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啟示錄

離開謝微時的家,方遲忽然茫然不知所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說她陪心毅叔在實驗室進行項目攻堅,方媛被接回婆家養胎。她掛了電話獨自走在路上,路上車來人往,井然有序,她所經曆的驚濤駭浪之外,現實一切安好。方遲忽然有一種鬆弛下來後極度疲憊的感覺,她叫了一輛車,去到首城一個她過去極少涉足的區域,找了一家五星級酒店住下。

她疲憊至極卻無法入眠,不得不服下大量的α抑製劑。這一睡就是一天兩夜,醒來時,隻覺得頭痛欲裂,摸著床邊的礦泉水一整瓶灌下去,半晌才緩過來。

桌上散落著自己的手機、電池和sim卡,旁邊還有成套的虛擬現實裝置。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機被人動過。因為她習慣性地拔sim卡,習慣性地在拔了之後,還將手機、電池,與sim卡以一個特別的角度擺放好。在別人眼裏這或許就是淩亂的一放,她心裏卻清清楚楚地記得每個物品之間的相對位置。

有人來過這個房間,但她仍然安穩地睡到現在,沒有一樣東西丟失。那麽看來,找過來的就是十九局了。畢竟十九局也知道她現在用來訂酒店的新身份,要查很簡單。

本來神經玫瑰那個案子結束後,她照例有一個星期的休假。她吃下的藥物劑量和睡眠時間也在她的計劃之中。那麽十九局為什麽還要來找她呢?接下來的任務不就是設法促成冰裂被定性為虛擬毒品麽?難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找酒店訂了一份餐補充完體力,使用十九局的特殊聯絡通道聯係上了洪錦城。

“速登錄Maandala。眉間尺的行動已經失控。”

方遲猛一個激靈,所有肌肉條件反射地收緊。

眉間尺,果然又是眉間尺。

登錄Maandala的過程一切如常,但她敏銳地感覺出其中的氣氛已經變化了。

那是一種極為狂熱的氣氛,不安的、躁動的、充滿著破壞欲。很多Avatar的頭上或者胳膊上係著有兩隻相距甚寬的眼睛的帶子,那正是眉間尺的標誌。

Reboot的消息提醒在她的視野裏閃動,她點開,是Reboot根據洪錦城的要求給她發來的一份加密資料。資料是檔案的形式,詳實、豐富,使用的是官方報告語言,完全不是Maandala日常安全報告的風格。顯然,這件事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網絡安全事件的重量級。

方遲解開那份資料,一份材料一份材料地細細觀閱,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故事,在她麵前漸漸露出了眉目。

那日,神經玫瑰庭審結束後,Maandala的安全部門忽然監測到全球多個核心節點同時出現了持續時長約為數秒的數據噴發。

經查,這是一段不明程序在全球各地的虛擬現實終端同時運行所造成的結果。該程序運行的效果,就是一段短視頻會在用戶眼前強製性播放,其內容,竟然是對冰裂和蛹的介紹!

在這一段長度僅為3分40秒的短視頻中,神經玫瑰被描述成一個類似二戰時期進行人體實驗的納粹部隊一樣的魔鬼機構,所不同的是,它主要做虛擬毒品的人體試驗,研究極端性的虛擬現實內容可能對人體神經係統和精神狀態所能造成的影響。

同時短視頻還提到,通過定向激活新版OJI混合現實眼鏡中的腦波模塊,“蛹”能夠直接對人腦造成影響。所以如今新版OJI混合現實眼鏡廣泛普及,將成為關係到每一個用戶人身安全的巨大的安全隱患。

短視頻中,出現了冰裂交易過程的監控錄像、人們觀看冰裂的現場錄像、Nemo集體觀看蛹時如癡似狂的場麵,甚至還有盛放在醫院中麵對著空氣詭異作畫的片段。

畫外音特別指出,在五分鍾前,中國的法庭剛剛結束了對神經玫瑰的審判。由於目前缺乏針對虛擬毒品的相關法律,神經玫瑰被宣判無罪。出於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冰裂的開發者被無罪釋放,同時庭審未公開,中國的十九局封鎖了一切關於冰裂和蛹的消息。

最後,意料之中,是一張眉間尺那張慘白而驚悚的麵孔,以及一句話: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

不光是普通用戶,Maandala的許多員工,都在帶著虛擬現實眼鏡工作時,被強製性觀看了這段視頻。

然而幾乎沒有人中斷觀看。

沒有人覺得這是一個玩笑。

一個被當局掩蓋的驚天秘密,一個由國際巨頭公司策劃的針對全人類的巨大陰謀,一個利用法律漏洞肆意作惡以病養藥的尖端醫藥公司,還能有比這更加聳人聽聞的事情嗎!

據Maandala光之紀實驗室檢測,視頻強製性播放結束一分鍾內,全球有近千萬用戶強製退出Maandala,而這些用戶全部都是使用最新版OJI混合現實眼鏡的用戶。他們很有可能再也不會使用這一款眼鏡。

而隨著更多用戶登錄Maandala,觀看到這一段視頻,拋棄OJI混合現實眼鏡的用戶數量還將持續快速增長。

隨後,OJI公司官網的流量出現了直線式瘋狂拉升,蜂擁而至的退貨請求導致網站癱瘓。

Maandala網絡安全部、光之紀安全實驗室收到十九局的緊急通知,要求屏蔽該程序的運行和短視頻的播放。

然而Maandala經過緊急調查之後發現,該程序在昨日就已經開始無聲無息地擴散,凡屬在這兩日內登陸過Maandala的用戶,其係統中均已經潛伏了該程序,而自動觸發此程序的,就是神經玫瑰庭審結果的“無罪”判決。

也就是說,隻要網絡新聞關於神經玫瑰庭審的所有報道中,隻要出現了“無罪”二字,該程序就會被觸發。

由於這一段程序采用了“保護色”,代碼形態和Maandala的主程序形態高度一致,所以執行緊急滅殺的話,Maandala也將整體陷入癱瘓。

Maandala進退兩難,創始人關鄴出麵頂住了來自十九局和其他各方的壓力,拒絕用暫停Maandala這種粗暴的手段來阻止那段程序的運行。從這份檔案的附件資料來看,關鄴與史崢嶸等十九局負責人展開了火藥味濃烈的對話,雙方僵持不下。在此期間,十九局又監測到“蛹”的全網下載量急劇攀升,同時大量的種子正在不斷上傳!原來,眉間尺的這個短視頻,反而為“蛹“起到了極大的宣傳作用。原本在十九局的消息控製之下,知曉“蛹”的人僅有百萬量級,然而現在,知道“蛹“的用戶瞬間達到了億級!其中的獵奇者自然想要一探究竟!

Maandala再次遭遇沉重一擊,麵對“蛹”的下載量數據,連關鄴都陷入沉默。然而就在關鄴即將妥協的時候,事情又出現了轉機。

20:43,Guest上線,向Maandala安全部門提交“蛹”的破解版。Maandala立即執行屏蔽,遏止了“蛹”的進一步擴散。

就在“蛹”在Maandala上的所有資源被清零、Maandala中的所有員工略鬆了一口氣時,眉間尺上線。Maandala管理員瞬間定位到眉間尺的位置,要求眉間尺立即消除該程序帶來的影響。

眉間尺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求和Guest在競技場進行一次個人決鬥,如果Guest能贏,他就答應Maandala的請求。

看到Guest的名字時,方遲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絞痛在胸腹之間溶解化開,她摸起兩顆藥丸,幹吞了下去。

這時,虛擬對話係統上多了一個人頭,是洪錦城在Maandala上的臨時賬號。

“看完了嗎?”

方遲看了一眼檔案的閱讀進度,已經95%,草草一掃,見後麵是眉間尺和Guest在競技區的決鬥過程視頻。她滑到最後看了一眼結果,眉間尺勝,便回複洪錦城說:“差不多了。”

“你是怎麽認識Guest的?”

方遲沒想到洪錦城會突然問這個問題,短暫的驚訝雖然沒有寫在臉上,但洪錦城太熟悉她,她微抬的一個眼神已經泄露了她的內心。

“或許不僅僅是Maandala中認識的一個簡單朋友。”

方遲沉默了一會,說:“他一直在追查盛琰被害的真相。”

“哦?”對麵那個陌生的標準化Avatar露出一個好奇的表情,“這個Guest,還真是有意思。”

方遲望著洪錦城的Avatar,她敏銳地察覺到,在神經玫瑰的審判之後,盛琰就是T.N.T的身份,在十九局中已經不再是秘密。但她還是不太明白洪錦城的話,下意識問道:“怎麽有意思?”

“三劍客,早在十九局成立的時候就已經決裂了。”

“那是因為Creeper死了。”

“我說的是決裂,Lacrimosa。”見方遲一臉不解的表情,洪錦城的Avatar道:“根據史局的口述,為了創立十九局,他請到了sin,也就是盛清懷。sin邀請了T.N.T,也就是盛琰。史局見到盛琰,非常高興,同時也向他表達了希望他能夠牽線搭橋,讓Guest也加入十九局的意願。”

“然而Guest拒絕了,是嗎?”

“不錯,Guest非常頑固。盛琰當初給史局立下了軍令狀,保證一定能將Guest招入十九局。然而他和Guest的那一談,便談崩了。兩人那時候估計也都年輕意氣,一怒之下就分道揚鑣,盛琰回來之後便放棄了T.N.T的Avatar,Guest消失數年之後,才重出江湖。”

“為什麽會談崩?”

“三劍客中,盛琰和Creeper——也就是龍震,是同宿舍同學,關係更好,你想必知道。Guest和他們更多是在網絡上合作,真實世界中的聯係並不多。根據史局的轉述,盛琰覺得Guest太薄情寡義,不願意為了給Creeper複仇而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更不願意加入十九局過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最後所有的恩怨也隻歸結成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可能。

方遲心底閃現這句話。

不可能!

“他不是這樣的人。”她低低地說出了口。

“哦?”標準化的Avatar露出一個饒有興致的微笑,“沒想到我們的Lacrimosa,不但能拿下T.N.T,連對Guest都這麽了若指掌。”

這一下正戳中方遲心中脆弱的部位,她痛苦地皺起眉,“不要再說了。”

“那麽告訴我們Guest的真實身份。”

“抓住他曾經入侵司法係統的把柄然後利用他為十九局效勞麽?”方遲敏銳而尖利地看向洪錦城的Avatar。

洪錦城老狐狸一般地笑了一笑,“非也,是讓他這個英才不被埋沒,發光發熱,為國效力。”

方遲沉默了一會兒,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你束縛不了他。”

“Lacrimosa,你錯了。關鄴總在Maandala中宣稱,‘自由是唯一的規則’,但我一直覺得,這是他最虛偽的地方。絕對的自由,就是絕對的罪惡。所謂的白帽子和黑帽子究竟有多大差別?善與惡都隻在他們的一念之間,大天使一旦墮落,那就是最惡的魔鬼。我們十九局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十九局就是規則,是抵抗絕對自由的規則!”

方遲忽然想起Guest入侵司法機構之後,十九局全局上下所麵臨的巨大壓力:人心惶惶,寢食難安。她那時剛進入十九局不久,還不能體會Guest這種行為之下所潛藏的巨大隱患。她那時隻是盲目地相信三劍客都是百轉不移的白帽子,從未想過Guest隻要稍稍動一些手腳,整個法律係統都將受到劇烈的衝擊,那時候造成的社會動**,將是無法估計的損失。

所幸Guest並沒有那麽做,一切仿佛都那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但每個人心底都埋下了深刻的恐懼。

這種恐懼這一次又被眉間尺引爆了。

眉間尺最初出現的姿勢,不是一個正義者的姿勢嗎?但他越走,越掌握更大的權力,也就愈發的扭曲。他追逐結果的正義,卻無視手段的正義與否。他煽動起無數平民對造惡者的仇恨,引發Avatar們狂熱的追捧與崇拜,這和當年Guest修改司法解釋所得到的後果何其相似。隻是Guest意識到集體性狂熱所帶來的可怕影響力之後,立刻收手並消失,而眉間尺卻似乎嚐到了其中的甜頭,不但沒有金盆洗手的意思,反而食髓知味,愈發瘋狂,甚至到了挑戰Maandala的權威的地步。

那一段“保護色”程序的運行之後,想必關鄴、光之紀、Maandala安全部門等人的心中,已經壓上了沉甸甸的石頭。

眉間尺這一次寫出了這段“保護色”程序,接下來又會對Maandala做什麽?一向號稱“絕對安全”“固若金湯”的Maandala係統,為何自從眉間尺出現之後,就開始變得似乎千瘡百孔、脆弱不堪?

過去話多得收不住的Reboot,這次竟然對她一個多餘的標點符號都沒有打。現在Maandala中的每一個人,想必都在瘋狂地尋找漏洞進行修補。

“你們想控製住Guest,順便看能不能利用他摸清眉間尺的身份?”

“不錯。眉間尺公開向Guest發出挑戰,像是具有針對性的意味。我們判斷他和Guest存在某種關聯。此外,眉間尺這個Avatar看起來非常奇怪,我相信Guest和他打過一架之後,對這個Avatar的特點有了很深刻的認識,我們希望Guest能坐下來,和我們、Maandala的專家們一起討論一下這個Avatar究竟是怎麽回事。”

方遲沉默不言。

洪錦城又意味深長地說:“Guest和眉間尺這一架打完,應該受傷不輕。但我們兩夜一日監視首城內的醫院和大小診所,都沒有發現有他這種狀況的人前去就診。他能挺住這麽長時間不去醫院,我倒敬他是條漢子。”

方遲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洪錦城會心而笑,說:“你再考慮考慮。”他的目光突然向一旁看去,方遲知道他應該是又收到了什麽緊急信息。果然,洪錦城的臉色肅重起來,對她道:“就在剛才,眉間尺發布了一個R級的VR遊戲。”

“遊戲?”

一個遊戲邀請出現在方遲麵前,方遲毫不猶豫點了確認。

她瞬間置身於一片陰氣森森的墓地之中。一串熟悉的鈴聲響起,她低頭,發現手裏有一個手機,是一個視頻電話邀請。

她點擊接聽,一個戴著眉間尺麵具的人出現在屏幕正中,抱著一個戴著口塞的小男孩。這一幕極其逼真,小男孩掙紮、流淚,嘴裏發出恐懼又絕望的“嗚嗚”聲。那口塞對於一個三歲的小孩來說的確太大,口水不斷從小男孩的嘴角淌下來。

這小孩好麵熟,方遲想著。麵具人說話了,字幕也從下方彈了出來:

“尊敬的祖先生,這是一個解密遊戲。接下來,我會把這位小朋友藏在某一個位置,您需要根據我提供的線索去尋找他。但是小朋友所處的位置氧氣有限,您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抓緊!”

方遲聽見“祖先生”三個字就聳然一驚,目光掃見手機屏幕的右上角,正是遊戲中自己角色的臉!點開放大,不是祖楓是誰!她能感覺到自己Avatar臉上的驚訝,都被清楚地投射在了祖楓的表情上。

十九局的訓練,使得她能夠抵抗虛擬現實技術帶來的沉浸感,隨時從中出離。虛擬現實遊戲發展到現在,已經精致、成熟,甚至成為一門能與曾經的電影媲美的藝術,這個遊戲卻相對粗暴簡單,上來便開門見山,告知玩家這個遊戲的目的。然而也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遊戲,卻也內嵌了這種逼真的表情二次捕捉技術。

很顯然,這個遊戲就是針對祖楓的。

“……祖先生,神經玫瑰傷害了多少無辜家庭?您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之心……是給您一點教訓的時候了……”

天空中開始一點一滴地下起血雨。方遲張開手,一滴血在她手中濺開,化作一條信息煙消雲散:玩家k****ol任務失敗,人質死亡。

地麵飛濺起千萬條深海電光一般的信息流,如塵土四散:

玩家I****27任務失敗,人質死亡。

玩家n****為任務失敗,人質死亡。

……

方遲退出遊戲,看見洪錦城的Avatar正掛掉電話。

洪錦城的Avatar回過頭來,麵色沉重,對她說道:

“北城公安分局接到祖楓報案,祖瀝失蹤。”

*

祖楓被這個遊戲逼到精神崩潰的邊緣。

在北城公安分局的觀察室裏,方遲看到祖楓一直在瘋狂地玩這個遊戲。他麵容憔悴,胡子拉碴,隨著一次又一次的任務失敗,他的耐心在呈指數級降低。這個遊戲每失敗一次,他就必須麵對一次祖瀝的死亡,有時候是窒息而死,有時候是驚悸而死,有時候是過度掙紮,被鐵籠上的利刺刺死,場麵極其血腥恐怖。祖楓往往會在這一個場麵痛苦地將VR眼鏡撕扯下來,用頭去用力地磕碰桌子,發出“砰砰砰”的巨大聲響。

這個遊戲在挑戰祖楓的心理防線。

“為什麽不讓Maandala屏蔽這個遊戲?”

“祖楓拒絕屏蔽,他認為這個遊戲中潛藏著解救祖瀝的線索。”

“怎麽可能?這就是個惡作劇!不是已經有玩家已經通關了嗎?沒有任何線索!”

“你相信沒有,祖楓會相信嗎?”

“但是以祖楓現在這個狂躁的狀態,他已經不可能通關了。”

祖楓又一次失敗,他將VR眼鏡狠狠地砸在桌上,眼鏡完好,他又將眼鏡摔到地上,歇斯底裏地用腳踩。

“我兒子呢!我兒子找到了嗎?”他瘋狂地捶著牆,他知道牆對麵有人在監視著他。

無人回答。

截至目前,的確仍沒有任何關於祖瀝的下落的線索,祖瀝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公安,乃至十九局所采用的基本偵查手段都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觀察室中,祖楓等待中泛起的希望之火再一次被無情澆滅。

“你們這些廢物!你們都是廢物!”他忽然猛拍牆麵,“我要見十九局,讓我見十九局!”

分局警員的目光都投向洪錦城。洪錦城坐在沙發上,雙腿前伸,雙足交疊,雙手十指相觸搭成拱形,擱在一張凝神沉思的冷臉之前。

“再熬一熬。”洪錦城目不轉睛地盯著祖楓。

狂躁的祖楓搬起椅子把觀察室中的桌子砸得七零八落。

“王八蛋!不想在這裏待著就給老子滾回去!”一個警員終於受不了了,衝著祖楓吼道,“隻不過一個遊戲,你當什麽真!老子一個中隊的人不幹別的來給你找兒子,你他媽還在這裏撒野!你以為你是誰?你不就一逍遙法外的罪犯麽!”

方遲透過眼鏡上的前視攝像頭冷靜地看著這一切。這些警察顯然也都看過了眉間尺發布的那個短視頻,他們都是嫉惡如仇的人,對祖楓自然沒有半點好感。

她的視野裏,一座墳墓的地下室緩緩打開了石門,她沒有猶豫,直接抬手用槍準確擊碎了懸在半空中的一根鎖鏈,孩子帶著大聲喘氣的哭聲響了起來。她玩這種遊戲的方式非常粗暴,就是破壞一切可以破壞的東西,直到成功為止。祖瀝被解救,然而她反複確認,並沒有任何可利用的線索。

這似乎就是一個純粹的解密遊戲。

但眉間尺為什麽要發布這麽一個遊戲呢?

方遲沉思著取下VR眼鏡。觀察室中,祖楓正赤紅著眼睛,扒著牆朝著他看不見的警察嘶吼:

“……我兒子是無辜的!我兒子是無辜的!他很危險!他非常危險你們不知道!”

“祖楓,你冷靜點!你兒子才失蹤四小時而已!目前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被拐賣、綁架,你緊張什麽!”

“他們想殺了他!”祖楓雙手抱緊頭顱,瑟瑟發抖。“你們不懂……那便是眉間尺……眉間尺……”他又尖叫起來:“我要見十九局!十九局!隻有十九局才明白我現在的處境!”

“慫貨……”隨同洪錦城過來的十九局年輕探員小餘狠狠地罵著,“殺了我們的人,現在又把我們當做救命稻草!”

一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沒動的洪錦城忽然開口道:“過關了,方遲?”

方遲點頭:“我確實不認為遊戲中有能找到祖瀝的線索。”

“為什麽?”洪錦城不依不饒地問。

“因為我不認為發布遊戲和帶走祖瀝的是同一個人。”

方遲冷靜的聲音,也讓整個房間的氣氛冷了下來。

沉默的空氣中流淌著懷疑的氣息。方才痛罵祖楓的中隊長在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道:“你這個想法很大膽哪,姑娘。”

“不錯,的確很大膽。同時我也很大膽地認為,祖瀝現在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已經死了。”

房間裏站著坐著的警員中響起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抽氣聲。中隊長又猛吸了一大口煙,道:“說說理由。”

“沒有別的理由,就像祖楓自己說的,因為對手是眉間尺。”方遲摩挲著手中的VR眼鏡,它很小很輕盈,流線型的設計,薄得像一副墨鏡。這麽小的一個東西,承載了一個龐大無垠的世界。她看到自己的手指有輕微的抖動,即便是不久前剛服用了α抑製劑也仍然無濟於事。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剛才在突破解密遊戲的間隙間,看完了Guest和眉間尺的決鬥錄像。她用眼鏡擋住了自己顫抖的手指,說:

“眉間尺是活在虛擬世界中的存在,現實世界中,出手的都是他的信徒。”

“你憑什麽下這種判斷?”一名警員脫口而問。

“還記得瑞血長生的善澤是怎麽死的嗎?眉間尺隻需要動動手指,自然有人代他執行死刑。眉間尺想要懲罰神經玫瑰,毋庸置疑。”

“這種孤立的曆史經驗不足以作為我們判斷當下案件的依據。”又一名警員反駁。

“如果眉間尺能直接對祖瀝下手,那麽他完全沒必要花費力氣做這樣一個VR遊戲。你們如果製作過VR遊戲,就會知道哪怕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解密遊戲,也十分的耗神費力。”

“眉間尺有可能是想用這個遊戲來恐嚇祖楓、折磨祖楓!”

“那麽你們低估了眉間尺的冷血,也體會不到眉間尺最愉悅的地方——剛才祖楓的話提醒了我這一點:我們需要看清眉間尺的本質。他迷戀這種作為‘神’的感覺,迷戀這種‘審判’的感覺。在我看來,這個遊戲,就是他寫給他的信徒的一個指引,一本啟示錄。極有可能他的信徒模仿了這個遊戲中的行為,殘酷地殺害了祖瀝,而這種殺害,因為這個遊戲而變成了一種儀式。”

房間中的分局警員們麵麵相覷,臉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這……沒有證據,全憑你對眉間尺的推測?”

方遲低著頭平靜地說:“沒錯,這都是我的直覺,你們可以選擇不相信。”

一旁一直沒有出聲的洪錦城說話了:“假設你的推測正確,那麽對破案有什麽幫助?”

“假如真的是信徒受到眉間尺的啟發而殺人的話……”方遲沉吟著,“搜索首城及其附近的所有墓地,祖瀝的屍體有可能、或者即將有可能被埋藏在墓地中的某個位置。”

*

方遲坐在飛馳的車輛上。她緊閉著雙眼,忽的又睜開,腦海中的畫麵卻仍然揮之不去。

眉間尺的樣子,高高地站在競技場中台之上的眉間尺。兜帽之下,那一雙相距逾尺的眼睛仿佛用馬克筆畫出來的一樣,無眉無睫,閃爍著怪異的光。

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這樣一張麵孔時,服用過α抑製劑的她仍然感受到內心中巨大的衝擊。那樣的目光是目空一切的目光,那樣的眼神是野心勃勃的眼神。

眉間尺仍然穿著黑色的罩袍,在競技場的高台上無風自展。方遲隱約看到他長袍遮蓋下肢體的形狀——像章魚,正是許多條腕足的遊動,讓那罩袍飄舞。

這太驚悚了,方遲疑心這是自己不合時宜的幻想。

Guest那時候剛向Maandala傳送了“蛹”的破解版,還未下線。或許是自於Maandala的請求,也或許是出於對眉間尺的好奇,他終究還是接受了眉間尺的挑戰。

但方遲能明顯地感覺到那並非Guest的本意。他的Avatar出現在競技場上時,仿佛一支熄滅的蠟燭,在眉間尺奪目耀眼的光芒之下暗淡無比。

第一次在知道了Guest就是謝微時之後,在Maandala中看見他的Avatar。有心理學研究證明,Maandala中的Avatar大多是人們真實內心世界的投射。她過去覺得Guest使用古老的像素態Avatar隻不過是因為惰於升級,然而現在卻忽然覺得,這就是他——一個習慣於泯滅自我、隱匿個性的他。

競技場中湧入了無數觀戰的Avatar。虛擬競技場不像現實世界中的競技場,沒有觀眾人數的限製。對於每一個Avatar而言,競技場都宛如在自己眼前一般,但若從上帝視角看,Avatar們仍然會以先來後到的順序,由內而外排列開去,宛如一個巨大的古羅馬鬥獸場。

這些觀戰的Avatar絕大多數是眉間尺的擁躉。山呼海嘯的呐喊聲中,全都是“眉間尺”的聲音。新生代的用戶中,知道Guest的已經不多了。

Guest問:“為什麽找我?”

眉間尺那平麵的眼珠在眼眶裏滾動了一下,因為是畫出來的眼睛,所以感覺愈發的詭異。他沒有其他的五官,看不出更多的表情。他忽然靠近Guest的麵孔,在Guest的耳邊說了什麽,Guest的頭驚愕地向後退去,眉間尺猛然向他發起了攻擊。

全場歡呼、咆哮,興奮無比。

Guest敏捷地閃避。兩個人的動作都是毫厘之間的細致,方遲看得出來,兩個人的力反饋設備都開在了最為精確敏銳的的程度。

競技區的設定,在力反饋設備精度開到最大值的情況下,Avatar與真人間的力量傳遞比為1:1。這意味著攻擊達到100%的精準,而Avatar所受到的傷害也將原封不動地作用在真人身上。倘若一個Avatar被係統判定受到死亡傷害,那麽它背後的真人存活的可能性也無限地降低。

看了幾個回合,方遲看得心驚肉跳。

她知道謝微時受過專門的格鬥訓練,但是這個眉間尺,似乎比他還要老練一些!而且眉間尺的動作速度之快,完全異於常人!她同樣學過格鬥,所以當Guest出手時,她腦海中也會下意識去想應該如何應對。然而往往在她想的過程中,眉間尺的動作已經隨之進行,就好像他的身體並不需要經過思考一般!

這簡直不是人類。

但眉間尺的缺陷在於他的動作準確度並不穩定,時常會失之毫厘,給了Guest機會。倘若不是這樣,恐怕Guest沒有幾招就會死在眉間尺手下。

看到這裏的時候,方遲已經恍然想起,那天晚上,謝微時敲擊鍵盤的速度很慢,而且隻用了左手。洪錦城說謝微時受了必須要去醫院的傷,所以後麵又發生了什麽?

競技場中,Guest的劣勢越來越明顯。他已經被眉間尺打傷,動作的速度、力度和強度上都出現了損耗。而眉間尺那邊的情況卻十分異常:他也受過Guest的幾記重拳,應該說也受了傷,然而他卻像沒事人一般,越戰越狠,竟是像要將Guest置於死地!

Guest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不斷和眉間尺拉開距離。他似乎是對眉間尺黑色罩袍之下的Avatar產生了某種懷疑,開始去拉拽眉間尺的袍底。眉間尺的眼睛裏出現詭異的笑意,罩袍之下,手爪閃電一般扭住Guest的右臂——這一扭之下,謝微時的右臂不斷也得重傷。方遲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推眉間尺,然而這是VR錄像啊!她的手掌穿過了眉間尺的身體,耳邊聽見Guest隱忍地低哼了一聲,他的右手沒有躲過,左手手刀重重地砍在了眉間尺暴露出來的後頸。

Guest的這一下,沒有任何力量上的保留。看得出來,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放棄了任何人性上的憐憫和同情。

整個競技場都很靜,一切聲音都消失了,仿佛置身於真空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正常人被這樣一劈,就算不落得半身不遂,怎麽也得昏迷倒地了。

然而眉間尺隻是愣了一下。

僅僅隻是愣了一下。

眉間尺又回過頭來!那一雙畫出的眼睛裏仿佛吐出怒火,瘋狂地攻擊Guest。看台上所有的Avatar突然爆發出狂熱呼喊聲,聲浪龐大得像要將競技場整個掀翻一樣!

Guest竟是極為冷靜,或許是之前方遲曾經告知過他眉間尺的Avatar的特殊能力,他對眉間尺的反應已有預期在先——他用他完好的左臂,以一個鎖技鎖住眉間尺,將他的右臂從根部開始扭斷,再到肘關節、腕關節,一共扭斷三次,直看得所有Avatar倒抽涼氣、驚聲尖叫!

然而眉間尺接下來的動作,讓方遲徹底震驚——他那已經被Guest扭斷的右手,忽然反扣住Guest尚未受傷的左腕,令他動彈不得,然後起右拳狠辣地擊向Guest的心髒!

眉間尺這是要謝微時的命。

方遲幾乎忘了呼吸。那一刹那間,高台之上的空氣中突然出現一個漩渦狀的孔洞——這是Maandala官方拋出來的空間穿梭鏈接。隻見這時,Guest忽然張口向眉間尺的眼睛吐出什麽,眉間尺條件反射地避讓,然而那一拳還是準準地擊中了Guest的心髒。

Guest像素一般閃爍的麵孔瞬間全部化作慘白。但他這時顯然已經發現了眉間尺唯一的弱點,他竭盡全力抬起右臂,以兩根手指戳向眉間尺的那一雙眼睛。眉間尺被迫放手,Guest翻身滾入漩渦孔洞之中,隨那孔洞一起在競技場中消失了蹤跡,全場響起一片噓聲。

眉間尺那雙描畫的眼睛中閃出詭譎的神色,仿佛在大笑,但並沒有作為勝利者的得意,他也瞬間消失在了競技場上。錄像結束。

汽車在飛馳。舊城區,街道依舊逼仄,隻是所有今夏鬱綠的樹葉,現在都開始黃了尖兒,紅了葉片兒,一片一片的飛落到地上。

人來人往,整座首城,想要見到這麽多的真人,也就隻有舊城區了。除了貧窮的人,年老的人,這裏還住著對虛擬世界不妥協的人。

謝微時受傷了。她心中反反複複的都是這樣的念頭。

那一晚,他沒有開燈,穿著黑色的衣服坐在黑暗裏。他敲擊鍵盤的速度很慢,他沒有用右手,他說的話,聲音低沉。

他沒有過多的解釋,也沒有站起來挽留她。

那時候十點剛過,是他剛從Maandala中出來不久。

倘若有光,他的臉上將是怎樣的慘白?

倘若她當時拉他一把,是否會發現他其實根本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

也許她已經走不出來了。方遲想。她心中有一層模糊不清的玻璃,她永遠望不透自己的內心和情感。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但也許愛是一種本能。她很難觸及那種愛的熾熱,可是本能一直在告訴她,她在乎著,她一直都在乎著,無法否認。

她去到謝微時的房子,久敲門無人應答。她揭開一旁的電表門,裏麵謝微時房間的電表許久一動不動。

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杖上樓,看見方遲,投來警疑的目光。這是房東裘老太太,膝下無兒無女,相依為命的老伴兒在上半年查出來有染了艾滋病之後,夜裏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去世。裘老太太把謝微時當親生兒子一樣看,每天總要給謝微時送些水果、綠豆湯過來。方遲看過謝微時給裘老太太的房租賬單,他給老太太的房租是市價的兩倍。

“你這姑娘,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找誰啊?”裘老太太充滿敵意地問。

“這屋裏住著的謝先生還在這兒麽?”方遲拉了拉臉上的圍巾。如今她的身份已經暴露給神經玫瑰,她出行更加謹慎小心。

“去醫院了!”

“哪家醫院?”

“不知道!我說姑娘,有事兒沒事兒,趕緊走,知道嗎?這是私人小區,不是公園!”

方遲點頭致謝。謝微時肯定沒去醫院,她可以確信這一點。如今公立醫院就診都需要建立患者的個人醫療檔案。謝微時用假身份並非不可建,然而他過去的血型、基因組等各種信息在醫院都有留存,一旦重新采集這些資料,係統自動匹配,他的真實身份將無處遁形。他特殊的傷勢,更容易被十九局乃至眉間尺鎖定目標。

方遲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她打開手機繼續補近日的新聞,在數量眾多的被她飛快拉過去的新聞中,她看到了一條財經消息:

《Maandala黑客引發股市震**,Maandala、OVR百億市值蒸發,引領高科技板塊暴跌,神經精神類醫療板塊逆勢上揚》

新聞顯示,OJI虛擬現實眼鏡目前已經停牌,並宣布回收市場上所有最新款的混合現實眼鏡。方遲搜索OVR,驚訝地發現民間陰謀論、被迫害妄想論已經成為社交網絡上被爭相熱議和傳播的主流。

很多人甚至翻出了十幾年前某個利用手機sim卡發射信號幹擾腦電波來控製人類思維的電影,認為那一個充滿著bug的黑科技如今正在被OVR所實現。

盡管不少理性的科學家試圖站出來辟謠,然而沒有人理會那樣微末的聲音,盛放之前和現在VR作畫的對比圖在網絡上瘋狂流傳,成為了那些陰謀論人士強有力的佐證。

“虛擬現實技術正在走向失控!人類應當反省了!”

“大型企業已經控製了我們的生活,現在它們還想控製我們的精神!”

“警惕!人類已將不再是人類!虛擬現實正在將我們變成缸中之腦!”

《緊急插播!冰裂開發者於銳被警方證實已於長安璧頂層墜樓身亡!昔日天才兒童今成魔鬼使者,究竟是金錢力量還是人心作祟?》

根據報道,於銳墜樓恰發生在庭審結束次日晚上。底下一大片作惡自有天譴的歎息聲。針對於銳,這家媒體做了一個專題,深挖了於銳從兩三歲時候就開始破解父親電腦的密碼到後麵成長為最具天賦的少年黑客的曆史。報道中稱,現場並沒有任何搏鬥、強迫痕跡,初步屍檢排除服用任何藥劑。警方已經基本確定於銳是自殺,推測原因是精神恍惚狀態中失足墜樓。

從短時間的大量評論來看,大多數網友都認為於銳是觀看了自己開發的蛹,導致失去對現實世界的分辨力。至於為什麽會從長安璧上墜落,那自然是心裏有鬼。

然而方遲心中卻閃過一絲疑慮:於銳自己開發的蛹,對其中所有內容都是熟悉的,理應不會感受到任何衝擊感,又怎麽會因為看蛹而精神恍惚墜樓呢?

不像是自殺,而是他殺。

短短時間中,一個人接一個人地死去。於銳,長安璧,墜落。聯想起她之前對祖瀝的推測,她忽然覺得,於銳的死,又何嚐不像是一場儀式?

她心中忽然浮出一個名字。

正這時,公交車到站了。她下車,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穿著火紅色運動外套的年輕女孩。她在逗幾個小孩玩耍,頭發長長的,五彩繽紛,隻是頭頂已經長出了長長的一段黑發。

這樣鮮亮多彩的顏色,一般人駕馭不來。然而在她身上,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生命力。

丁菲菲看見了方遲。她雙手撐著膝蓋,站了起來。方遲看見這群小孩中有丁愛,關節上仍然套著防護布墊,但是看著仍然漂亮活潑。

衛生部與藥監局這段時間對血製品行業進行了大力規範和整頓,推動獻漿營養費和血製品價格的市場化。現在人凝血因子雖然價格仍在走高,但是起碼買到正規藥了。

丁菲菲說:“一邊說去。”

小石板砌就的路肩上長著叢叢野草,葉子也開始黃了,卻仍然有力地支棱著。水泥電線杆上貼著各種小廣告,風吹日曬地褪去了原有的顏色,令人感覺有年代的味道。孩子們在馬路的對麵嬉戲,天真無邪,充滿了活力。

“沒錯,他這兩天都在我這裏。”丁菲菲肩膀靠著牆,手裏沒有煙似乎還有點不習慣,直直地插進了衣兜裏去。“他沒你也能過得挺好的。你走吧。”

“他不去醫院,真的不要緊?”方遲扯下臉上的圍巾,問道。

“終於想起來關心他了呀。”丁菲菲的笑容裏有幾分譏諷,靠在水泥電線杆上,腳尖對著突出石板尖兒一踢一踢。

“不在。”

“……”被丁菲菲兩個字噎回去,方遲一時語塞。

“你不適合他。”丁菲菲盯著方遲的眼睛說。

方遲心中沒什麽波動,心口卻劇烈地疼了一下。丁菲菲說的,或許……是對的吧。她忽然不知道自己過來找謝微時的目的,或許隻是本能,隻想知道謝微時現在好不好。祖瀝,眉間尺,wither,神經玫瑰……她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風險要冒。依然是刀頭舐血的日子,還是孤獨前行更好。

她又將圍巾攏了攏,遮住了半張麵孔,輕輕道:“那我走了。”

丁菲菲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老街街頭,心裏頭忽然很堵,可她說不出來話。

*

小餘打來電話,公安那邊對首城市郊的所有墓地進行了排查,並未發現任何可疑跡象。

“方遲姐,公安那邊對我們很不滿……”

方遲低低地“哦”了一聲。

“方遲姐,會不會……確實是我們的方向出了問題?……”

“小餘。”方遲忽然說道,“如果是一個本身有很豐富的反偵查經驗的人做的,你覺得大半天的時間,警察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那邊的小餘陷入了語塞狀態。於他而言,方遲還是一個剛剛加入十九局的新人,但他並不知道為什麽洪錦城和史崢嶸都很信任她。他對方遲天馬行空式的思維其實頗有微詞,然而洪錦城隻兩句話就把他懟了回去:

“凡是有關神經玫瑰的案子,她的涉入程度,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深!她就算靠蒙,也比我們準!”

“十九局這段時間全局上下都忙於神經玫瑰的案子,一定對一些人放鬆了監視吧。”

“啊?”方遲的話題轉換得如此之快,小餘已經跟不上節奏,整個人陷入迷茫之中。

“去查一下盛清懷,看他從盛放生病開始,都做了些什麽。一定要查個底翻天。”

“……”小餘來了十九局一年多,自然知道盛清懷是什麽人。他還來不及問方遲究竟是為什麽,方遲已經掛了電話。

“太難共事了……”小餘嘟囔著,“史局是從哪裏挖來的這麽個怪人……”

*

夜幕降臨,方遲倏然發現自己已經無家可歸。她也不知何處可去,街上蕭瑟寒風起,她彷徨許久,去一家商場買了件厚實的風衣,叫了一輛出租車,出雙倍的價錢,去了冷泉陵園。

冷泉陵園,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從早春到現在的深秋,也不過過去了堪堪大半年的時間,方遲卻覺得恍如隔世。

她摩挲過自己的墓碑,又摩挲過盛琰的墓碑,終於在盛琰的墓前,靠著冰冷的石板,緩緩坐了下來。

夜幕低垂,縹緲的雲霧籠著一輪薄如紙片的冷月。陵園中沒有燈,樹木與墓碑化作叢叢黑影,森森然的宛如蟄伏的野獸。

方遲看了看手機,有即時新聞推送,竟然是關於心毅叔的。

《我國腦神經科學研究取得重大突破,無創神經義肢或將成為可能》。題圖便是一張截肢患者使用假肢精確拿住筷子的圖片,患者身邊是數名穿著白大褂的科學研究人員,其中何心毅站在醒目的位置。

方遲知道這個項目,過去的這類神經義肢都需要往大腦皮質中植入電極陣列,手術過程存在著極大風險,並有術後並發症和受到感染的可能,效果也很難得到長久的保證。

何心毅的研究,就是通過解碼人類想象運動時產生的微弱生物電流,從而使得無需植入電極,就能夠將人類的意念轉化為行動。

她挖出神經玫瑰在她腦後植入的電極,導致神經係統受損這件事,也刺激到了何心毅。這半年時間以來,他一直致力於這個無創項目的研究。從研究成果的各項數據來看,他已經走在了這個領域的最前端。

方遲心裏頭由衷的高興。她很想給心毅叔發去一條信息祝賀,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機。她仰頭看著星星看著月亮,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很好很好。

隻是斯人已逝,再也無緣得見了。

她望著梅莎和盛琰並列的兩座墓碑,想,無論是她,還是盛琰,這都是他們自己做出的選擇。而他們的選擇,也不過是想守護好這個本來很好的世界罷了。

夜的變化沉默得看不出時間的流逝,隻是星月在夜空中畫出無形的軌跡。方遲的目光漸漸降落到對麵陵園外的山坡上。

當初,她就是站在那裏,親眼看著自己和盛琰的葬禮。

也是在那裏,第一次看到謝微時。他的一雙眼睛微黯而跳**,像森林清晨濃霧中佇立的一匹鹿。

悵然若失。她忽然想起什麽,計算了一下,今天正是謝微時提到的,他父親回首城的日子。

她或許終將錯過謝微時,就像錯過這個日子一樣。

她思緒混亂,目光卻一直釘子一樣地盯著山坡上的那條小路。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路上忽然現出一條黑影,她瞬間警覺,像一張弓一樣彈射了出去,無聲無息地追向那道黑影。

那個人並沒有發現她。她今晚的衣服顏色很暗,坐在盛琰的墓旁,從山坡上看去,在夜色中並不顯眼。她並未存幾分希望,然而看清那人的身形時,她心中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並不是謝微時。

再接近一些,隻見那人穿著寬大的黑色風衣,兜帽壓得低低的,手中提著一個袋子。她基本確定了心中的猜想。

“盛清懷。”

那人的雙肩一凜,卻加快了腳步。

“Sin。”她又喊了一聲。

那人猛然轉身,三兩步到方遲麵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了她的手機,刪掉了其中的兩個錄音和錄像程序。

方遲借著手機光觀察著他。數月不見,他蒼老了許多,胡子和鬢角都染上了白霜,臉上的紋路愈發的像刀斫斧砍一般的生硬。

“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盛清懷帶著皮手套的手將手機扔還給方遲,冷冷道:“和你一樣,過來看看盛琰。”

方遲看了看山坡背後,那邊是另外一片更大的陵園,這條路是那個陵園的出園必經之路。隻不過冷泉陵園是烈士陵園,那邊葬著的,卻都是首城的普通人。她說:“最早還不認識你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和盛琰是父子,因為你們都姓盛。”

盛清懷不答,無心和她閑扯。

方遲卻又說道:“我倒不光是為了來看盛琰。有一個案子很棘手,警察今天在這片陵園查了一天,也沒能鎖定嫌犯。我過來看看,說不定能發現什麽線索。”

盛清懷道:“發現什麽線索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