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聖玫瑰福音

謝微時一進史崢嶸的辦公室,大門就被緊閉了起來。

方遲被擋在外麵,不讓進去。

她腦子裏閃過很多東西。

眉間尺布下這個局,原本要陷害的是謝微時。隻是陰差陽錯,她一腳踩了進來。若不是謝微時回到家發現她不見了,及時追過來阻止,一切將不堪設想。

倘若入這個局的是謝微時,那麽後果很可能隻有兩個:

盛清懷殺了謝微時。

謝微時殺了盛清懷,最終被判處死刑。

遊戲發生的夏宮就在十九局旁邊,謝微時將插翅難飛。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謝微時終將難逃一劫。同時被拉下水的,還有盛清懷。

這個眉間尺,究竟為什麽要如此針對謝微時,一定要置他於死地?

而另一個問題是:謝微時出門做什麽去了?究竟什麽事情會比眉間尺的“Find Me”更能吸引他?

方遲隻能想到三個答案:龍震,盛琰,和wither。

謝微時這幾天變得如此反常,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情,而這件事情,他不想同她講。以她的性格和在十九局養成的職業習慣,她不太喜歡從被人嘴裏直接撬東西,逼供是走投無路的粗暴選擇。

她絞盡腦汁地想著,她是不是遺漏了什麽問題?有什麽線索是她忽視了的?

她沒有想起這幾日的什麽事情來,卻想起了一個頗為久遠的、還未解決的一樁懸案——

當年善澤被害,他名下的血液技術專利被轉讓給了一個名叫Sergey的人。從之前wither極力想要謀害善澤來看,這個Sergey,很可能就是wither本人。

那麽,wither究竟想要的是怎樣一項技術?這個會不會和wither接下來的計劃相關?

方遲去敲史崢嶸的門,出來的卻是謝微時。謝微時幫她把額前的碎發理順,道:“我有些話要和史崢嶸說明白,你先回家,我回頭再和你講。”

他直接堵住了她的問號,方遲忍了一下,問:“他又想說服你加入十九局?”

謝微時笑了笑:“沒有的事。你們不是有規定,嚴禁同事之間戀愛結婚的嗎?”他說的聲音挺大的,辦公室裏傳來一聲咳嗽,方遲覺得臉上竟然燙了一下。

方遲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何心毅家裏。何心毅領導的無創腦機接口技術獲得突破之後,陸續被數個國際學術會議邀請進行宣講,昨天剛飛回國。雖然何心毅目前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腦神經科學,但對其他醫療領域,例如血液技術,也有一定了解。方遲想和他聊一聊,或許能有所啟發。

到何心毅家的時候,他剛剛晨練回來,雖然連日舟車勞頓,但仍然精神不錯。母親穀鷹也在何心毅家裏,正做好了早餐,燉了熱騰騰的龍骨湯給何心毅滋補身體。

何心毅見到方遲,雖意外但十分開心,細細詢問了方遲這段時間的身體狀況,又多盛了一碗湯給方遲。

“既然局裏給你放了假,你就趁機好好休養身體,謝微時那孩子我已經見過了,很好,萬一到時候我不在了,他也能代我照顧你。”

“瞎說什麽!你才多大年紀!首城人均壽命80歲,何老師您還差得太遠!”穀鷹斥責。

方遲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她自己心知肚明,她以正常的狀態活下去的時間,或許還沒有何心毅長。但她現在已經學會了不去想這些,和謝微時在一起有一時的歡喜,那就是一時的歡喜,有一日的趣味,那就是一日的趣味。

何心毅說:“下次你再過來,就帶他一起來,也讓你媽媽見一見。”

方遲說:“好。”

於是又寒暄一些家常。方遲問起關於善澤的事情,何心毅卻有幾分詫異:

“這個人走的都是些野路子,在醫學界的口碑也不算好,別說沒什麽學術成就,專利技術也沒聽說有。哦,倒的確有一項技術還真是和他關係很大——Maandala,你們每次登錄Maandala所用的那個靜脈識別,他是最早指出商業應用的人之一。但這個技術本身難度不大,前兩年據說他在這方麵的研究又有新的進展,但具體內容就不得而知了。

方遲猛然想起,善澤臨死之前,望著她和謝微時口中念叨著的一個字,就是“靜”,他舉著手臂,想要做出什麽動作,事實上和登錄Maandala的姿勢也非常接近。所以說,wither殺死善澤強取豪奪來的技術,極有可能就是和登錄Maandala時所用的靜脈識別相關的技術?

Wither到底有什麽目的呢……

倘若真是和Maandala有關……方遲隱約隻覺得風雨欲來。這時聽見穀鷹問道:“這段時間一直打電話騷擾你的那個公司,今天給你打了嗎?”她是問何心毅的,方遲卻神經敏感起來,望向何心毅。

“打了,怎麽沒打?我也不是老好人,跑步的時候直接給罵回去了。不去!怎麽可能去!我都在一醫院待了多少年了,多少機構邀請我我都沒走,更別說一個國外的公司了!”

“有公司想挖心毅叔?”

“我研究這個領域幾十年,坐了那麽久的冷板凳,沒想到臨老來,倒成了香餑餑。我的這項研究,在我看來是公益項目,全民項目,而不是給一家公司獨享。”何心毅一勺一勺不緊不慢地喝著湯,他修身養性多年,早已淡泊名利,寵辱不驚。“邀請的公司不少,我都給拒絕了。但有一家公司特別的執著,從一個國家追到另一個國家,連我現在回國,都還在鍥而不舍地打電話。拉黑一個號碼,又換一個號。小貓兒你說說,這是怎樣一種精神?”

“有沒有誠意,還得看開多高的報酬。”方遲不太經意地說。

何心毅爽朗地笑了起來:“我早就不在乎錢了,要不然,還真容易心動。”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個“六”的手勢。

“六百萬?”

何心毅搖頭。

“六千萬?”方遲有些驚訝。

“美金。按年簽約。”

“……”方遲震驚了一下,“什麽公司這麽財大氣粗?”

“挺奇怪的一個名字,聽起來也不想是做醫療的。我想想……”何心毅點了一下桌子,“Strose Gospel。”

“怎麽拚寫?”方遲的聲音微微顫抖了起來。

“S-T-R-O-S-E——”

方遲猛一下站了起來。

*

Strose Gospel。

這該死的什麽名字!St.Rose Gospel,聖玫瑰福音!這個wither究竟是有多自大狂妄,竟然在玫瑰前麵還加了一個“St.(聖)”字!

而正是因為他將St.和Rose連寫在了一起,之前她和謝微時將rose單獨作為篩選標準,並未能將這家公司篩選出來!

方遲回到謝微時家中,用他編寫的爬蟲程序,飛快地挖掘著這家公司的信息,信息不多,但已經足夠有效——

注冊時間:今年1月初

注冊地點:薩摩亞

法人代表:Sergey

主要業務範圍:神經科學及腦科學相關技術開發與醫療應用。

就是它。

就是它沒跑了。

Sergey就是wither。

方遲注意到,在抓取內容中,幾乎沒有關於這家公司的任何新聞報道,所以除了薩摩亞注冊公司數據庫之外,沒有任何有效的文字信息。

但,謝微時編寫的程序抓取到了一些證券交易所交易數據。

這些數據顯示,在OVR遭遇產品安全危機,股價**之際,聖玫瑰福音一直在悄無聲息地購入OVR的股票。從目前的交易所網站上可以看到,聖玫瑰福音公司已經差不多控製了OVR 30%左右的股權。

隻是現在人們的注意力都被OVR的產品醜聞、眉間尺、神經玫瑰等的各種新聞所吸引,“冰裂”和“蛹”給人們帶來的心理衝擊尚未淡去,OVR已經成為一個尚未緩過氣來的喪家之犬,又有幾人會關注到它背後悄無聲息的股權變化呢?

方遲立即去聯係Reboot。然而無論是Maandala,還是電話,還是郵件,全都無人回應。她又去聯係Maandala安全部門的其他人,一樣的結果。

方遲有一種陷入真空的感覺。不太真實,不太良好。

這種情況太不可能了。Maandala的安全部門,是全天候在線,對十九局的傳訊,從來都是第一時間應答。

現在,他們就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樣,陷入了一片死寂。

謝微時還沒有回來。方遲直接通過十九局特別渠道,聯係洪錦城。

“請即通知Maandala,讓他們防備基於靜脈識別登錄的漏洞。另外,需要調查一家名叫Strose Gospel的公司……”

“方遲——”

洪錦城略顯沉重的聲音在另一頭響了起來。

“我剛要聯係你。有一件很嚴重的事情發生。”

方遲一頓,洪錦城的意思是,她所說的事情從重要程度上應該讓位於那件事。但她並不認為聖玫瑰福音對Maandala的潛在威脅重要性低,於是問道:

“有多嚴重?”

洪錦城沉默了一下,艱難地說:“黑色預警。”

方遲一時難以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十九局內部有一套突發事件預警分級係統:按照危害程度等標準區分為五個等級,從高到低依次為黑色、紅色、橙色、黃色和藍色。然而方遲加入十九局這些年來,至多隻見過一次紅色預警。而黑色預警,是從未有過的事。

“什麽情況?”

“Maandala中,爆發了從未見過的傳染性病毒。”

“Maandala,就要被毀滅了。”

*

病毒。

這在方遲的印象中,似乎是一個非常古老而遙遠的名詞。

她也是經曆過個人計算機(PC)興起的時代的,盡管那時候年紀不大,卻也知道在那一個互聯網還宛如一片西部世界的時期,各種電腦病毒大行其道,甚至連Sin這種老派黑客,最早暫露頭角,靠的就是做木馬病毒。

那個時候的互聯網,就是一個詐騙的天堂。

但隨後,網絡用戶的擴張帶來大量紅利,商業利益驅動規則的誕生,規則形成秩序,秩序構建生態。大量黑客被收編,或者搖身一變,做起了正當生意。做病毒的開始做殺毒軟件,做地下博彩的開始做互聯網金融……除了用來炫技沒有其他用處的病毒,也就漸漸銷聲匿跡了。

在現在這個虛擬現實大行其道的世界裏,處處歌舞升平,紙醉金迷,又還有幾個人記得起“病毒”這兩個字的存在?

但它從來就沒有滅亡過。

“這種不知名的病毒於45分鍾之前被大量用戶報告,根據Maandala官方分析檢測,這種病毒應該是在53分鍾之前集中爆發,爆發點主要分布於Maandala各大陸板塊Avatar密度在10000以上的城區。”

方遲不顧洪錦城的警告,登錄了Maandala,坐上穿梭列車直奔向距離她最近的爆發點之一:千葉城。

“根據目前的觀察,這種不知名的病毒並不作用於Maandala係統本身,而隻作用於Avatar。中毒的用戶將失去對自己的Maandala賬戶的控製,Avatar產生自主行動能力。目前尚不知病毒采用何種傳播方式,但受感染用戶正呈現幾何級數增長。”

穿梭列車中紅色的警示燈不停響起,喇叭中開始播放Maandala的官方警告:

“尊敬的用戶您好,由於未知原因,Maandala中出現不明傳染性病毒。請所有用戶盡快下線,避免感染,防止人身財產遭受侵害。”

穿梭列車中許多Avatar都是一臉茫然,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將信將疑,卻沒有人真正采取下線的行動。

“開玩笑的吧?”一個紅發Avatar說,“今天是愚人節?”

“不,今天是關鄴daddy的生日。”和他同行的Avatar一本正經的說。

同車廂的Avatar們都在忍著笑。

這一天的確是官方資料上顯示的關鄴的生日。幾年之前,因為某個Maandala員工的失誤,20%的用戶收到了憑空掉落的虛擬寵物——一個身上帶著關鄴Q版肖像的小惡魔。這個虛擬寵物本是Maandala內部員工惡作劇加上自娛自樂的產物,沒想到卻成了用戶的大愛,爭相搶奪。

後來關鄴也沒有責備那個員工,那個寵物反而成了Maandala的一個吉祥物。後來每年的這一天,Maandala官方都會給用戶製造一些意料之外的驚喜,成了Maandala中的一個慣例。

“嗨。”那個紅發Avatar忽然把手擱在了他同伴的脖子上。

“幹嘛?”同伴不自在地避開,“怪怪的。”

“我要擰斷你的脖子。”紅發Avatar一字一頓地說,不連貫,像是機器發出的聲音。

同伴發出了一聲慘叫。他的頭顱咕嚕嚕滾落到車廂的地板上,血柱衝天。

全車廂所有Avatar都看呆了,幾秒的僵硬之後,瞬間起身逃竄!那個紅發Avatar的關節變得僵硬,但仍然以極快的速度追向其他Avatar。

“大量用戶報告稱,他們的同伴或者親友性情突然發生變化,其中又有90%報告遭受了攻擊,甚至包括強暴,雖然是在安全區域,但由於大多數人開著較高的力反饋精度,所以真人身體不同程度受到了傷害。同時,競技區也出現了大量因為受到意外攻擊而真人喪命的案例。十九局已經報告高層,同時勒令Maandala立即關閉競技區。”

“被感染的Avatar均表現為低級人工智能,強暴力傾向,強性需求。同時Avatar的身體機能增強,達到人類頂尖運動員級別,普通Avatar難以抵抗。考慮到Avatar的這些行為,我們暫且將該病毒命名為‘Zombie(僵屍)’。”

紅發Avatar衝過Lacrimosa麵前,Lacrimosa喊:“喂,看左邊!”

紅發Avatar機械一般地回頭看向右邊的她。

“果然隻有基本的應激反應,沒有判別能力。”Lacrimosa在心中下了結論,雙手抓著列車頂上的橫杠,一腳飛踢將他狠狠踹開。

又有好幾個Avatar出現感染,列車車廂已經陷入肉搏,緊張之中,人們甚至忘了可以強行下線。紅發Avatar再度撲來,Lacrimosa依然一腳踢中他的下巴,將他踹開。這時列車抵達“千葉城”站,Lacrimosa匆匆拉開車門,飛快逃亡。

然而看清千葉城的那一瞬間,她呆住了。

這是怎樣一個千葉城啊!

簡直經過戰爭洗劫之後的廢墟!

街道全被破壞,密集的廣告牌、霓虹燈被砸得七零八落,店鋪被砸爛,車輛撞入牆壁,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Avatar的殘骸,仍有許多被感染的Avatar在狠狠地砸著玻璃、大門,甚至相互廝殺,幾個紫晶泉的女郎正在痛苦掙紮。

一個未受感染的Avatar女孩跌跌撞撞地向Lacrimosa跑來,身後一大群被感染的Avatar如蝗蟲般鋪天蓋地向她湧來。

Lacrimosa大喊:“下線!快點下線!”

然而那女孩竟像聽不見一樣。Lacrimosa向那女孩衝去,卻見那女孩重重地撞在了什麽東西上,跌倒在地,感染的Avatar迅速淹沒了她……

Lacrimosa與那群Avatar僅僅一步之遙。她伸出手去,觸摸到了空氣中一道看不見的屏障。

方遲乘坐的出租車在四環上疾馳,火炬和魔杖一般刺向天際的大樓依然矗立在寬闊的高架橋邊上。

“師傅,開慢一點。”方遲注意到Maandala大廈底下圍著密密麻麻的人,樓底下的“Adventure Land”已經停運了,連旋轉木馬上麵都擠坐了人。

方遲搖下車窗,能聽見人潮的聲浪。雖然聽不見具體喊著什麽,但顯然群情激憤。雞蛋、石頭、菜包子,此起彼伏地砸到大廈的玻璃上。

她還記得受傷之後第一次去Maandala大廈,Reboot向一群證券分析師講解Maandala如何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現在回想,忽然覺得十分諷刺:“Maandala誕生於14年,至今已經有七年時間,尚未發生一起由於係統漏洞產生的安全事故,堪稱全世界最安全的係統。”

然而現在真正在保護Maandala的,也隻有這棟采用了高強度的防爆抗衝擊材料的大樓了。雞蛋和石頭打在上麵,大樓毫發無損。

但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自從眉間尺出現以後,Maandala就頻頻出現漏洞事件?到了眉間尺強製Maandala用戶觀看視頻的時候,Maandala隱隱就有了風雨飄搖之態?

等一下——

雖然到現在也沒有人宣稱對這個病毒負責,但能夠在Maandala中造成這麽大範圍擴散的,會不會就是眉間尺?

此前在Maandala用戶係統中潛伏的那個“保護色”程序,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一次病毒發作前的大規模測試。

方遲衝進十九局,有同事見到她,指引到:“史局和洪處,還有……都在第一會議室等你。”

她快步走進第一會議室,隻見十九局的高層,還有幾個國安的負責人都在,遠程會議係統連接著Maandala的高層、安全部門、光之紀實驗室的人,自然關鄴也在。她一進門,十幾雙目光齊刷刷向她投來。

她環視了一下四周,說:“寫出‘Zombie’的,是不是眉間尺?”

洪錦城和史崢嶸幾人相互看了一眼,洪錦城問道:“教主,匹配結果如何?”

視頻會議係統中,SG教主緊盯著眼前的電腦:“出來了……靠!”這一聲罵,所有人都心中一沉。

“病毒爆發後5分鍾內,和‘保護色’程序被觸發後的5分鍾內,受感染Avatar的匹配程度幾乎高達100%。隨後由於‘Zombie’具有傳染性,其擴散範圍遠大於‘保護色’程序。”SG教主從電腦後麵緩緩抬起頭來,“之前眉間尺拒不對‘保護色’程序進行處理,我們光之紀實驗室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時間消除‘保護色’並彌補漏洞。現在看來,如果說‘Zombie’是一隻藏匿得很好的寄居蟹的話,‘保護色’就是寄生在螺殼上的一隻海葵,是眉間尺用來測試我們的一個試驗品。”

“既然你們說‘保護色’寄生於‘Zombie’,當時你們清除‘保護色’的時候,為什麽沒有發現‘Zombie’?”

屏幕中,Maandala的會議室裏有一個電話進來。SG教主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國安領導的提問,而是接起了電話。

國安領導臉上的神情有些不悅,然而SG教主放下電話,神情凝重地說了一句話:

“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各位想先聽哪一個?”

“先聽好的吧。”國安的領導說,他沉悶的臉色,確實需要一些積極的消息洗刷一下。

“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用戶賬戶財產被轉移的情況。看起來眉間尺做這個病毒的本意,並不是為了斂財。”

與會眾人的心情並沒有好多少。無論如何,病毒引起的各方麵損失已經不能僅僅用數字來計量了。這種“好消息”,不啻毛毛雨。

“壞消息呢?”

“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無法判斷究竟哪一段程序是病毒程序。”SG教主幾乎是硬著頭皮說了這句話。

幾個領導一聽便炸了毛:“怎麽可能連你們都不知道?你們不是會保存係統更新的所有資料嗎?”

SG教主苦笑了一下:“Maandala發展到這兩年,體量已經過於龐大,僅僅依靠人工維護已經不太現實。從去年下半年開始,我們開始測試一種新的算法,使得已經成熟的程序能夠自動更新升級。今年1月,我們進一步擴大了這種算法的應用。也就是說,現在的Maandala係統,即使沒有我們員工的維護,也是無時無刻不在進化。這種情況下,我們已經很難像過去那樣保存係統更新的所有資料了,也沒有意義。”

所有人越聽越是震驚,一個國安的官員拍案而起:“你們太激進了!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我們一點都不知道?史局,你知道嗎?!”

史崢嶸搖了搖頭。

一直沒有說話的關鄴終於開了口:“這是我的決策,確實也是我的錯誤。坦白地說,Maandala發展到現在,已經尾大不掉,這是所有的大公司都難以逃避的命運。但我希望Maandala能一直走下去,解決的方法,就是大刀闊斧的創新。因為這項技術還在測試階段,所以保密程度很高,股東會那邊我們都還沒有知會。”

“關鄴!Maandala走到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軟件,它已經關係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麵麵,你已經不再是一個工程師,而是一個企業家,應該有足夠的社會責任感!”

關鄴麵無表情地說:“這項技術我們測試的時候非常小心,目前為止也可以確定病毒和這項技術無關。這項技術非常前沿,如果能夠廣泛應用,意義將非常深遠。隻是它的投入非常大,現在除了我們能做,還有誰能做?我認為這也是一種社會責任感。”

那名國安官員被他氣到了,“你、你——”

方遲在心中歎息。關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偏執狂,絕不悔改,帶著一點點的冷血和瘋狂。但她也能理解關鄴。關鄴做一些新方向的研究與開發需要大量資金,於是也不得不麵對來自投資人的巨大業績壓力。然而Maandala經過這些年的飛速發展,增長曲線已經放緩,他如果不尋求新的突破,難道要坐以待斃麽?科技界的發展,從來都是江山更迭一瞬之間,你停下來,就意味著衰亡。OVR銳意探索腦電波模塊,難道不也是類似的情況麽?

話題已經被扯偏了。史崢嶸翻著文件,道:“木已成舟的事情,我們沒有辦法改變,現在多說無益。SG,既然你們是今年1月份擴大測試範圍的,1月之前的檔案總有保存下來吧?和那時候的對比做過了嗎?”

SG教主點頭:“做過了,沒有差異。要不然,在檢查‘保護色’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發現了。”

會議室中的氣氛冷靜下來。洪錦城望著SG教主道:“你的意思是,‘Zombie’病毒,很可能在一年之前就已經潛伏在Maandala裏麵了?”

SG教主神色古怪地點了一下頭:“雖然我也不太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更早之前的對比呢?”

“再往前,就是Avatar頻繁更新升級的時期,病毒應該是在那段時期混了進去,但也很難確認具體是什麽時候混進去的。”

會議室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男人都低著頭,死命地抽著煙。

最後還是史崢嶸翻了翻資料,問道:“現在Maandala采取了什麽應對方案?”

關鄴說:“大的病毒爆發源區域已經在第一時間做了隔離,盡量控製感染擴散程度;對用戶進行宣傳教育,提醒他們這段時間盡量不要登錄Maandala。現在針對被感染Avatar,我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個就是將它們格式化,讓他們退行到Avatar4.0的安全版本。”

Avatar4.0,那不正是Maandala中的Avatar在進化過程中最醜陋可怖的一個版本麽?與會眾人每個人都印象深刻,但這種氣氛之下,沒人會說出來。果然又聽關鄴說:

“……但這個選擇,對用戶信息和財產所造成的損失將是不可逆的,所以我們暫時沒有選擇。第二個選擇,就是我們不消除病毒,而是以毒攻毒。‘Zombie’病毒的原理,簡單點說就是‘返祖’。我們可以做一個新的病毒,讓這些被感染的Avatar‘文明化’,從而為我們徹底清除病毒爭取時間。”

關鄴說得很簡單,但方遲已經聽得很明白了。

關鄴是一個相信“性本惡”的人,他設定的Avatar的原始狀態並非一片空白,而是帶著獸性,本能就是性與暴力。現在所看到的被感染的Avatar,正是去掉了所有文明的裝飾,露出了本性,或者說,是關鄴眼中,人的“本性”。

這些事情,都是她過去所不知道的。很顯然,看大家的表情,與會的眾人也並不知道。

這件事情,變得有點像眉間尺在剝下關鄴的外衣,將**的他呈現給眾人:

看啊,這就是關鄴,你們心中奉為神靈的關鄴,他身為人類,卻不愛人類,他堅信性與暴力是驅動人類進化的基本因子,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Maandala,不正是一種諷刺嗎?

沉默的空氣中,隻聽得見鍾表滴滴答答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像是窒息著,史崢嶸開口:“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所有人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麵,喘了一口氣。

洪錦城看著牆上的世界時鍾,道:“還有八個小時。今天是星期天,八個小時之後,東十二區將進入工作日。如果問題還不解決,到時候銀行、政務、媒體、教育、醫療等深度涉入Maandala的領域都將陷入混亂狀態,民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將難以得到保障,造成的損失和影響將無法估量。”

史崢嶸一口猛吸,手中煙的最後一截一下子全部燃完。他補充道:“這不是一個國家的事情,是所有國家都必須麵對的問題。請求聯絡其他國家的網安部門,對本事件進行調查和支援。”

*

視頻係統切斷,眾官員散去。史崢嶸通過視網膜掃描,進入了一個並不起眼的小房間。

“剛才的會議內容,你都看到了。”

“看到了。”

“針對這個病毒,你有什麽對策?”

“沒有對策。”

“你也解決不了這個病毒?”

“防禦和殺毒不是我擅長的東西。”

“即便極有可能是他做的……你也沒有任何思路?”

“思路關鄴已經說得很清楚。”

史崢嶸坐在沙發上,陷了進去。他摸出煙盒,發現裏麵已經隻剩下最後一支。拿出來抽了,硬殼煙盒揉成一團投進了垃圾箱裏。

“太慢了。”他緩慢地說,“我們等不起。”

窗外,稀稀拉拉地飛起了雨滴,夾雜著冰霰,啪啪地打在窗子上,有了年代的玻璃映出模糊的剪影。

“方遲呢?”

“已經安排她去追蹤聖玫瑰福音。”

“也不是沒有快的辦法。”

“什麽?”

“我想見一見眉間尺。”

“Maandala已經想盡一切辦法聯係過眉間尺,沒有任何回應。他要是想隱藏自己的IP,又有誰能查出來?”

“有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可以試試,但是需要給我管理員權限。”

“什麽辦法?”

“說之前,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滿足。”

“說。”

“這件事情,從頭到尾讓我一個人來做。你們十九局和Maandala都不能幹預,尤其是方遲。就像我們之前約好的,不能讓她知道。”

史崢嶸沉默地吸著煙,半晌才說:“可以。”

“Maandala雖然不能定位到具體到每一個Avatar的地理位置,但是能監測到自己的程序在何時何地運行,數據流量如何。”

“你的意思是……”

“在神經玫瑰審判的那兩天,所有登陸過Maandala的Avatar都被植入了‘保護色’程序。但唯獨有一個Avatar沒有被植入。”

“……眉間尺。”史崢嶸恍然明白過來。

“而‘保護色’程序被觸發的時間,眉間尺也在線。我需要Maandala的管理員權限,查看在當時那個時間點,哪個活動地理位置沒有‘保護色程序’運行。那個位置,應該就是眉間尺的所在。”

史崢嶸緊皺著眉。這聽起來的確是個可行的辦法,也可能是,當下能夠采取的最迅捷的辦法。

但是,讓他去做,放心嗎?

但如果不讓他去,又能讓誰去?

必要的話,必須毀了眉間尺,這一點,他做得到嗎?

“好。就照你說的辦。你所需要的一切,我們都全力滿足。但你一定記住,你隻剩下不到八個小時。”

“我知道。”

史崢嶸高大而偉岸的身軀站了起來。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回頭:

“你有沒有想過這隻是wither的一個騙局?目標隻是殺掉三劍客中最後剩下的你。”

“想過。”

“想過為什麽還要自己去?”

他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

窗外,雨大了起來,濃霧像爬山虎一樣爬上了古老的窗欞。

*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當這句話從Creeper嘴裏冒出來時,謝微時突然想到了很多東西。

沒有擼穿過自家學校的黑客不是好黑客。

謝微時作為黑客的起步階段就是從擼穿自家學校開始。

文學院,經濟學院,法學院,生命科學學院……他像所有的完美主義者一樣收集著所有學院的網絡和服務器權限,然而最後在信息科學技術學院那裏碰了顆大釘子。

果然專業學計算機的院係還是不一樣。

謝微時是個波瀾不驚的人。表麵上依然淡漠,內心裏卻是茶飯不思的耿耿於懷。

他假裝是信科的學生去辦公室找教授問問題,橫豎大多數教授不記得自己的學生長什麽樣。他試圖在教授的辦公室破解內部wifi,失敗。次日,黑到了一個名叫龍震的信科學生的獎學金信息,去找輔導員開具獎學金證明,趁機給輔導員換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含有攻擊向量的鼠標,然而,HID攻擊未果。他覺得奇怪,又把鼠標換回來帶回寢室研究,結果,收獲木馬一枚。

多次發起攻擊未果反而遭遇反殺,這個遊戲變得愈發有意思起來了。他本來覺得信科學院麵向其他非專業學生開設的課程太簡單,所以從來沒選過。他室友的女朋友選了文科計算機,上機編程怎麽都編不好,他便被室友拉去幫忙,於是順理成章地混進了信科的機房。他耐心等候,終於等到某一節課機房老師外出煲電話粥,直接去對某台核心機器下了手,大功告成。

這項成就達成之後,他本來打算金盆洗手,不再踏進信科學院一步。然而耐不住室友的軟磨硬泡、恐嚇威脅,最終同意最後再幫他女友去一趟。所謂是最後一票必然出事理論,他注意到那節課換了個胖乎乎的助教,看起來也就是個高年級的本科生。

那個助教瞄了他一整堂課,他覺得挺不自在,磨蹭著上傳了作業,就提前走了。走到樓梯處,被胖子助教堵著了。

“小子誒,挺能耐的嘛。”

後來他知道,這個胖子助教名叫龍震,比他高兩個年級。

那個事件以他幫龍震寫了篇人工智能導論的萬字論文了結。那篇論文讓他在龍震手中吃了悶虧。龍震以取消那個女生的上機成績要挾,逼得他把那個論文前前後後改了五遍,他自己寫論文都沒那麽認真過。

後來據說龍震那篇論文得了90分。

室友女友的文科計算機得了90分。

龍震沒有再聯係過他。這事情就算徹底過去了。

到了下學期,他幾乎徹底忘了龍震這個人。

室友搬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隻剩下了他一個,他愈發的獨來獨往。

他選修了一門很冷門的中文係公共課:《語言學概論》。

那個寒假他看完了華裔科幻作家特德·薑以語言學為題材的小說《你一生的故事》,莫名地對裏麵提到的外星人“七肢桶”的文字和感知世界的方式產生了興趣。

他在親友和師長眼裏,是一個理智而冷淡的醫學生形象,但在內心,他有很多天真而無稽的幻想。

比如看完《你一生的故事》之後,他也試圖讓自己改變感知世界的方式。如書中所言,人類感知世界是線性的,有順序和因果的。體現在語言文字上,人們說話一個詞一個詞地說,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但對於“七肢桶”來說,他們感知世界是一個整體,過去、現在、未來於他們也是一個整體。這種對於整個世界、整個時間的洞悉讓他深深著迷,於是嚐試著訓練自己。

他練習寫字,一整句話,他打碎筆畫順序,首先大開大合地畫出橫撇豎捺,然後點綴細部,完成書寫。他查看時間,除去腦中的思考過程,書寫本身能夠節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時間。

一開始非常痛苦。漸漸熟練之後,他便把字正著寫改為倒著寫。寫字於他而言,就像畫畫一樣,小時候老師教的筆畫順序在他這裏土崩瓦解。

《語言學概論》的第二節課上,他依然坐在教室後排不會徑直落入講課老師視野中的方位,靜默地聽,繪畫一樣地記。忽然,他的筆記本被從身後伸過來的一隻手抽走。他回頭,看見那個久違了的胖子翻著他的筆記,哼哼著說:

“小子誒,挺能耐的嘛。”

胖子露出有些驚豔的表情:“怎麽練出來的這本事?”

他沒理胖子。沒想到課間休息期間,胖子幹脆收拾了教材和包,坐他旁邊來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一個桌兒。這麽冷門的課都能碰上,哥們兒,咱們很有緣哪。”

胖子笑嘻嘻的,一副自來熟的模樣,好像壓根兒就沒有上學期壓榨他的事兒。

他問:“你怎麽也選這個課?”

胖子朝旁邊的人努了努嘴,“陪室友。”

謝微時這才注意到,龍震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男生,長得高大帥氣,笑容十分明朗,正在和站在一旁的女同學交談。

龍震也是特德·薑的書迷,尤其喜歡《你一生的故事》。兩個人聊起來,竟發現共同的興趣點不少。後來盛琰也加入,三個人上完課之後意猶未盡,又出去找了個飯館吃飯,一直聊到晚上宿舍鎖門的點兒。

盛琰的風格和龍震的嘻嘻哈哈不同,盛琰腦子裏總是在想著一些很深刻的東西。相比於他的平靜,盛琰更多憤世嫉俗的情緒,他總能尖銳地看到事物的陰暗麵,並進行猛烈的抨擊。這和他陽光開朗的外貌形成巨大的反差,但這或許是最吸引女孩子的地方。

“我不相信亞當斯密的什麽自由市場理論,凱恩斯起碼清醒一些——起碼在網絡安全這個領域是這樣。”盛琰同時還在修經濟學的課程,喝了點啤酒,聊起來便滔滔不絕,“現在的網絡安全領域就是一個亂世,沒有誰真正有信仰。什麽黑帽子白帽子灰帽子,支配他們的都是利益,絕對的利益。但事實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沒有道德底線的人贏得更多,絕對的自由主義一定會毀了這個世界!國家權力必須盡快介入!”

現在想來,盛琰那時候的思想,已經決定了他支持十九局的成立,並充滿熱忱地加入其中。

“你問我為什麽會選《語言學概論》這門課?很簡單。未來的世界是信息的世界,編程的語言是信息世界通用的語言。但大多數會編程的人都僅僅是會編程而已,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語言——語言,你們剛才在討論《你一生的故事》,應該明白我說的語言是什麽意思?

“我也學編程,但我不是他們那種‘碼農’。我和他們的區別在哪裏?我研究編程作為一種語言的本質和力量。語言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它甚至有‘創世’的能力。倉頡造字,有鬼夜哭,這不是說著玩的。看看遠古時代的那些大祭司,他們是掌握語言文字的人,也擁有最高的權力和地位。在未來,你掌握編程語言的規律和精髓,你就是那時候的大祭司。”

首大從來以思想自由著名,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又以大三的學生為甚。因為那時候的少年,已經經過了三年自由精神的洗禮,汲取了三年各種領域豐厚的知識。他們不像剛進來的學生那般懵懂、好奇,又不像大四的學生那般開始接觸社會的真實,所以他們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憧憬一切、糞土一切。

那個盛琰,正是像這樣的驕傲。

在Creeper的幽靈前麵,謝微時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Creeper為什麽會做出這樣一句回答呢?Ade是德語,帶有“永別”的意思。想必是他剛才一句“永別了”,激活了Creeper的回複。

為什麽是這一句呢?

能說明什麽呢?

他想起來,龍震無意中提到過,這樣驕傲的盛琰,也是有一位十分崇拜的精神導師的。盛琰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提及過,但他和龍震之間,一定是聊過許多的。

否則,龍震怎麽會突然冒出那樣一句話?

他的手掌握緊著,有一絲絲的顫抖。

Creeper的幽靈依然在那裏搖晃,滑稽可笑地頂著一個葫蘆,永遠都充滿著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一如初見。

他張了張嘴,終於又吐出三個字:

“眉間尺。”

“哈哈哈哈……那首奇怪的歌!”

“什麽歌?怎麽唱?”他緊迫地問。

Creeper清了清嗓子,唱道: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彼用百頭顱,千頭顱兮用萬頭顱!

“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

“愛一頭顱兮血乎嗚呼!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謝微時退出了Maandala。方遲還在熟睡,他看了一下時間,躡手躡腳地拿了鑰匙出門。

他迫切需要再去確認一件事情。

深夜的大道車輛稀疏,道路兩旁的高樹襯映著整齊的燈光。這個夜晚同過去的每一個夜晚相比並沒有什麽特別,然而謝微時的內心卻無法平靜。

出租車行駛了十來分鍾,到達舊城和新城的交界處。那兒有一棟高層居民樓,謝微時知道盛琰一家曾經住在這裏。盛琰去世之後,他的父母無法承受這種傷痛,便雙雙搬走,但把這個房子作為回憶留了下來。

他拿出鑰匙,進了房子。這把鑰匙是在盛琰去世後他設法配的,那時候他懷疑盛琰的死沒有那麽簡單,背後很可能有wither作祟,於是潛入他的房子查探過。

房子中的布置整齊而妥帖,仍然是他半年前來時的模樣,隻是所有地方都積了更多的灰塵。灰塵均勻而完整,起碼證明這半年來,沒有任何人來過。

謝微時走進盛琰的房間,房中的書櫃上密密麻麻擺放的都是網絡安全、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各個專業方麵的書籍。他的目標不是這些。

各個櫃子裏細細搜尋了一遍,他掀開床板,果然看見床底下有四個陳舊的箱子。撲掉上麵的灰塵,他將蓋子一個個打開——都是盛琰學生時期的書,他輕輕鬆了口氣。

大學時期的書占了兩個箱子,從書名上可以看出盛琰當時涉獵的廣泛。拿掉表麵的幾層書之後,他看到了一套幾乎被被翻爛的書:

《野草》《呐喊》《彷徨》《墳》《華蓋集》……

所有書上都有用熒光筆做出的記號,有一篇章,甚至全文都被畫了高亮: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著上麵的刻辭。那墓碣似是沙石所製,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

……有一遊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隕顛。……

……離開!……

我繞到碣後,才見孤墳,上無草木,且已頹壞。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屍,胸腹俱破,中無心肝……

謝微時讀不下去了……是他嗎?那天空中的語句,那郵件和帖子末尾的簽名……是他嗎?

那被一段一段鑿碎四肢的身體,那被掏出心肺、肝脾後血淋淋的軀殼……是他嗎?

眉間尺,眉間尺,是《鑄劍》之中,那個用僅剩下的頭顱,向仇敵報複以雪恨的眉間尺嗎?

謝微時緊握著那一本書脊已經散了線的書,緩緩地蹲坐在了地上,四周灰塵騰起。

所以……所以……他的Avatar的頭顱可以360°旋轉;所以他Avatar的軀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唯一的弱點隻是雙眼;所以他在注冊Maandala之後,要花那麽長時間去適應自己新的Avatar。

——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了身體!他隻剩下了一個頭顱!其餘部分,都是神經義肢!

謝微時是學醫的,知道以現在最尖端的醫學技術,已經能夠建立起人體循環係統,維持一顆頭顱的生存。六年前龍震去世時,ECMO技術就已經能夠幫助心肺嚴重受傷的他建立起體外循環,替代心肺功能,更何況是六年後的今日?

隻是這項技術目前僅僅在極少量的實驗室中進行試驗,需要極其嚴苛的實驗條件,以及天價的維持費用,而且存活率和存活時間都極其低下……

真的是他嗎……

不。這可能隻是他牽強的聯想。僅僅憑借Creeper幽靈的幾句沒來由的回複,一些文字字句,就將眉間尺聯係到已經死去的盛琰身上,這未免也太一廂情願了。

畢竟倘若眉間尺就是盛琰,又怎麽會走向極端,一而再、再而三地殺人?

很多事情,他想不通。

他需要立即,立即去找十九局和史崢嶸確認這件事。盛琰的遺體當時究竟送回來了多少?冷泉烈士陵園中下葬的究竟是不是他完整的軀體?史崢嶸,他身為十九局的最高領導者,難道就沒有對這件詭異的事情產生過懷疑嗎?

*

方遲被安排跟隨在關鄴身邊,保護他的安全,並同時追查聖玫瑰福音的動向。她此前已經向十九局匯報了關於wither,也就是Sergey的所有猜測和推理,經過一些對wither有所了解的老鳥們的補充,所有人都已經比較認可wither就是玫瑰係列的幕後操縱人。

“我隻是比較好奇一點,根據情報,玫瑰之路覆滅幾個月後,克格勃下達了一條逮捕wither的指令,原因是wither在海外盜竊了俄羅斯某總統候選人體檢報告。體檢報告顯示該候選人存在不符合候選條件的健康問題,這份體檢報告最終導致該候選人競選失敗。這條指令導致wither遭受克格勃的追捕,從此銷聲匿跡。我就想啊,現在看來,wither做玫瑰之路,神經玫瑰,現在又可能再做玫瑰福音,感覺是一個非常有野心和想法的人,他顯然也不缺錢,怎麽會想著去偷總統候選人的體檢報告呢?克格勃,那可是如狼似虎啊,被克格勃下手,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wither當時是怎麽考慮的呢?”

工作安排結束之後散會,方遲腦海中卻徘徊著那個資深黑客的質疑。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方遲之前雖然也大略聽說過wither這件事,卻一直沒有放在心上。這次聽來,卻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感覺。她飛快地通過內部情報係統查了一下克格勃那條追捕wither的指令下達的時間,忽的心中一動。

謝微時拒絕加入十九局。謝微時去往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學習。謝微時失蹤。……

wither和謝微時的兩條時間線一點一點地串聯起來,她按下謝微時的電話,語音提示卻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也許他的手機沒電了,方遲有淡淡的失望,忽然心中有一些令人哽咽的情緒激湧出來,她覺得思念他。然而那邊載送她去往Maandala的車輛已經準備好,裝備、同行的探員,一應準備就緒,容不得她有更多的私心雜念。她飛快地給謝微時留了兩句言,便把關閉的私人手機上交給了前來檢查的同事。

微時,又一場戰役開始了。

微時,這分明是一個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