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啟示錄02

方遲說:“這個案子其實有一個很大的疑點我還沒有想通。這個人之前殺害Nemo,是因為那些Nemo引誘他的兒子觀看了‘蛹’,致使他兒子徹底精神失常。他後來殺死於銳,是因為於銳正是‘始作“蛹”者’,並險些在長安璧之上讓他兒子墜樓。於銳躲過了法律的製裁,他便要親手製裁於銳。但我不太明白的是,倘若他也是現在這樁案子的凶手,他究竟有什麽理由要殺死祖瀝呢?”

盛清懷冷漠地說:“你恐怕是得了妄想症。”

“是啊。”方遲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對公安係統和十九局如此了若指掌的連環殺手。死了這麽多人,前後跨越這麽長時間,竟然一丁點的線索也找不出來。所以我隻能依靠妄想。說起來,這件事我也有責任——我不應該那麽早就把冰裂的調查資料泄露給他。”

“梅莎……哦不對,現在應該叫你方遲。”盛清懷說道,“如今的十九局,越來越讓我失望。倘若一開始就能使用我的方案,直接對神經玫瑰進行製裁,今日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包括你的盛琰,也不會死。”他的話語,仿佛是從牙縫中擠出來,“上帝給了你洪水的先兆,愚蠢的人卻不懂得去打造一座方舟。”

“如果使用你的方案,那麽十九局和玫瑰之路,和神經玫瑰,還有什麽區別?”

盛清懷仰起頭,頭上的兜帽落下來,露出他短而花白的頭發。他感慨地說:“如今人類社會的體製,已經跟不上技術的發展。立一個法需要經年累月,技術爆發的周期卻已經可以縮短到幾個月,甚至幾天。十九局為何要組建起來?難道不就是為了試圖去彌合其間的鴻溝麽?總有人要去做見不得光的事,要不然,你以為史崢嶸為什麽一直扛著所有的壓力,要將十九局維持在國安的體係之內?若是要保持行動的秘密性,公安係統就不能保持了嗎?”

他的目光投向冷泉烈士陵園,“我特別想砸了你和盛琰的那兩座墓碑。這是這兩座碑,把我和史崢嶸束縛在了套子裏麵。十九局的這一年,是不是碌碌無為?不要和我談什麽程序正義,這個領域,連程序都沒有,何來的程序正義?我們隻能做到結果正義!史崢嶸要維係十九局的存在,很多事情他做不了。我人已經在地獄裏,那麽下地獄的事,就由我來做!”

有那麽一瞬間,方遲幾乎要被盛清懷打動。史崢嶸建立十九局,找的第一個人是盛清懷,而不是洪錦城。盛清懷被監視期間,卻能夠自由行動,這到底是不是史崢嶸的縱容?Nemo接二連三地死去,史崢嶸卻毫不關心,隻說這並不是十九局的權責範疇——是不是其實他對這一切,根本洞若觀火?

不對。還是有什麽不對。

她不能盲從。過去的她,固執地相信她認為是好人的人,所以她信Guest,信史崢嶸,信盛琰,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即便是被定義為好人的人,也可能會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麵。

方遲緩緩抬起頭來,直視盛清懷:“但你殺了祖瀝,他是無辜的。”

盛清懷那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睛緊盯著她,方遲忽然從中看到了一些怪異的光芒,是邪惡的,吊詭的,讓她微微打了個寒顫。盛清懷的下巴往她和盛琰的墓碑的方向抬了抬,說道:“總會有無辜的人犧牲。你看——”

方遲轉頭,下意識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忽的隻覺眼前一黑,整個頭顱都被一個厚實的塑料袋裹住。她剛想發出聲音,盛清懷粗壯厚實的手掌已經隔著塑料袋捂死了她的口鼻,雙手雙腳亦被他鎖死。

他的動作如此的熟練、迅速、幹淨利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語,沒有絲毫足以反抗的餘地。

方遲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這個袋子之前可能裝了祖瀝,她想,盛清懷和眉間尺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個殺人犯。喉嚨下一秒就要被勒斷,這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個想法。

*

方遲醒來時,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她適應了一會兒,才能看見依稀的夜色。

她仍然在陵園中,一處高坎之下,濃密的灌木叢邊。

什麽情況?她活動著手腳,除了頸部仍有殘餘的不適感之外,並沒有其他傷痕。

這不像是盛清懷的作風,他既然對她起了殺心,那就一定會殺了她滅口才對。方遲心中疑惑,四下看去,驀地看到一個人躺在不遠處。她爬起來撲過去,淡漠的月色下看清了那人的臉時,她心中猛的下沉——

竟然是謝微時。

她的心髒仿佛是掙脫了某種束縛,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他手足冰涼,右臂做了簡單的固定和包紮。他鼻底還有氣息,她便像是回了魂一樣,大口地喘息起來,渾身幾乎是癱軟的。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拍打他鐵青冰冷的麵頰,哆嗦著喊:“謝微時!”她伏在他心口聽他的心跳。他未醒,她便試圖將他背起來。可她體形纖細瘦弱,謝微時要比她高大許多,哪有那麽容易背?她未氣餒,試了幾次,終於弓著身將謝微時托了起來。她正要站直,忽然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別說話,蹲下去。”

那聲音很虛弱,方遲心中卻欣悅起來。她緩緩蹲下,被謝微時伸左手緊抱在了懷裏,心髒的搏動從背後傳來,靜謐的空氣裏,她看到有手電筒的光劃過,身後又響起簌簌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在他們背後停下,方遲握緊了手中的匕首。

“方遲,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們都是一路人,別窩裏鬥!以後你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要是還多管閑事,我讓你身邊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踩著草葉和泥土的腳步聲終於遠去,方遲鬆開手中的匕首,掌心已經濕潤。方遲知道盛清懷很可能已經發現了他們,隻是她現在清醒著,對他有了十足的警戒心,他再想下手,就沒那麽容易了。倘若她再晚清醒一兩分鍾,這個陵園,也就真的成了她和謝微時的墓地。

他們的身體都鬆懈下來。方遲轉身,仰頭便見謝微時的一雙眼睛。或許已經沒有什麽能像這樣一雙靜默而微黯的眼睛能讓她更安心。

“你的傷……”

“沒事。”

“那怎麽會暈?”

“你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你能不摔昏過去?”

“……”

方遲渾身脫力地倚靠在他胸前,道:“謝微時,我出不來了。我想你活著,害怕你變冷變硬,最後變成一塊墓碑,我受不了。”

謝微時定定地看著她:“把我的瓶子還給我。”

*

瓶子還在酒店裏。方遲拿了給他,卻被他拉住不放。方遲見他竟用的右手,當即不敢用力掙脫。出租車遠遠地過來,她急著說:“十九局在找你!”

謝微時不言語,直接把她塞進了車裏,自己也坐了進去。

有司機在,方遲也不能再談論十九局。謝微時忽然開口問道:“剛才在陵園的那個人你認識?”

方遲點頭。

“我以前見過他。”

“你見過盛清懷?”

謝微時搖頭。“龍震去世之後,我在醫院和葬禮上,都見過他。他很憔悴,胡子拉碴的,穿著很沒有講究的衣服。他很想走近來看龍震,但是龍震的父母一直都在,他不敢接近。”

方遲心中忽然一動,隱約覺得有一團模模糊糊的光亮在浮動。她抓住謝微時,急切問道:“龍震的墳墓是不是在冷泉?”

謝微時點點頭:“對。”

方遲立即撥通了小餘的電話:“立即通知中隊,去冷泉陵園找一個名叫‘龍震’的墓,祖瀝很可能就在墓裏。”

小餘大叫了起來:“方遲姐,現在是淩晨四點四十!”

“假如祖瀝還活著,那麽每一秒都是搶救。”方遲冷冷地說。

小餘飛快地掛了電話。

到家後,方遲向謝微時簡單地講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洪錦城發給了方遲一個陵園現場的直播入口。

“我們現在聯係不上墓主家人,所有聯係方式都已經失效。假如直接破壞陵墓,我們是要承擔責任的。”

“方遲,你確定就是這個‘龍震’的墓嗎?”洪錦城問道。

方遲扶著耳機,冷靜道:“我確定。如果錯了,所有責任我來承擔。”

洪錦城沒有再問,下令道:“開墓。”

墓體被打開,除了原本的骨灰盒之外空無一物。洪錦城從直播鏡頭中給了方遲一眼,方遲屏著呼吸道:“墓周也要打開來看。”

洪錦城又下令:“掘墓周。”

墳墓四周的石板都被掀了起來。十幾盞探照燈聚到一起,在晨曦的微光中照亮地麵。

方遲望向旁邊的謝微時:“如果我判斷失誤,你會不會替Creeper恨我?”

謝微時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恨半個小時吧。”

方遲的嘴角彎了彎。

一塊塊泥土被鏟到一邊。直播鏡頭滑過墓碑,龍震圓潤的臉龐上帶著單純而開朗的笑意,還沒有經曆過殘酷現實的洗禮。方遲忽然發現,三劍客中,謝微時和龍震其實都是真人和avatar高度統一的人,但盛琰似乎…她心中又是一片模糊。她瞟了一眼謝微時,隻見他的目光追著屏幕中墓碑上龍震的照片。

她忽然不知道謝微時當時在看著盛琰下葬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三劍客,先是龍震,然後是盛琰,先後被安葬在了冷泉陵園裏。曾經叱吒風雲的三劍客,隻剩下了他謝微時一個。

他的性格,比起盛琰是要淡上許多。如果說盛琰的愛是熾烈的話,謝微時的感情則如冰層之下靜默的流水。他當年不願意和盛琰一同加入十九局,真的是因為對龍震“薄情寡義”嗎?是因為預知前路的凶險而畏葸不前嗎?他真的是這樣怯懦而孤獨地苟活在這世間嗎?

方遲的內心之中是不相信的。如果真是如此,他的失蹤如何解釋?他身上的槍傷、這些年的巨大轉變又從何而來?

三劍客,他們隻是終究選擇了不同的道路而已。

“這片土被新翻過!”一個警員大聲呼喊其他人,“這邊這邊!”

這片泥土在龍震墓碑正前方第三塊石板的下方。幾把鐵鍬一同杵了過去。“小心點!”中隊長在不停提醒。

很快,泥土中出現了一塊黑黢黢的東西。“把燈往下來點!”探照燈雪亮的光聚集到這一處,鏡頭之下,一片黑茸茸的,竟是頭發。又細又軟,小小的一叢,是小孩兒的。

“我靠……”“真在這兒……”警員們沒能掩飾住心中受到的巨大衝擊,紛紛叫出了聲。

“已經冷了。沒救了。”一個警員說,他的手指挖下去,摸到了脖子。所有人都靜了。

鐵鍬把四圍的泥土鏟去,警員們蹲下來,用手刨去小孩身邊的泥土。

宛如雕塑的冰冷屍體逐漸暴露在晨光中。

看清這孩子的樣子時,許久都沒人說出話來。

孩子跪坐著,一雙小手緊緊互抱在胸前,脊背彎曲,頭顱低垂埋在手上。他身體的所有部分都用大量的強力膠水粘合,以保持這樣一個蜷縮而卑微的姿勢。

一個宗教中用來懺悔的姿勢。

正對著龍震的墓碑懺悔。

*

方遲在醫院的特別監護室裏,又看到了盛清懷。

盛放已經基本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在觀看過“蛹”之後,他的大腦的能力似乎被開發到了一種巔峰狀態。然而這種狀態十分短暫,隨後便出現了腦萎縮跡象,到現在已經發展到中期。

醫學上尚難以對這種現象做出解釋。但考慮到盛放的特殊狀況,以及盛清懷的經濟情況,醫院將盛放的醫療費用全部減免,並讓他留在醫院做特殊的監護和治療。

盛放的視覺空間已經嚴重縮小,盛清懷的粥勺如果不是遞到他的正前方,他便看不見。他已經無法區分不同形狀的物體。他仍然作畫,仿佛作畫已經成為他的一種本能。但從畫筆的空間軌跡追蹤來看,他對空間的判斷已經產生了高度誤差。

盛清懷在醫院自己煮了瘦肉青菜粥,一口一口地喂給盛放。盛放無意識地扭來扭去,粥被弄得到處都是,盛清懷極耐心地一點點給他擦幹淨,像在照顧一個嬰孩。在醫院充足的光線下,方遲看見盛清懷的顴骨已經瘦得高高聳起。

盛清懷早已看見了她。給盛放喂完了粥,又幫他換了衣服,才道:“我在這裏等了幾天十九局的人,倒是沒想到,來的是你。”他洗了洗手,擦幹,道,“怎麽呢,是想通了,還是良心發現,想放我一馬?”

方遲道:“龍震也是你的孩子吧?”

盛清懷道:“是啊。”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有些怨毒,也有幾分淒涼,“我的兩個兒子,都很有天分是不是?隻可惜了,都活不長久。”若不是那一雙尖銳得與眾不同的眼睛,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庸碌而潦倒的父親。

方遲調查了龍震的母親。龍母應該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和盛清懷有過一段感情,未婚先孕,隨後帶著孩子嫁給了一個自己開公司的中年男人,婚後感情融洽,那名男子也把龍震當親生兒子看待。龍母性格強悍,進取心很強,一頭埋在互聯網中研究黑客技術的盛清懷自然滿足不了她的心理需求。為了家庭和睦,她拒絕盛清懷和龍震有來往。龍震去世之後,龍母和丈夫一家移民海外。

“所以你加入十九局,就是為了給龍震報仇。”

“對。”

“祖楓已經死了,看到祖瀝的屍體之後,大量飲酒並服用安眠藥,在自己的別墅中自殺。”

盛清懷忽然定住了,眼神恍惚,“真的嗎?”

方遲抽出一份法醫檢驗報告放在盛清懷麵前。盛清懷看了一眼,單憑紙張和印刷,他也知道是真的。

“因為祖瀝的死傳播出去會對社會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十九局和公安方麵聯合壓製了消息,祖楓的死也做了同樣的處理。截至目前,一切‘冰裂’‘蛹’的相關實驗室都已經被肅清,相關的行政法規也在研究起草中。起碼在中國,神經玫瑰已經沒有翻盤的可能性了。”

盛清懷笑了起來,笑意中有濃濃的悲傷。

“一切都結束了,你可以收手了。”方遲看了看在旁邊轉著圈畫畫的盛放,道:“他的病情發展很快,很可能一個月後,就已經完全不認識你,也不記得過去的事了。你應該多陪陪他。”

“用不著你提醒我。”

“那我走了。最後一個問題——”

“說。”

“你是不是眉間尺?”

*

重拿,輕放。

重拿,輕放。

史崢嶸桌上的紫砂茶壺又大又重,方遲單手拿起覺得吃力,幾番打跌,如果這樣磕下去,恐怕脆弱的壺身會碎成八瓣。於是她雙手握住壺肚,輕輕放下。

她嚐試了好幾次。

史崢嶸進辦公室的時候,就正好看到她在與這個紫砂壺作鬥爭。

“去開了個會,等得無聊了吧。”史崢嶸難得的有幾分慈祥,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的心情當然很好。祖楓死去後,神經玫瑰仿佛被撕下了一層厚厚的保護膜,之前庭審中未能確認的一些犯罪證據,現在都漸漸浮出水麵。在十九局順藤摸瓜的深度追查之下,之前祖楓築起的那一道堅固防線,如摧枯拉朽一般坍塌。之前陷入僵局的判決,已經打開了新的缺口。而根據神經玫瑰中尚未被銷毀的一些內部資料,“冰裂”和“蛹”的危害鑒定,將得到更多的數據支持,也有望作為虛擬毒品納入國家管製。

十九局從去年針對神經玫瑰的“淵火行動”失敗,到現在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並大大促進了國家對虛擬現實網絡的重視與研究,史崢嶸怎能不高興?

“您交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盛清懷會不會真的金盆洗手,我覺得還是一個問題。”方遲抬起眉來,沉沉地看了史崢嶸一眼,“殺害Nemo五人,於銳,祖瀝,一共七人,其中包括兩名未成年人和一個兒童,此外殺害我未遂。我認為他具有一定的反社會人格障礙。您就這樣放虎歸山,我還是不能讚同。”

史崢嶸坐下來,單手輕而易舉地拿起紫砂茶壺,給方遲斟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坦白地說,要起訴盛清懷,我們其實沒有任何證據。當然,除非你和Guest出庭作證,再加上盛清懷和龍震的DNA證明。”他把茶杯遞給方遲,道:“你希望Guest出庭嗎?”

“我……”方遲啞然。她的確沒有想到這一層。她之前將盛清懷的事情單獨報告給史崢嶸,史崢嶸思考一晚之後,決定把這件事壓下。她當時心底隱約有一些憤怒,史崢嶸這麽做,恐怕是為了維護十九局的聲譽,同時也證明了盛清懷所說的話不假。

她過去對史崢嶸的相信,現在看來也是一種盲目。

事實上反觀她自己,又何嚐不是雙重標準?史崢嶸準確地拿捏到了她的痛點:為了謝微時,她也可以矯曲自己的原則。那麽她和史崢嶸,和盛清懷,又有什麽區別呢?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頭顱又劇烈地疼痛了起來,將那杯茶一飲而盡。

“茶不是酒,得慢慢地品。”史崢嶸又給她斟上一杯。“再說,盛清懷如果現在被捕,盛放怎麽辦?你知道盛清懷為什麽想殺你滅口?因為他還是放不下盛放。”

“盛放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我問了醫生,醫生說他恐怕也就隻剩下三個月了。您想過沒有,等盛放去世,盛清懷會變成什麽樣?”

“那也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隻要盛放還活著一天,盛清懷就有牽掛,就不會再輕舉妄動。我們十九局能力有限,隻能一件事一件事來。”史崢嶸望著方遲,忽然以非常官方的語氣說道,“方遲,神經玫瑰這個案子,已經走到了尾聲。你當之無愧是首功之臣,給你升職的事情,已經報到部裏審批去了。這段時間你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吧,養養身體。”

重拿,輕放。

重拿,輕放。

方遲心中又反複地閃過這四個字。

神經玫瑰的案子,真的就這樣走到了尾聲?

她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神經玫瑰覆滅時的樣子,那應該是轟轟烈烈、暢快淋漓,將心中鬱積的失去盛琰所有的痛與恨都發泄出來!

可現在呢?

局裏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準備著年終總結。針對神經玫瑰的“淵火行動”分項目已經在準備關閉,開始對所有參與人員進行工作評價,升級的升級,授獎的授獎。所謂十九局,此時也和別的機關單位沒有什麽兩樣。

她的腦子裏總會突然一懵:就這樣結束了?祖楓就這樣死了?神經玫瑰就這樣倒塌了?

是因為她過去太過用力,現在問題結束得太快產生了心理落差,還是因為其實所有人都在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但她沒有說出口。她張口,說道:“謝謝局長。”

史崢嶸站起身來,說:“我送你出去。”

方遲有些不自在:“不用了,局長——”

但史崢嶸已經走在她前麵給她開了門。方遲走出去時,聽見史崢嶸在身後說:“你也該多花點時間陪陪Guest。”

方遲驚愕回頭,史崢嶸卻像什麽話都沒說過一樣。

*

“Guest,你在線呢?嘿,年三十的,你小子還真在線。”

“什麽?還在學校?咋不回家過節呢?……算了,你那後媽不說也罷,沒必要飛十幾個小時去人家那裏受氣。要不你來我家吃年夜飯吧?反正都在首城,你打個車或者坐公交,半個多小時就到了。”

“好了好了,我不屁話了!是這樣,我電腦好像被入侵了,想找你幫我一起看看到底漏洞在哪裏。……不就是登了個暗網嘛……”

“好好好我說我說。就是那個玫瑰之路嘛,上次咱們三個進去看過。我這人很獵奇你也知道,看到裏麵一些虐殺、人體實驗、人畜屠宰場之類的內容之後就想去調查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結果這一查還真讓我查到了一些東西。寒假嘛,盛琰到國外玩兒去了,有時差,你也一直還在醫院實習,我就打算搜集完材料再跟你們講!玫瑰之路背後的水太深了,要是等我掌握的材料一曝光——嘖嘖!一定是個轟動全網絡的大新聞!魔幻現實主義!你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前天半夜我又潛入玫瑰之路的後台,然後突然電腦就被入侵了,攝像頭被打開,靠,我被自己的臉嚇死了。還收到一封警告信,就三個詞:Go to hell!這太逗了,再怎麽說,我也是要上heaven的人是不?”

“你讓我小心點?這可是社會主義中國!……行行行,我先放一放,不再去查了。不過他們到底是怎麽入侵我電腦的,我花了兩天時間都沒搞明白。你在破解這方麵比我牛逼,你也幫我檢查檢查,我覺得我的安全防護已經做得很盡善盡美了嘛……”

“……哎呀歇歇!歇歇!我奶奶叫我吃年夜飯了。你吃啥呀?不餓?我去,你辟穀了嘛?你成仙了嘛?不成,我得****你!”

手機屏幕上出現了滿桌子豐盛的菜肴,椒麻雞、水煮魚、檸檬鴨……密密麻麻的菜擠得碗筷都幾乎沒處可放,飯菜的濃香仿佛要從屏幕邊緣溢出來,刺激著唾液的分泌……

“叮咚——”門鈴聲響起。“奶奶你坐著,我去看看,我年前訂了個快遞,說不定是到了。”“年三十還送快遞?唉,快遞員太辛苦了……”

不要去!

不要開門!

他掙紮著大喊。但他的身體仿佛被什麽沉重地壓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屏幕上的畫麵晃動、混亂地照出龍震家中的各個角落,染成火紅的銀柳,嫩黃的水仙,畫著我愛羅的繪馬……

他仿佛看到龍震的生命值在走向盡頭。

門開了,屏幕中可見確實是一個穿著快遞衣服的人,高大,瘦削。一晃而過的鏡頭裏,那人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他看到一道暗紅閃過,隨即便是“唔”的一聲,屏幕上一陣劇烈抖動之後,變得一片漆黑。

龍震!

龍震!

龍震!

*

方遲從十九局回來的時候,謝微時正披著衣服在電腦前,單手敲鍵盤。方遲看了看他的電腦,他在寫一個程序。“這回不是做滲透測試了?我的Guest大人?”方遲和他開玩笑。

“既然都掉馬了,那就做點壞事。”

“什麽壞事?”

“很久沒做過了的,真正的壞事。”

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大量的各國Registered Agent(公司注冊代理)服務器地址,還包括企業名錄數據庫、稅務局數據庫等等。

果然,他又在做壞事了。

這些數據庫,許多是公開的。另外一些不公開的,他便入侵,提取其中的公司注冊信息。

這還是方遲第一次看到他做真正的黑客做的事情。雖然這些信息的價值不算大,保密程度相對不高,但他攻破數據庫的速度,還是讓她感到驚訝。

“真的都這麽不堪一擊?”

“不願意投入資金做網絡安全防護,安全防禦技術還是幾年前的那一套沒有更新過,我都不用花心思找新的漏洞,自然很快。”

“找出這些公司和網站的名字來,有什麽用處?”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

程序將不同來源的數據匯集到一起,謝微時輸入了一個關鍵詞,係統篩選兩秒之後,返回了結果。

他輸入的關鍵詞是:rose(玫瑰)。

*

方遲小時候,何心毅有一次從莫斯科開完學術會議回來,給她帶了一個俄羅斯套娃作為禮物。她玩了一陣,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她現在忽然覺得,wither,就像俄羅斯套娃一樣。

祖楓的死,找不出來瑕疵。但方遲心中敞亮,這絕不可能是自殺。祖楓這種人,祖瀝死了,隻會歇斯底裏地去報複,但不可能自殺。

更何況,祖楓房間的花瓶裏,插著一枝已經凋零的玫瑰花。

神經玫瑰的那些犯罪證據暴露出來,但一切罪惡止於祖楓,沒有一條指向神經玫瑰以外的人。

方遲推測,“冰裂”和“蛹”曝光之後,神經玫瑰對wither已經失去了意義,所以他選擇了斷尾求生。伴隨著祖楓的生命一並消失的,必然還有wither存在的證據。

玫瑰之路結束之後,是神經玫瑰。

神經玫瑰之後,又會是什麽呢?

十九局可以在神經玫瑰覆滅之後宣告行動成功結束,所有人論功封賞。但她方遲可以嗎?

Wither就像那俄羅斯套娃一樣,剝掉一層,還有一層,再剝一層,裏麵還有。

Wither看不見,摸不著,其他人隻能被他牽著鼻子走,疲於奔命。

程序中反饋出來的帶有關鍵詞“玫瑰”的公司名與網站名有近萬條,涉及各種語言。方遲坐在謝微時旁邊,和他一條條地篩選,縮小範圍。

“wither到底想做什麽呢?”方遲絞盡腦汁,思考著任何有可能指征wither目的的線索。

“已經不是為了錢。”謝微時不斷更新著從網絡上抓取的關於這些公司的內容,篩選掉傳統成熟產業類的公司。“wither從玫瑰之路上已經完成了原始資本積累,賺的黑錢一輩子都花不完。但他這個人的想法難以捉摸,我覺得已經不能用傳統黑客的思維來推斷他。”

“是。”方遲點頭,“從他第二次選擇神經科學領域來看,他的下一步選擇仍有可能是醫療、生物、高新科技方麵的產業。”

兩個人篩選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到吃晚飯的時間,才將範圍縮小到一百來個。

“也不排除他會有一段空窗期。也許我們想要尋找的東西,根本就還沒有出現。”

兩個人相視苦笑。

*

“心髒、左右肺部,三處貫通刀傷!”

“運送途中嚴重失血性休克,心跳呼吸三次停止!經心肺複蘇緊急搶救無效!”

“上ECMO!”

“報告主任,今晚除夕,ECMO設備專業醫護人員配置不足!負責外科的劉大夫正在趕過來,但因為路上下雪結冰,可能還需要三十分鍾!”

“主任,讓我試試!”

“謝微時!你一個剛開始臨床實習的學生,你敢做這種操作!出了事誰負責?你問問病人家屬同不同意!”

“我很早就接觸過ECMO!再不插管引流做機械通氣,等劉大夫過來,他就死了!要是操作有事,我負責!我用我的命來賠,行不行!”

切口,電刀分離肌肉組織,分離血管與神經,給予肝素,切開大靜脈,置入導管……每一條血管每一條神經都是那麽的清晰,血液的流淌乃至插管排氣都是那麽的真切!循環,循環……專科大夫到來,開胸,龍震的髒器仿佛是浮在滿胸腔的血液中,觸目驚心……

已經沒有希望了,放棄吧!

他已經死了!

你已經盡力了謝微時!傷口太致命,你已經做到了最好,不是你的錯!

拉開他!

……

龍震……

龍震……

龍震……

“謝微時!你醒醒!”

又是一場噩夢。謝微時趴在桌子上醒來,渾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方遲扶著他去到浴室,在浴缸中放了熱水讓他躺下。

“又做關於龍震的噩夢了嗎?”

“嗯。”他左手揉揉眉心,“不知道為什麽,上次在Maandala中見過眉間尺之後,關於他們的夢就多了起來。”

方遲知道他說的“他們”是指龍震和盛琰。

“眉間尺那天對你說了句什麽?”她問。

謝微時沉默了會,道:“他說,你怎麽還不去死。Creeper和T.N.T都死了,你怎麽還不死。”

方遲忽的撲上去,緊緊抱住他。

*

謝微時把方遲抱到**去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他並不太在意那條斷掉的胳膊的疼痛,反而隻是覺得,方遲實在太輕了。

她的睡容有難得的寧靜。或許是神經玫瑰終於遭到了製裁,雖然wither仍無蹤跡,她的精神狀態還是好轉了許多。

她心裏不應該裝太多的東西。

但她實在太敏感了。他還記得她困得睡過去之前模模糊糊地和他說:

“這日子沒有盡頭……總覺得走的是一條盲路,什麽都看不清。所有的朋友都在變成敵人,而真正的敵人反而看不見蹤影。”

“謝微時,我就剩下你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但他的心中已經出現了陰影。

他感覺已經無法閉眼,一閉眼就是龍震和盛琰胸腔被打開,血淋淋的樣子。

盛琰的聲音在衝著他大吼:你不願意進十九局,是不是怕死!

眉間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怎麽不去死……他們都死了,你怎麽還不死……

他心中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不相信魂靈的。他想這或許是心魔,他需要做一些事情來化解。

他登陸了Maandala,去墓地見到了Creeper的幽靈,他說:

“Creeper,真的很抱歉,當年沒能救活你。”

Creeper笑眯眯的說:“沒關係!”

“Creeper,再見。”

Creeper依然是笑眯眯的,“再見啦,Guest!”

他打算退出Maandala時,卻意外在信箱中看到一封昨天晚上發來的信,發信人是他讓他心中一栗的三個字:

眉間尺。

他點開來,卻見信中隻有一個地址,還有一個遊戲的名字。他皺了一下眉,把這封郵件打印了出來。

退出Guest的賬號,他深吸了口氣,又登陸了しと的賬號。他已經很久沒有登陸過這個賬號,進去之後都覺得有些陌生。聯係人中,Lacrimosa的頭像在閃爍。他點開來,看到了一條信息:

——讓しと回到墓地吧。它應該獲得安息了。

他看清了Lacrimosa發出這條信息的時間,釋然地笑了笑。

是了,最後一次。

他仍然走到了墓地,站在那裏不動,Creeper已經從茫茫的霧氣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唱著一支他們都很熟悉的歌曲。

他耐心地聽Creeper唱完,第一次使用しと的Avatar開口:

“永別了,Creeper。”

他沒有說再見。因為しと的Avatar即將歸入墓地,而依照Maandala的設定,墓地大無邊際,過去哪怕親如父子、夫妻、摯友的兩個Avatar,在雙雙進入墓地之後,也將永遠不會再相遇,即使有低概率相遇,也是不可能再相識。

然而他聽見Creeper以一種奇怪的腔調念道:“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Guest忽然愣在了當地。

*

方遲在**醒來,發現身邊並沒有人睡過的痕跡。窗外蒙蒙亮,一看時間,才剛過早上五點。她喊了幾聲“謝微時”,無人應答,穿了衣服出去看,所有房間都沒有人。放電腦和虛擬現實設備的房間燈亮著,打印機上有一張紙。

方遲心中有些焦急,給謝微時打了個電話,卻發現他的手機還在房間裏。玄關的小盒裏的鑰匙不見了,門鎖得好好的,他應該是獨自出了門。

也不知道他出去做什麽。

方遲心中仍不安穩,回去看那張紙,卻見是眉間尺發給Guest的一封郵件,打印時間是淩晨3:08。

他那個時候為什麽沒在睡覺?

郵件中隻有一個地址,和一個注明有在哪個獨立遊戲平台的遊戲名稱。

方遲試著定位了一下那個地址,竟然是在十九局旁邊的夏宮之中。而那個遊戲,卻是一個增強現實遊戲,名叫“FIND ME(找到我)”。

方遲無法否認自己的好奇。她看了一眼那個遊戲,下載量為0,很顯然,眉間尺這個遊戲並不是像上個解密遊戲那樣針對所有玩家,而隻是專為Guest設計。

眉間尺究竟在搗什麽鬼?他究竟是為什麽要持續針對Guest?

方遲沒有頭緒。但她是一個行動派。謝微時家中不缺虛擬現實眼鏡,她找了一副有增強現實功能的,下載好那個遊戲之後,直奔夏宮而去。

初冬的淩晨五點多,夏宮這個遺址公園的管理人員都還沒有開始活動。方遲根據那個地址定位找到了一片破敗的遺址,殘垣斷壁,枯草凝霜。方遲掂了掂手中的眼鏡,又輕又薄,流線型的海藍色鏡體,確實適合隨身佩戴。她戴上之後,眼睛和耳朵被完全貼合,視野無遮擋,和裸眼所見一模一樣。

技術發展真是太快了。OJI被拖垮,甚至是因為它走得過於快,快得忽視了安全,致使情況失控,反而給了更加謹慎的其他廠商機會。

方遲調開了增強現實模式,啟動了那個遊戲。那一瞬間,坍塌的磚瓦鋪天蓋地從地麵飛起,伴隨著逼真的音效,讓方遲這種不太容易沉浸於幻覺之中的人都受到了震撼。

仿佛皇家行宮當年在戰火中被毀滅時的鏡頭倒放,殘存的石柱石基上飛磚走石,很快化作恢宏壯麗的宮殿群。

方遲心中不解,眉間尺這又是玩的什麽花招?她很明白增強現實遊戲的原理,她所見的真實的遺址,都會在遊戲中被複原成昔日金碧輝煌、氣勢雄渾的建築。因為有現實的基礎,這種遊戲的沉浸感甚至會比虛擬現實更加強烈。她沿著寬闊的大道向園林深處行走,隻見道路兩旁的獵犬、高角鹿塑像忽然躍起,成群結隊地追逐,塵土和草屑飛揚遮天。這遊戲做得華美而細節豐富,獵犬吠叫、鹿蹄蹬地的聲音遠近相聞,高低參差,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不同的個體。

這個眉間尺,到底是什麽人呢?

方遲沉思著在園中行走,旭日東升,天邊浮出金色的雲帶,晨光打在身上,仿佛有質量。方遲漸漸陷於移步換景的園林之中,恍惚間隻見一個身穿黑色罩袍、頭戴兜帽的人從前麵的西洋鍾樓前閃過。

眉間尺!

原來這個叫做“FIND ME”的遊戲,真的是和眉間尺自己有關?他是想引導Guest去發現什麽東西,還是想設下陷阱,陷害Guest?

方遲拽下眼鏡,卻發現真實世界中空****的,除了高大枯樹上集結的烏鴉,別無生靈。方遲想起,在遊戲中,這些烏鴉都是被增強修飾為了黃鶯和喜鵲之類的鳥兒的。

看來剛才看到的“眉間尺”可能隻是一個在遊戲中存在的幻影。要把這個遊戲玩下去,她還是得戴好眼鏡。

眉間尺時隱時現。他的長袍觸地,擋住了他的雙腳,看起來就像在漂移一般。他在如山洪暴發一般轟鳴的噴泉瀑布中消失了蹤跡,方遲苦追過去,又依稀看見他出現在萬花陣的圓亭之上。

要抵達圓亭,必先穿過灰石迷宮。那灰石牆有她人高,她一意追蹤,卻未料頭頂上眉間尺手持尖刀,撲麵向她捅來!

無眉無睫的眼睛,空白的麵孔,和Maandala中的形象別無二致。方遲躲避不及,眼睜睜看著尖刀刺穿她的胸口——

方遲有窒息的感覺。

然而那一瞬間過後,她便意識到並沒有痛感。猛然扯下眼鏡,麵前空無一人。她捂著胸口喘了幾口氣,有點想罵髒話。

這眉間尺,做這麽個垃圾遊戲是在遛她?

她不甘心放棄,戴了眼鏡再次進入遊戲。遊戲提示她:她隻有五條命,摘下眼鏡,則視為死亡。

她暗罵一聲,現在才提醒!她已經摘了兩次眼鏡,被殺死一次,豈不是隻剩下了兩條命?

仍在灰石迷宮中。方遲小心翼翼地往迷宮深處走,繞過一道屏障,忽然看見一個人趴在地上,她嚇了一下,才發現那人身下全是鮮血,已經死了。她伸手一摸,冰冰涼涼的觸感,竟不是空無一物!她下意識再次扯掉眼鏡,才發現是一個橡膠的假人。

“操……”方遲終於還是罵了出來。

再往前走,陸續又見到一些七零八落的屍體,還散落著一些槍支。這時隻聽見“砰”的一聲巨響,方遲條件反射地貼近牆壁尋求掩護,卻見對麵的灰石牆上被子彈打出一個凹坑!方遲回頭,隻見迷宮中圓亭上的眉間尺已經舉槍瞄準自己!

這次不能再死了。方遲敏捷地滾到一側,操起地上的槍,朝著圓亭上的眉間尺便要扣下扳機!正這時,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將她撲倒在地。

糟糕了。

而正是同時,她頭上的眼鏡被扯了下來,一切忽又歸於黎明前的黯淡。

原來,太陽還沒升起來。

背後的人在痛苦地低聲吸氣。她一回頭,這人帶著黑色的帽子和口罩,但她仍然認得出來,是謝微時!她正要站起來,猛的又被謝微時拽下,仰倒在他身上。一顆子彈貼著她的頭頂飛過,在灰石牆麵上撞得石屑四濺。

方遲心中一緊——

是真的的子彈,真的!

斜斜的一眼中,她已經看清了圓亭上那人的模樣,他戴著眼鏡她也能認出來:

盛清懷。

她忽的手中發燙發濕,抬起手來,所握著的,竟然和她在遊戲中所見的一模一樣,是一支小型衝鋒槍。

也就是說,她本以為遊戲中撿起來的槍和她摸到的屍體一樣都是假的,結果,卻是真槍實彈。如果剛才謝微時沒有撲倒她,她可能已經殺了盛清懷或者被盛清懷殺了。

這是一個陷阱。

方遲霎時之間反應過來。

一個可怕的陷阱,會要了她性命的陷阱。這個遊戲做得如此精細、逼真,就是為了讓她這種人也會情不自禁地沉浸其中。

她從謝微時身上翻滾到一側,渾身冷汗。還未服藥,她的心髒仿佛要從胸腔中跳出來,劇烈的搏動讓她整個胸骨都在疼痛。

謝微時抱緊了她,“沒事了,他已經看不到你了。”

果然,槍聲沒有再響起。方遲稍稍平緩下來,卻擔心盛清懷的殺人滅口之心不死,爬起來扶著謝微時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根轉移了位置。然而這時,空中卻有無人機掠了過來。

“十九局的無人機。”方遲敲了一下額頭,“我差點忘了,夏宮隔壁,就是十九局。這幾聲槍響不驚動十九局就怪了。眉間尺他是故意這樣設計的嗎?”說到這裏,方遲突然想到了什麽,猛然轉頭看向謝微時——

“所有人!放下武器!舉起手來!”十九局的人行動要較尋常警察更為迅捷,無人機飛來的時候,包圍圈已經形成。幾支黑洞洞的槍口從灰石牆頂指下來,對準了方遲和謝微時。

“盛……處長?”牆另一邊的聲音響了起來。

方遲放下槍,舉起手道:“代碼170213,方遲,自己人。”

柔和的綠光掃過她的眼睛,槍口緩緩放了下來。

方遲擋在謝微時前麵,說:“我和盛處長一場誤會,跟他沒有關係,先讓他離開。”

“這……恐怕不行。”

“我會給史局一個交代。讓他先走。”方遲堅持地說。

旭日這時候才懶洋洋地從東方冒出頭來,並沒有遊戲中那麽光華燦爛,帶著初冬寒意的朝暾也很快鋪滿了灰石迷宮,從連綿的樓台殿閣的遺址一路張羅上去,讓這座古老的廢址變得沒有那麽蒼涼,但也並沒有遊戲中那般的氣勢恢宏。

然而熟悉的沉著聲音從身後響起:

“我是Guest,謝微時。我想見你們的局長,史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