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葬禮

“唔——”

伴隨著一聲壓抑的痛哼,方遲撲倒在地。整片胸膛遭遇重擊,所有肋骨都像斷裂了一樣。

該死。

竟然沒有想到在墜落前首先關閉力反饋係統。

耳後本來已經差不多痊愈的傷口又開始劇烈疼痛,痛到她眼前一片昏暗。

口中有隱約的鐵鏽味。

又出血了嗎?……

她本來想利用Maandala中的一個小bug脫身,那棟高樓下,正好是兩個陸地模塊的邊緣交界處。隻要她掉落的位置足夠準確,就能夠穿過那兩片陸地模塊,毫發無損地抵達另外一個位置,類似於空間穿梭功能。

然而那個該死的冒充者。

或許他是隻想阻止她跳樓,然而那一抓一提,讓她偏離了原來設計好的掉落位置。

砰!

她重重撞在了堅硬的大地上。雖然按照Maandala的力反饋設計,自由落體衝擊力被設定了一個不會致使用戶本身受到嚴重物理傷害的極限值,然而這一下從三十多層高樓掉落的衝撞,對她這樣一個重傷初愈的人來說,不啻一次死亡打擊。

腦子開始變得昏沉、模糊,身體仿佛陷入了柔軟的沙子裏……沙子裏很溫暖,一直下沉……下沉……

……是要死去了嗎……

這不正是她六個月以來所期冀的結果嗎?

死去了,就可以徹底擺脫盛琰的死給她帶來的無止境的噩夢,就可以徹底擺脫這一具千瘡百孔的肉身了……

死去,是徹底的解脫,是一切痛苦的終結……

可是模糊的視線中,她的手,她的手為什麽還在顫抖地摸向那個紅色按鈕?

為什麽?……

失去意識前,方遲的腦海中毫無來由地閃過一句話——

我們對於生的執念

卻是日深一日

……

方遲睜眼,滿目熟悉而無聊的雪白,一如幾個月前她剛蘇醒過來的時候。

在這種地方待久了,也不知會不會得雪盲症。

她歎了口氣,無力地閉上雙眼。她希望這一切是一場夢,哪怕是在虛擬世界中也好。然而這個世界太過安靜,安靜到她的一切觸感都被無限地放大,無休止地提醒她這個世界的真實。

消毒水的氣味彌漫鼻腔,她變得三分迷醉,其中間雜著屬於酒精的冷感,碘伏的鏽味,還有雙氧水的刺激,種種氣味交織在一起,她把它們想象成一杯雞尾酒。

身邊的監護儀器傳出滴答聲,還似乎有電流經過時哧啦啦的聲響,透明的藥水在墨菲滴管中一滴滴墜落,氣泡咕嚕嚕地滾進吊瓶中……這些聲音在她耳中都是那麽的鮮明,像煮沸的一鍋水,喧鬧得她無法入眠。

又昏迷多久了?

方遲倏然坐起來。這裏還是那個特護病房,梅林醫學重症研究中心的特護病房。

整個病房中隻有她一個人。床邊的卡片上記錄著護士上一次來查房的時間:九分二十三秒以前。依照過去的經驗,護士會每隔十五分鍾前來觀察她一次,那麽她有五分三十七秒的時間逃出這座大樓。

方遲有條不紊地戴上消毒口罩,換上棉布鞋,拔掉針管,按住針眼走了出去。醫院的病號服是清一色的淡藍色和白色條紋,十分寬大,可以充分地掩蓋住她纖瘦的體型。她身高一米六五,根據首都女性身高的最新統計數據,她正好落在正態曲線最高的位置。隻要戴上口罩,撕掉帶有電子芯片的腕帶,想要在人群中發現她,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梅林醫學重症研究中心的醫療水平位居世界前沿,盡管整體人口在減少,慕名前來梅林中心求醫的病人卻越來越多。梅林中心新擴建的大樓寬敞明亮,設施先進,病人、醫護人員有秩序地在其中穿梭往來。

方遲在大樓中從容行走,像正常病人一樣,她的目光不斷落向各個診區中分布的醫療電子屏。電子屏上播放著各種健康科普與就醫指引,最多的就是遠程診療介紹——整個國家已經步入老齡化,老年病患和慢性疾病越來越多,為了減輕就診壓力,醫院正在大力推廣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遠程診療手段。

“眾所周知,虛擬現實醫療手段近兩年在精神疾病的治療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但虛擬現實本身是一把雙刃劍,最新研究數據表明,隨著虛擬世界深度普及,精神類疾病的發病率也在快速攀升,二者之間存在高度正相關性……

“我們‘神經玫瑰(Neurose)’公司多年來致力於神經科學、精神醫學等領域的深度研究和藥品研發,目前已經將研發重心集中在虛擬現實所導致的精神類疾病上麵。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

啪。

不知是誰的玻璃器皿掉到了地上。也許是一個輸液瓶,也許是一個試管,水花和玻璃破碎四飛。

方遲心中有什麽地方也緊跟著碎掉了一塊,大壩決堤,洪水滔天。

她站在那塊顯示屏前,忽的抬起拳頭,狠狠砸向屏幕上那個西裝革履的演講者。一下、兩下、三下,屏幕如蛛網一般裂開。四下,五下,演講者終於從屏幕消失。鮮血滴到地上,保安奔過來,被人伸手攔住。

一個護士從住院區跑了過來,焦急地說:“對不起何主任!都是我不小心,沒有看好患者。我這就帶她回病房!”

“別過去!”何心毅拉住她,“很危險,血樣檢測已經出來了,她體內α抑製劑的血藥濃度趨近於零。失去藥物控製,她現在很容易出現暴力和自傷行為。”

“那怎麽辦?”

“我去就行。你去心理醫學科聯係一下寧主任,一個小時後安排一個重度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安撫治療。”

“是!”

方遲定定地看著破碎的顯示屏,雙眼中幾乎能噴出烈火。

剛才,神經玫瑰公司的CEO祖楓正在台上講演,台下不時掌聲雷動。半年時間過去,盛琰死了,她身心的創傷那麽巨大,十九局付出的一切努力全都付諸東流,而神經玫瑰還是安然無恙。祖楓依然神采奕奕,口若懸河,他背後大屏幕上,折線圖顯示神經玫瑰的精神類疾病藥物全球銷量在近年內大幅攀升,三年複合增長率竟然達到120%!

謊言家。

毒瘤。

天使外衣下的路西法。

殺害盛琰的凶手!

祖楓,我絕不會放過你——

方遲張開的五指曲起,狠狠扣死。手背的傷口裂開更深,鮮血沿著手指淌下去。

“小貓兒。”

溫和的、令人心生暖意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方遲悚然一驚,卻像被蜂針蟄了一下,頭也不回地狂奔開去。

十分鍾後,方遲在醫院四個保安的護送下,回到特別病房。她歇斯底裏地掙紮,隻換來雙手雙腳都被醫用織帶固定。隨著手腕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冰冷的感覺沿著血管蔓延而上,她頓時覺得喘不過來氣,心髒重重落下,再也動彈不得。

她圓睜雙目,不甘心地死盯虛空。

良久,一個人來到她病床邊坐下。——病床下陷3.5厘米,估算此人體重68kg左右。萬分熟悉的數字,萬分熟悉的似乎還帶有迷幻感的麻醉劑的苦澀氣味,和這個病房一樣令她感到又排斥又無能為力。

“到底是年輕人,恢複得夠快啊,小貓兒。”長長的頭發被人從被子裏輕輕地扯出來,又輕輕捋順。

聽著“小貓兒”這個頗帶慈愛的稱呼,她一動不動,目光呆滯。

“私自停藥六天了吧?”

方遲無動於衷。清清楚楚寫在化驗單上的事實,不需要她語言解釋。

“老老實實吃了一個多月的藥,覺得我放鬆警惕了,就黑掉了我放在你家中的藥物服用監控儀。把我開的藥丟進魚缸,監控儀還傻乎乎地每天給我推送一條你已經吃藥的信息。”

方遲眉眼一動,轉向對麵的人。她整個人都十分纖細,眉是細細的,鼻子是細細的,嘴角也是細細的,白皙皮膚給人的感覺,也異常纖細。她的目光中有一種神經質的敏感,整個人像一個薄如蟬翼的、一觸即碎的玻璃樽。但隻有對麵的人知道她有多強韌,又有多大的攻擊性。

何心毅頭發灰白,麵容睿智慈祥,整齊的白大褂也被他穿出了翩然風度,六十出頭的人,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

他是方遲的主治醫生,國內乃至全世界最頂尖的腦科學和神經生物醫學專家,也是她的繼父。

“為什麽逼我吃藥?”雖然剛被注射了鎮定劑,她閃爍不定的目光中仍然充斥著躁動不安的危險因素。她掙紮了一下,又癱軟地躺了下來。

“睡覺,睡覺,除了睡覺還是睡覺。沒有力氣走路,沒有力氣說話,甚至都沒有力氣哭和笑。你讓我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她的頭又轉過去,空茫地看著雪白的天花板。“我不是精神病,不要給我吃鎮定劑。”

“小貓兒……”

“不要叫我小貓兒。”她毫無生氣地打斷,拒絕一切帶有感情色彩的稱呼。

何心毅輕輕歎了口氣,稱呼她的本名:“方遲。”

方遲沒有說話,他接著以輕緩的聲音說道:“神經玫瑰在你耳後植入的那枚跟蹤器,很深、很精密。我們猜測有幾根電極和你的神經係統相連。你逃走的時候將跟蹤器強行摳挖下來,已經對神經係統和大腦造成了一定損害。雖然已經對你進行了幾次手術,但傷害是不可逆的,我們目前——”何心毅停頓了一下,坦白說:“也很難做到盡善盡美。”

方遲似乎早就接受了這一切,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隻是低聲問:“我還能在正常的狀態下保持多久?”

“隻要你好好吃藥……”

“必須一直依賴α抑製劑嗎?”

“是的。而且——”何心毅沒有隱瞞,“情況還會繼續惡化,藥物隻能延緩進程。但好消息是我相信我們治療手段的進步會快過病情的惡化。”

他溫和地規勸:“聽話,乖乖吃藥,好不好?”

方遲側過頭望向窗外。這間病房的窗子是密封的,外麵陽光極好,明亮耀眼,在病房內投下大片光斑。一棵高大的白樺樹探到窗前,似乎十分好奇地想要進來似的,幾片碩大的綠葉緊壓在窗玻璃上,白樺樹皮白得發亮。

空中似乎有什麽白絨絨的東西在飛,是柳絮。方遲突然想起來,原來已經是春天了。

“好。”她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

何心毅又守了她許久,確認她已經徹底平靜,才悄無聲息地起身,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時,聽到方遲的聲音:“……謝謝你幫我照顧媽媽。”

對他的稱呼依然含混不清,但她還是頭一次這麽坦誠地感謝他。何心毅敏銳地覺察出方遲語氣的異樣——像是在提前托付一樣。

方遲是遺腹女,生父在她還沒出生時就殉職了。方母一個人帶大她和姐姐兩個女兒,拒絕一切外人的幫助,頑強到近乎偏執。

他陪伴方母多年,但也直到方遲十二歲之後,方母才肯接受他。

在母親那種偏執狀態下成長起來的方遲,性格中也難免埋藏著強烈的偏執因子。受到創傷之後,這種激烈和極端就徹底地暴露了出來。

但她能在半昏迷狀態按下緊急求救按鈕,說明心中依然有極強的求生意誌,盡管這種意誌,更多是因為想要為盛琰複仇。

何心毅的腳步沉重地一頓,終於還是抬足走了出去。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控製方遲的病情,以防她因為失控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相信我,方遲,隻要好好活著,一切都會變好的。”

……

心理治療室中,舒緩的音樂聲響起。

之前的心理治療一直是何心毅親自來做,今天改成了和何心毅相熟的同事寧大夫。何心毅不在,對她的監護卻更加嚴厲。兩個醫院保安將她一路“護送”到心理治療室,並守在外麵。

做音樂放鬆治療的時候,治療室的燈是關掉的。門口開關的紫光一閃一閃,牆根上“安全出口”發出淺淺的熒光。

古典音樂對方遲一丁點作用也沒有,現在她的大腦皮層極其活躍。

該走了。

時鍾最短的那根指針,已經劃過了一點。

再不走,就趕不上了。

她腦海中將醫院的逃走路線再演練一邊,深吸一口氣,悄無聲息的站了起來。脫掉鞋子拎在手裏,躡手躡腳靠著牆邊緩慢行走。

音樂仍然在播放。催眠的男聲像樹懶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

“想象你頭頂有一束明亮的光,光是溫暖的,照耀你的全身,你的全身,都感到無以倫比的溫暖……”

寧大夫仍然坐在對麵沒有動靜,他習慣性地與患者一同閉上眼睛,進行冥想。

何心毅和寧大夫他們都沒有想到,方遲的體能恢複比他們想象的要好。雖然鎮定劑讓她情緒平複,卻還能保持足夠的行動力。

方遲吐出那口氣,猛一腳踹開門,箭一般地衝了出去。

翻下手扶電梯。

從人來人往的急診區穿過去。

小門。

大門。

醫院門口總是不乏出租車的。

“師傅,去冷泉烈士陵園!快!”

這一天,是盛琰的葬禮。

也是她的葬禮。

……

冷泉陵園在城市西郊,群山之下。山上生長的都是落葉喬木,冷泉烈士陵園中則遍植鬆柏。四季輪回,群山之上秋葉斑斕冬木凋零,唯獨烈士陵園是一抹永遠不變的蒼翠。

冷泉烈士陵園對公眾開放,方遲打車趕到時,陵園門口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其中有相當大部分是媒體記者,他們同其他前來吊唁的人一樣,胳膊上圍了黑紗,胸口佩戴白花。

身穿黑色作戰服、頭戴墨鏡的特警警衛四處可見,筆挺站立。

所有人要麽保持沉默,要麽低聲交談,整個陵園中彌漫著沉重的氣氛。

方遲繞開了人群。葬禮很快就要開始了,她爬到附近的山坡上,選擇了一個視野好的位置,遠遠觀望。

早春的風還很大,卷起她細軟漆黑的長發,纏繞在身邊側柏布滿鱗片的枝葉上。她粗暴地把頭發扯回來,塞進風衣的領子裏,斷了幾根也在所不惜。

距離葬禮現場的距離剛剛好,她戴上一個無線耳機,打開開關,耳中立即傳來雜亂的噪音。她耐心地調節,聲音很快變得清晰。

“手機都關了吧?”

“來的路上就關了。這種場合,我也不希望受到打擾。

是她的母親穀鷹和繼父何心毅。

很好。這樣寧大夫想要打給何心毅報告她的逃跑,何心毅也接不到了。

一周前何心毅給她做完心理治療後,她送給何心毅一個碳纖維領帶夾。領帶夾設計簡潔,鐫刻著一枚柳葉刀,沉穩肅穆,很適合佩戴在黑色的領帶上。

何心毅每年都會送她生日禮物,每一次都別出心裁。她不願意欠何心毅的人情,於是每年也會給何心毅回禮。這一年何心毅的生日她在重傷昏迷中度過,所以補送了他這樣一個生日禮物。

她看到何心毅非常高興地收下了,可想而知,他認為這代表著方遲情緒狀態的好轉。

但領帶夾中裝著一個微型近場竊聽器。

何心毅是一個很注重儀表風度的人。春天風大,他一般會用領帶夾。方遲注意過,他過去的領帶夾,總是會和領帶、衣服保持顏色和紋路上的匹配。

參加葬禮,他必然會穿純黑的西服,戴黑色的領帶。

那麽送他一個和黑色領帶相搭配的領帶夾,就很合適了。

“她不會從醫院逃出來吧?”

母親果然問了。母親很少提起自己的名字,總是隻用一個“她”替代。

可能母親比較忌諱自己的名字吧。這個名字是母親取的,母親從來沒有解釋過這個名字的意義,但方遲心裏很明白,“遲”,是她來晚了,都沒有見上親生父親一麵。

在母親心中,父親的選擇從來沒有錯,父親的犧牲也是宿命。隻是她,來晚了。

“我都安排好了,方遲剛被注射過鎮定劑,逃走的概率很低。”

“確定萬無一失?她很狡猾。”

真是知女莫若母。

何心毅的聲音中帶了苦笑:“為什麽一定不讓她來?她有知情權。就算她不來,後麵在媒體上也能看到。十九局這次的淵火行動犧牲一名警員,一名臥底,一無所獲,是成立七年以來最為失敗的一次行動。十九局向來都是爭議最大的一個組織,媒體的報道不會少,恐怕還少不了深度文章。”

“盛琰現在是她最大的心理障礙。”母親冷漠地說,“她和盛琰本來就不應該開始。現在既然盛琰都去世了,她就應該和盛琰徹底結束。盛琰的父母都來參加葬禮,我不希望他們相見。”

母親說的沒錯。

即便現在身體裏有藥物在起作用,“盛琰”這兩個字仍是一把無往不利的尖刀,每出現一次就在她心上劃下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

“你對方遲的要求太苛刻了,人都是有感情的,哪能人死了說結束就結束?她現在的症狀,除了器質性傷害之外,情感上的壓抑也是很大一方麵,你知道嗎?”

何心毅的口吻變得嚴厲,母親的語氣卻依舊強硬:“她總覺得盛琰的死有她的原因,這種無法下定論的事情,誰能開導得了她?既然開導不了,那就隻能盡可能讓她遠離,時間久了,自然也就忘了。”

“時間真的能讓她忘記?你也不想想,當年方遲的父親去世,你花了多少年才走出來。”

母親的聲音明顯一滯,說:“她生來就注定要走這樣一條路,生離死別,她都要學會承受。她不應該像我這個做母親的這麽無能。”

“沒有什麽‘生來就注定’,穀鷹。”

“這是她父親的遺願。”

“遺願就能左右她的一生?你對方遲的教育,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

“這麽多年了,您還要和我爭辯這個問題嗎?”

“……”

他們的對話,最後總是會回到這個原點上。何心毅這樣一個儒雅溫文的人,會和母親這樣偏執的人走到一起,也真是一個奇跡。

或許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求一個人,一個能夠彌合自己本性中所缺失的那部分的人。

葬禮開始了。

剛才打車過來,路過天文儀器店時她停下來買了一個望遠鏡。

碧綠的草坪中,站滿了穿著黑色衣服的人,黑色臂紗,白色花朵,十九局的人都在,她都認識。人是物非,恍如隔世,這麽近,她卻不能再往前一步。

透過鏡頭,她看見了自己的黑白照片。

時隔六個月,再看到這張臉時,竟然覺得陌生。

“梅莎,女,16年1月正式加入網絡安全局,在數個虛擬網絡非法交易組織中擔任臥底。19年10月2日,在緬甸撣邦執行任務時不幸犧牲,享年25歲。”

擴音器中,傳來十九局局長史崢嶸粗礪而沉重的聲音。

母親和何心毅站在人群最外側,她從竊聽器中聽不見場中人的啜泣聲。但望遠鏡裏,一名麵目平凡的中年男子扶著一個哭泣得幾乎要暈倒的婦人。婦人臉上有著清晰可見的悲傷。

那是“梅莎”的“父母”,兩名易容之後的十九局成員。

籌備成立十九局時,迫切需要精通網絡的警力加入,恰好她在警校念的是信息科學專業,又有在母親安排下從小受訓的經曆,毫無懸念地被十九局局長史崢嶸一紙特批要了過去。那時她尚未完成學業,隨後被以梅莎的全新身份安排到首大學習。

她做了虛擬網絡非法交易將近四年的臥底,搗滅了一個兒童色情組織、一個器官販賣組織,協助偵破金融信息販賣、國家機密情報信息傳遞等案件十來宗。最後,折在神經玫瑰手裏。

“盛琰,男,14年網絡安全局成立伊始加入,參與了曆次重大網絡安全案件的偵破,功勳卓著。19年10月2日,在緬甸撣邦執行任務時不幸犧牲,享年27歲。”

盡管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方遲仍不敢用望遠鏡去看盛琰的照片。

看著五彩繽紛的照片化作黑白兩色,看著三維世界中活生生的人化作二維世界中的一幅靜態影像,是太過殘忍的一件事。就像彩色的肥皂泡在破裂之際,所有的絢麗都會化作灰白。

在她的記憶中,盛琰的樣子依然是那麽的鮮活、靈動,他的笑容像中天的陽光一樣奪目,又怎麽會化作一張枯槁的遺像?

不會的,那是虛假,她不想看。她移開目光,眼睛裏卻沒有淚水。在α抑製劑的作用下,她連哭泣都做不到。

望遠鏡中,盛琰的父母、弟弟、弟妹都在垂首掩泣。不久,母親厥倒在地,父親和弟弟、弟妹都過去攙扶。白衣的急救人員飛快抬著擔架過來,將他們帶了出去。

葬禮結束了。

媒體記者們沒有放過難得露麵一次的網安局局長史崢嶸。

“請問史局長,能否披露一下淵火行動的詳細情況?所涉及的究竟是什麽犯罪案件?所涉及的犯罪組織、嫌疑人究竟有哪些?是否與國際刑警合作?”

“請問史局長,為何本次葬禮上沒有兩名犧牲探員的遺體?他們的遺體是否運送回國?聽說盛琰烈士被切下的雙腿被冷藏空運了回來,請問這個傳言是否真實?”

“請問史局長,本次淵火行動直接導致兩名骨幹成員犧牲,網安局是否有失職行為?聽說盛琰的直接上司盛清懷目前已經停職接受調查,請問這種處分是否意味著網安局認為他應該為這兩名探員的犧牲負直接責任?請問網安局這種行為是否屬於推卸責任?”

“請問史局長,為何要派梅莎這麽年輕的一個女孩擔任如此凶險的臥底工作?”

“請問史局長,網安局去年在淵火行動上的投入高達全年總預算的三分之二,然而至今一無所獲,網安局是否欠納稅人和國家一個解釋?”

“請問史局長……”

耳機中,方遲聽見何心毅歎息說:“葬禮剛結束,人都還沒散,這些記者就等不及了。”

穀鷹說:“史崢嶸作風硬派、固執,拒絕召開記者發布會,記者們能和他當麵對話的機會,也就隻有這裏了。”

“現在的記者都這麽犀利?世道真是變了。我們年輕的時候,誰敢這樣和史崢嶸這種級別的人這樣說話?”

“十九局從成立開始就很受關注。淵火行動失敗後,要求將十九局從國安局屬下獨立機構劃歸公安部的呼聲變得越來越大,史崢嶸壓力很大。記者們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所以大膽要求輿論監督。”

何心毅不解地問:“十九局隸屬國安局或者公安部到底有什麽區別?”

穀鷹難得有解釋的耐心:“你做科研做得太投入了,這些事情也不清楚嗎?隸屬國安局,十九局就有權保持一切活動的高度秘密性;劃歸公安部,十九局就必須每年向公眾發布白皮書,公開披露一切信息。”

何心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什麽,說:“十九局發給你的那個錄像,你刪除了嗎?那個無論如何不能讓方遲看到。”

“知道,早就徹底刪除了。”

“那就好。我聽說盛琰死亡過程的直播在暗網中短暫開放過,方遲現在太脆弱了,我擔心她看到那段錄像會精神崩潰。”

“史崢嶸安排人在網上做了掃**,她不會看到的——你換了新領帶夾?”

“哦,上周方遲補給我的生日禮物,一忙就忘了跟你說——”

“嗞”的一聲,信號斷了。母親不愧是和生父相處多年的人,反偵察能力非同一般。

方遲撩起圍巾,圍住大半邊臉,收起望遠鏡快步走下小山坡。

途中險些與人相撞,抬眸一看,是個帶著炭灰色消毒口罩和一頂黑色棒球帽的年輕男人。雖然看不清臉,卻能分辨出年紀和她相仿。個子很高,微黯著一雙眼睛,隱忍沉靜,像森林清晨濃霧中佇立的一匹鹿。

是誰會和她一樣出現在這裏?

被母親抓到她給何心毅上竊聽器是個麻煩。方遲無心在這裏久留,隻向那個年輕人多投去一眼。然而他的目光也正落向她,帶著不動聲色的犀利。方遲心懷疑慮,移開目光,攏了攏風衣,頂著風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