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戰

“是你?”

善澤看清了槍口之後的麵孔,還是吃了一驚。

方遲單手背著謝微時,槍口對準善澤,目光冷厲地直視前方,又用英文說一遍:“讓他們都放下槍。”

善澤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遲。她身材嬌小纖細,卻一隻手將高大的謝微時穩穩地背在了背上。蒼白的麵龐上,仍然沒有一絲的血色。

“真是沒想到,Mila小姐如此深藏不露。”善澤揮了揮手,“把槍都放下來。”

雇傭兵依言都放下了槍,方遲緊盯著善澤,也緩緩放下了槍口。

善澤的目光落到方遲握著槍的手上。她的食指仍然警惕地扣著扳機,肌膚的雪白柔嫩和槍的漆黑冷硬形成了巨大的對比,青稚的容貌也同樣和她陰冷的氣質形成鮮明的反差。

他看清了這支槍的型號,開口道:“最開始的那一槍,你放的?”

方遲冷冷道:“對。”

“多謝。”

“善老板是個明白人。”

“哈!”善澤刻薄地笑了一聲,“你們也是為了我的專利來的吧。這小子,上次試他的時候,還真沉得住氣。”

“我們隻想知道神經玫瑰到底想買你的什麽技術。”

“你們是什麽人?”

“神經玫瑰的敵人。”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善澤想了想,說:“你們走吧。”

方遲道:“神經玫瑰已經打定了主意殺你,就絕不會善罷甘休。留我們在你身邊,可以保護你。”

善澤傲慢地一笑,像擁抱子民的耶穌一樣張開了手臂:“看到了嗎?這裏是我的地盤。我倒要看看,祖楓那個小衰仔怎麽動得了我!”

他身後的雇傭兵荷槍實彈,全副武裝。方遲淡淡道:“善老板,神經玫瑰詭計多端,你一定不能掉以輕心。”

善澤不屑地笑了一聲。“我現在要去我的私人醫院。”他看了看方遲背後昏迷的謝微時,“你把這小子帶上。”

*

善澤的私人醫院在清邁南部一個風景優美的富人區。

濃密的熱帶草木之間,點綴著一個個三角頂的小型別墅,巨大而齊整的窗子,天然木色的欄杆,有著鮮明納蘭時期的建築風格。

高大的椰子樹立在別墅前麵,遊泳池的水清澈得像藍寶石一樣。整齊的條木花盆、精心修剪過的花圃,熱帶的奇花爭相鬥妍。

在這裏購買房產的大多是過來療養和度假的中國人。善澤的私人醫院正是為他們而建。這家醫院純西式,完全擺脫了瑞血長生的品牌和善澤的個人色彩。

“以為我手底下隻有瑞血長生這一個品牌嗎?笑話。”善澤在車上揮斥方遒,“這是我新打造的高端私人醫院連鎖品牌,我計劃把它開到所有國家的華人社區。”

“瑞血長生害了那麽多人,你不覺得愧疚?”

“我是害了很多人,但我救的人更多啊。”善澤無恥地攤手,“現在願意獻血漿的人越來越少,誰在乎那麽一點獻漿費?血製品的供需缺口有多大你知道嗎?30%的人根本買不到藥!國家一直壓著血製品的價格,名義上是要讓窮人也買得起,但是結果呢?血製品變成了特供品,黑市上的血製品炒到十倍官方指導價,窮人更加買不起了。”

方遲沉默。

“我的藥是有問題,十個人用,死四個,活六個,你說是好還是不好?但如果他們不用,全都得死!”善澤越說越起勁,說到最後竟然義憤填膺,揮舞起手臂來,“眉間尺揭發我,對大家能有什麽好處?!有種他去對抗製度呀!現在瑞血長生被查封了,隻會讓更多窮人無藥可用!”

不。

有用的。

當一個個體麵對整個社會的時候,它的力量是渺小的,但並不是渺小到毫無痕跡。當它足夠頑強,頑強到成為一個支點,它同樣能夠撬動地球。

她忽的想起Guest。

Guest成為一個傳說是因為那次入侵司法係統的事件;從此被政府封殺,也是因為那個事件。那一次,為了幫一個遭受性侵的女孩奪回正義,他以一人之力,與整個司法體係相對抗。

最後,他贏了。盡管贏的代價很大,他永遠無法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一旦公開,等待他的就是終身監禁。

這個世界終究是向善的。黑暗不能依靠黑暗來製裁,隻能依靠光明來救贖。

但這時候,在善澤的車裏,方遲不想和他爭辯這個問題。她隻是平靜地說:“每個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都是正義的。”

“沒有人能做審判者!”善澤忽然高聲說,憤怒地,“每一個人都有罪!誰也做不了我的審判者!”

方遲忽然覺得開著空調的車裏很悶。她搖下車窗,窗外一片漆黑,吹過來的風燥熱不堪,比車裏還令人窒息。她又關上了窗子。

謝微時仍然昏迷著,躺在她的腿上。閉上眼睛,他又變回了平時的那個謝微時,微笑的嘴角,馴鹿一般弧線柔和的眼睛。

她輕輕地抱住了他的頭顱,像是抱住了這個令人窒息的世界中,一丁點可以觸及的美好。

*

善澤的醫院,環境和設備的確都極其優良。沒有擁擠的人流,往來隻能看到笑容和藹的值班醫師和護士。空氣中也聞不到一般醫院那種濃重的消毒水味道,反而有一種淺淡而令人鎮靜的香氣。

方遲忽然想起星級連鎖酒店中每一個都有自己獨特的香調,讓進來的每一位客人都能夠深刻地記住它,不知道善澤的連鎖醫院是不是也用了這種方式。

“這裏安全嗎?確信不會有神經玫瑰的人來?”方遲問道。

善澤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醫院,Mila小姐!來之前我已經安排人仔細排查了一遍,確保這裏的每一個醫護人員,包括現有的病人,都身家清白,為人可靠,絕不可能有混進來的危險分子。”

謝微時被安排在了一間單人病房,房間寬敞得像總統套間,巨大的落地窗甚至能看到廣袤的湖景和榕樹林。病房外還有娛樂健身間,其中有投影儀、寬屏牆麵電視、環繞立體聲音響等家庭娛樂設備,跑步機、劃船機等各種健身器材,甚至還有全套的虛擬現實眼鏡和力反饋設備。

醫生過來給謝微時做了檢查,確認他受的都是皮外傷。給他包紮的時候,方遲把整個病房都檢查了一遍,破壞掉了四個攝像頭和七個裝在不同位置的竊聽器。

醫生離開後,方遲站到謝微時的床邊,他已經醒了過來。望著她手中一把的竊聽器,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笑容很養眼。方遲掃了一眼,便把目光移開,去洗手間把竊聽器丟進馬桶衝走了,順帶著洗了個澡。

時間已經是半夜三點。醫院中靜謐安寧,一切正常。謝微時去洗手間洗澡出來,聞到了淡淡的帶有薄荷味道的煙味。

方遲坐在落地窗邊大紅色的地毯上,手中端著一杯黑咖啡。窗外是漠漠的湖泊和榕樹林,湖麵的天空上飛著閃光的風箏。

方遲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身上圍著大浴巾。謝微時注意到她的衣服都洗了,晾在洗手間裏。

謝微時走過去,見她杯中的咖啡沒喝多少,就把咖啡杯從她手中拿走。“困了就去睡吧。”

“不想睡。”

謝微時笑了起來,在她身邊坐下。“擔心善澤出事?”

方遲不答,指向湖麵上空那飄揚的、長長的閃光風箏,說:“這些風箏都是用來監視這片湖泊和森林地區的動靜的。善澤也是謹慎的人,還把這些東西做得這麽漂亮。”

“去睡吧,我來盯著,不會有事的。”

方遲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昏迷了一場,現在精神了?”

謝微時笑了笑,沒說話。

“從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似乎每一次我遇到麻煩了,你都會擋在我麵前。”

在黑鐵時代裏葷抽逼著她看冰裂,他替她擋了酒瓶子。

在圖書館她從高處跌下來,他接著她。

在破舊的廠房裏,他殺了葷抽,把她帶走。

剛才,手雷爆炸,他將她壓在身下,自己被震昏迷。

“你喜歡我嗎?”方遲低低地問。

人能夠絕處逢生,大抵不過兩種情況:一種是自己不想死,還有一種,是別人不想ta死。

從長達數月的昏迷中醒來之後,方遲覺得自己的人生進入了絕望的深處。那是一種深度的抑鬱,對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失去熱情。

死,是時刻橫在她麵前的一道深淵,她是自由的,隻要願意,隨時可以邁進去。

但她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不想讓她死。

謝微時像是做了一段時間的心理工作才打算直麵她的問題。他垂下目光,想了很久,才說:

“一開始是本能。別說是你,就算是阿貓阿狗在我麵前,我也會救。

“後來,就被你吸引,明明有問題,卻非要假裝自己沒病。我是學醫出身,沒有辦法無視諱疾忌醫的病人。”

方遲一聽他說自己有病,目中頓時帶了幾分凶意。然而對上他淺淡的笑意,收緊的肩膀卻又漸漸鬆了下去。

“如果非要說什麽時候開始有點喜歡你的,是你救丁菲菲的那次。”

“為什麽喜歡我?”方遲看著他,低聲問道。

謝微時抬起頭來看向窗外。“不知道,也許我們也成不了真正的戀人,我甚至給不了你安全感,也有很多秘密不能告訴你。”他坦誠地說,“但我想要你好好活著。”

方遲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出發之前做了漂亮得有些誇張的指甲,經過晚上的混亂,已經剝落了許多,變得有些凋零般的斑駁。

她沉默了許久,忽然側過身,靠近謝微時,雪白纖長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謝微時扶著她的手臂,低聲帶著疑問的語氣叫了一聲:“方遲?”

“你很好。”方遲閉著眼睛,頭埋在他的頸間,“但我沒辦法愛你。因為……”

因為α抑製劑,也因為——她還要為盛琰複仇。

“聽著,方遲,”謝微時把她的雙手拿下來,握住她的手腕,“我知道你有過去,也有很多不能和我分享的秘密。我也知道你身體有什麽疾病,吃什麽藥,會有怎樣的反應。除了何心毅,我想沒有人比我更明白。”

方遲定定地看著他。

謝微時接著說,“都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不用為這些事情煩惱。”

方遲很小聲地問:“那你還會愛我嗎?”

他點了下頭。

“即使我不可能愛上你?”

他抱著方遲站了起來,走了幾步把她擱在了病**。“睡吧。”

他好像刻意避開了方遲的問話,方遲的雙手還抱著他的脖頸,鍥而不舍地催促:“謝微時——”

謝微時雙手撐著床沿,道:“你以後會愛上的。”

*

方遲在早上九點醒來。窗外,成群的鳥仿佛一片烏雲一樣,從榕樹林上掠起,飛過湖麵,消失在雲中。

醫院中仍然是一片靜謐祥和。

方遲起來,見謝微時睡在娛樂間的沙發上,電腦在一旁半開半合著,也不知道他幾點睡的。

她去洗漱回來,倒了杯溫鹽水,擱在謝微時的沙發邊,去開那個電腦。

桌麵上全都是謝微時下載的文件。看起來他是把各種醫學數據庫翻了個遍,Pubmed、sinoMed、MedMatrix……他在查找近五年內所有的血液類研究發現和相關專利。

“太多了。不知道善澤手頭上拿的是哪一個。甚至有可能他口頭上說是專利,但一直捂著,沒有向專利局提出過專利申請,所以我們根本無從知曉。”

謝微時醒了,從沙發上坐起來說道。

“桌麵有個文件,是我篩選出來的有可能是善澤掌握的技術,你可以看看。”

他將那杯溫鹽水一飲而盡,轉身過去洗漱。方遲打開了那個文檔,裏麵密密麻麻的英文摘錄,有基於血液的疾病監測、血液淨化研究、惡性血液病治療進展、分子免疫血液學、靜脈識別技術……林林總總一百多項。方遲逐項認真看過,卻難以將其中的任何一項與神經玫瑰聯係起來。看完,低歎了口氣。如謝微時所說,善澤的技術也可能根本不在裏麵。光靠這樣篩選,也不是個辦法。

但善澤也是個老滑頭,想套他的話,也不是那麽輕而易舉的事。

兩個人早上又去找了一趟善澤。善澤住在他的專屬房間裏,雖然腿上還纏著繃帶,但是看起來神采奕奕,顯然昨晚的傷並沒有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

善澤請二人坐下來吃了一頓早餐,期間將他的醫院又吹噓了一通,然後又慫恿謝微時留下來做他的合夥人。謝微時半推半就,善澤卻仍然在拿那項技術打太極。很顯然,雙方都很清楚對方都還在試探。

“你知道Maandala中,受益最大的是哪一部分群體嗎?”善澤問。

“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方遲說,她想起在千葉城中的經曆。

善澤嘿嘿一笑,“有悟性。關於我的技術,我就說到這裏,你們自己去領會吧。”

方遲和謝微時二人回了自己的病房。善澤這麽一提示,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甚至都讓人開始懷疑善澤所說的技術,到底還是不是血液方麵的技術。

方遲有些煩惱:“善澤這人太不實誠。”

謝微時道:“慢慢來。像今天這樣每頓飯套一點信息,拚拚湊湊遲早能看出來。”他看了眼方遲,“住在這裏還挺舒服的。”

方遲走去娛樂間,拿虛擬現實眼鏡,隨口問道:“你昨晚登陸過Maandala沒?”

謝微時道:“我不玩Maandala。”

方遲點點頭,“也是,你說過。”

謝微時走到旁邊的跑步機上,啟動了心肺訓練運動模式,邊慢跑邊看她調試虛擬現實眼鏡,說道:“雖然不玩,裏麵的事情還是都知道的。”

“你覺不覺得最近的Maandala裏麵少了點什麽?”方遲皺著眉頭問。

“你的意思是……”

“這麽久過去了,眉間尺竟然還沒有出現。”

她還清楚地記得,眉間尺上一次在Maandala中隱去之後,留下了四個字——

【我必歸來】

那意思顯然就是,瑞血長生的事他絕不會那樣善罷甘休。

但是為什麽過去了這麽多天,眉間尺卻再也沒有出現在Maandala裏。按照過去他出現的頻率,基本上是一個月會有一次。

謝微時忽然說:“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方遲急忙問:“什麽?”

“眉間尺這個人,從來沒有用Avatar登陸過Maandala。”

方遲心中忽然一沉!是的,謝微時說得沒錯!眉間尺第一次出現在Maandala,靠的是發送公共郵件;第二次,則是通過論壇留言的方式;第三次,黑掉了某極端組織的網站;第四次,則是侵入了Maandala的虛擬電子顯示係統和環境模擬係統。

難道說,他這段時間沒有登錄Maandala,是因為掠奪者修複了Maandala的bug,從而堵住了他進入的道路?

她戴上虛擬現實眼鏡,登錄了Lacrimosa的賬號。剛進入Maandala世界,一條公共郵件提醒飛了出來——

“‘瑞血長生’董事長善澤的地理坐標:……”

後麵緊跟的是一個精確的經緯度定位。最後的署名是:眉間尺。

簽名:【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發出時間是三十分鍾之前。

方遲飛快地將這個經緯度輸入電子地圖,跳出來的地理位置,恰好是善澤所在的專屬房間!

“糟了!”方遲脫口而出,扯下虛擬現實眼鏡。“眉間尺在Maandala中向所有Avatar發出了善澤的地理坐標!”

謝微時拉下了跑步機上的急停鎖。

“快走!”

兩個人飛快奔向善澤所在的房間!然而還沒到,已經看到大量醫護人員匆忙穿梭,好幾個穿著墨綠色手術服的醫生快步跑了過去。

“你們老板出事了嗎?!”方遲拉住一個中國的護士長問道。這個醫院主要為華人服務,所以很多醫護人員都是從國內過來的。

“老板被一個護士從靜脈注射了大量水銀!現在已經進入ICU急救了!”

“患者主訴頭痛、腹痛、胸痛、腰痛、渾身震顫、呼吸困難!”

“報告主任!患者出現水腫,急性腎功能衰竭!”

“報告主任!血樣檢查完畢,血小板大幅減少!”

“患者出現劇烈嘔吐和血便症狀!”

“立即使用二巰丙磺鈉進行驅汞治療!靜脈補液,呼吸機輔助通氣,準備好血液透析!”

ICU病房中,已經匯集了醫院中消化科、神經科、泌尿科、呼吸科、血液科等相關科室最專業的醫生進行聯合搶救,宛如戰場。透過玻璃牆,可以看到善澤在**痛苦地掙紮,被醫護人員按住,在他身上插上各種管子。

放射成像的片子很快被送進了ICU病房,片子在牆上被掛出來,主治醫生和其他醫生一同在分析討論治療方案。

方遲在ICU病房外麵聽不見那些醫生在討論什麽,但是那些片子一目了然!

“雙肺彌漫性點狀高密度影,雙下肺尤其明顯,呈現出大量的樹枝樣灌注,典型的水銀灌注肺部影像表現。”謝微時指著那張胸片給方遲解釋。

那張胸片太令人震撼了。藍黑色的片子中,顯示出的淡白色是善澤的胸骨和肋骨。然而在兩肺的位置,卻出現了大量的霜花一樣的東西,又白又亮!像結冰的河上裂開的冰紋,像冬日樹上結成的霧凇!

再看他的四肢,軟組織內、毛細血管豐富的地方,同樣出現多發斑點狀高密度影,隨著血管的走向而彌漫。身體各個器官的截麵造影中,也出現了大量亮白色的金屬異物沉澱。

“看起來,那個護士是從善澤的大腿靜脈中注射入水銀,水銀順著他的靜脈流入心髒,再進入肺動脈,像肺血一樣灌注了整個肺部,進而再進入全身各處的毛細血管,造成血管栓塞和嚴重的汞中毒。”

“還有救嗎?”方遲問。

謝微時搖了搖頭。“如果水銀的量不大的話,還能救。現在這個量,除非立即做肺移植,否則沒有任何希望。”

“看來那個護士的目的就是讓善澤死,而且要讓他在死之前受到極大的痛苦。”方遲望著ICU病床中的善澤,進進出出的護士打開了病房的門,善澤痛苦的呻吟從中傳了出來,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心驚肉跳的聲音。

“主任,患者的中毒症狀就出現反複了!”

謝微時推門闖進ICU病房,“二巰基藥物和汞形成的絡合物會有一定程度的離解,必須反複給藥、足量給藥!”

主治醫生抬起頭來,大聲喝道:“你什麽人!出去!”

方遲手中的MK25一轉,冰冷的槍口對準了主治醫生,冷冷道:“照他說的做。”

主治醫生大驚失色,正要伸手去按警鈴,被**的善澤拉住了手。善澤看著主治醫生,吃力地點了點頭。

這種私人醫院,處理的金屬中毒病例極少,經驗十分有限,自然還不如謝微時這種綜合性醫學院沒畢業的醫學生知道的多。

幾個黑衣保鏢押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進來,“老板!下毒的凶手找到了!”

那個女人約莫三十多歲,清瘦,溫婉,嘴角微微下垂,看起來是個吃過苦的善良女人。

**的善澤勉力點了點頭。

黑衣保鏢的槍口粗暴地抵上了女人的額頭:“說!是不是你害了我們老板!”

女人的額頭抵上堅硬的槍口時,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她的牙齒有些打戰,卻仍然說:“沒錯……是我!”

她的眼神堅硬而怨毒,雖然害怕,卻沒有絲毫的悔恨求饒之色!

黑衣保鏢說:“老板,我們查過了,她是我們建院之初就從國內招募的一批護士。丈夫病逝,兒子留在家中由母親照顧,她一個人來泰國打工。在這裏好幾年,沒出過什麽事,不像是神經玫瑰的人。”

女人忽然尖著嗓子喊道:“善澤!你就是瑞血長生的善澤!如果不是今天早上收到眉間尺的郵件,我還不知道我一直在給你這個吸血鬼打工!”

她忽的掙脫身後抓著她肩膀的兩個保鏢,向**的善澤撲去!“你這個爛栽害的!麻皮操養的!我兒子就是吃了你的藥死的!我要讓你不得好死!讓你現世報!讓你渾身長瘡、爛死在自己醫院裏,永世不得超生!!!!”

她歇斯底裏地狂叫著,瘋了一樣!兩個大漢都攔不住她,被她撲到病**,扯掉了善澤身上的輸液管和呼吸器!

“砰——”

女人半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的,仍然帶著惡毒的目光和複仇的快感,嘴角勾著一抹冰冷的笑,暗黑而黏稠的血從她額頭正中流了下來,順著鼻梁到人中,再到嘴唇和下巴的美人溝,將她那張清麗的臉切割成兩半,驚悚無比。

“啊……呼嚕嚕嚕……”

善澤的喉嚨中發出怪異的聲音,像是在笑,像是在哭。一旁的護士急忙將氧氣管給他插上,他轉著頭,不配合。目光落在前方掛起來的一溜兒片子上,霜花一樣發亮的高密度影觸目驚心,也意味著死神在敲門。善澤蠕動著嘴唇,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然而清晰的聲音——

“真……美……”

他呆滯的目光轉移到謝微時和方遲臉上,兩人走了過去。

善澤翕動著顫抖的嘴唇,“靜……靜……”他極力地抬著手臂,像是想做出什麽動作,“靜……”謝微時和方遲焦急地靠近過去,卻見他嘴唇一合,手臂落了下去。

善澤死了。

方遲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死法。

——這是我的地盤!我倒要看看,祖楓那個小衰仔怎麽動得了我!

——沒有人能做審判者!每一個人都有罪!誰也做不了我的審判者!

別說善澤沒有想到,方遲和謝微時兩人都沒有想到,最終對善澤執行死刑的,竟然是一個普通人。

千防萬防,防住了神經玫瑰的槍炮和子彈,卻沒有防住來自凡人的仇恨。

而後者是防不住的。

僅僅隻需要眉間尺的手指一動而已。

就算善澤今天不死在這裏,這個世界上也將沒有他的容身之地。瑞血長生的藥究竟流向了哪裏,他不知道。瑞血長生的藥究竟害死了哪些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又傷到了誰的心,他不知道。他將永遠都不知道,在下一秒,在哪一個位置,將有一個想要尋求正義的人,成為死神的代言人。

神經玫瑰的殺手用手指數的過來。

但這世間在尋求正義的人宛如天上的繁星。

眉間尺發出那個地理坐標,並不可能知道誰會去處決善澤。

但是,一定會有那個審判者。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眉間尺的殺手。

方遲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我突然很害怕一件事情。”

“眉間尺嗎?”

“以正義之手行殺戮之事。他的力量,開始過界了。”

*

善澤死去之後,清邁也就沒有必要繼續留下去。

方遲將善澤的事情秘密匯報給史崢嶸,隱去了謝微時的部分。得來的是史崢嶸一通嚴厲的責備,命令她立即回國,外加一條信息。

前者她完全無視。那條信息則告訴她:善澤沒有子女,所有財產交由國際某財富管理公司托管,死後受益人為Mae Lampong中居住的善姓族人。但在善澤死亡一個小時之後,一封技術專利收購要約函發向該財富管理公司,以三千萬美金的價格收購善澤名下所有的血液技術專利。善澤的代理律師簽署了該要約函,隨即發生了技術專利的實質性轉移。

發出收購要約的,是一個叫Sergey的人。

Sergey,列寧,一個俄羅斯名字,難道就是wither嗎?

但關於wither的一切,都隻不過是掠奪者給她的提示和線索,中間的前因後果,還存在著許多的謎團。方遲冷靜下來之後,覺得在還沒有摸清掠奪者的身份之前,不宜匯報給十九局。

說到底,一個十九局都不知道其存在的人,為什麽掠奪者會知道?這件事,非常的古怪。

*

謝微時買了回程機票。這天回首城已經沒有了直達航班,謝微時選擇了一班經停香港的飛機的頭等艙。

頭等艙配有虛擬現實娛樂係統,並且能夠登陸Maandala,幾乎所有頭等艙乘客一上飛機,就沉浸其中。

謝微時拿起座位旁邊的虛擬現實眼鏡看了看,自言自語道:“竟然是OJI最新的那款產品。”

方遲道:“OJI這款虛擬現實眼鏡主打中高端客戶群,最早的體驗推廣就是從各大航空公司頭等艙做起的。”

“這款眼鏡有隱患。”謝微時拿著眼鏡說,“你應該看過眉間尺寫的那篇《OJI新一代虛擬現實眼鏡設計諜照及全方位解讀》,裏麵提到過OJI這款虛擬現實眼鏡最大的特色其實是采用了‘混合現實’技術,也就是同時具備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的功能,是吧?”

方遲點頭。這款虛擬現實眼鏡十分的輕薄,其設計就是為了讓用戶日常也能夠佩戴,從而發揮其增強現實(AR,Augmented Reality)的功能。隻不過這是OJI第一款混合現實產品,所以實驗性和概念性更強,大部分普通人是不會花那麽多錢來買這樣一個初代產品的。

“那篇文章裏麵還提到了這款眼鏡的一個自帶的小功能——放鬆和冥想訓練。”

方遲皺眉。這個功能她確實沒什麽印象。就和絕大多數電子產品一樣,總是帶著一堆亂七八糟設計者自以為貼心然而十分雞肋的功能。

“這個功能雖然不起眼,但其實其中別有文章——它不是普通的放鬆和冥想訓練,而是利用了腦電波檢測技術。OJI顯然有發展腦電波技術的野心,盡管目前這方麵的技術還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但是他們已經提前在這款眼鏡裏預設了這個模塊。”

“你的意思是……”方遲思索著,“假如OJI的虛擬現實眼鏡係統被破解,有人想拿這個模塊來做文章的話,就麻煩了?”

謝微時笑笑:“是的。就當我是杞人憂天吧。目前還沒有看到有這種事情出現。”

方遲好奇道:“這件事連做硬件測評的人都沒有寫到過,你怎麽知道?”OJI的作風,向來隻有一項技術徹底成熟之後才會大規模宣傳。這個功能,目前顯然隻是埋下伏筆,並沒有讓外部的人知曉。

謝微時道:“眉間尺的那封郵件,我把它徹底解碼之後,發現裏麵有許多隱藏信息。其中就包括腦電波模塊的說明。眉間尺最初應該是拿到了這款眼鏡全部的破解資料,但隻是有選擇性地放了出來。我不知道他這麽做,到底有沒有什麽別的目的。”

方遲聽明白了謝微時的意思,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從眉間尺最早在Maandala初創時期就發現了虛擬電子顯示係統和環境模擬係統的bug、卻一直隱忍不報直到數年之後的現在發動入侵開始,她就覺得眉間尺這個人的心機深不可測。

他雖然一直在昭示正義,可是這種正義是他精心選擇的結果。而那些精心選擇的正義背後,是他對各種係統漏洞的持續利用。

對於OJI這款虛擬現實眼鏡的隱藏功能,他繼續秘而不宣,難道真的不是別有居心嗎?方遲已經開始懷疑。眉間尺的行為不可預判,這更加增大了觀察他的難度。

“謝微時。”方遲低聲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當初為什麽要調查眉間尺了嗎?”

“是一種感覺。”謝微時說。

“什麽感覺?”

“一種熟悉的感覺。”謝微時慢慢說道,“就好像……我已經認識了他很久似的。”

方遲說:“我在十九局的時候,時常以直覺來作為行動的判斷。為此經常受到上司的批評。我的直覺十有八九是準的,然而一旦錯一次,卻也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你……也相信直覺嗎?”

“對於我來說,這種直覺出現的時候不多。大概到現在為止,也就出現過兩次吧。”

“如果眉間尺算一次的話,還有一次呢?”

謝微時說:“冷泉陵園裏第一次看到你。”

*

從清邁經停香港飛回首城得八九個小時。謝微時以遊客模式登陸Maandala,看了會新聞,又看了個虛擬現實電影,便索性取了虛擬現實眼鏡,戴著口罩躺在座椅上睡了。

方遲心想,他果真是對Maandala沒什麽興趣。放眼望去,頭等艙中的幾乎每個人都頭戴虛擬現實眼鏡,麵露笑容,顯然在Maandala中玩得很開心。方遲於是也戴上虛擬現實眼睛,登陸了Maandala。

她上線之後,Reboot的消息立即彈了出來:“還活著哪!”他賤賤地吐槽。

“托你的福,活得挺好。”方遲沒有用語音,直接敲字過去。

“去哪了?”

“國外。”

“呸!知道是國外。聽說有男朋友了?”

“?”

“心毅叔說的。”Reboot和她一樣稱呼何心毅叫心毅叔。

“他找你做什麽?”

“又轉移話題,就不能聊聊你的八卦嗎?”

“不說我走了。”

“好吧好吧,我說還不行嘛,。心毅叔不是聯係不上你麽,他也不知道你Avatar是什麽,就托我讓你早點回去,說遇到了一個病人,特意告知你一下。”

“什麽病人?”

“盛清懷的兒子,盛放,那個小有名氣的VR畫家。”

“盛放?他得了什麽病,為什麽會到心毅叔那裏?”

“很奇怪的病。心毅叔跟我描述是,盛放已經分不清楚虛擬和現實了。他把現實中的人也當做Avatar,在現實生活中的模式,和在Maandala中一模一樣。”

“為什麽會這樣?過去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病症吧?”

“反正我沒聽說過。姐姐啊,這個病例對我們Maandala可不是什麽好事兒!你趕緊回來吧,心毅叔也查不出來病因。有一天沒有看住盛放,盛放直接從病房的窗子上跳下去了,他覺得和在Maandala中一樣,從高處跳下也不會有什麽事兒!幸好啊,隻是摔得腿骨折了,沒出人命。醫院也是急壞了。哦對了!出了這事兒之後,盛清懷就申請十九局的特批,準許他臨時自由活動,到醫院照顧盛放。”

“我已經在回首城的飛機上了,今天下午就到。”

“那就好那就好!等你啊!”

“我不在首城的這幾天,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有啊!眉間尺發出了善澤的地理坐標,善澤立即就被人殺了!媽的!上一次眉間尺群發所有用戶的公共郵件,我們沒有封禁這個功能,因為這個口子我們自己也得用啊,廣告係統和通知係統都得用到‘所有用戶’的群發功能。但這回出了這事兒,史崢嶸直接一封紅頭文件下來,要求我們禁止公共郵件的‘所有用戶’群發功能,徹底堵死這條路!這得讓我們損失多少廣告費啊!現在daddy都還在和十九局交涉,逼著我們拿替代方案呢!”

Reboot罵罵咧咧的,又說:“這個眉間尺,簡直就是我們的災星!隻要他出來一次,我們安全團隊就得通宵一個星期修複bug,操!一個月起碼出來一次,還讓不讓人活了!”

“還有別的嗎?”

“別的?哦,大點的事吧……也就首城這兩天連著有人失蹤。這事情也挺詭異的。你說舊城區出點這種事,大家也不奇怪。舊城區治安本來就不怎麽地。但這次的失蹤事件都發生在新城區,這事兒就有點邪門兒了。”

“失蹤的都是些什麽人?”方遲問。

Reboot的Avatar聳聳肩,攤手道:“好像是些唱歌的、拍電影的、搞行為藝術的……我也沒怎麽仔細關注。”

方遲點點頭,“明白了。”她說。

“趕緊的啊!”Reboot說,“救命救命!盛放那事兒不弄明白,我真是睡覺都睡不著。我現在的全部身家,可都在Maandala的股票上啊!”

“心裏頭怕就趕緊拋售啊!貪得無厭守財奴!”方遲凶他,退出了Maandala。退出之前,她注意到Maandala中好多地方都掛出了眉間尺的旗幟,那一張雙目之間相距逾尺的詭臉圖案隨處可見,顯然經過善澤之死,眉間尺在Maandala中的影響力再度暴漲。

方遲消化著這些事件。現在眉間尺、盛清懷、盛放、善澤、神經玫瑰、wither這些人的事情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宛如一團亂麻塞在她心中,捋不出一個頭緒。

*

方遲睡了一覺醒來,飛機已經降落香港。舷窗外,天氣陰沉。飛機本計劃等待到航道之後,插入計劃隊列立即起飛,卻得到香港空港控製台方麵的通知——香港即將迎來雷暴天氣,起飛請等候指示。

方遲看了看謝微時,他還在熟睡。這不奇怪,因為她在給他的飲料中,放入了一定劑量的安眠藥。她為謝微時選擇了等待,自己選擇了改簽,然後輕手輕腳地離開客艙。

*

方遲在機場候車處叫了輛出租車。“旺角,亞皆老街81號。”

司機發出了一聲極為嫌棄的聲音。

司機五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製服,頭發抹著發油整齊地向後梳去,有幾分英國紳士的風度。

他用帶著濃濃粵語味道的普通話說:“小姐,你說的那個地方,我不去的啦。”

“為什麽?”

“好髒啦。水產市場,臭水溝裏頭撈起來的大黑魚,臭氣熏天,幾條街外頭都聞得到啦。”

“那麽放我在先施大廈,我自己走過去。”

司機終於還是不大情願地同意了。

“小姐啊,經常來香港?對旺角很熟悉啊。”

方遲隨便應了兩聲。

旺角的水泥路麵年久失修,出現了長長的裂紋,上麵畫著斜相交錯的警示線。天空灰色的濃雲一層壓著一層,仿佛都壓在了那些陳舊的鋼筋混凝土大樓上。

燈箱密密麻麻地排布著,顏色彌久而回黯。一扇扇鐵門上貼著“金猴”的年畫,寫著“招財進寶”“恭喜發財”。但她分明記得猴年是16年——她進入十九局的那一年,Maandala開始風靡全世界的那一年。

這麽多年過去了,時間在這裏卻仿佛停滯在了那一個時點。

路上的行人並不多見。這些年Maandala中出現了不少千葉城這種模仿舊香港九龍城寨的地方,把高聳入雲的樓宇、末日一般的破敗感、五色迷目的霓虹燈光、無政府主義……全都做到了極致。從而也就吸引了大量本該來到這裏的遊客。

現在的香港,最熱鬧的是菜市場。一個Maandala無法取代的地方。

方遲走過先施大廈,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停了下來,戴上耳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盛清懷。”

電話中傳來一聲冷哼,“就這樣和上司說話?”

方遲說:“你早就已經不是我的上司,我現在也已經不是你的下屬。”

“好大的口氣!”盛清懷在電話中冷笑,“我早就跟史崢嶸說過,十九局就不應該把你招進來!”

“你錯了。”方遲平靜地說,“十九局最不應該招募的人,是你這種一直試圖黑吃黑的極端主義者。”

“嘖嘖嘖。到底是脫離了十九局,終於把你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說吧,給我打電話,什麽意思。”

“盛放。”方遲簡潔地說,“他是不是看過‘冰裂’?”

“‘冰裂’是什麽?”

“看來史崢嶸沒有告訴你這件事。我稍後發一份說明報告給你,你給我一個你的私人郵件地址。”

十九局內部有自己的秘密信息傳遞通道,但現在兩人都已經被隔離出了十九局,自然都不能使用了。

盛清懷口述了一個地址。

方遲發現他這個地址,既不是Maandala加密郵箱,也不是其他見過的郵件服務,看起來是一個自建服務器的郵箱。

“我突然想起來,Sin,”方遲說,“我還從來沒有在Maandala中見過你的Avatar。”

盛清懷冷笑一聲,“我是一個老掉牙的黑客,怎麽跟得上你們這些玩Maandala的小輩們的潮流?”

說著,他便掛了機。

方遲還想問他關於玫瑰之路的事情,然而再撥過去時,這個號碼已經不能用了。

顯然,盛清懷仍然保持著高度警覺。

方遲看了看手機,向腥臭的味道飄過來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