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凜冬篇

第十四章 不可思議之Avatar

方遲決定在謝微時家暫避一段時間。

她列了個清單,讓謝微時代她出門買,順便找何心毅拿藥。謝微時獨居久了,網上突然購買一堆女性用品,小區裏那麽多老阿姨,保不準有什麽閑言碎語,還容易引起懷疑。

謝微時出門後,方遲用他的電腦給母親穀鷹撥去網絡電話。

“都還好嗎?”

“好。我住你爸之前單位的家屬樓,安全不用你擔心。你現在在哪?”

“朋友家。”

“男朋友?”

方遲沉默了會,說:“是的。”

“人怎麽樣?”

“挺好。”

“你看人的眼光,我還是相信的,比媛媛好。”

母親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方遲聽了出來。母親也是公安係統出來的人,現在發生了這麽多事,她怎麽可能還猜不到導致她身份泄露的第一嫌疑人,是徐銘?

“媽,我感覺徐銘回不來了。”

她強調了這是她的“感覺”。她的直覺一向很準,母親知道。

“為什麽?”

“之前的那些藝術家失蹤者,至今沒有一個有消息。徐銘和他們都屬於同一個藝術家組織Nemo,我覺得,有人在針對Nemo。”

“誰會做這種事?”

“還不確定,也許是‘蛹’拿他們做實驗,也許是Nemo組織的內部矛盾,也有可能,是曾經被Nemo迫害過的人。”

“知道了。”穀鷹說,“另外,十九局聯係了我,讓我轉告你,他們已經調查過長安璧死者和昏迷者的身份,秘密拘捕了冰裂和‘蛹’的開發者於銳。接下來,他們計劃將於銳移交警方。”

方遲點頭道:“這麽快……的確是史崢嶸的風格。”過去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和十九局同步信息,包括蜜罐信息,Nemo的信息等等。救下盛放之後,她也設法讓丁菲菲發出了讓十九局去長安璧抓人的消息。

“移交警方,就是要提起公訴了。你們能拿到證據嗎?”

“於銳這種自大的年輕小孩,開發冰裂的證據,洪錦城隻要稍微盤問幾句,就能問出來。現在最關鍵的是——”

方遲頓了一下,說:“要證明冰裂,是神經玫瑰的手筆。”

“於銳會承認麽?既然要走公訴,肯定不能對於銳采用什麽非常手段。”

方遲說:“以我對史崢嶸的了解,就算不用非常手段,他應該也會用一種策略,**於銳說出和神經玫瑰的關係。”

“什麽策略?”

“丟卒保車,抓大,放小。”

*

十九局的審訊室中,洪錦城正坐在少年的對麵。

單向透視玻璃後方,站著史崢嶸和幾個十九局的中層。

“於銳,還是不肯承認你和神經玫瑰的關係嗎?”洪錦城問道。

於銳怒了:“說過多少遍了,冰裂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想做就做出來了!和別人沒什麽關係!”

洪錦城拿出一份蓋有“confidencial(機密)”印章的文件袋,抽出一遝文稿,說道:“這是T.N.T在去年八月份,參加國安部的一次高層會議的時候提到‘虛擬毒品’可實現性的發言稿。其中原理和你做的冰裂高度相似。你怎麽解釋這個問題?”

於銳搶過那遝文稿,一張紙一張紙地翻看。這遝文稿的題目是《虛擬毒品及傳染性病毒在Maandala中大規模擴散的可能性研究報告》。看著看著,於銳的臉色漸漸地變得有些蒼白。

“這個想法之前被提到過?被T.N.T?”

“沒錯。”洪錦城平靜地說,“這是內部會議,會議內容是嚴格保密的。就算在十九局中,也隻有我這個級別以上的人才看過。”

“不可能!”於銳有些不安,他的目光不斷地在不同的地方掃來掃去,顯示出他心中開始出現複雜的思慮和情緒。“我明明是去年年底在一個夢裏突然想到這個點子的,怎麽可能之前已經被別人提出來過!”

“你也發現,自己的想法和這份報告中的思路很一致,對不對?”

於銳的嘴唇顫動著,頭不斷不自然地側動,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你那個夢在哪裏做的?”

於銳停了一下,猶豫著說:“不記得了。”

“是不是在那時候認識了神經玫瑰的人?”

“我不知道神經玫瑰是什麽東西!”於銳暴躁地說。

“你知不知道以現在腦科學和神經醫學界的尖端技術,已經能夠通過電極刺激人腦,對人的意識產生一定影響?”

“你是說我的夢是神經玫瑰植入的?”於銳大笑起來,環顧著四周,“大叔,這裏其實是盜夢空間的辦公室對不對?啊?拜托,我們現在不是在演科幻電影!”

單向透視玻璃後方,史崢嶸調整了一下無線耳麥的位置,說道:“已經基本確認,不用再和於銳糾纏這個問題。進入正題,用我們之前製定的策略,說服於銳招供和神經玫瑰的關係。”

聲音清晰地傳入了洪錦城耳中的隱形耳機裏。洪錦城老奸巨猾地笑了笑,說:“於銳,你今年15歲零8個月,對不對?”

於銳臉上有得意之色:“沒錯,怎麽著?嫉妒啊?我告訴你,我未成年,你別想把我怎樣!”

洪錦城淡淡說:“你知不知道,根據現行刑法,14歲以上未滿16歲的未成年人,如果實施了故意殺人、搶劫、強奸、販賣毒品等之類的重大犯罪,也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哦?我殺人了?搶劫了?強奸了?還是販毒了?”於銳攤攤手,以十分遺憾地口氣說:“對不起啊大叔,我啥也沒做,就寫了個程序而已啊。”

洪錦城靠在椅子上,蹺起腿來:“小弟弟,你還是太年輕了。你知道十九局和公安局的差別在哪嗎?”

於銳臉色變了變,又坦然下來,昂了昂頭囂張地說:“怎麽?你還要對我刑訊逼供啊?你們淵火行動的屁股還沒擦幹淨呢,再弄出個刑訊逼供未成年人,信不信能讓你們十九局被滅了啊?”

“當然不會用這麽低級的手法。”洪錦城眯著眼睛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長安璧的現場,是我們十九局最先到的。”他拿出幾張照片拍在他麵前,“看看,現場已經沒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跡——除了你。我們會指控這幾個死去的人阻攔你謀害盛放,你趁他們不備,將他們推落長安璧。哦,忘了告訴你,在你昏迷之中,我們讓你在這幾個人身上留下了指紋。”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洪錦城意味深長的說。

於銳的臉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他強作鎮靜,說:“你以為這樣公安局就信?我把三個大漢推下長安璧?鬼才信!”

“他們是先後出現的,你故技重施,一次推一個,不就行了?”洪錦城學於銳的樣子,無所謂地攤攤手,說,“反正偽造死亡時間什麽的,不也是我們的特長?小弟弟,公安局啊,隻看現場證據。”

於銳拍案而起:“無恥!卑鄙!下流!你們果然和那個女的一樣,是一丘之貉!都是垃圾!垃圾!”

洪錦城說:“你要是招出和神經玫瑰的關係,所有這些對你不利的證據,我們都可以抹殺。”

他忽然換了一副嚴肅而鄭重的腔調:

“這麽說吧,於銳,我們做一個公平的交換,你承認是神經玫瑰指使你開發冰裂,並傳播和利用了冰裂,我們呢,保證你能夠得到未成年人保護法的保護,最終平平安安地走出法庭,怎麽樣?”

於銳的頭一點一點地垂了下去,眉頭緊鎖。

他沉默著。

“你想清楚,你有沒有殺人,我說了算。”洪錦城的聲音冷冰冰的,透著一股刺骨的寒意。

“小弟弟,你不是想超越三劍客嗎?三劍客成名的時候,T.N.T和Creeper 22歲,Guest才20歲。你隻有四年的時間了。可要是被判了刑,你在牢裏待著時間,可不止四年啊。小弟弟,你好好想一想,幫神經玫瑰兜著這個罪名,對你有什麽好處?”

“再進一步想,打完這一場官司,不管是好名還是歹名,你於銳也可以揚名立萬了,這是做一個黑客最輝煌的時刻,對不對?你肯定不希望這種時刻在監牢裏度過吧?等你出獄,這個世界早已經變得你都認不出來了,你過去是個再有名的黑客,又能有什麽用處?”

洪錦城放緩了聲音,卻在一層一層地加著碼,威脅著、**著、引導著於銳。單項透視玻璃後麵,所有的目光都緊盯著於銳。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時針的滴答聲審訊室中清晰可聞。於銳的表情一直在變化著,低垂的目光一時狠厲,一時悲哀,一時決然,一時猶豫。終於,十五分鍾之後,他狠狠地撂下了兩個字:

“我說!”

*

“所以,你的意思是,史崢嶸會放過於銳,死磕神經玫瑰?”穀鷹問道。

“沒錯。撕開了冰裂這個口子,史崢嶸絕不會對神經玫瑰善罷甘休。去年針對神經玫瑰的淵火行動失敗,雖然已經通過懲罰盛清懷暫時壓了下去,但史崢嶸心裏一定想要一雪前恥。在打擊神經玫瑰麵前,於銳不過是一枚棋子罷了。”

“也好,盛琰不會白死。”穀鷹聽方遲說完,緩緩地,冷冷地說道。

又一次聽見“盛琰”兩個字,方遲心中**地一抽,險些喘不過氣來。她低頭,手指輕輕地劃過電腦上的鍵盤。

這些鍵盤的鍵麵早已被磨得光滑,亮亮地反射著光,仿佛還保留著謝微時手指上的溫度。

“媽。”她輕輕地喚著,“你是過來人,你告訴我,人一生中,如果已經遇上過了一個一生摯愛,還有可能會愛上第二個人嗎?還會愛得那麽深嗎?”

耳機那邊,是長久的沉默。

可是許久之後,方遲分明聽見了一個字。

“會。”

*

方遲一個人在謝微時家中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又去翻他的書。他家的書不少,甚至還保留著大學時候的課本——看起來,他是個戀舊的人。方遲忽然有很強的想法,想要了解謝微時的過去。隻是找遍了他的書櫃,也沒有看到一本日記、相冊之類記錄時間的東西。

如果說她家沒有放任何家庭照片,母親家中也沒有放任何她的照片,都是為了保護彼此的安全。那麽謝微時這樣做,也應該是類似的理由。

所以他當年的失蹤,究竟是因為什麽?她見過他背後的槍傷,看起來,他的失蹤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可是一個身家清白的醫學生,究竟能遇上什麽能威脅到生命的事情?而這中間他又經曆了什麽,把他變成了一個連殺人都不帶閉一下眼睛的烏鴉?

方遲忽然覺得,自己過去,真是太不夠關心他。

攤開謝微時的醫學課本,上麵隻見密密麻麻的筆記。他的字跡十分奇怪,看起來像是一種經過特殊簡化的行草,可是仔細辨認起來,竟一個字都認不出來!方遲看得頭隱隱作痛,隻得放棄。心道這算是醫生這個職業的通病嗎?字寫得這麽潦草。然而醫生處方電子化已經很多年,現在的醫生已經很少有字寫得難以辨認的了。這個謝微時,還真是有特色。

方遲看了會書,又覺得無聊。謝微時說他從小就一個人住,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耐得住這種寂寞的。她去隔壁房中,用謝微時的虛擬現實設備登錄了Maandala。

距離上一次登錄Maandala,也不過寥寥數天而已。卻不知為何,她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覺得Maandala中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拉開好友欄,其中一切如舊。reboot的名字一如既往地亮著,而しと的名字依然灰著。她忽然覺得しと的意義於她已經發生了變化,她會覺得這是Guest,而不是盛琰。

這種感覺不對。

她想了想,給しと留了一條信息:

——讓しと回到墓地吧。它應該獲得安息了。

留完言,她忽然覺得異常的悵惘。

原來這是一場告別。向過去的自己、過去的盛琰揮手作別。

方遲在Maandala的世界中慢慢行走。遠離繁華的市區,不知不覺卻又走到遊戲之地。

“大富翁”。

她站在門口仰望這三個字。天空很灰,霓虹的光像極光一樣搖曳在空中。今天的客人也不算多,但時不時能夠看見從天而降的銀幣雨水,機器中熱血澎湃的聲音營造出曾經的繁榮景象。

“Lacrimosa小姐,好久不見!”

“大富翁”的老板F熱情地迎了出來。

“還是老地方嗎?Lacrimosa小姐,告訴您一個好消息,しと的幻影還在!”

方遲通過Lacrimosa點了點頭,向投籃區走過去。

F仍然在後麵絮絮叨叨,“Lacrimosa小姐,幾個月不見,您的Avatar看起來成熟多了……”

Maandala裏的時間,是比外麵過得快的。方遲抬起手臂看她的Avatar,果然勻稱有力了許多,不再是過去弱不禁風一折就斷的樣子。

走到投籃機前,她從物品背包中拿出三枚銀幣丟了進去。上一次來到“大富翁”,她還有一些銀幣沒有用完。

しと的幻影果然出現了,意氣風發的樣子,記載著那個時期飛揚跋扈的青春。裝滿籃球的球筐開始躁動,提示著比賽已經開始。方遲沒有上去投籃,隻是站在後麵,靜靜地看著しと的幻影。

看著看著,她忽然就撲簌簌地落下淚來。她又丟下三枚銀幣,輕輕伸手抱住了那一個並不存在的しと。

“しと……我要走了……”

幻影自然聽不見,也不會受到她手臂的束縛,仍在永無休止地投籃。

這時候,方遲隻覺得眼角餘光中,一道黑影一閃而過,仿佛有誰在注視著她。她頓時本能地警覺起來:“誰!”她四下張望,遊戲之地無邊無際,沒有遮擋,她果然看見一道黑影在向遊戲之地外麵掠去。

那道黑影的速度不算太快,方遲拔足飛奔過去,穿越遊戲之地,便進入了街區。那道黑影從背後看去,是一個穿著黑袍、戴著黑色帷帽的人。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這個黑衣人飛身爬上了一座高樓。

方遲緊跟著黑衣人上樓,樓頂上,抓住了他的袍子。那黑衣人眼看著難以脫身,猛然轉頭,一張慘白的臉緊貼過來,那一雙相距逾尺的眼睛中忽然伸出兩根手指,插向方遲的雙眼!

方遲固然膽大,但人的本能就是對突然伸向眼球的東西產生恐懼,她猛然緊閉雙眼,向後退卻兩步。她心中狂跳不已,心髒悸動,額頭上的血管都開始狂跳,她險些站立不穩。然而腦子是清醒的,她大聲叫道:

“眉間尺!你是眉間尺!”

睜開眼時,被黑色的袍子緊緊包裹的人已經站在了樓頂的圍欄邊。不見他雙足起跳,就這麽上身下傾,整個人從樓頂跌落下去。

方遲站到圍欄邊,隻見黑衣人跌落地上的一刹,瞬間消失。

是Maandala的那個bug。她此前躲避Guest的追趕時,也想要利用這個bug——隻要落下的位置足夠準確,在兩個大陸模塊的相交處,她的Avatar就能夠實現空間穿梭,毫發無傷。

然而當時她被Guest一抓,下落位置偏離,把自己摔進了醫院。

這時候她不敢貿然地也跳下去。因為穿梭的位置是隨機的,她並不一定能夠追到那個疑是眉間尺的黑衣人。

更何況,她也好久沒有吃α抑製劑了,就算穿梭成功,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承受這麽劇烈的衝擊。

她“唰”地滑開了即時通訊係統,點開了Reboot:

——Reboot,查一下最近注冊的Avatar,是不是有一個身上罩著黑袍,臉部是眉間尺的臉的Avatar!

Reboot回複得很快,他哀叫:

“Maandala每天新注冊賬戶十幾萬,你讓我怎麽找!”

——直接搜索眉間尺。

方遲想,如果他就是眉間尺的話,一定不會放棄此前辛辛苦苦打出巨大名氣的這個名字和形象。既然他的臉用了眉間尺的臉,那麽名字應該也是。

Maandala中的名字不能重複,除非使用某一個名字的Avatar灰飛煙滅,才有可能有新的Avatar使用這個名字。就連墓地和人間,相同的名字也不可能共存。

此前那麽久,也沒有聽說哪個Avatar打著“眉間尺”的旗號出來招搖撞騙,很顯然就是有人專門占下了這個名字,專門就是給他使用的。

很快,Reboot大叫起來:“真的有!我靠!半個月前剛注冊的,這是什麽情況!教主又要掀起腥風血雨了?”

Maandala上眉間尺的信徒確實越來越多。“教主”是Reboot這些Maandala員工給眉間尺的一個半諷刺性稱呼。

——關注他。據我今天和他的接觸,他還在適應自己的Avatar的階段,感覺跑路、攻擊等方麵都還很弱。

“新的Avatar,本來就是很弱呀!從來沒有上個Maandala的用戶,對Avatar都得有個十幾天的適應期呢。”

——不,不是那種新生的弱,是還不習慣的弱。他的Avatar似乎有一些超越一般Avatar功能的表現,但是明顯用得還不熟悉。如果他習慣了現在這個Avatar,就算我的Avatar比他年長很多,都未必打得過他。

“不可能啊!”Reboot不可思議地嚷嚷起來,“所有Avatar都是平等的!怎麽可能會存在具有特殊能力的Avatar呢!連daddy的Avatar都沒有!他想練成個肌肉男都還得去健身房呢!”

——我也不知道。但你見過能從眼睛裏伸出手指的Avatar嗎?你見過腦袋能突然調轉180°的Avatar嗎?我確定自己沒有做夢,也沒有瘋。

“……”Reboot“嗷”地一聲叫了出來,“這他媽是什麽鬼Avatar!嚇死人了好嗎!”他那個英俊無比的Avatar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我去找一下負責Avatar的程序員,看看是不是他們那邊出了bug。唉,這個眉間尺能讓我省點心嗎!”

方遲忽然想起那一天,Maandala的天空中出現的四個大字:

【我必歸來】

莫名其妙的,她忽然脊背一寒。這時開門的聲音響起,她扯掉虛擬現實頭盔和全身裝備奔過去,玄關處果然見到拎著大大小小的黑色袋子的謝微時在換鞋。

她一顆混亂不堪的心忽然定下來。

*

謝微時買了食材去做飯,方遲把他買回來的東西收拾了。所有的東西他都分門別類,用黑色的包裝袋封好,讓人不得不歎服於他的周密細致。她的手指仍然顫得厲害,很多時候她都要抓兩遍,才能抓住想要拿的東西。幸好謝微時通過何心毅幫她帶了α抑製劑回來,她猶豫了一下,服用了兩顆。

她走去廚房,靠在門邊看謝微時炒菜。

“今天有什麽新鮮事嗎?”他問。

“眉間尺的Avatar出現了。”

謝微時手底下的動作明顯一滯。“終於還是出現了?”

“半個月前剛注冊的Avatar。”方遲把眉間尺的Avatar描述了一遍,卻沒有說是自己遇見的,而是假托Maandala員工的奇遇。謝微時放緩了手上的動作,調小了火,凝著眉靜靜地聽她講述。

末了,方遲問道:“你研究了那麽多黑客,你覺得眉間尺可能是你知道的人麽?”

“不排除這種可能。”他緩慢而斟酌地說著,在仔細地思考。“但有一點,我不覺得是Maandala的Avatar程序上出了問題。Avatar的初始設定程序是關鄴親自編寫的,我看過,很天才,從根本上杜絕了在Avatar上做手腳的可能性。”

方遲抬眉看了一眼謝微時:“你看過初始設定程序?你是Maandala最早的一百個種子用戶之一?”

謝微時把一盤秋葵炒肉盛出來,低頭淺笑道:“是的。不過沒有你Guest這麽出名就是了。”

“我說我是Guest,你還真信?”

“Guest隻不過一個名字。你可以說你是Guest,我也可以說我是Guest——但其實沒有任何意義。”他盛好了飯拿出去餐桌上,方遲抽了筷子和勺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你呢?今天出去,一切順利嗎?”

謝微時道:“今天我在外麵,聽說神經玫瑰的祖楓失蹤了。——是被十九局秘密帶走了吧?”

一聽到“失蹤”二字,方遲首先關聯起來的就是Nemo。但轉瞬又意識到,祖楓並不是藝術家。雖然史崢嶸還沒有向她提及這件事,但她知道謝微時的猜測是對的。她問道:

“咱們之前的計劃,可靠麽?”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

臥室的燈關著。客廳的燈光半照進臥室中,床頭櫃上放著一杯涼開水,晶瑩剔透的玻璃杯身折射出**兩個糾纏在一起的身影。

窗簾偶爾飄開,能瞥見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

這間房子很老,窗簾很老,牆壁很老,桌子很老,連房子裏的時光都老。這些浸透了歲月的老物沒了棱角,溫潤而幹燥,就像在這棟房子裏浸潤已久的他一樣。

方遲抱著他堅實的肩膀,鼻子和嘴唇抵著他喉結與鎖骨之間的位置。她感覺像是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幾十年前還沒有虛擬世界的時候。那時候人與人之間都還很近,近到聞得到彼此的體息。

她摸著他肩後的槍傷,喃喃地說:“你還沒說過這是怎麽來的。”

“之前得罪了一個人。我差點把他弄死,當然,他也差點把我弄死。後來,我們就各自失蹤了。”

“看不出來,你還挺凶殘的。”

謝微時彎著嘴角笑了,手指插進她濃密的發絲中去,輕輕撫摸著她耳後那道長長的傷疤。

方遲問:“那個人做了什麽你要殺他?”

“他殺了我的一個朋友。”

“聽起來不像是一個醫學生會遇到的事情。”

謝微時低聲笑了起來,捧起她的臉頰親吻她。“遇到你,也不像是一個醫學生會遇上的事情。”

“那後來呢?怎麽就變成烏鴉了?”

“我很想救那個朋友。ICU病房中,我們搶救了三天三夜,他沒能醒過來。我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想明白了,做醫生並不能救回我想要救的人。但或許,做烏鴉可以。”

“如果時間重來呢?”

方遲抬頭凝望著他。隻聽見他說:

“我不後悔過去以及現在做過的所有事情。”

包括愛上她。

*

史崢嶸這一次出手的確又快又狠,祖楓沒有任何防備,就在遛狗時被從高檔別墅區中帶走。

洪錦城開一輛阿斯頓馬丁,戴一副黑超,一身黑色修身的西裝,皮鞋又尖又鋥亮,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酷勁兒。

祖楓被帶上車後,看清了方向盤上的展翅logo,又見車裏的人都穿著訂製的高檔西裝,頓時明白這些人不是普通的公安幹警,也不是什麽黑幫,而是一直死盯著他的十九局。

車裏麵的人祖楓一個都不認識,但光看氣場,他也能看清楚駕駛座上的洪錦城是頭兒。身上的手機、手表之類物件全被搜走,祖楓知道十九局這回有備而來,他插翅難飛。心情變了幾變,想著之前Guest安下的竊聽器已經一掃而空,這次吸取了海妖塞壬的教訓,冰裂實驗室和神經玫瑰的關係撇得幹幹淨淨的,心中終於有恃無恐,鬆弛下來躺到真皮座椅上,說:“貴局,真闊氣!”

洪錦城說:“哪裏哪裏!為了能進祖總的這個別墅區,我也是豁出去了,找了個鄰國的間諜,才借到這麽輛車。差點的,我怕祖總坐著不舒服啊!”

車開出別墅區,守門的穿著英國管家式製服的門衛向洪錦城鞠躬敬禮。兩個十九局特工將祖楓夾在中間,讓他一點小動作都做不了。

祖楓傲慢地說:“我可告訴你們,你們一沒有逮捕令,二沒有證據,就這樣私闖住宅把我帶走,到時候等我出來,我讓你們十九局吃不了兜著走!”

洪錦城穩穩當當地開著車,墨鏡下方的嘴角露出一抹老奸巨猾笑意:“看來祖總還是和敝局不熟。敝局從來都是請人喝茶吃飯,什麽時候抓過人?”他拍了拍真皮方向盤,“這麽好的車請祖總出來兜風,祖總竟然指控我們逮捕你——唉,好人難做!”

一聽這話,就知道十九局不會按常理出牌。

祖楓猛地叫起來:“給我電話!我要找律師!”

“著什麽急啊。”洪錦城在前麵擺了擺手,“說了這麽久,忘了給祖總倒水了。你們兩個怎麽這麽沒眼力勁呢?之前咱們準備的燒杯呢?娃哈哈純淨水在哪裏?快點給祖總倒上!”

一個同樣是戴墨鏡、黑西裝的特工一臉嚴肅地拿出一個幹幹淨淨的燒杯,另一個拿了瓶尚未開封的純淨水給祖楓展示完好無損的包裝,然後打開,給祖楓倒水,水剛好抵達燒杯最上方的刻度。這個特工展示和倒水的姿勢標準而又莊重,然後正氣凜然地大喝一聲:

“祖總,請!”

“I’m angry!”這是**裸的諷刺,祖楓難道還看不出來?他指著他們兩個的鼻子罵道:“我警告你們!你們這樣的行為,是違法的!公然挑釁神聖的公民權利!還有一個月就是我兒子的三歲生日,你們要是這樣無憑無據地把我羈押到那時候,別怪我跟你們十九局死磕到底!”

洪錦城無所顧忌地笑了笑,拿出對講機,呼道:“203,203,我是老鬼。給我查一下,那些號稱要撤銷十九局的新聞媒體背後,是不是有祖楓的人在搗鬼!”

*

方遲在Maandala中蹲點眉間尺,卻無一次成功。

不是眉間尺不出現,他幾乎天天都出現。然而他設定了移動出生點,行蹤不定,似乎是在試驗Maandala中各個不同的地圖,方遲極少有機會捕捉到他的行動軌跡。

十九局聯合公安部正在著手調查冰裂,檢察院已經對於銳和神經玫瑰提起了公訴,Reboot和Maandala安全部門的一幹人等為了配合調查忙得飛起,方遲也不方便讓他幫忙定位眉間尺。

不光是眉間尺,しと和Guest也沒有再出現過。

謝微時依然每天異常淡定地上網接單子,做任務賺錢。方遲偶爾去看一眼,仍然是些滲透測試、反病毒程序開發、信息安全係統搭建之類的項目,平淡無奇。但看得出來,他接單子很有節操,凡屬於惡意攻擊、欺詐、信息盜竊與販賣之類的單子都不接。

“大材小用。”方遲看著謝微時的電腦屏幕說。“真的沒有考慮過加入十九局或者Maandala之類的大型互聯網公司嗎?或者自己成立工作室。”

以他這樣的做法,能賺小錢,卻無大獲。

經過了之前那些事情,方遲對他的實力有一個估計,能達到他這種水平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像他這種頂尖的黑客,各大互聯網公司乃至政府全都趨之若鶩,但和他相處這麽久,他竟是一個邀約也沒有收到過,可見他的低調。

她當然也無數次地懷疑過是不是其實他就是某個知名黑客,譬如Guest,譬如其實還活著的Creeper,或者是其他人。

但她實在很難想象這樣大名氣的黑客,會在網上接那樣普通的單子。就像科幻小說中所提到的,經曆過高維空間的人,無法再忍受低維空間的單調。盛琰就是這樣——他對漏洞解決、社工庫、DDos攻擊之類的事情毫無興致。現在想來,因為他就是T.N.T啊。

更何況,謝微時的那一麵“黑客牆”上,有所有她曾經懷疑過的人。試想,假如他就是那些黑客的其中之一的話,為什麽會把自己也放在上麵?這得是多自戀的人才會這樣做?

如果說他真的是三劍客之一,所以出現在了盛琰的葬禮上,後來又去首大圖書館查盛清懷和淵火行動的檔案——但他又為何要調查眉間尺?又是怎麽和冰裂扯上了關係?

中間的疑團還很多,她無法輕易下定論。

互聯網是一個巨大的江湖。其中藏龍臥虎,露在水麵上的永遠隻是冰山的一角,方遲這麽對自己說。也許謝微時就隻是一個隱姓埋名的掃地僧吧。但她自己心裏也知道,她並不希望心中的某種猜測變為現實,所以她寧可選擇不去觸碰。

“曾經想過和別人一起做工作室。後來——”謝微時盯著屏幕,頭也沒抬地回答道。修長手指敲擊鍵盤的速度沒有絲毫的減慢。

“後來怎樣?”

“朋友一個一個地散了。”

“為什麽?”方遲問。

謝微時停止打字,雙手緩緩地放了下來,搭在鍵盤上。

“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控製的。”

他一句話說完,忽而又埋頭繼續工作,鹿一樣的眼睛專注凝視,仿佛是要忘卻剛才所說的話、所想的事,敲擊鍵盤的速度愈發地快了起來。

方遲注視著他的神情,知道他並不太想提及這段過去。“那麽為什麽不進公司?”

“黑客成長中最大的敵人是名利。任何一個圈子或者公司,都有自己的天花板。你進去之後固然可以名利雙收,但也意味著技術很難再獲得突破了。

“SG教主過去是國內我最看好的一個黑客。但是加入Maandala成立光之紀實驗室之後,隻能看到他隨關鄴出入於各種場合,再也沒有看到他發過任何一篇關於安全技術的研究報告。”

“像Sin這種之前一直拒絕被招安的黑客,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方遲問道。她過去確實沒有想到過謝微時所說的這種原因。

“對。Sin雖然很固執,也有很多偏見,但他是一個很清醒的黑客,一直保留著最初的黑客精神。”

那麽Sin後來為什麽又進十九局了呢?這個問題在方遲心底,卻沒有問出口。她隱約覺得,十九局背後還有很多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比如Sin,也就是盛清懷,他和盛琰為什麽選擇加入十九局,又為什麽將進入十九局之後的第一個打擊目標定為玫瑰之路?

人們很多時候都不會去懷疑既有事實背後的合理性。但是一旦懷疑,許多故事便都變得不一樣了。

盛清懷。

這個名字突然在方遲腦海中清晰起來。

似乎已經和他失聯很久了。

十九局一直忙於薩夫琴科和神經玫瑰的事情,想來對盛清懷也失去了應有的關注。

這段時間,他去哪裏了?做什麽了?

為什麽盛放被於銳的人從醫院帶走,他都沒有覺察?

謝微時說盛清懷仍保留著最初的黑客精神。所謂的最初的黑客精神,是對技術的執著,對俠義的堅持,對自由的追求。有著這種精神的人,心中不為名利所擾,個性最為偏執。

這一點上,盛清懷和眉間尺,似乎還真是一脈相承。

眉間尺是從今年年初開始出現的。

盛清懷是從今年年初開始被軟禁在家中。除了電腦和虛擬現實設備,他也沒有機會走出家門。

眉間尺原本沒有Avatar。

盛清懷也一直沒有Maandala的賬號——方遲確信這一點,過去在十九局,凡是涉及Maandala內部的調查和情報搜集,盛清懷都會安排其他探員去做。但他很清楚Maandala的各種漏洞,也一直認為過度依賴它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眉間尺在半個月前注冊了一個全新的Maandala中的Avatar。

盛清懷在一個多月前被允許離開家自由行動。

盛清懷在十九局的時候,一直就嫉惡如仇,主張對網絡犯罪分子絕不姑息。釣魚執法、以暴製暴、以黑客之道還治黑客之身,都是盛清懷過去常用而飽受爭議的手段。

眉間尺又何嚐不是?

盛清懷過去拒絕被招安,加入十九局之後也可謂是最為自守清貧的一個。誰都知道,他加入十九局後,沒有利用職務之便多拿一分錢,夜裏仍然常去路邊攤上吃十塊錢一份的盒飯。

眉間尺,迄今為止,也沒有計劃通過這麽大的影響來獲得商業利益的跡象。

一旦建立起聯係,大量的關聯便自動浮現出來。

眉間尺,真的會有可能是盛清懷麽?因為自己所推崇的理念在十九局中被禁止,所以孤身一人,借眉間尺之名去Maandala中執行正義?

方遲看了一眼謝微時,他仍然在全神貫注地寫著程序。他說他去首大圖書館調盛清懷和淵火行動的檔案,是為了調查眉間尺。

難道他早就開始懷疑盛清懷就是眉間尺麽?

數日之後,方遲得到十九局的秘密通知,要求她回去配合冰裂案件的調查。臨走之前,謝微時在門口送別她。她看出來他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

“我還會回來的。另外,我也不會和十九局說,冰裂的破解和逆向,都是你做的。”她眨了一下眼睛,“會不會覺得難過?並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本該屬於你的榮耀別人無從知曉。”

謝微時笑道:“我不需要。”

方遲說:“我喜歡你。”

她的語調平展,並沒有什麽濃情蜜意。可是她就是這樣說:我喜歡你。

謝微時定定地看著她,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從容,一雙眉卻微微地皺了起來,仿佛在斟酌著話語。

“方遲——”

“嗯?”他極少叫她的名字。方遲有些好奇,他為何突然這麽鄭重。

謝微時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慢慢說道:“你願意見我的父親嗎?”

“你的父親?”

“對。”謝微時點頭,“你不用驚訝。他在澳洲,很少回國。二十天之後是我祖母的二十周年忌日,他可能會回首城。如果……”

“好。”

謝微時笑了起來。拉著她的手將她帶入懷中,吻住了她的發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