,可是Reboot分明聽出了其中的鬱憤。他細細想了一遍這句話,立即跳起來:

“盛琰他不是——死了麽?”

雖然知道方遲不會忌諱這個“死”字,可他還是沒底氣地放低了聲音。

Reboot是知道這些事的。他和方遲有著某種“孽緣”。他們的父母同在公安係統,從小在同一個院子長大,從小學到大學,都意外地在同一個班級。方遲的秘密,包括和盛琰的關係,除了她的母親穀鷹,也就隻有他知曉。

現在,他是Maandala公司的一個中層小領導,主要負責安全領域。因為和方遲、盛琰這些人的特殊關係,他被關鄴安排來專門與網安局的人打交道。

盛琰的事,他自然早有耳聞。

那一次淵火行動中,被拿為人質的梅莎逃脫,在追殺中沉入大海,失去蹤跡。盛琰作為行動指揮者被抓捕。犯罪分子似乎對臥底的梅莎——也就是方遲——格外仇恨,以盛琰的性命要挾網安局交出梅莎,哪怕是一具屍體。

那時候網安局也以為梅莎死了,屍沉大海,又能從哪裏找到她的屍身交過去?隻得一邊拖延時間,一邊展開對盛琰的救援。

然而那群犯罪分子窮凶極惡,給網安局直播虐殺盛琰的全過程,並給網安局空運過來了盛琰被切下的雙腿。盛琰的母親看到,當時就暈了過去。DNA驗證,完全和盛琰符合。

方遲的眼睛望向一邊。Reboot確認又確認,她的眼睛裏並沒有眼淚。他聽見她問道:

“屍體的靜脈還可以用來驗證嗎?”

“不可以,隻有活人可以……”

“那盛琰的Avatar為什麽還能上線?”

“……”

“為什麽?”

“我真的不知道啊!……”Reboot哭喪著臉說,抱著頭蹲了下來。他有限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沒有人教過他現在該怎麽做。他腦中一團亂麻,死去的方遲又活過來了,換了樣子。死去的人的Avatar也活了過來,誰又能告訴他究竟是為什麽?

方遲緩緩地蹲在他麵前,靜靜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忽的,她拿起Reboot的手,放到自己耳後。頭發底下那道長長的、扭曲如蜈蚣一樣的傷口,她指引著Reboot一點點摸下來。

“我活不了太久了,Reboot。”

Reboot摸著她的傷疤,手上發抖;聽著她的話,心裏發抖。“別這麽說,方遲,我好慌……”

然而方遲自顧自的說:“十九局讓我在家裏養傷,等死,不允許我再參加任何網絡安全行動。但我能這樣嗎?”

“我不信什麽輪回、六道、天堂地獄。我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所有的事,都要在我活著的時候解決。”

她猛地抓緊了Reboot的手:“Reboot,你幫我一下,我要查出來背後是什麽人在搗鬼,我不能放過神經玫瑰,不能讓盛琰白死。”

她的情緒被α抑製劑所節製,然而那強烈壓抑下的情緒,仍讓Reboot害怕地後退——

“不……不行……”

“真的不行?”她淡淡地笑了起來,像一朵被燒成灰的錫紙玫瑰。

“……”Reboot遲疑不決。

方遲轉著手中的小惡魔玩偶,輕描淡寫道:“你手裏纂了一大把公司的股票,就等著那幫證券分析師發布Maandala股票看漲的報告,伺機拋售——”

Reboot漲紅了臉爭辯起來:“這又不犯法!”

“這當然不犯法,但是給分析師拋出你們和Guest合作的假消息……”她輕柔地摸著小惡魔身上柔軟的絨毛,“這個玩偶挺可愛的,裝上一個錄音器,就更可愛了。”

“啊啊啊——”Reboot抱著頭大叫起來,“我們確實一直在嚐試和Guest聯係啊!不光是Guest,還有眉間尺呐!隻不過……”他小聲地說,“他們不理我們而已。”

“所以呢?”

Reboot軟了下來,嘟嘟囔囔抱怨道:“我辛辛苦苦賺錢,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吸血鬼老找我借錢?前幾天我還去了冷泉陵園你的墓碑前頭,想起你小時候的可愛,忍不住又大哭了一場……”

對於他這種溫情攻勢,方遲向來是不領情的。“查不查吧,你就說。給個痛快的。”

Reboot扭曲著粗粗的眉毛和嘴巴,沉痛著不表態。

“嗯?”

“我幫你這個忙,你也幫我一個。”Reboot終於開口了。但他猶豫了又猶豫,似乎難以啟齒。“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嗯……Maandala中出現了一種東西,剛出現的,我們想自己解決掉,但……所以……想請你幫忙調查一下……”

他說得含含糊糊的,方遲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現在Maandala出現了某種不太好的東西,但Reboot他們不想上報網安局。他們顯然有考慮到Maandala公司形象和股價的因素。淵火行動失敗之後,Maandala的安全性受到更多關注,他們不想往已經不堪重負的脊背上再加一根稻草。

“說吧,我需要判斷到底有多嚴重。”

*

年輕男子從MMA訓練館中出來,天已經全然黑了。街區中燈火通明,各色的燈箱廣告牌都閃爍著。首城中的人,無論貧窮還是富有,都不滿足於白晝的短暫。如果說白晝是屬於社會和他人,那麽華燈初上的時分,便是屬於自己的快樂時光。人們要盡情地享樂、盡情地釋放。

他戴著口罩,拎著那一塑料袋子的藥物,在街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身上被任家明打過的地方仍然隱隱作痛,但他判斷都是外傷,不足為慮。

“謝微時!”

一個低微的女孩聲音呼喚。他循聲望去,被一支塗著黑色長指甲的手拽住胸口衣服,拉進了沒有幾盞路燈的巷子裏。

“跟我來。”

謝微時被帶到了一間狹小的出租屋裏。是簡陋的平房,屋子裏隻有一張窄床,一個簡易衣櫃,幾個凳子和椅子,還有一個洗手間。

“丁菲菲,你不回家,就住這裏?”

被喚作丁菲菲的女孩身材高挑,被燙卷並染做漸變七色的頭發高高豎起,畫著濃濃的眼妝,眼角高高挑起。她長得很漂亮,但是眼睛裏透著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戾氣和凶悍。

謝微時打量著她,她今天裹了件軍綠色的大衣,這不像是她的打扮。她坐在床邊,解著扣子。脫掉大衣,果然裏麵穿著緊身的性感衣裙,包裹出她線條豐滿妖嬈的身體。

但是情況不太對。

謝微時皺起眉來。

出租屋中的燈光不算很亮,照在她鮮豔的衣服上,一片暗黑。

是血。

“你幹嘛了?”謝微時收起了剛才一副天下萬事,事不關己的樣貌,質問女孩。

女孩看了他一眼,眼睛裏仍然是一片冷戾陰暗。她把衣服掀起到肋下,隻見雪白的腰間壓著一片厚厚白白的東西,上麵還貼著紙。

她把那一片東西揭下來,竟然是一片吸滿了鮮血的夜用衛生巾,而她腰間,是一道長而猙獰的傷口。

“你有病吧?用衛生巾!不知道這東西是吸血的嗎?能拿來止血嗎?!”

“不用那玩意兒我用什麽啊?我能用什麽啊?!”

女孩大吼著,臉色有些發白,將他的怒氣置之於不顧,囂張地說:“接下來靠你了,謝微時!”

她直挺挺地坐在床邊。鮮紅的血液仍在流淌,順著她的腰臀滴到地上。

謝微時對她無語至極,洗了手,搬了個簡易板凳坐到床邊。他身形高大,站起來伸手將電燈拉下來,調整高度,正好吊到丁菲菲的傷口附近。

丁菲菲自覺地從床邊拿過來一個大鐵皮盒子,一打開,裏麵消毒酒精、醫用棉花、紗布等等一應俱全。

謝微時給她清理傷口,消毒。這道傷口是被一個碎啤酒瓶子劃開的,還好不太深,沒有傷到腹膜。但裏麵還殘留著細碎的玻璃渣。他稍微一碰,丁菲菲便疼得齜牙咧嘴,直抽涼氣。

“都是葷抽那幫人!玩什麽’冰裂’,就是拿個小U盤插在虛擬機上的那種,說看了巨爽,比吸毒還爽!老子才不信他們的邪!我不看,他們就打我咯!”丁菲菲破口大罵,憤怒得恨不得把葷抽那群人千刀萬剮。

謝微時讓丁菲菲打開手機強光,照著傷處,用鑷子一點一點把玻璃碎渣揀出來。

“你爸不是讓你別和他們來往嗎?你再這樣下去,遲早連命都會送掉。”

丁菲菲舉著手機,一聽便火冒三丈:“別提我爸!他眼裏就隻有他那個寶貝兒子!我出了事之後,他就一直嫌棄我、罵我不聽話、活該倒黴!——我還嫌他沒用呢!我不花他的錢!”

她的眼角泛出紅色,但她猛吸著鼻子,強壓住淚水,做出一副凶惡的樣子說:“我能不和葷抽他們來往嗎?沒他們我的生意從哪裏來?除了跳舞、陪酒,我還會什麽?難道讓我去陪別人睡覺嗎?!”

“你爸怎麽不心疼你?你之前出事,他為了籌錢,年紀這麽大了出來打比賽,還把腿打折了。”

“放屁!你們男人就隻會幫著男人說話!他那是為了給他得血友病的兒子籌錢!怎麽又扯到我頭上來了!”

謝微時不鹹不淡地說:“你愛聽不聽,我不是做善事的人,今天最後一次,以後別來找我。”

丁菲菲說:“我不信!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我不信你就這麽舍得!”

謝微時頭也不抬,仍然在細細檢查傷口裏還有沒有玻璃渣。他冷聲說:“我沒什麽舍不得的。”

丁菲菲盯著他戴著口罩,聚精會神的樣子,鹿一樣的眼睛漆黑深邃,忽然道:“謝微時,我突然覺得你要是做醫生,真是要迷死女病人。”

“你無聊不無聊?”

“你本來就是醫生啊。首大醫學院……啊,我小時候可想去了,聽說那裏出來的都是最厲害的醫生。如果我能去那裏上學,說不定能把我媽的病治好……”丁菲菲濃妝之下的一雙眼睛閃著迷離而向往的神采。“我一直想問啊,你都讀了五六年了,再堅持一下就是醫學博士了,怎麽就不讀了呢?”

“縫啊,我又不怕。”丁菲菲一副大咧咧的樣子看著謝微時。他會打局部麻醉藥,利多卡因。還有羊腸線、縫合針,這些東西別說是藥店了,萬能的網店都買不到,也不知道謝微時是從哪裏弄來的。之前她一直變著各種花樣自殺,割腕、捅動脈,她試過各種傷害身體的方式,那時候謝微時就準備了這樣一堆東西。大概他曾經是醫學生,有自己的渠道吧,丁菲菲一直這麽覺得。

縫針的時候,丁菲菲不說話也不動。倒不是她不敢,隻是她最喜歡這個時刻。謝微時一般不會在給她處理傷口的時候給她上麻藥,用他的話說,“會失去對傷口處理的精確性”,倘若裏麵還有玻璃渣,她感覺不到疼了,他可能也發現不了了。

但縫針的時候不疼。她喜歡那種被麻醉的感覺。謝微時拿著鑷子,在她身上穿針引線——那是她的身體啊,她感覺得到縫合針從她身體裏穿過,卻沒有丁點的痛楚,他帶給她的,多奇異的觸覺啊。這時候的謝微時和他平時不一樣。他平時不想說話的時候就笑,笑的時候她就覺得看不清他的真心。隻有在他認真的時候——看那細密整齊的針腳,才會知道他其實是個縝密的人。他縫得像藝術品一樣。拆線之後,會留下兩條均勻整齊的點陣,她覺得比紋身更酷。她看過其他人在醫院縫過的針,跟蚯蚓似的,又粗、又彎、又扭,醜得要命!她其實是高興謝微時沒有畢業的。這樣子他就隻有她一個病人。

縫得差不多了。他做最後的消毒和包紮。丁菲菲無聊,手上還握著手機照明,便拿塗了指甲油的腳趾去夾他的口罩帶子。

“噯,取下來嘛,屋子裏又沒有楊絮。”

謝微時對楊絮過敏,一到春天就不得不戴上口罩。她覺得這樣子讓他挺像個醫生。

還真讓她給摘下來了。鼻梁挺立,嘴唇在不笑的時候,嘴角也微微上翹,勾引人的樣子。

丁菲菲得意於自己腳趾的靈巧,又拿腳趾去夾他的耳垂。謝微時一把把她的腳打下來:

“有病啊你!”

丁菲菲撅撅嘴,“又不臭,我的腳可香了,你聞聞。”她笑嘻嘻地又拿腳去裝模作樣地扇他耳光。

謝微時笑著把她的腳推開。“別鬧了。”

丁菲菲見他笑了,知道他並不生氣。其實她發現一般隻要她開心的時候,不管她怎麽無理取鬧,謝微時都會笑,這種笑反倒是真心實意的,她看著,也會挺喜歡。

謝微時站起身來,把電燈調回原處,說:“我走了。”

丁菲菲看著那一堆人凝血因子的藥,忽然有些嫉妒。她一雙腿很長,一張一夾,便把謝微時圈住。

她仰著頭,“能不能留下來陪我?”

“不能。”他掰開她緊夾著他的雙腿。

他向門口走去,丁菲菲忽然問:“你有女朋友嗎?現在?”

“沒有。”

“上一個還是醫學院那個嗎?”

“是。”

“謝微時。”

“嗯?”

丁菲菲停了一下,語氣低了下來:“你明天還來給我換藥嗎?”

謝微時站在門外,轉身回頭,看著丁菲菲,“來。睡吧。”

他給丁菲菲把門鎖上了。

丁菲菲一個人在屋子裏,又哭又笑,像一場獨角戲。

她躺倒在**,麻藥的勁道開始過去,傷口開始疼痛。她的眼淚慢慢流下來。拉開胸衣的夾層,她摸了幾張一百塊的紙幣出來,塞在枕頭裏的一個小盒子裏。這些紙幣上有些已經沾上她的血。

那個小盒子裏有一張銀行卡,一些散的百元紙幣。還有一張小紙條,用不太整齊的字跡寫著:

如果我死了,給丁愛

密碼是媽媽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