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以眼淚,以沉默

Maandala在準備召開新聞發布會。

這或許是人類進入和平時代以來,最為令人感覺慌亂的一個發布會。

因為每一分每一秒,事情都在不斷地惡化。病毒爆發之後幸災樂禍群嘲過Maandala的其他虛擬現實軟件與平台,現在無一例外也都遭遇了病毒的入侵。Avatar一個個地變成“zombie”,此前許多宣稱絕對沒有抄襲Maandala的軟件此時也原形畢露。

曾經繁華的虛擬現實世界已經成為廢墟。許多尚未受到感染的Avatar不但沒有退出Maandala避難,反而趁亂發展出了新的玩法。他們成群結隊地前去屠殺力量較弱的“zombie”,盡管安全區域不能使用冷熱兵器之類的武器攻擊,他們卻發明出了專門用於捕獵“zombie”的繩套。對於他們而言,獵殺“Zombie”沒有法律和道德風險,反而有格外的新鮮刺激,“Zombie”橫行的Maandala已經成為他們新的遊樂場。更有甚者,未受感染的Avatar趁亂到處去搶劫市場、居民區,掠奪虛擬財產,讓本就混亂的Maandala陷入了更大的混亂。

Maandala不斷收到恐嚇信。大塊的石頭不斷地“砰”“砰”砸上大廈的玻璃外牆和窗子。

圍攻大廈的憤怒民眾已經達到上萬人至多,從樓上看下去,仿佛黑壓壓的螞蟻。沒有人不憂慮。情況照這樣發展下去,再堅固的大樓,隻怕也會被撼動。而Maandala數千名員工被困在大樓中,水糧不足,又能堅持多久?

關鄴和SG教主等在做著發布會最後的準備。方遲著便裝,而衣底全副武裝、荷槍實彈,背著雙手站在關鄴背後不遠的位置,麵無表情地掃視四周。走道上的屏幕中,顯示媒體記者正在被直升飛機空運到Maandala樓頂平台,經過嚴格的安檢措施之後,他們將被陸續引入位於Maandala大廈中層的新聞發布廳中。

緊張忙碌間,忽然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從樓底響起,所有人都被震得一愣神,衝向窗子,隻見大樓底下的人群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尖叫、擁擠、踩踏,此前嚴密防範的武警一時之間也控製不住局麵。

屏幕上,已經抵達新聞發布廳的記者們**了起來,長~槍短炮一般的鏡頭密密麻麻地對準了樓下,一片混亂地做著直播報道。

“請各位探員堅守崗位!經紅外排查,已經確認並非爆炸物爆炸所致!隻是擬音!隻是擬音!隻是擬音!”方遲耳機中,十九局的現場指揮官一遍遍強調,“可以判斷已經有破壞分子潛入,試圖製造更大的恐慌,請在場探員不要受到幹擾,務必保障關鄴及其他Maandala重要人員的人身安全!”

Maandala的新聞發布廳視野極佳,一邊望去盡是藍天白雲,對著四環長龍一般的高架橋

然而這一段插曲,卻給整個新聞發布會蒙上了一層陰霾。

關鄴及SG教主等人走進新聞發布廳,裏麵的閃光燈頓時瘋狂閃爍了起來。記者們蜂擁向前,保安們一個個拱起腰,用力抵著隔離欄,不停喝止試圖用鏡頭逼近關鄴等人的記者。

這一次Maandala病毒事件造成了極大轟動,到來的記者數量之多,已經超過了新聞發布廳的正常容載量,將整座大廳擠了個水泄不通。

大廳中彌漫著燥熱而又渾濁的氣息,讓人喘不過氣來。不知是誰推開了窗子,吹進來冬季清新幹冷的風,所有人精神一振。

方遲墨鏡下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現場的每一個人,每一件設備,每一個出入口,最後落到發言台前方的空地上。

大廳地麵鋪著暗紅色的大理石,不同功能區域之間,用黑色的馬賽克細瓷磚隔離開。而在那一個地方,交錯的隔離線構成了一個小小的“十“字。

十字上,精確地躺著一支嬌小的玫瑰花,外層的花瓣已經半枯萎,行將凋零。

方遲的心頭仿佛被猛然劃了一刀,灼熱、焦黑。

我是沙侖的玫瑰花。

“那是誰放在那裏的?”方遲指著玫瑰問著現場的負責人。

“這……”負責人一臉茫然,吩咐手下一個助理立即處理掉。

“現場發現十字玫瑰。”方遲對著隨身話筒說道,“不排除是wither的示威。”

“提高警戒級別。”耳機中傳來簡潔的指令,竟然是史崢嶸,不假思索的果斷。

再一次不動聲色的檢查,確認新聞發布廳中不存在任何殺傷性武器。又有支援的人手過來,對所有在大廈的、進入大廈的人員進行深度排查。即便已經有了非常嚴密的防範措施,方遲和其他探員也沒有一個敢放鬆警惕。

沒有哪一個黑客像wither這麽明目張膽。他隱匿自己的存在,卻又把十字架上凋零的玫瑰推到最醒目的前方,讓它成為一個符號,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標誌。

他能如此不著痕跡地把玫瑰送入Maandala大廈的新聞發布廳,是否證明他對此事早有預謀?

方遲想著這些,心中忽然不寒而栗。從病毒爆發到現在,也不過區區幾個小時。Wither如今被克格勃通緝,俄羅斯人體征明顯,想要踏上中國的土地,早已不像殺害龍震時那般容易。就算他想隻想策劃置放玫瑰這樣一件事情,恐怕也不是幾個小時就能夠完成的任務。

那麽隻剩下一個可能——

wither知道眉間尺的行動。

她忽然混亂了起來。

Wither和眉間尺究竟是什麽關係?神經玫瑰得以那麽快被斬除,少不了眉間尺在其中推波助瀾:揭發神經玫瑰和虛擬毒品的視頻,導致祖楓父子先後死去的遊戲。Wither和眉間尺,理應是敵對的才對。

然而再往前追溯,事情似乎又不那麽簡單。

眉間尺打擊瑞血長生、借信徒之手殺死善澤,神經玫瑰卻也從中橫插一腳,坐享其成地從善澤手中得到了某種專利技術。

這種感覺,太微妙了。她心中不安,極其的不安。

“關鄴先生,請您正麵回答,在現在這種形勢下,為什麽不立即關閉Maandala的服務器?現在因為病毒入侵造成的人員傷亡數字仍在不斷增加,難道還要任其發展嗎?”

SG教主代表Maandala的發言陳述並答記者問之後,終於到了關鄴回答問題的時間,記者們迫不及待地瘋搶話筒,一個記者正氣凜然地問了這句話。

“關閉服務器不能解決問題。”關鄴緩慢、慎重地開口回答。

“你還記得去年年底在網安局‘淵火行動’中犧牲的烈士盛琰嗎?他的母親今天在社區醫院接受遠程醫療治療,治療護士的Avatar因為中毒而進行了錯誤操作,致使母親陷入重度昏迷,送入醫院急救。像盛琰母親這樣的受害人不計其數,倘若到了明天,更多的公共服務機構、商業和行政單位的係統開始運作,你敢想象後果嗎?”

方遲聽得心中一顫。盛琰母親出事這個消息,她此前也並不知曉。她見過盛琰的母親,對盛琰寄予厚望,盛琰的去世給了她極大打擊,從此便病榻纏綿……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好人的命運更好。

“你提到的那些係統,已經和Maandala共生。”關鄴說道,“強行關閉服務器,它們的正常運行也將受到極大影響。”

他環視了一眼所有記者,語氣中有著破釜沉舟的意思:“我誓與病毒抗爭到底,不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Maandala。”

關鄴說出這話來,看到所有Maandala人臉上沉重的神情,記者們才忽的意識到了關閉服務器這件事情背後更深一層次的嚴重性。

服務器一旦關閉,Maandala之門,就永遠不會再打開。

格式化。連同病毒,一切都格式化。

七年時間,這個星球上的人類仿佛擁有了更加廣闊的第二世界,第二人生。人的大腦是多麽光華璀璨的存在,在虛擬世界中,富有創造力的大腦中的一切都得以具象化,星辰大海化為觸手可及的現實。藝術、經濟、科技……方方麵麵領域的疆域都被無限拓寬,這七年的積累,勝過過去百年千年的發展。

而這一切,將隨著服務器的關閉而付之東流。

Maandala公司也將消亡。

文明越向前發展,便愈發精致而脆弱。

“我,關鄴,這一生非常幸運,能做出Maandala,與諸位共享一個美麗新世界。

“最初我做Maandala,隻不過是心中一念。故鄉親人,毀於大地震;一生所愛,墜機於大西洋;我一事無成,一無所有,也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麽意義。那時候我在寺廟之中,看大師父作曼荼羅沙畫,作畫整整一月,壇城宇宙,輪圓具足。隨後大師父拿了把掃帚,一撥一掃,那座畫了一整月的曼荼羅就沒了。大師父或許是想給我講一個‘空’的道理,但我這人比較冥頑不靈,這個世界上,我的故鄉、親人、愛侶,都已經像那些砂礫一樣不複存在,但還在我的心裏。我為什麽不能把我內心中故鄉、親人、愛侶全都重新創造出來?為什麽不能留下一些永恒的什麽?

“那是我最初的一點想法,很渺小,一己之私而已。但我沒想到會有那麽多朋友和我一起努力,一起留下點什麽,一起創造點什麽。涓滴之水,匯作江海,Maandala從芥子之小到無限之大,是因為諸位每一個人、每一個Avatar的盡心盡意。

“我不得不承認,Maandala做到今天,它已經脫離了我的初衷。有時候我會覺得,不是我在帶著Maandala走,而是它在帶著我們走。它仿佛一個擁有自我和生命的怪獸,在引領著我們奔向某個設定好的終點。

“到現在這個時候,我不想再欺騙所有人。我並不知道這一次的病毒事件將如何結局,但我們將盡我們所有的努力來彌補我們由於貪婪和冒進而犯下的過錯。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事情將促使我們每一個人重新審視虛擬現實、思考網絡安全。至於我自己——”關鄴頓了一下,一字一字地清晰說道:

“我將與Maandala共存亡。”

記者們都安靜了下來。

沒有人想到關鄴會在這樣的場合說這些話。沒有語氣鏗鏘的空頭支票,沒有大而化之的安撫人心,沒有傳道式的宣講,更沒有痛哭流涕的悔過。他隻是承認了一些過去從來沒有說過的事情,仿佛剛萌芽時候的稚弱,承受著漫天風雨的重壓但有著並不低頭的力量。

關鄴背後的大投影屏幕上,被感染的Avatar數量、因病毒入侵而造成的人員傷亡等數字都在飛快地滾動著變大。

然而又有一張全球地圖投射出來,一道道白色的光芒從世界各地躥飛而起,每一道光芒,便是一個名字。落下來,便成為地圖上的一個白色光點。

有眼尖的記者認了出來,低聲驚呼:

“這都是各個國家的黑客或者白帽子!”

方遲目不轉睛地望著屏幕,她也認了出來,許多她熟悉的名字。

這是一張向“zombie”病毒宣戰的名單。

近些年先後在頂級黑客大賽中奪冠的團隊Dark Solomon(黑暗所羅門)、Matrix、Abracadabra……

國內的“紅客聯盟”、寒武工作室、鐵血飛沙……

還有無數世界各地知名的、不知名的孤身黑客,匿名的烏鴉……

“Sin?!我沒看錯吧?真的是Sin?”

“Sin消失都有快十年了吧?竟然又出來了?!”

“也不知道三劍客還會不會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一個又一個冒出來的名字。看見Sin,方遲心中悵然萬千。

不光是Sin,還有許多已經退隱的名字,也都一個一個地冒了出來。

隻是三劍客,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黑客的世界,從來就是一盤散沙,潮生潮落中,各自為戰。像這樣空前的團結,竟是從不曾見過。雖然不知他們各自懷著怎樣的目的,是為大義,還是為小我,但他們畢竟都站出來了,伴隨著一聲又一聲的讚歎和驚呼。

SG教主、Coldfire、羅璿、Fever這些光之紀工作室的人也都靜靜地看著屏幕上不斷飛起的白色光芒,臉上卻沒有多少的輕鬆。

這是一個破釜沉舟的姿勢。

要聯合外部的力量一同解決病毒,就勢必對外開放係統代碼。然而開放了代碼以後呢?還有太多如泰山壓頂一般的困難和艱辛要麵對,光是想一想便讓人喘不過氣來。

然而Maandala別無選擇。那是後天、大後天的事情,今晚,當務之急,就是Maandala必須撐過今晚。

SG教主望向關鄴。關鄴依然那麽筆直地站著,臉上無悲無喜。他過去挺佩服關鄴,因為關鄴的非同一般的才華。但是今天,他忽然覺得對關鄴又有一些別的認識。

的確,不是人人都能成就Maandala,或者被Maandala成就的。單就才能而言,能與關鄴比肩的人不少,然而能扛得住這麽大一個Maandala的,卻隻有他。

“是不是挺像最初開發Maandala時候的情景?”SG教主苦笑著說,“代碼全部對外開放,一大群人匿了名姓一同熱火朝天地研究和討論。”

“那個時候留下了許多漏洞,比如‘空之麵孔’20274和20275號漏洞。”coldfire說,這兩個漏洞給光之紀留下了很深的陰影,然而當時誰也沒有想到,那兩個漏洞竟然隻是一個序曲。“今天這麽多黑客看到了Maandala的核心程序,誰能知道明天又會有什麽新的攻擊?”

“隻能通過高額漏洞懸賞來引導黑客主動提交漏洞了。”SG教主仍然苦笑著說,“首先得活下去。”

他歎了口氣,又搖搖頭,“我總覺得這事情是內鬼。這個病毒程序不是一般的複雜,必然是對現有的程序進行過長期深入的研究,才做得出這樣大毀滅性的病毒。但你說咱們公司的程序員,誰有這樣大的野心和本事,還藏得這麽深?”

方遲心中一直有著強烈的不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新聞發布廳一切的動靜上,然而SG教主他們的討論卻也一字不漏地灌進了她的耳朵裏。聽到“內鬼”二字時她心中隱隱一動,感覺觸碰到了一點什麽要緊的東西,然而隻聽見“噗”的一聲悶響——這樣的悶響在嘈雜的新聞發布廳中並不十分惹人注意,於方遲而言,卻是又熟悉又令人震驚!

是子彈穿透皮肉的聲音。

她當時心中隻剩下兩個字:要糟。

在她的視野裏,關鄴哼都沒哼一聲,便倒了下去,鮮血從身下流了出來。

媒體記者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開始瘋狂地拍攝和報道,關鄴隨行的私人醫生撲過來搶救,方遲和另外幾名探員對了一下眼神,便各司其職。方遲看清了關鄴受傷的位置,判斷槍手的方位,腦子裏不由得一嗡——

千算萬算,算漏了一件事情。

凶手不在Maandala,不在Maandala的大廈之中。

凶手在四環路的高架橋上!新聞發布廳距離高架橋最近的直線距離在一千米左右,使用稍大口徑的狙擊步槍完全足以達到這個射程!極有可能是凶手的內應打開了新聞發布廳的窗子,讓那子彈得以毫無阻攔地射中關鄴。

然而她跑到窗邊,隻見高架橋上車如流水,哪裏還有凶手的蹤影?

是wither嗎?

從穿過龍震胸口的玫瑰花,到盛琰空****軀殼中的萎玫瑰,從祖楓房中花瓶裏的凋零玫瑰,再到剛才新聞發布廳裏的十字玫瑰花……

就是他。

他就在首城。

他要殺的人,不止一個。

祖楓死的時候她就應該想到,凋零的玫瑰花在,wither就在。

耳機中傳來洪錦城的斥責:“方遲!你在做什麽!”她猛地扯掉耳機,利箭一樣地飛奔了出去。

*

從首城飛來的一架客機在福岡空港降落。從飛機上走下來的旅客怨聲載道,都是因為虛擬現實病毒肆虐,機上配置的娛樂係統被迫關閉。不光如此,本來能夠在臨下機之前在虛擬現實係統中完成的海關身份驗證,也因為病毒的關係被停止,臨時改為人工檢查。本來幾分鍾就能完成的入關手續,現在不得不排出了長長的隊伍。

一個戴口罩的年輕人走了特殊通道。等在那裏檢查護照的官員看了他的護照和隨身信函,又對他再三打量,神情凝重地點了一點頭。

“日本的遠程醫療……特別發達。明早八點,將有一千多人躺在手術台上,等待千裏之外醫師的救護。……包括我的孩子。”官員以生澀的英文說著,“拜托您了!”

謝微時匆匆穿過空港的長廊,玻璃櫥窗裏陳設著大大小小的博多人偶,他一眼瞄見極像眉間尺的一個。謝微時晃晃頭顱,讓自己清醒些再看,卻隻是一張嘴唇細薄的能麵。

根據與史崢嶸的協議,機場外為他準備了一輛車。

他定位出來的位置在距離博多港不遠的地方。開著車,他很快接近了碼頭那片區域。寬闊的道路兩旁都是方方正正的、大箱子一樣的倉庫,大多是和蔚藍大海相似的顏色。

定位的位置終於和他的位置漸漸重合,謝微時在一個和四周的倉庫相差無幾的房子前停了下來。

他走下車,鹹濕而冰冷的海風重重地打在他臉上,仿佛挾裹了細小的鹽粒,刮在皮膚上有一種粗糙的生疼。

四周都很靜,偶爾響起港口航船的汽笛聲。海鷗嘎嘎地叫著,海水一浪又一浪地撲上岸邊。低矮的倉庫擋不住視野,放眼望去都是遼闊無垠的灰藍色天空。然而這樣大的天空壓在上麵,頭一回給謝微時喘不過來氣的感覺。

倉庫密閉。他繞著倉庫走了一圈,發現了一扇小門。那扇門他第一次推沒有開,第二次轉回來時,卻已經是開著的了。謝微時沒有猶豫就走了進去,手指在耳後摸了一把,摸到了一個黑色紐扣大小的物事,手一抬丟了出去,卡在了門縫裏。

倉庫中很是空曠,一股熱沆之氣撲麵而來。四麵牆上全都是巨大的排氣扇,光線透過旋轉的扇葉投射在地麵上,影子不斷地晃動,仿佛整座房子都在行走。

氣味是他熟悉的機器運轉發熱而散發出來的味道。地麵顯然是清掃過的,然而所有金屬或者塑料的表麵都吸附著薄薄的一層灰塵。是靜電。

謝微時置身其中,耳邊“嗡嗡”的聲音持續不絕,宛如耳鳴一般令人煩躁而頭疼。但放眼望去,除了牆壁上的排氣扇,和屋頂與地麵上密密麻麻有如毛細血管網的管道,看不到什麽特別的東西。

但謝微時知道,這隻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麵的一角。

牆邊有一個電梯,他走進去,電梯門合上,炫目而熾熱的白光直射而來,令他飛快伸手去擋,緊閉上了雙眼。再睜眼時,已經置身於一片空白之中,雪亮的光線自頭頂瀉下,四周一片漆黑。

這種被暴露在聚光燈下的感覺令人恐懼又無助,就仿佛一個初生的、毫無抵抗力的羔羊,被洗得幹幹淨淨地放在了砧板上。

謝微時低頭看向地麵,身體投下的陰影讓他的雙眼覺得好受一些。他低聲喚道:

“眉間尺。”

一陣呼嚕嚕的,像是在水中吐出大量氣泡的聲音,像是笑聲,又像是喘氣。

他又低聲道:“盛琰,是你嗎?”

那呼嚕嚕的聲音消失了,帶著一些殘餘的聲音碎片,仿佛氣泡在水中破碎,化作更多的細末氣泡向上浮去,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盛琰!”

謝微時又更大聲地喊了一聲,像是要叫醒一個沉睡的人一樣。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不知從何處揮出的一支長鞭,電火光劈裏啪啦地閃在漆黑之中。謝微時猝不及防,被強力地擊中背部,撲倒在地,背上飛起劇烈的燒灼感,他知道身上穿的厚實的衝鋒衣都被穿透了。

“我不明白——”他忍著劇痛喊了出來,“殺人,殺很多的人,你還是之前那個盛琰嗎?”

又是一鞭。剛準備要爬起來的謝微時又被抽倒在地上,這時過身的電擊感讓他撐在地上的雙臂都在無力地顫抖,之前被眉間尺狠狠打過一拳的心口開始強烈疼痛。

他隱約感覺到這隻是一個開始。

“不要再殺人了。”他趴在地上,喘著氣說,“盛琰,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剛剛差一點害死了自己的家人?”

果不其然,長鞭又猛揮而來,這一次更快更猛,仿佛挾著猝然爆發的憤怒。謝微時已經摸清了長鞭的來處,就地一滾,躲過了這一鞭。鞭子抽打在地上,激飛起一串塵土和電火花。

“你說句話!”謝微時嘶聲喊道,“我知道,你現在沒有器官,沒有肺,你說不了話,但你能說的!你不是要讓我去死嗎?你再說一遍啊!”

長鞭再次飛來,帶著懲罰一般的憤怒,謝微時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向雪亮的光柱之外衝去,卻聽見“咚”的一聲,他重重地撞在了一道之前不曾看見的屏障上。鞭梢毒蛇一般咬上他已經**出來的背,將那水滴般濺射的疤痕灼燒出長長一道焦黑。

謝微時身體**,他咬牙閉眼,雙手緊握成拳。在連續幾次電擊之下,身體已經要失去控製。他知道這還隻是傷害更小的高壓電擊,後麵盛琰還要怎樣摧殘他的尊嚴?

“你這麽恨我……究竟是因為龍震,還是方遲——啊——”

一聲慘叫被謝微時硬生生截斷在口中。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根鋒利的鐵鉤從自己左肩胛下穿出,將他整個人都吊了起來。那劇烈的疼痛撕心裂肺,他不得不反右手去抓住鐵鉤,減輕承受在肩骨上的重量。

呼嚕嚕嚕嚕——

那怪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謝微時倏然明白,他是在笑。

電子合成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

“謝微時,你不是很強的嗎?這麽個病毒,你都解決不了?”

語調冰冷,毫無感情。如果是人口中發出的聲音,恐怕還是能帶一絲嘲諷吧?

謝微時強忍劇痛,搖了搖頭,“不能——”

黑暗之中又發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你不是要一心一意追求黑客技術的嗎?不是不想放棄醫人治病這條路嗎?看看你,這七年中有什麽長進?現在活成了什麽樣子?像不像一條狗?哈哈哈哈哈哈……”

“我……”

謝微時右手死死地抓著鐵鉤,撐起了全身的重量,他暗中用力,試圖將左肩從鐵鉤上取下來。然而他稍稍一動,便是整個身體撕裂一般的劇痛,而鐵鉤半點移動不了——那鉤子上有防退行的倒刺。血液從他身體裏蜿蜒流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地麵。

“當年不願意和你一同加入十九局,原來你一直忌恨我忌恨到這種地步。道不同,於是老死不相往來,是嗎?”

“我盛琰不屑與膽小如鼠的人為伍!”

“所以你索性改了Avatar的名字,是嗎?”

“不錯,我羞於與Guest齊名。隻要能完成心中理想,T.N.T這個名頭算得了什麽?你後來出麵拉了那個姓丁的姑娘一把,我還以為你有所長進。誰知道後來你又做了縮頭烏龜!謝微時,你就是個沒有血性的男人!讓人羞恥!”

謝微時的頭顱突然奮力地揚起來,“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麽不加入十九局?”

虛空之中發出一聲電聲的冷笑,十分的尖銳。“你所堅持的所謂的黑客精神,不為名,不為利,在我看來,都是虛偽。”

“我那次對你,隻說了一半。”方才點擊帶來的心悸感,仍然在一浪又一浪地襲擊著他的心髒,令他的聲音變得虛弱。

“凶手殺害龍震的過程,我看到了,隻有我一個人看到了。我在警方那裏做過筆錄,可是警方也無能為力。我和你提到過穿過龍震胸腔的玫瑰,你忘了嗎?你認定玫瑰之路就是複仇對象,向我詳細描述了加入十九局之後打擊玫瑰之路的計劃。但我認定的目標是那個人,那個手裏拿著玫瑰的人!我很確信如果加入十九局,我將受到種種限製,不能自由地去尋找那個人。”

他有些失落地笑了笑,“當時也真是年輕氣盛,好勇鬥狠,你說我這人捂不熱,養不熟,你和龍震把我當過命的親師弟看,我卻始終隻在乎自己的事。我那時候手上沾的龍震的血腥味都還沒洗幹淨,哪裏受得了你說那樣的話!所以我不解釋,一心想著那天把那個人抓住了,給龍震報完仇雪完恨,再在你麵前揚眉吐氣!”

虛空之中繼續冷笑,“所以呢?你抓住了嗎?我為龍震滅掉了玫瑰之路,你又做了什麽?”

“玫瑰之路一度在北美很活躍,我便借著去美國學習的機會,調查了他們很長時間,終於摸清楚那個殺害龍震的人是一個叫wither的黑客,是玫瑰之路最早的創始人。但這個人創立玫瑰之路之後,就任其自由發展,自己神龍不見首尾。我用了很多辦法,都沒能摸到他的行蹤,你們試圖剿滅玫瑰之路,但在你們獲得的犯罪人員名單中,並沒有wither。”

虛空之中,沉默了下來。

謝微時接著說:“那時候,我被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安排到一個醫院訪問。黑進那個醫院的係統之後,我看到了一份機密的國外政要特別醫護治療名單,於是想了一個陰招。

“你知道我有一個特長,就是模仿別人的風格寫代碼。於是我模仿wither的風格,盜竊了一份俄羅斯總統候選人的秘密醫療報告。那位候選人競選呼聲很高,但他隱瞞了自己不符合競選要求的疾病。這份報告流傳出去之後,果然使得那位候選人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很快,克格勃就開始通緝wither。

“克格勃是怎樣厲害的機構,你比我清楚。當時一度傳言wither被擊斃,但消息未得確定。但無論如何,wither當時受到了重創,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期間,你們剿滅了玫瑰之路。

虛空之中其實一直沒有說話,然而空氣卻仿佛變得沉重凝滯起來。

謝微時的聲音沒有停下。

“那時候我真以為他死了,挺長一段時間,都有一種心上的石頭落了地的輕鬆感。那個寒假我準備回國,然而Wither突然出現在了我麵前——

他的聲音突然頓住,過了一會兒,說道:“我中了槍,他大概是以為我死了,但我活了下來。我不敢再和學校聯係,不敢再用以前的身份,偷渡回了國。

“再後麵,wither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找不到任何他活動的蹤跡。但我知道他還活著,心中始終不安,我當時在Maandala中給你寫了一封長信,列出了那時候我所搜集到的所有關於wither的消息。你沒有回複我,我畢竟沒有成功為龍震複仇,所以也沒有勇氣來找你。”

謝微時慘笑了一聲,“現在想來,放棄去找你,應該是我最錯誤的一個決定。我後來登陸你的Avatar,才知道你把我的信息屏蔽掉了。如果我當時能夠堅持一點……能夠早一點意識到神經玫瑰的幕後操縱者就是wither……你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胡說八道!——”電子合成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而狂躁!

謝微時竭盡全力、與他針鋒相對地喊道:“停手吧盛琰!你被wither利用了!殺害你的是他、複活你的也是他!”

謝微時頭頂的亮光忽然熄滅,熄滅的那一瞬間,在淡去的光影裏,他隱約看到有無數章魚的觸手在憤怒地舞動。明亮的電火光在他眼前閃過,他還沒有來得及恐懼,摧心的痛楚已經鋪天蓋地襲來。他的右手瞬間鬆開,被貫穿的肩骨處又躥來第二波劇痛。他甚至無法叫出聲,隻知道身體有了極其令人恥辱的反應。這是十九局的人非常熟悉的手段,於他而言卻極為陌生。他在鐵鉤上縮成一團,不時地**一下。

“一個虛構的人物。”

呼嚕嚕嚕嚕的聲音。他在笑。

“謝微時,你一定是瘋了。”黑暗之中的聲音說,“wither真的存在嗎?還是你臆想出來,想要為你這七年的愚昧與怯懦編造一個借口?你以為講這樣一個錯漏百出的故事,我就能放過你?真幼稚……”

冰涼的金屬肢體貼上謝微時的臉龐,止住了他流淌不止的汗水,“早該知道你的意誌力如此薄弱,這樣一點小懲罰就受不了,你本來就沒有資格進十九局,更沒有資格待在方遲身邊。”

汗水和血水混著淌到地上。“我既然來了,就沒想過要回去。”許久,沉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嘶啞的,幹澀的。

“我告訴你這些,隻想讓你知道,如果說玫瑰之路是wither的第一件作品,神經玫瑰是他的第二件作品,那麽你——如今的眉間尺,就是他的第三件得意之作。”

電子的聲音嘶吼起來!

“如果照你所說,我毀滅了玫瑰之路,wither理應對我恨之入骨!——”

“所以他肢解了你。”謝微時微弱地打斷他。

“那麽wither又為什麽要讓我活下來,還放任我去滅掉他一手創立起來的神經玫瑰!”

“你——”謝微時沉重地呼吸著,“你敢讓我看你一眼嗎?讓我看看——你變成了怎樣一個怪物。”

呼嚕嚕嚕嚕……

光亮突然襲來,謝微時眯起了雙眼——

他置身於一個宛如機械森林一般的房間裏。那些機器大大小小,密密匝匝,透著冰冷而精確的氣息。鐵鉤轉動,他環顧四周,勉強能夠分辨出各個機器的功能,哪些是服務器,哪些是生命維持係統……他看見了神經假肢,一個軀幹加上四肢,還是高度仿真的設計。然而那軀幹上並沒有頭顱——看來盛琰並不滿意這一副身體。

房間中宛如熱帶叢林一般,四處滋生著金屬的“藤蔓”,它們極其的蓬勃、豐富和精細。謝微時認出了方才鞭撻他的電鞭,此前痛擊他心髒的拳頭……現在懸掛著他的鐵鉤,也是眾多藤蔓中的一支。

這座叢林是活的。這些藤蔓都在微微地蠕動,仿佛隨著某種近似於人體脈搏一般的節律。

這座金屬的森林有一個共同的根係。謝微時順著那根係的末端望去,終於看清了……

那一張麵孔。

謝微時的眼淚緩緩地淌了下來。但混雜著他臉上厚厚的一層汗水,並看不清楚。

那張臉和他記憶中的樣子差異不大,甚至更加鮮活一些!

他隻是蒼白了一點。在無色透明的**中,像一顆水母一樣地浮動。脖子以下,牽連著一根氣管,還有近乎完整的神經係統,紅紅白白的,像一張網。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wither給盛琰上木靴子時,避過了盛琰全身最重要的神經係統。他在十九局和史崢嶸反複確認,寄回來的盛琰的那條腿,是被切碎的,幾乎沒有包含神經組織。

如今,這張神經網上已經接滿了電極,像無數的根須一樣,延伸到外麵的金屬藤蔓上。

謝微時已經確信,這所有的金屬藤蔓,都已經是盛琰身體的一部分。

這張神經的網絡是那麽纖細脆弱,而那些金屬的肢體,又是何等的強力和冷酷,隻需要輕輕一下,就能撕碎他的身體。

謝微時想起在Maandala中的那一戰——為了維持Avatar尚是人類的假象,盛琰顯然是把力量調節到了人類尚可接受的範疇,不然的話,他今天哪裏還有機會出現在這裏?

“怪物嗎?”盛琰的嘴唇蠕動著,眼睛裏閃耀著明利而旺盛的光輝!“你是在同情我?然而我現在不需要任何同情,如今的我已經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他熟練地晃動著一根奇長的手臂,那手臂上有五指,抓住了謝微時輕飄飄地把他卷過來,懸在了自己眼前。在金屬的手掌中,饒是謝微時都顯得像一個紙人。

“你現在,隻是一個渺小的蟲子。”

謝微時微微地睜大了一些眼睛。“你現在……真的像一朵玫瑰,一朵……神經玫瑰……”

“你說什麽!”水母一般漂浮的頭顱長大了口唇,咆哮起來。用花來形容他,他顯然覺得是一種侮辱。金屬的手掌收緊,謝微時感覺全身的骨骼都要被捏斷了一樣。他掙紮著說道:

“神經玫瑰……隻不過一個工具、一個跳板……wither根本不在乎……他恐怕最想要實現的,是人體和機器的合二為一吧……你才是他目前最成功的實驗品,你的每一步,都是他的成功,看著你毀滅他的神經玫瑰,他內心中一定有一種扭曲的興奮吧……”

謝微時目光虛弱而執著地盯著盛琰的眼睛——盛琰是多麽的渴望生存!多麽的渴望成就、破壞、和毀滅!沒有經曆過死之絕望的人,沒有過冰川之下奔湧的死火一般的執念的人,怎麽會有他這樣強旺的生命力!

便是一顆頭顱也能毀天滅地!

“你害死了善澤,卻正好給他拿到靜脈識別的專利鋪平了道路;你揭破了OVR的隱藏設計,wither趁機奪取對OVR的控製權;現在你在虛擬現實中散播病毒,他正好故技重施,拿下Maandala。日後虛擬現實的硬件和軟件都掌握在他手裏,他還不能為所欲為嗎?他幫助你活下來,他滿足你的所有需求,他給你安裝神經假肢,他賦予你Avatar!

“你一步一步向前,享受在虛擬世界中呼風喚雨的尊崇,享受毀滅與創造的造物主的榮光,你想過這每一步都是他拋下的蜜糖、對你的引誘嗎?!”

“盛琰啊!你一直都在被wither利用!你知不知道!”

“砰”的一聲,謝微時被像一個棄物一樣,狠狠地從半空中摔到了地上。那鐵鉤被砸得後退,帶出大量血肉和碎骨,戮心戮肺般的劇痛。他搐動了一下,嘔出一大口鮮血。他喃喃地說:

“如果折磨我,能讓你痛快一點,那你就盡情吧。”

盛琰張開嘴,一大串氣泡飛了出來。

咕嚕嚕嚕嚕……

好啊——

那聲音似遠似近,似真切似虛假,謝微時分辨不清是盛琰所說,還是他心中虛妄的幻想。尖銳的金屬刺穿他的身體,他用他的血在溫暖著那些冰冷的物事。但溫度在流逝。意識模糊中,他隱約感覺到自己被抱進了一個纖薄的懷中。很薄,但是是溫暖而真切的。

他聽見了“啊”的一聲,電子合成的那種。然後他感覺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

*

方遲的出現,像一個幽靈。

如果謝微時能看見,會看到方遲臉上和頭發上的灰塵,看到她白色裏衣上凝固的血跡,看到她身上深深淺淺的傷痕。但她的眼神冷酷而透亮,細長的手指平靜而穩固,大量的藥物正在她血液裏洶湧流動,濃度達到峰值。

“盛琰,開燈。”她的聲音很平靜。

“不!”那個聲音十分的焦躁。黑暗中,傳來**衝擊缸壁的聲音,不知那一顆水母一般的頭顱,在容器中做著怎樣的困獸之鬥。它憤怒、狂躁,卻又前所未有的惶恐、卑怯。

“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是不是謝微時告訴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和他沒有關係。”任盛琰的怒氣有如疾風驟雨,方遲仍如驟雨之中一支單薄而挺立的草葉。她的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著按上謝微時的頸動脈、心髒,低緩地說:

“我自己猜出來的。”

時間倒流回四個小時之前——

方遲將洪錦城的斥責和警告棄置於不顧,衝出了Maandala大廈。

她打到了一輛車,借用司機的手機給謝微時打了電話。依然是關機狀態,她反而略略放下心——到現在還關機,隻能說明是謝微時主動切斷和她的聯係。她心中某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開始嘩啦啦浮出水麵,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她驅車直接趕往何心毅的家。

高薪邀請何心毅為其效力的人,當是wither無誤了。然而何心毅那麽堅定不移地數次拒絕他,誰知道wither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Wither畢竟是一個近乎瘋狂的人,今天究竟會不會大開殺戒?

何心毅的家她並沒有鑰匙。按響門鈴,響過三聲,無人應答。這個周末的下午,何心毅和母親照慣例應該都在家中休息才對。

方遲所有的神經都緊繃起來,手指按上了衣內的槍柄。然而這時,門鎖轉動,厚實的大門打開,露出了何心毅的臉。

“心毅叔?”

方遲用職業的目光審視著他,他穿著完整的睡衣,頭發稍微有些午睡起床之後的淩亂,身上完好無損。

何心毅臉上有些詫異,說:“小貓兒?你怎麽來了?”

方遲從大門向內望去,家中的一切也都明潔整齊。

“穀鷹呢?”她問,語氣仍然有些冷淡,多年來習慣成自然,她還是直呼母親的名字。

“午睡還沒起來。你找她有事?”

“沒有。”方遲說,心中鬆了口氣,又問:“今天有人來找你嗎?”

“就你。”

方遲點了點頭。“注意安全。如果有人來,千萬不要開門。我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

方遲坐電梯下了一層樓,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何心毅的那一聲“小貓兒”,叫得為什麽那麽別扭?聽起來就像“小毛”或者“小茅”一樣?

還有何心毅的口吻,為什麽那麽客氣?就像她是一個外人一樣。

方遲猛然摁停電梯,出去之後三兩步躍上樓梯,在何心毅的門口,以槍口抵住門鎖,脫下厚實的外套捂住,一聲悶響後,她踹開大門,衝了進去。

眼前的一切讓她的頭顱“嗡”的一下炸了。

一根匕首並著一枝玫瑰刺透何心毅的胸腔,那朵半開半謝的玫瑰,就像浸著血液,從傷口上開出來一樣。

臥室的門大開著,母親穀鷹伏在門口,身下的地毯已經被黑紅的血液染透。

方遲的胸口仿佛被猛揍了一拳,淤塞著,強大的痛楚從下往上湧,卻被堵死在那一處,讓她出不了任何聲音,也無法呼吸。

晚了一步。她還是晚了一步。

眼眶滾熱,卻幹澀得要命。看母親身下血液的顏色,很可能在她到來之前就已經罹難了,何心毅為什麽還要裝作不認識她的樣子?

她心中忽然痛恨這兩個人。母親和何心毅為什麽一直縱容她對母親直呼其名?為什麽一直縱容她叫何心毅心毅叔,而不肯叫一聲父親?母親為什麽一直隻用網絡電話和她溝通,說話也都是疏離無親的寥寥幾句?

她過去一直覺得這都是她和母親之間的隔閡,是因為母親脾氣古怪,因為生父的原因一直在和她較勁,於她則是一種無聲的反抗。再往後,她覺得這樣也好,多少是對他們的保護。況且保持著這樣的距離,萬一她真的走了,母親也無需那麽難過,她也無需那般牽掛。

就是這麽一瞬間的恍神,她聽見了身後槍栓的響動——wither還在!她本能地躲避,消音手槍悶聲響起,呼嘯的子彈擦身而過。方遲回身舉槍,那人的反應竟然比她還快,長長的手臂掐住了她的手腕,她飛足踢向那人,將他手中的槍踢飛開去。

她這時才看清這人的相貌——又瘦又高,帶著嚴嚴實實的口罩,深陷下去的眼珠子是深藍色的,閃爍著瘋狂而興奮的光芒。他發出“嘶嘶”的聲音,她能感覺到他的嘴角是裂開的。

這就是wither嗎?像一條毒蛇。

她死死地扣緊手中的槍,然而那人力氣奇大,細長的手指像鋼筋一樣!她骨頭很硬,便是感覺要被擰斷也不放手,槍口不斷地搖晃,殊死角力中扳機被按下,卻隻是擊碎了客廳中的花瓶!

這一聲突然的槍響顯然愈發地激起了那人嗜血的欲望!他整個人猛撲過來,將方遲掀翻在地。方遲身材纖薄,在與男人的貼身近戰中本就不占任何優勢,更何況是這樣一條瘋狂的毒蛇!

他去抓槍,被方遲狠狠踢飛,他便抽出何心毅身上插著的匕首,何心毅全身猛然一個抽搐,方遲的心中像被刀割了一樣,滾到一邊抱起一個花瓶狠狠地砸向那人。

花瓶在他身上碎裂,尖利的碎片嘩嘩地飛落一地。他一把抓住方遲的腳踝拖過來,匕首像暴雨一樣紮向她!

方遲翻滾著躲閃,利刃割破她的衣服和皮膚,鮮血灑在木色的地板上。她一腳踢上毒蛇的下巴,在匕首的空隙間,她借力騎上了毒蛇的脖子,狠狠地去擰他的頭顱。

毒蛇嘶叫一聲,抓住她的雙手仰麵用力向後倒去,方遲的背便被狠狠地砸在了一地的碎瓷上。她一聲不吭,和毒蛇硬抗,目光落到牆上的時鍾,一分鍾,兩分鍾……五分鍾……十分鍾……

毒蛇終於意識到她的目的!這個看似極其脆弱的女人的難纏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的想象。他狂嘶著,發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咒罵,他急切地想要脫身,卻被方遲死死地抱住一條腿。

門外,有足音紛至遝來,鏗鏘有力。毒蛇抬起了眼睛。

方遲遍體鱗傷,冷得像刀鋒一樣的目光卻盯死了他:

“都是人,難道你還真把自己當了神,以為這地方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殺誰就殺誰?你當十九局隻是擺設?”

毒蛇的眼睛低下來,放出一種奇異的光。

“Me——du——sa。”

方遲這一次聽懂了他的話。梅莎。然而他眼睛中的光讓她覺得驚悚,他的拳頭,精準地向她耳後的傷疤襲來!

“砰——”

方遲瞪大眼睛,洪錦城站在門口,槍口冒出一縷青煙。

*

她查到了謝微時的行蹤。謝微時的出國手續和與日方網絡安全局的接頭都是史崢嶸安排的,她想查到,並不困難。

何心毅送入醫院急救,生死未卜。

穀鷹死亡。

望著何心毅和穀鷹被抬上救護車時,方遲麵如死水。她要保護的人,一個都保護不了。

那麽謝微時呢?她死灰一般的心中忽然揚起些微的火芒。

首城已經沒有直飛福岡的航班了,她從釜山轉機。天已經完全黑了,機翼上的燈在無邊的黑暗中一閃一閃。

她一直盯著窗外的黑暗。

那條毒蛇被洪錦城帶走時,回頭向她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看他的口型,他仍然念了一句:

Me——du——sa

她又吃了一把α抑製劑,一直到心緒平靜到好似一潭無風之水。

她已經想明白了她要麵對的是誰。

*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方遲能感覺到冰涼的金屬肢體不停地在她身邊揮舞,躊躇著,遲疑著,蠢蠢欲動著,屢屢有勁風襲向自己的心髒,卻又倏然停下,隻留下冰冷的金屬氣息侵襲著她身上敏感的傷口。

她在門口撿到了史崢嶸要求謝微時戴上的通訊裝置。史崢嶸自然不會允許謝微時一個人過來,但沒有謝微時的訊息,也沒有人膽敢貿然進入這個地方。病毒仍然掌控在眉間尺的手裏,隻要眉間尺不親自滅殺病毒,就算把這個倉庫炸成深坑,病毒也不會消失。

但謝微時把那個黑色紐扣一樣的通訊裝置丟在了門口。

眉間尺一而再再而三想要置他於死地,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是把這個代表著最後一線生機的東西丟在了門口。

他就沒想過要反抗盛琰。

手指底下,謝微時的心髒還在跳動,緩慢地跳動。時間在流逝著,還有多久,東十二區就要進入新的一天了?

她慢慢地開了口:

“想知道我是怎麽猜到的嗎?”

身邊冰涼的感覺消失了。

她說:“有很多事情,我總是不敢放到一起去想。為什麽眉間尺會在遊戲之地注視著我?為什麽眉間尺一直躲避我、卻對Guest充滿恨意?為什麽眉間尺一直沒有Avatar,在Maandala的漏洞被修複許久之後,才以Avatar的形態重新出現?而眉間尺有了自己的Avatar,正是在善澤被害之後?為什麽病毒爆發之後,wither能夠那麽快做出反應,把玫瑰送入Maandala,還能準確無誤地槍殺關鄴?

“我第一不敢想你還活著,第二不敢想你已經被wither控製。但是一旦想了,所有的事情都通了。

“一個沒有靜脈的人,怎麽會有自己的Avatar呢?所以Guest修複了‘空之麵孔’的漏洞之後,他就再也進不去Maandala了。

“善澤一直在研究靜脈識別技術,但極少有人知道,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自己做出了能被Maandala識別的人造靜脈。Wither得知之後,就強取豪奪,拿到善澤的技術之後為眉間尺做了一套血液循環係統,眉間尺這才得到了屬於自己的Avatar。

“但眉間尺的身體,已經不是正常人類的身體了。”

方遲緩緩抬起頭,“說起盛琰啊,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麽聰明的人,學什麽東西都那麽快,在Maandala裏麵,他可以是火焰,是風沙,是飛鳥魚蟲,是一切的一切,但我就算嚐試換一個非人類的Avatar都覺得操作好困難。他還教過我,說你為什麽要把自己限製在人類的軀殼裏呢?Maandala終究會變成一個意識的世界,你把自己想象成什麽,那麽你就是什麽。”

她說:“如今,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解脫了?”

黑暗中的叢林開始整個兒地舞動,發出“嘩——”“嘩——”“嘩——”的聲響,伴隨著他尖銳的笑聲。

方遲的心中不寒而栗,這一句誅心之說會帶來什麽後果,她也並不知曉。

她在心裏說:對不起,盛琰。

她感覺到涼沁沁的金屬手掌撫過她的麵頰、脊背,她微微的瑟縮。那電子合成的聲音變得溫存起來,卻有幾分低落:“你怎麽變得這麽瘦了……”

這一聲讓她本來冷靜的心口宛若刀割,竟是藥物也控製不住。她咬緊了牙關,忍痛說:

“你已經不是你了,我也不是我了。”

話音剛落,一根金屬肢體倏然將她卷起,她心口抖顫,痛苦不堪,聽見那聲音冷冷地說:“我還是我,你不是你了。”

“解脫?”那金屬的手掌摩擦過她的身體,“我現在的觸覺不及過去的10%。我能感覺到你的皮膚,但對於我來說,是砂紙還是蠶絲沒有差別。”他冷笑著說,“但是你啊,你和謝微時在一起,開心得很是不是?”

終於還是說開了,一句話便知道他心中的怨毒。方遲閉著眼睛,不說話,聽見他又憤怒道:“你的命,是用我的命換回來的!十九局選擇了保護你,放棄我,既然是你,我心甘情願,但是我受不了你背叛我!你知不知道!”

話說到最後,已經近乎悲憤的咆哮。

方遲仍然閉著眼睛,隻是低低地說:“如果當時我知道能換你好好活著,我就不回來了。”

黑暗中的聲音一靜,抓著她的手掌忽然變得溫柔,“那你來Maandala中陪著我,好不好?我教你怎麽變成風,變成火,變成飛鳥魚蟲,好不好?”

方遲說:“好。”

她緊閉著雙眼,坐在金屬的手掌中,麵前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在飛速地旋轉,帶起尖銳的氣流。

“盛琰——”地上的人顫動了一下,咳出一口血痰,“在wither對你用完刑之後,十九局才找到方遲。十九局一直在想辦法營救你,他們也從來沒有選擇方遲而放棄你。”

那尖銳的呼嘯聲忽然停止了,黑暗中靜默了許久,那聲音突然尖叫起來:“謝微時!你騙我!你還在騙我!”

那閃著電火光的鞭子又狠狠抽向地麵的人,打在地麵上發出爆裂般的響聲。地上的人沉悶地“唔”了一聲,便隻聽得到沉重而艱難的呼吸聲。

“你心疼他嗎?”黑暗中的聲音忽而問方遲。“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方遲一言不發。一束白亮的光忽然打向她的麵孔,隻見她麵色如水,呆呆地望著前方,眼眶幹幹的。

那金屬的手掌沿著她的臉頰向她的頭發中摸去,濃密的長發中,最終摸索到了她耳後那一條長長的傷疤。

黑暗之中忽然寂靜了。

“盛琰——”謝微時吃力地又張開了口,“你寫給國安部的關於虛擬毒品和傳染性病毒的報告,我沒有看過,但這個話題,你,龍震和我討論過很多次。我卻從來沒有想過你會真的把它們做出來。”

“‘冰裂’不是我做的。”黑暗中忽然傳來冰冷的回答。

“可是你想過於銳為什麽能做出‘冰裂’嗎?他雖然也是個少年天才,但他的能力,還沒有到那種地步。”

黑暗報之以沉默。

“wither黑到了那份報告。從那份報告中,他想明白了虛擬毒品的原理,借助神經性藥物講給了於銳聽,以致於於銳一直覺得,他是在夢中想到了這樣的方案。

“我第一次試圖逆向‘冰裂’的時候,我發現它很像你的風格,卻又不完全一樣。如果我們不曾討論虛擬毒品,我不能那麽快地破解‘冰裂’和‘蛹’。”

謝微時說:“我們曾經在一個問題上爭吵得很激烈——當我們預料到一種全新的‘惡’極有可能發生的話,我們是否應該搶在惡人之前實現它,並給予充分的警示?

“我當時是反對的,因為我覺得我們應該做的是對抗‘惡’,而不是創造‘惡’。但是你說,等‘惡’已經產生,我們再來對抗時,就已經太晚了;創造‘惡’,本來就是一種製止‘惡’的過程,因為互聯網發展到今日,已經厭惡重複。”

“盛琰,你為了這個病毒準備了那麽久,現在放出來,究竟是為了滿足你作為眉間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權力感,還是為了你當初抵製‘惡’的初心?!你是因為國安部並不重視你那份報告、導致神經玫瑰得不到法律製裁的憤怒,還是因為想要喚醒所有人對網絡安全的足夠重視?!”

一陣**衝擊器壁的激**聲。

“幾點了?”方遲忽然靜靜地問道。

漆黑之中忽然亮起許多數字。

23:47:15

日曆的跳轉在一步一步地逼近180°經線,從俄羅斯的白令海峽到新西蘭,隨後便是澳大利亞,再到日本……

呼嚕嚕嚕嚕——

方遲忽然說:“盛琰,真的不讓我最後看你一眼嗎?”

黑暗中泛起冷笑:“十九局的槍口,已經對準我了嗎?”

方遲靜靜地說:“不會。就算你不停止病毒,他們也會帶你回家。如果我的……如果何心毅能夠活下來,他會用最好的條件照顧你。一切都是wither的安排,沒有人會恨你。”

“那為什麽是最後一眼?”

“總有人要付出代價。”方遲緩慢地說,“說我威脅你也好,說我不自量力也好,我終究是要做盡一切能做的。我媽媽已經去世了,我其實沒什麽可牽掛的了。謝微時——”她輕輕地喚,“你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她突然伸手握緊了麵前那根鋒利的鐵刺——

“方遲!”謝微時什麽也看不見,可他不知哪來的力量躍起來,向那聲音的來處去抓她!

可是隻不過拂過一片衣角。

方遲被金屬的肢體卷了起來,黑暗之中,那麽多根藤蔓都在舞動,一根根地收回來,像蠶繭一樣地裹住方遲。

方遲在所有肢體的中央,她感覺到無數冰涼的金屬片在她身上蠕動,仿佛在尋找最舒服的姿勢——

她忽然明白過來。

是盛琰在擁抱她。是盛琰在尋找他金屬肢體上一切最敏感的地方,去觸碰她,去感覺她,去祈求她。

那光亮了起來。她正對著盛琰。那雙明亮而驕傲的眼睛,自負就如天上的日光。那樣的嘴唇和鼻梁,她親吻過無數遍的,現在輕輕吐出一個氣泡。

一滴眼淚從她臉上滑落。一滴,又是一滴,最後連成漣漣的珠串。

她倔強地緊抿嘴唇,沉默不語。

盛琰竟然笑了起來。他的嘴唇動了動,但這一次沒有聲音。那無數冰冷的金屬肢體在她身上軟軟地滑過,再次用力地將她擁緊,讓她靠近他,隔著那透明而堅硬的有機玻璃,就像是他吻上了她一樣。

方遲感覺周身包裹的力量在鬆懈開來,她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所有的數字都歸結為零,隔離的有機玻璃牆瞬間滑落,那些嗡鳴的機器一刹那之間停歇了。

令人恐懼的死寂。令人心寒的死寂。

“盛琰!”方遲爆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叫聲,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她身體裏發出來。謝微時也半爬半拖地撲了過來,他瘋狂地按亮那些已經關閉了的機器,那些生命維持的機器!呼吸循環的、血液循環的、培養液淨化的……

可是有什麽用呢?盛琰身後的神經網一瞬間就變得蒼白,像水中的死去的柳絮,像被水漚浸泡死去的細長蚯蚓。他那充滿神光的臉頰一瞬間就化為了灰敗,浮腫而猙獰。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痛苦,她明明吃過了那麽多的α抑製劑。在盛琰和她的葬禮上,她也不曾這麽悲慟過。她現在終於明白,或許是她心中始終存著一線的希望,盛琰不曾死去過。然而現在,這一線的希望已經不複存在了。

所有的服務器又開始嗡鳴,地麵上龐大的排風扇又開始轉動,時間在轟隆隆地流逝,但這個時空中已經永恒地消逝了一些東西。謝微時倚著如龐然大物一般的服務器癱坐著,他一聲不吭,忽然想起了什麽,拉下一個虛擬現實設備戴在了頭上。

綠色和紅色的光芒次第閃過,他登錄了Maandala。

陌生而熟悉的氣息,然而一切都已經化為廢墟。煙塵在空中飄**,天空看不清顏色,一團又一團灰白的雲在漫無邊際地飄**。有一些Avatar,茫然四顧,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已經看不到被病毒感染的Avatar了。Avatar很少,Guest倉皇地行走,他想喊,“T.N.T!”他想喊,“しと!”他想喊,“眉間尺!”可是不會有人回答。他走著,忽然又悽惶地跑了起來。像他這樣古老的Avatar,Maandala中又有誰能像他這樣跑這麽快呢?可是他已經沒有同伴了。

他要去哪裏找他。他要去哪裏找他們!

Creeper。他想起Creeper,他於是飛跑向墓地,然而墓地奇大無垠!他於是沿著墓地的邊緣奔跑,他要尋找那個身影。他覺得胸骨都要斷裂,肩胛都要斷裂,創口裂開,本來已經幹涸的血液又開始奔湧而下。他渾身都濕透了,卻不知道是汗水還是血水。他感覺到有許多雙手在拉扯他,可他奮力地掙開,“放開我!他還沒走!”

在茫茫的霧氣中,他終於看到一個凝固的身影。漆黑的長袍,雪白的,隻有一雙仿佛粗筆描畫的眼睛。

他就那樣站在墓地的邊緣,半隱沒在時濃時淡的霧氣裏。他就那樣微微傾身地站著,仿佛一個墓碑,仿佛一個正在等待和尋找著什麽的石頭人。血液循環裝置仍在運行,他不會消失,卻永遠不會再動了。

謝微時大慟,淚如傾盆,跪坐在他身邊。

有人唱著歌從墓地中走出來了。他依然是那麽樂嗬嗬的,胖乎乎的,小小的葫蘆滑稽地頂在他的頭頂。

他在哼哼地唱:哭過笑過戀過恨過,仿佛是一夢蹉跎;迷惑失落憂鬱寂寞,誰都是凡人一個……

他走不出墓地,那個黑色長袍的Avatar也跨不進去,可他們的朋友就在墓地邊緣跪坐著,他於是貼著墓地的邊緣反複地行走,反複地唱著歌,他笑個不停,他唱““細水還等不到長流,抽刀已經斬不斷情仇。我親愛的朋友,不如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