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值得嗎?

冰裂案在兩周之後公開開庭審理。

這個案子上,十九局從上到下都繃著一股勁兒。

“淵火行動”是十九局一係列重拳打擊網絡黑色產業與高科技犯罪行動的統稱。神經玫瑰隻不過淵火行動打擊對象裏十分不起眼的一個,卻沒想到竟成了十九局成立六年以來,頭頂上最大的一朵烏雲。

這是十九局的恥辱,也是史崢嶸在國安部的職業生涯中,最為難看的一筆。它甚至關乎到十九局的存亡,關乎到十九局還能否作為國安部的一部分而存續下去。

史崢嶸親手參與這個案子的每一個環節:將犯罪嫌疑人移交公安機關刑事拘留與偵查,檢察院審查起訴,首城中級人民法院受理並預備開庭。在他的全力推動下,所有流程的時間壓縮到了最低。

他這樣做有著他自己的考慮:

第一,從“海妖塞壬”這個案子來看,神經玫瑰具有極高的銷毀證據的效率。包括這一次,祖楓用於和於銳通訊的那個手機和sim卡都已經消失不見。倘若再延遲對神經玫瑰的起訴的話,極有可能再一次錯過打擊神經玫瑰的時機。

他們已經錯過了“海妖塞壬”,不能再錯過冰裂了。

第二,如果再不對冰裂進行立法限製的話,難以保證類似的虛擬毒品是否會大規模泛濫,最終造成難以收拾的局麵。

檢察院起訴於銳、神經玫瑰的罪名為:製造和販賣毒品罪,危害公共安全罪。

由於這個案子的當事人包括未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於銳,所以案件並未公開審理。媒體和輿論方麵關於此案件的報道也被壓了下去。

這個案子所涉及的神經玫瑰和Maandala兩家公司自然都是不希望大肆宣揚的,唯恐影響公司名譽。然而就十九局來說,經過慎重考慮,史崢嶸也認可了不宣揚、不炒作的方案。畢竟無論是冰裂、還是蛹,目前的傳播都還局限在小圈子裏,還沒有造成大範圍的社會影響。倘若大肆宣揚,很容易造成民眾恐慌。

“但紙是包不住火的,你們考慮過後果嗎?”方遲吃著火鍋,問Reboot。庭審前夜,一切準備就緒,一直忙前忙後的Reboot也總算是大鬆了口氣,一定要拉著方遲吃火鍋,感謝她幫忙調查冰裂這件事。

“咳,甭擔心。隻要daddy和你們十九局一同出手,就沒有擺不平的事兒。”Reboot仰起頭,一大紮黑啤咕咚咕咚灌了下去。Maandala也極為重視這件事,關鄴和SG教主親手接管了這個燙手山芋,之前一直哇哇亂叫的Reboot也總算是心裏踏實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件事還會有幺蛾子。”方遲說著,搖了搖頭。剝了一顆毛豆,也喝下一聽啤酒。她想起謝微時很喜歡喝冰鎮啤酒,冰鎮啤酒加薄荷糖,他說有很特別的味道。

“檢察院都已經提出公訴了,馬上就要開庭了,還能有啥幺蛾子?”

“話是這麽說,但我還是擔心,但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在擔心什麽。”

“放心吧!”Reboot大咧咧地說,“你啊,就是個操心的命。各種證據都齊全了,於銳和祖楓該認罪的都已經認罪了,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我就是覺得祖楓太配合了。一切調查、取證都太順利了,這不像是神經玫瑰。”

“疑心病。安啦安啦。”Reboot的胖手從桌子上探過去拍了拍方遲的肩,“你們十九局準備了這麽久,這次史局的動作快得我們都驚歎了,祖楓肯定都是一臉懵逼吧?哈哈哈哈哈……不到一個月就開庭,你說祖楓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Reboot又夾了一堆下水到方遲盤子裏,勸道:“多吃點!這家的下水特好吃!”

見Reboot吃得津津有味,方遲卻沒什麽胃口。拈了塊血豆腐,問:“最近しと一直沒有上線?我通過しと給Guest留了言,希望他不要再登錄Maandala,讓しと回到墓地去。”

方遲這段時間忙於協助十九局準備神經玫瑰的犯罪證據,一直也沒得空上Maandala。

“沒有。倒是Guest經常上線,像是在追蹤眉間尺。隻是我實在太忙了,沒空去勾搭男神……”他叫服務員加了一碗麻醬,憤憤不平地說:“我太嫉妒你了,竟然跟我男神玩了這麽久……我要注銷了現在這個男號去煉一個女Avatar……”

眉間尺麽……方遲用筷子慢慢地攪著麻醬,沉思著,忽的,她抬頭道:“你最近注意著點眉間尺,他可能要出手了。”

“哈?”Reboot驚訝地望著方遲,“怎麽看出來的?”

“我之前懷疑眉間尺是盛清懷。倘若這個猜測沒錯的話,他很有可能借眉間尺之手向神經玫瑰複仇,因為盛放差點死在他們手裏。”

Reboot一拍大腿:“那是好事情啊!統一戰線啊這是!”

“未必。”方遲搖了搖頭——

“你別忘了,眉間尺的力量,現在恐怕已經大到你們Maandala都難以控製的程度了。

*

法院大門緊閉。

盡管這場庭審沒有公開宣布,還是有不少業內人士得知了風聲,擠在法院門口等待判決結果。

方遲沒有出現在庭審現場。史崢嶸已經不打算公布她曾經是梅莎的真相,而是讓她以破冰裂案的首功之臣的全新身份,重新進入十九局和相關人等的視野。

現在,她坐在法庭隔壁的房間裏,和史崢嶸、洪錦城、關鄴、SG教主等人一起觀看庭審現場傳過來的畫麵,一起的還有兩個十九局的年輕探員,同樣負責這個案子的資料搜集。

洪錦城向關鄴、SG教主簡單介紹了一下方遲。關鄴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她便也禮節性地回點了一下。她之前以梅莎的身份和關鄴接觸過,這是一個十分內斂和慢熱的人:性格內向,有中度躁鬱症。不擅長也不熱衷於社交,卻會在提到虛擬現實的時候突然變得口若懸河、十分情緒化,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SG教主倒是十分熱情,和方遲握了一下手,說:“沒想到啊,拿下冰裂的竟然是這麽年輕漂亮的一個小姑娘。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

方遲心想,之前兒童色情組織案、銀行信用卡信息販賣案,都是和光之紀實驗室合作完成的。她過去和SG教主也沒少打交道,盛琰和SG教主是好友,她也在盛琰的引薦下和SG教主熟識。然而SG現在卻完全沒有認出她來。從牆上的玻璃幕牆中看到了自己蒼白而略帶陰冷的臉,她想她也幾乎想不起之前那個自己了。她淺淡地笑了一笑,對SG教主的褒獎並沒有表現出謙虛。

SG教主又問史崢嶸:“史局,我有件事挺好奇的。冰裂和蛹的破解和逆向,到底是哪位高人做出來的?實在厲害!如果不是史局手底下的人的話,我真心想邀請他加入光之紀。”

史崢嶸看了方遲一眼:“你有本事的話,就從她嘴裏挖出來。”

SG教主看向方遲,方遲謹慎地說:“一個Maandala中認識的朋友,不太喜歡拋頭露麵。”

洪錦城也接話道:“方遲,你把這人藏得有點深。我們之前還猜測過,到底是不是Creeper,寫代碼的方式非常像。”

方遲搖頭說:“我隻知道是一個烏鴉,其他不知道。”

SG教主剛才聽方遲說完,一直沉默不言,這時忽然開口道:

“不,不一定是Creeper。我做這行這麽多年,業內隻要是還活躍著的黑客,我瞄一眼代碼,就能看出來是誰寫的。每個黑客都有自己很獨特的風格,真的。”

洪錦城反問:“那你看出來是誰?”

SG教主看了洪錦城一眼:“Creeper。”

洪錦城:“……”

不苟言笑的史崢嶸和關鄴都在一旁笑了起來。

SG教主擺了擺手,說:“你們沒懂我的意思。你們想想啊,高手既然願意把破解版的冰裂通過十九局交給我們Maandala,就一定知道會過咱們這些人的法眼是吧?但是剛才小方說什麽來著?高手是個烏鴉,不喜歡拋頭露麵——所以這位高手顯然不想讓我們知道他是誰,那個代碼所呈現的風格,也一定不是他自己的風格。”

整個房間都突然安靜了。SG教主最後一句話的每一個字都異常的清晰,仿佛有隱約的回音。

“誰能模仿Creeper模仿得這麽好,教主你都覺得像Creeper?”

方遲問道,聲音竟然有些不穩。

“我知道一個人。不是科班出身,技術全靠自學,所以揣摩過無數厲害的黑客寫代碼的方式,後來模仿起來,也是格外的像。這個人很早的時候曾匿名向我請教過問題,所以我知道他的這個本事。”SG教主說道。

“別吊胃口了,教主!”洪錦城說,“說吧,到底是誰?”

“Guest。”

*

庭審準時開始。

首先是公訴方針對於銳的指控。

公訴方指出,從現有案例來看,冰裂能夠對人體造成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影響,效用可類比LSD,應當視同毒品進行嚴格管製。於銳作為冰裂的開發者,應視同犯有製造毒品罪,予以刑事處罰。

於銳對其主導了冰裂及蛹的研發的事實供認不諱,但否認知曉冰裂和蛹本質上具有毒品的性質,對冰裂和蛹對人體能夠造成的影響毫不知情。

同時,於銳指出,冰裂和蛹的開發,是在神經玫瑰的建議和資助下進行。神經玫瑰向他買斷了冰裂和蛹的使用權。

審判長:被告於銳,你開發冰裂的時候,考慮過它們可能對用戶所造成的影響嗎?

於銳:說真的,我就是覺得好玩。誰不想嚐試點新鮮東西啊。

審判長:你為什麽要開發冰裂?

於銳:我覺得現在虛擬現實裏麵做出來的東西都不夠酷!不夠有衝擊力!既然虛擬現實這種技術有能力實現這種迷幻的感覺,我為什麽不做一個呢?我想出名!

審判長:被告於銳,你知曉冰裂和蛹通過種子進行傳播的情況嗎?

於銳:我隻負責開發,其他都不知道。

審判長:你指認神經玫瑰買斷了你研發的冰裂和蛹,那麽你知道他們是要用來做什麽嗎?

於銳:我不管啊,我那時候隻想要錢。他們給的錢挺多的,我做夢都沒想過我能有那麽多錢。

審判長轉向祖楓:被告祖楓,你身為神經玫瑰的法人代表,是否承認曾經建議並資助於銳開發冰裂,並向於銳購買了冰裂和蛹的使用權?

方遲定定地看著屏幕畫麵正中的祖楓。他穿著灰色的圓領囚服,仍然戴著黑框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那種斯文儒雅的氣質,把那一身灰色囚服都襯托得好看了,處理一下放到時尚雜誌封麵上,要說是哪個國際大牌的高定服裝,都會有人信。

他背靠著椅子,身體斜斜地仰著,神情悠然自得,甚至有一種藐視一切的態度。

他說話了:

——笑話。我們神經玫瑰是正正經經的紐交所上市公司!賬麵上每一筆資金的來源和去向都清清楚楚,經過了國際知名會計師事務所的審計。你說我們神經玫瑰資助這個小毛孩開發冰裂?你們有證據嗎?別說我們公司,就算是公司裏的每一個成員,銀行賬戶都清清楚楚的,不怕你們調查!

公訴人:我們調查過於銳的銀行賬戶,銀行流水顯示,今年1月和8月,分別有兩筆七位數的款項流入,款項來源為瑞士銀行。

祖楓忽然打斷公訴人的發言:這個叫於銳的是誰啊!從哪裏找了這麽一個還沒滿十六歲的小孩?是不是覺得年紀小好操控啊?

他忽然犀利地看向於銳:小孩,是不是十九局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來汙蔑我啊!!!

他的眼睛裏帶了種歇斯底裏的瘋狂,看得於銳都忍不住向後挪了挪身子。

房間中,除了史崢嶸,所有人都“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當庭翻供。

這種事,祖楓這種神經病果然做得出來!

法庭中,局勢也一下子變得混亂起來,辯護律師之間忽的交頭接耳,方遲冷靜地目光落到祖楓的辯護律師身上,隻見他們也是一臉驚詫!所以說,祖楓的這個行為,竟連他的辯護律師事先都不知道!

祖楓這到底是在玩什麽花樣?!

祖楓忽的高舉起手:審判長!我要指控!十九局操縱庭審!

一個同樣參與此案的年輕探員在房間中怒罵了出來。

審判長重重敲擊了一下法錘:請注意法庭秩序!

公訴人出具顯示祖楓和於銳短信、電話往來的電信運營商記錄。

祖楓藐視地看了一眼,一副不屑於說話的神情。兩個辯護律師麵麵相覷,正不知道該說話還是不說話的時候,祖楓慢悠悠地開口了。

——公訴人所出示的證據,我認為是偽證。

——第一,於銳所聯係的手機號,根本就不是我的。你們想想啊,就算這事兒我幹了,我會蠢到家親自和於銳聯係嗎?

——第二,短信,這都幾百年前的老古董了?我祖楓又不是地底下爬出來的,你們查查我手機,我有發過一條短信嗎?No!

——第三,目前檢方沒有任何有效力的證據能夠證明於銳和冰裂和神經玫瑰存在聯係,請審判長重新核實公訴人所出示的證據。

這邊,洪錦城已經掏出電話,指令手下立即聯係電信運營商,“對,祖楓之前那個號的一切信息,注意,是一切!全都給我調出來!祖楓不是要證據麽?老子就給她加固證據!——什麽?”

洪錦城忽的臉色一變,眾人的神情都緊張起來。洪錦城捂著手機話筒把手垂了下去,瞪著眼睛看向史崢嶸:

“電信運營商剛剛查過了,說那個手機號從來沒有存在過。我們剛才又調取通訊衛星數據,一片空白。”

方遲心中“咯噔”一聲。

電信運營商的數據庫,被入侵了。

是wither,一定是wither。

屏幕上,祖楓優雅地交疊這雙手,靠在椅背上,儼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風範。他對麵,公訴人正在和律師商量。

理論上來說十九局此前提交的電信運營商訊息記錄,確有法律效用。然而現在無法當庭核實的話,這個效用就存在爭議了。檢方必須證明電信運營商方麵記錄的消失是人為的才行,但這勢必又會拉長審判的周期。

原來此前祖楓的配合,便是為了讓十九局放鬆警惕。

史崢嶸冷著一張臉,緊盯著屏幕,說:“新證據。”

一個年輕探員點了一下頭,說:“是!”從隨身的文件包中取出一個密封烤漆的牛皮紙袋,滑開房間牆壁上的一道窄長口子,把紙袋插了進去。

半分鍾後,公訴人發言:請允許我提交最新的證據——根據網絡安全局的竊聽記錄,被告人祖楓曾多次提及冰裂實驗室及於銳。我們有合理理由可以推測,神經玫瑰和於銳之間存在著違法交易!

祖楓那個優雅的笑容一瞬間凝固在了臉上。他薄薄的嘴唇顫抖了一下,忽然拍案而起:

“竊聽?不可能!!!我告訴你們,不——可——能!!!”

*

錄音的聲音在法庭中響起。音質不高,伴有大量雜音,然而祖楓那略帶華麗的陰柔腔調仍然可以分辨:

“……於銳被十九局抓了?……事不足,敗事有餘!……仔細確認……不能留下……冰裂……”

“停止……蛹……擬現實眼鏡的發售……”

“公關團隊……加強公益宣傳,盡快安排好我與靜安醫院精神病臨床實驗與治療中心的合作項目簽約儀式……對,越快越好……”

許多聲音十分的模糊,然而法庭中的每一個人仍然能夠清晰地分辨出“於銳”、“十九局”、“冰裂”、“蛹”這幾個祖楓著重發音的關鍵詞。而神經玫瑰前段時間與知名精神病專科醫院——靜安醫院的合作,也是炒作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恰好印證了這段錄音內容。

史崢嶸黑著一張臉,身體前傾,仔細地觀看著庭審現場。祖楓的臉色終於漸漸地白了起來,到最後已經變得全無血色。

——不可能……哪來的竊聽器……不可能還有竊聽器的!

祖楓忽的盯死了公訴人:

——這些證據你們之前都沒有和我確認過!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

當然不是假的。

竊聽的證據如無必要,不會拿出來。盡管不是公開庭審,但是不會有哪個公司願意麵對有可能會被十九局監聽的恐懼。史崢嶸一直在謹慎地維護著那樣一條紅線,不希望十九局成為眾矢之的。然而神經玫瑰已經將他們逼到了這種地步,那就不可不為了。

方遲靜靜地看著屏幕上祖楓做著最後的掙紮,像馬戲團裏一頭華麗的困獸。

不是所有竊聽器都被清除了嗎?理論上來說,是的,所有電子竊聽器都被祖楓拆除了。

然而,還有一個。

黑客領域中,有一個專業詞語叫“社會工程學”,指的是利用他人的人性和心理弱點,實施欺騙與傷害以謀取自身利益的手法。沒有任何一個係統是絕對安全,而最大的漏洞其實在於人本身。

方遲在接受十九局的培訓時,曾有一個案例被反複拿出來講:一名潛伏得很深的十九局間諜在美國被FBI精準捕獲,隻因為FBI發現了他的一個密碼使用的是“19j4c1k”,於是判斷他是十九局四處一科,也就是洪錦城任處長的網絡情報科的情報人員。

而在方遲身邊,謝微時大約是她見過的將社會工程學應用得最好的編外人員,無論是“蜜罐計劃”,還是這一次的竊聽計劃。

神經玫瑰無疑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公司,而且也是個“自認為”非常聰明的公司。

想要對他們實施欺騙,用謝微時的話來說,就是要演一場“自作聰明”而被“聰明的他”識破的戲碼。

謝微時假扮綠植工人,去神經玫瑰的辦公室安裝了大量的電子竊聽器,又試圖通過神經玫瑰的局域網破解公司內部數據庫。這些行動,都是精心設計、全力以赴的障眼法。

真正有用的,其實是一枚連接著一片薄薄鼓膜的精細鋼針。

這枚鋼針,被謝微時放在了祖楓的辦公室中,那朵碩大的“神經玫瑰花”之下。這朵“神經玫瑰花”是神經玫瑰的標誌,正對著祖楓辦公室的那麵窗子。

竊聽器經過現代數十年的發展,已經進化出了各種體型小巧、令人防不勝防的各種高科技竊聽器。但它們無一例外都需要利用自身或者外界的電源。所以當祖楓他們使用反間諜電子掃描儀進行仔細排查之後,那些電子竊聽器無一例外都被清除出去。

然而謝微時早就預料到了神經玫瑰會有這樣的行動,於是他做了一個最原始的、最簡陋的、完全機械的不需要任何電源的竊聽器!

想必當時神經玫瑰阻截了謝微時的入侵、並排除掉了他安放的所有電子竊聽器之後,一定還在嘲笑謝微時的愚蠢吧?

畢竟當一個人因為自己的智力碾壓他人而感到高手無敵的寂寞時,又怎麽想得起七十多年前,蘇聯人監聽美國大使阿維列拉·卡裏曼時所使用過的這種手法呢?

而與之同時,十九局預先準備好的高強度雷達已經對準了那一朵“神經玫瑰花”。聲波通過薄薄的鼓膜傳遞給鋼針,雷達捕捉到微小的震動信息,還原祖楓辦公室室內的聲波,進而複原祖楓的聲音。

對付最聰明的人,往往並不需要一個比他們更聰明的方式。他們習慣於看著天空走路,再精巧的網也罩不住他們。反而是腳底下一個顯而易見的陷阱,會讓他們一腳踏空。

方遲忽然想起,根據那些電子竊聽器被拆除的時點來看,祖楓並不是第一時間發現了它們的。他顯然是接受了什麽人的提醒,才意識到謝微時安裝了電子竊聽器。

應該就是wither。

所以其實謝微時真正了解的,是祖楓背後的這個人。

wither一直神龍不見首尾,甚至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的存在,更別說認定他就是神經玫瑰背後的主使者了。

出於這種考慮,當初Guest告知她wither與玫瑰的關係之後,她至今還沒有向任何人提過wither,包括史崢嶸和謝微時。

然而她記得謝微時當初給她講蜜罐計劃的時候,說過一句話:

所有最偏執的天才,都有一樣最致命的弱點——自負。

這句話現在看來,除了於銳,也可以同樣用在wither身上。甚至她現在會去懷疑,謝微時說這句話的初衷,所指向的實際上就是wither。

所有的蛛絲馬跡似乎都開始在指向謝微時——謝微時就是Guest,Guest就是謝微時。

這是她心底裏不願意去揭開的一角迷霧。她過去寧可有蘑菇在那個模糊而黑暗的角落裏生長,也不願試圖用一束光去照亮它。

謝微時是誰,她真的不在乎,也不想去在乎。就像自始至今,她始終沒有去追問一樣。她寧可他就是一個烏鴉,就是一個nemo,一個平平凡凡的、普普通通的,會在那間老房子裏等她回去的男人。

她閉著眼睛想,SG教主也隻是猜測而已。她說了什麽?她隻不過說了句“他不喜歡拋頭露麵”。單憑這麽一句話,SG教主就猜謝微時是Guest,這或許隻是他的一廂情願呢?

她是一個慣用直覺的人,卻也從來不願意輕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直覺,直到有確實可信的證據。

她強迫自己不要再去糾結於這件事,而將注意力集中到庭審上來。這時候,隻見法庭的場麵開始出現混亂,祖楓揮舞著手臂喊:

——我要換律師!我申請換律師!

合議庭商量之後,準許了祖楓更換辯護律師的選擇,庭審暫時中止。

觀察室中,所有人麵麵相覷,沒有料到祖楓仍然會垂死掙紮。

關鄴接聽了一個電話。掛了電話之後,他嚴肅地說:“祖楓找了Skadaw。”

兩個年輕一些的十九局探員相互看了一眼,問道:“Skadaw是什麽?”

“一家以處理互聯網刑事訴訟案出名的國際律師事務所,勝率奇高,在90%以上,費用也很高。”SG教主代關鄴回答道,“16年,我們Maandala開始進軍國際市場,當時遭遇了國外虛擬現實社交公司‘第二人生’的阻擊。‘第二人生’對Maandala提出了反壟斷訴訟,我們迫於事態緊急,雇傭了Skadaw來幫我們打這一場官司。最終Skadaw幫助我們認定Maandala在VR領域全球市場確不具備市場壟斷地位,甚至指出‘第二人生’針對我們的不正當競爭行為。那一場國際訴訟案之後,我們才順利超越了‘第二人生’,順利占領國際市場成為最大的虛擬現實社交公司。”

“這麽厲害?那這下豈不是麻煩了?”一個年輕探員咋舌道。

“看看等會的庭審辯論吧。Skadaw做的案子,基本上都是庭上翻盤的經典案例,去讓檢方和辯護人做好準備。”洪錦城臉色凝重,說道,“看來,祖楓也不是沒有做最壞的打算。一直在和我們打心理戰,不簡單啊,這個神經玫瑰。之前咱們還是小瞧它了。”

更換律師的準備期間,鏡頭切到了法院外麵焦急等候庭審結果的各種人群的身上。剛才一直沉默的史崢嶸忽然說:

“外麵那個穿紅色運動外套的姑娘,我怎麽瞅著那麽麵熟?”

方遲心道,史崢嶸這個時候,還有心注意外麵的姑娘。然而目光隨著他所指的地方投過去,也是不由得訝然吃驚。

那個姑娘沒有化妝,卻仍是嬌豔的容貌,看起來比過去濃妝時年輕了許多。她的頭發是染過的彩色,已經長了挺長,頭頂部分都已經是新長出來的黑發了。

方遲當然認得她——

丁菲菲。

她也曾經險些成為冰裂的受害者。但為她的安全考慮,方遲並沒有向十九局透露她的存在。沒想到她竟然來了法院,和周圍其他的人一樣,翹首觀望著等待判決結果。

為什麽呢?

洪錦城走過去,湊近屏幕仔細端詳著丁菲菲,道:“有意思啊,史局,我也覺得麵熟,就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方遲心中狐疑。這個丁菲菲,又能和十九局搭上什麽關係?有時候她會覺得身邊就像有一張大網,每個人都像網上的一個繩結,沒有一個人能逃出那一張網。究竟是偶然還是宿命,她也說不清楚。

鏡頭又拉回了庭審現場。Skadaw的辯護律師已經準備就緒,一個台灣人,一個香港人,都是全身凜冽而修身的西裝,樣式統一的眼鏡下,眼球中布滿了血絲。

看起來,這次史崢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進庭審的進程,給他們律師團隊造成了很大的壓力。看他們濃重的黑眼圈和略顯黯淡的臉色,這段時日他們應該都是一個又一個通宵熬過來的。

“Skadaw不打無準備之戰。”SG教主眉頭緊鎖,“看這勢頭他們下了大功夫。互聯網訴訟第一大所,這名頭也不是白來的。感覺檢方壓力會比較大。”

洪錦城也是麵色深凝。

激烈的庭審辯論已經開始了。Skadaw一上來就完全放棄了關於神經玫瑰是否是冰裂主使者的爭論,而是直接把所有火力集中在了冰裂究竟是否應該被定義為“毒品”這個根本性要害上。

檢方舉出了數十個冰裂和蛹的使用者研究案例,指出冰裂和蛹有可能造成使用者認知功能的改變、人格解體,導致精神病和抑鬱症的發病幾率大幅上升,出現主動或者非主動的自殺行為。檢方特意強調首大附屬第一人民醫院的何心毅大夫專門針對冰裂及蛹的病例進行了研究,雖然時間不長,然而獲取了十分嚴謹的一手數據,對檢方的觀點有著強有力的支持作用。

而Skadaw則堅稱,根據確實有數的冰裂與蛹的傳播情況來看,看過這兩個程序的人已經達到數十萬人的級別,然而目前為止可查的出現精神症狀的病例隻有不到一百例,自殺成功的案例甚至為零,這種萬分之一的數量級,還不足以判斷冰裂和蛹具有毒品性質。

更何況,就現有病例來看,大多數人本身就具有或輕或重的精神疾病史,並不能斷定其症狀就是因為觀看了冰裂或者蛹所造成。

雙方的爭論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火藥味十足。觀察室中所有人都沉著一張臉,目不轉睛地觀看著電視屏幕,不想錯過任何一句話。

“Skadaw的人經驗太豐富了,辯論技巧太強了。檢方辯護人已經幾次落入了他們的圈套。”SG教主歎氣說。

Nemo組織的人被帶上法庭作證,然而竟被Skadaw的律師引導得出了對神經玫瑰有利的證據。

——我認為“蛹”能夠激發我的創作靈感,我獲得了現實中不可能擁有的超驗感。

——我們組織中大部分人都有過至少一次的“蛹”的觀看經曆,雖然看完後久久無法脫離那種具有衝擊力的體驗,但我們並不認為它對我們的生活造成了困擾。

檢方指出部分“蛹”很有可能借助了OJI虛擬現實眼鏡的腦波模塊和電極刺激對人腦造成幹擾,但遭到了Skadaw的激烈反對,Skadaw甚至要求OJI虛擬現實眼鏡的相關負責人作為證人出庭,該證人當場否認了OJI虛擬現實眼鏡具有這樣的功能。

方遲緊抿著雙唇。極有可能,這種結合硬件的刺激隻在盛放身上試驗過。然而事實的真相已將永遠不可能經由當事人的口舌所講出來。因為盛放已經喪失了基本的認知,相信即便有其他的試驗者,也是處於同樣的境地。

搜集神經玫瑰的犯罪證據,近一年來,十九局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方遲甚至了解到,史崢嶸在最早聽她描述了冰裂之後,就已經安排人對冰裂的使用者進行調查和取證,並向國家禁毒委員會提出要求對冰裂和蛹進行管製。

所以他們還能做什麽呢?等到冰裂和蛹擴散到更廣泛的人群嗎?等待著蛹升級到對人體造成更嚴重影響的版本,獲得更加強有力的證據再對神經玫瑰提起訴訟嗎?

這就像一個人養了一隻猛虎四處耀武揚威,其他人隻能忍氣吞聲,因為老虎還沒有吃過人。

“虛擬毒品這個概念實在太新了。涉及到一些核心的概念,檢方和法庭都有些力不從心。這方麵,怎麽可能有專攻這個領域的Skadaw經驗老道。”洪錦城歎氣。

史崢嶸也仍然黑著一張臉。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去年八月份,他就安排盛琰在國安部的高層會議上作了《虛擬毒品和傳染病毒在Maandala中大規模擴散的可能性研究報告》,就是為了給出一個前瞻性的提示,希望能夠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也希望國家有關部門能夠及時做出應對,針對迅猛發展的虛擬現實社會做出相應的立法,完善犯罪構成。

然而誰知道,虛擬毒品冰裂這麽快就出現了呢?最初Maandala提交上來的那份報告他還沒放在心上,直到方遲親自來和他講了冰裂,並給出破解代碼之後,他才意識到,這個冰裂,恰好就是盛琰當時提出來的那種的虛擬毒品。

冰裂和盛琰的這份報告究竟是巧合,還是中間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關聯?倘若真的是有關聯,這份報告方遲都沒看過,又是如何流傳出去的呢?

庭審一直持續到天黑。最終的審判結果出來了:

鑒於於銳未滿16歲,對其進行教育之後無罪釋放。

冰裂和蛹的危害有待最終確認,委托麻醉品及危險藥物鑒定科進行進一步鑒定。在鑒定結果出具之前,對被告祖楓取保候審。

審判長宣布完畢,觀察室中每一個人的臉色都是鐵青的。

沉默。良久的沉默。

“操!操!!!”一個年輕的十九局探員把手中的資料重重地甩在了茶幾上。一個多月乃至一年多的努力付諸東流,向神經玫瑰索取正義的希望出現之後又再度熄滅。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一種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感覺,一種被踩在肮髒的腳底反複**的感覺!

“這時候真他媽應該學Guest,把法條給改了,把做冰裂的人定為死刑!操!”

那個年輕的探員仍在瘋狂地怒罵著。

“閉嘴!別忘了你的身份,這是你該說的話嗎?”洪錦城冷冷地斥責那個探員。

屏幕上,祖楓已經閑庭信步一般地走出了法庭,身上換回了西服,精神抖擻。他似乎知道哪裏有機位在拍攝他,在一個十分接近的鏡頭裏,他麵向觀察室中的所有人,露出了一個微微勾著嘴角的微笑。

那種邪惡的、惡毒的、卑劣的、倨傲的感覺,忽然一下子擊中了方遲的心底。她猛然站了起來。殺了他。心底的那個聲音說。

“方遲!坐下!”

屏幕中,祖楓一踏出法院的門口,無數的閃光燈登時亮了起來。阿尐所帶領的保鏢立即包圍了祖楓,他三歲的兒子祖瀝甚至都被抱了過來,小胖手顫巍巍地把一束花遞給了他。

祖楓的臉上有一種屬於勝利者的刻意克製的笑容。他優雅地抬起雙手,示意外麵的人安靜下來。

“我早就向大家聲明過,我們神經玫瑰是一家患者利益至上的公司。之前傳聞我們開發毒品的說法,全部都是謠言!”

一名記者高聲問道:“請問祖總,你怎麽看待法院對即將對冰裂作出進一步鑒定這個判定?”

祖楓優雅而從容地微笑著:“我完全支持法院的這個判決。我認為,這個判定實際上並不是對我們神經玫瑰的指控,而是要還我們一個清白。一切,請等待時間證明!”

圍觀群眾頓時熱烈地鼓起掌來。方遲冷冷地看著屏幕,她一直在關注丁菲菲。鏡頭的餘光裏,可以看到丁菲菲一直都在看著於銳。於銳作為一個未成年人,離開法庭便很快被車輛接走。方遲分明看到,丁菲菲目中有著深切的痛恨,她很快轉身離開。

史崢嶸盯著屏幕,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眾人愕然,“史局,您說誰?”

“小餘,你。”史崢嶸犀利的目光落到剛才破口大罵的年輕探員身上。

小餘麵對史崢嶸的目光畏縮了一下,以為他要批評自己了,小聲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說應該學Guest,改、改法條。”

洪錦城一拍腦袋:“還真是!”

小餘驚訝地插了一句:“你們怎麽知道?那個案子不是沒有公開審理麽?”

洪錦城點頭,說:“是沒有。但後來出了Guest入侵司法係統的事情,我和史局就介入了那個案子,看到了受害人的資料。”

他歎息道:“法律啊……也跟技術一樣,有時候也並不保護好人和弱者,反而造成傷害。但那個姑娘活下來了,挺好,挺好。”

他四下裏掃了一眼:“走吧。——咦,方遲呢?剛才明明還在。”

然而房中空空****的,已經沒有了方遲的蹤影。

*

17年2月首城的那一起未成年人**案,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方遲很清晰地記得,那一年是她加入十九局的第二年。那時候,針對玫瑰之路的行動大獲全勝,盛琰成了整個十九局的英雄。相比於盛清懷低沉而頹唐的個性,充滿著朝氣的盛琰受到十九局更多人的喜歡和看好。大家都在私下說,盛琰已經被內部確定為十九局新骨幹的重點培養對象了,很多隻有處級以上幹部才能參加的高級會議,他都被特許與會。

她的性格向來壓抑陰鬱,那樣一個盛琰自然是她內心中的向往,就仿佛在他身邊,她這個黑暗的自我都會被照亮。

然而在盛琰麵前她多少是自卑的。這份愛意,她也是深藏在心底罷了。那時候正好有幾個女孩在追求盛琰,她心中自覺不如,便索性主動申請了外出執行臥底任務。

盡管遠離了首城,關於那一個案子的進展更新仍然源源不斷地傳到她這裏。

受害人D某是一個16歲的女孩,高中留過幾級,所以仍然沒有畢業,晚上在舊城區的一家酒吧裏做兼職陪酒女郎。

D某報案稱,2月17日那晚,和四名客人喝過酒之後,被強行帶到一家賓館中實施了**。

該案得到廣泛關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隨後陸續爆出,那四名客人均被證實為不滿十八周歲的未成年人,且家中有著雄厚的政、商背景。

一名犯罪嫌疑人的母親公然在Maandala中怒斥D某根本就是個不良少女,在酒吧中名義上陪酒,其實就是一個賣**女。所謂的**,根本就是無稽之談,是D某見四名少年家境殷實,刻意碰瓷討錢而已!

這名母親還稱,這四名少年平時都是好孩子,受過良好的教育,根本不可能看得上D某這個在舊城區中長大的髒女孩。

這些言論在Maandala中激起了軒然大波。本來新舊城區間就存在著嚴重的矛盾,這名母親的言論愈發激起了舊城區民眾的強烈憤慨。新城區的民眾同樣覺得該母親的言論令他們覺得蒙羞,所以Maandala及互聯網上出現了一邊倒支持受害女孩的傾向。

這時候,四名少年的家屬總算集體保持了沉默,檢察院亦以“涉嫌強奸罪”對四名少年提起了公訴,民眾都以為,此案強奸罪基本已經坐實。即便是未滿十八周歲,未成年人犯下強奸罪也同樣要受到法律的製裁。

然而案情的發展卻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首先是女孩在庭審中,默認了是**易而不是被強奸。

隨後,被告方辯護律師援引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於當前辦理強奸案件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若幹問題的解答》中的一條司法解釋:在辦案中,對於所謂半推半就的問題,要對雙方平時的關係如何,性行為是在什麽環境和情況下發生的,事情發生後女方的態度怎樣,又在什麽情況下告發等等事實和情節,認真審查清楚,作全麵的分析,不是確係違背婦女意誌的,一般不宜按強奸罪論處。

辯護律師稱,本案的真正性質根本就不是未成年人強奸少女,而是在酒吧老板李某的無恥挑逗誘騙之下,推動實現了四名未成年人與D某的性行為。D某是主動出台**易,並在發生關係之後,收取了嫖資兩千元,隨後夥同酒吧老板對四名未成年人實施了敲詐勒索,未遂之後報案告發。D某實際上是在利用媒體和法律,繼續對四名未成年人實施敲詐勒索。

據稱,女孩在庭審中一直神情木然,未發一言。而酒吧老板李某承認了被告方的所述的所有情況。

證據確鑿,四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判定未構成強奸罪。在未成年人保護傘之下,他們被無罪釋放。

這個判決結果在民眾之中像一枚炸彈轟然爆炸。因為涉嫌未成年人,庭審未曾公開,但民眾在了解了判決過程之後,紛紛以各種方式表達了質疑。被告辯護律師所在的律師事務所官網都被黑客侵入,將律師的頭像改成了具有強烈諷刺意味的漫畫頭像。

針對那一條司法解釋,人們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抨擊該司法解釋根本就是為強奸犯們提供了天然的庇護所!

十天的刑事訴訟上訴時效很快就要到了,卻傳來了被害女孩D某自殺被送往醫院急救的消息。

這個消息令所有關心此案的民眾的心都揪了起來。而在上訴時限時效的前五分鍾,一紙由被害女孩D某簽字的刑事上訴書送達了首城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在此之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案竟然再一次出現了奇跡般的翻轉!

首先是有網友發現在司法係統公開的法律條文中,那一條司法解釋的表述神奇地發生了變化!最後一句變成了“在沒有確鑿證據證明女方是出於自願的情況下,按照強奸罪論處。”

待確認不是自己眼花之後,網友們真的炸鍋了!這一條司法解釋,才是所有人心目中應有的司法解釋!才是真正保護女性權益的司法解釋!在民間,大家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媒體紛紛撰稿討論此事。

盡管大家心知肚明這個司法解釋修改背後一定有著什麽蹊蹺,然而普羅大眾樂見其成,誰還去追究背後的真相呢?

那段時間,民眾在Maandala中發起了規模浩大的請願活動,要求中級人民法院立即依照此司法解釋重審此案,還被害女孩一個公道,還所有民眾一個公道!

最高法那邊當時也是徹底懵了,在檔案館找出最早存留下來的紙質版法典,反複確認,才想明白是自家係統被入侵、司法解釋條文被篡改了!

然而無論最高法如何試圖在後台修改該司法解釋,最後在官網上所呈現出來的仍然是修改之後條文。而民間的請願活動也愈演愈烈,已經引發了執政高層的關注。

被害女孩D某終於在Maandala中通過自己的Avatar發聲,坦陳之前是受到了被告方家屬對自己家人的恐嚇與威脅,但又不願意違心說出“確實是**易”這種令她覺得恥辱的謊言,所以在庭審中選擇了全程沉默。她因為不堪忍受家人的鄙棄,選擇了離家出走和自殺。然而現在,她遇到了一個人,使得她有勇氣站出來,向中院提出上訴,並說出真相。

她沒有說那個人究竟是誰,但所有人都猜到,那個人就是修改司法解釋的人。

這時候,最高法才真正意識到始終沒有露麵的對手的強大。迫不得已,他們請求十九局的介入。

然而這時候,在高層和媒體輿論的影響下,這一個案子終於又進入了全新麵貌的調查、取證和二審的過程中。

隨著更多證據的出現,案子的真相也逐步水落石出。

酒吧老板李某被查出收受犯罪嫌疑人的高額賄賂,以及得到承諾一旦他出獄,就幫助他移民歐洲。他在這樣的**之下,做了偽證。

更多監控錄像被調出,證實D某是被強行拖出酒吧和帶上車,從頭到尾都在對四名少年試圖性侵的行為做出強烈的抵抗。

那兩千元嫖資是犯罪嫌疑人強行塞給她,而她自始至終沒有拿那兩千元的現金。

用她自己的話說:

“拿了錢,我不就真的成了妓女了嗎?”

她真的很窮。也確實是一個抽煙喝酒、不好好上學的不良少女。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分得很清楚。那一句話極為酸楚,也印刻在了每一個人的心裏。

二審結果,四名犯罪嫌疑人被以強奸罪繩之以法,分別被判處了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即刻執行。

這一判決結果出來的時候,方遲清楚地記得,當時Maandala中無數的Avatar都淚流滿麵。

這才是真正的正義執行。

這才是真正的正義。

這一個案例被永遠地載入史冊,被認為是Maandala時代下,Avatar集體力量的勝利。雖然也出現了許多不一樣的聲音,認為司法被輿論綁架,將失去程序正義。然而,這些異類的聲音很快就被吞沒。

而這時候,在十九局的幹預之下,那個隱藏在黑暗之中修改司法條款的人終於浮出水麵。

Guest。

幾乎所有人都在那時候記住了這個並不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人們再一次想起了三劍客。

如果說此前三劍客隻是在黑客圈中、至多在Maandala中為人們所熟知的話,那麽現在,Guest被更多哪怕是不使用虛擬現實的人所知曉了。

從14年年底開始,三劍客便突然不再出現。Creeper、T.N.T都是徹底的銷聲匿跡。而Guest,原本隻是三劍客中最不惹人注意的一個,在沉寂了兩年之後,又忽然以這樣的姿態現身,一現身,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人們視他為英雄,黑客們視他為精神領袖,因為他做出了所有黑客想做、卻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情。他的名字上了公安部和十九局的通緝名單,他將永遠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名實姓,也將不被允許在網絡上做出任何會帶來群體影響的事情。

許多人捫心自問,值得嗎?這樣大的代價?

一個黑客倘若不能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就意味著他和更大的金錢利益失之交臂。這一個時限,是永遠。

值得嗎?

這麽大的代價。

隻不過為了一個無名的不良少女。

但Guest究竟如何想,所有人都無從得知。他沒有多說一句話,隻是發布了一份聲明,陳述了侵入司法係統的一切經過,並作出誠懇道歉,請求所有人勿要效仿他這種錯誤行為,請求所有人尊重法律條款的莊重與權威。

他在聲明中指出,他已經向司法係統提交漏洞以及相應的應對方案,並稱他已經看到了以惡製惡所會帶來的難以控製的效果,他將永遠不會再以黑客的身份采用這樣的手段,並希望所有看見他聲明的人引以為戒。

這一份聲明究竟是Guest的心聲,還是在有關部門的壓力之下所撰,如今已不可考。

但那一份聲明之後,Guest的確就真的從名望的最高峰拂衣而下,淡出江湖,從此極少露麵。

所有人,尤其是黑客圈,都為此唏噓不已。

三劍客的時代過去了。他們說。

*

方遲為防止有人跟蹤,繞了一大圈路,確信徹底安全之後,她又平靜地吃了一頓簡餐,才去了謝微時家。

謝微時沒想到她在庭審結束當天就回來吧。

他沒有出來迎接。房中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他在裏屋說:“回來了?”

她“嗯”了一聲。

他又問:“吃過了嗎?”

她說:“吃過了。”

方遲走過客廳,看見他在裏屋的電腦桌後坐著,房中也沒有開燈,Atom電腦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的麵龐——依然是平靜如水,眉目漆黑。

他曾經說過,他一個人的時候,很少開燈,黑暗能讓他集中注意力,給予他靈感。

方遲徑直走向了一旁的書櫥,用手機的電筒光照亮,抽出了之前看過的一本醫學課本。翻開來,裏麵是密密麻麻的無法辨認的字跡。她將課本倒轉了過來,再仔細去看,忽的就能勉強辨認出來了。

果然。

果然。

第一次見到Guest的時候,Guest用刀在地上刻字,刻出來的字,從站在對麵的她的角度看去,恰好是正的、順的。

她後來每每想起,都覺得奇怪,什麽人會這樣寫字啊。倘若是英文,用這種“倒行逆施”的寫法或許還好一些,然而漢字的方塊字,寫起來就沒那麽容易了啊。

她試著拿筆這樣寫了寫,沒寫幾筆,就放棄了。

難寫,是真的難寫。

果然,Guest是專門練習過這樣的寫法的。現在謝微時的課本上,滿滿當當的都是這樣需要普通人倒過來看的筆記。

她又隨便抽了幾本其他的書,裏麵凡是有謝微時落過筆的地方,全部都是這樣的寫法。

她原本以為,Guest那樣刻字,隻是方便對麵的她看而已。

現在看來,這或許,根本就是謝微時的一種書寫習慣。

她不知道謝微時為什麽要這樣做筆記。但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或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樣做筆記。

“你在做什麽?”他在房間中問。

她正抽出一本高等數學教材,隨口答道:“沒什麽。”說話間,一張照片從書頁裏掉了出來,落在了她的腳邊。

她撿起來,接著手機的燈光,彩色照片上的顏色有些不真實。

這張照片她看到過的次數當以千百次計。然而真實地攥在手裏的感覺,卻又不一樣。

她能感覺得出來,這張被打印出來的、已經有些褪色的彩色照片,也曾被人千百次地攥在手裏,本該是硬硬的相片紙,都已經軟化了。

視野有些模糊。

她忽的深吸一口氣,將這張照片背在身後,走進了謝微時的房中。

房間中真靜。隻聽得見他徐緩地敲擊鍵盤的聲音。她知道他編程時巔峰手速242,平均134,她也知道他心率正常67,興奮時119。這些節奏都曾無數次地驅散她腦海中的雜音,伴隨她入眠。離開他的這兩周裏,晚上輾轉難眠時她都有衝動跑回去見他,耳朵貼著他的心口入睡似乎都已經成了她難以戒除的習慣。

謝微時的左手從鍵盤上落下,擱在了膝上。他穿著黑色的襯衣,整個人就像隱匿在了黑暗中一樣。他抬頭看她,眼睛依然如鹿一般,清澈而又漂亮,有一種寧靜的溫柔。

他此刻身上有一種異樣的安靜,就仿佛颶風眼中那令人心悸的風平浪靜。

“知道今天的審判結果了嗎?”她問。

“Maandala中看到直播了。”

“有想過再去改法律條文嗎?”

他頓時怔住,目光落在電腦屏幕上,是定住的。過了好一會,他開口說道:

“我說過了,不會再去做這種事。更何況——”他坦白地說,“我修補過的漏洞,沒有誰還能進得去,包括我自己。”

他不光在說司法部,他還在說Maandala。

“你終於還是承認了。”

“我從來就沒有否認過。”

方遲抿緊了嘴唇,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是的,他是從來沒有否認過。現在向前回望,更像是她在一廂情願地逃避那個越來越清晰的事實。

“說到底,我們兩個人還是都有所保留。”她在他對麵坐下來,“什麽時候知道我是梅莎的?”

“你給我看過淵火行動的VR錄像之後。我想起你頭上有那樣一道傷疤。”

“原來這麽早,我還以為是在你知道我的公寓被炸之後。”方遲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那時候本該隻是懷疑而已,畢竟你的樣子、性格、身份都變化了。但是我的直覺不會欺騙自己。我感覺得到,你就是梅莎,就是Lacrimosa。”他沒有回避方遲的目光,“我知道你為什麽那麽在乎知道的時間。我的確是個自私的人。我很清楚你接近我、和我聯手,目的都是盛琰。神經玫瑰一日不滅亡,你就一日不可能徹底放下盛琰。但即便我知道了這些,即便我的身份是Guest,我仍然在那個晚上引誘你。”

方遲移開目光,掩藏住心底的驚訝,謝微時竟知道她最在意的地方。她的心中枯萎,幹澀,黯淡,像一口失去水源的井,一時間竟也分不清這感情應當如何放置,又應當何去何從。

她捫心自問,倘若Guest並不是三劍客之一,她是否還有如今的困惑。但倘若謝微時不是Guest,他又如何會與她相遇相識?

這是一個悖論。自從她醒過來,盛琰於她就是一個纏繞不去的幽靈。當她終於明白盛琰的死並不是她造成時,她也嚐試著走出來。可那時候她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如今她才明白,盛琰的鬼魂,仍然站在她的肩膀上。

“我——”方遲站起身來,停頓了一下,氣息變得短促。“我回十九局了。我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過不了正常的生活。對不起——完不成對你的承諾了。”

去見他父親的承諾。

謝微時麵前電腦屏幕的光暗了下來。借著客廳的燈光,她看見謝微時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仰頭靠在了椅背上。

那瓶子竟沒有碎,方遲按亮了手機,幽暗的光線下,她看見是那一晚上她喝空的薄荷清酒的空瓶子。瓶子裏插著一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她還記得這是那天他出門買東西回來,路上見雜草裏高高地探出這麽一枝,便摘了回來給她。如今這一支白色的小花仍然是新鮮的,卻不知他是何時又出去摘了一支,擱在瓶子裏等她回來。

她心中像是被紮了一刀,熱熱的仿佛有血流淌出來。她抓緊了這瓶子和花,帶了出去。她走得這麽快,就像是怕他走出來追上她似的。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