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是沙侖的玫瑰花

這天傍晚,方遲和謝微時是坐善澤的車回到清邁城的。

謝微時的那句“你敢,我也敢”,在方遲心中激起了帶有漫長回響的漣漪。

她的腦海裏開始不時閃現海妖塞壬交易那天,刺耳的槍聲,黑暗的海水,籠罩的血色。

她感到恍惚,但謝微時抓住了她的手。她想掙脫,但謝微時沒有放開。

“你不怕死嗎?”方遲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都有一點顫抖。

“你怕嗎?”

方遲果斷地搖頭。

“我也沒什麽好怕的。”謝微時聳聳肩。

但我害怕你死。方遲心裏的聲音說。她的時間仿佛在海妖塞壬的交易那天反複循環,死循環,永遠無法逃離。她害怕昨日重現,她露出馬腳,而謝微時和盛琰一樣,死去。

“你好像在發抖。”謝微時說。方遲努力控製自己,但很難。

“沒有……”方遲試圖否認。但謝微時輕輕抱住了她,以一種很有分寸的方式。

“不用擔心我。”他仿佛看出了方遲的恐懼與哀傷,“相信我。”他笑起來,揉了揉方遲的頭發,“我雖然沒你厲害,但也不是廢物。”

兩人一同進了Mae Lampong。

不刻意隱藏行跡,巡邏的雇傭兵很快發現了他們,一番搜身之後,將他們帶去了善澤麵前。

謝微時一口地道的美東英語,告訴善澤:他們兩個沿湄南河徒步探險來到這裏,發現了這個村莊,想尋求一點食物和裝備補給。

謝微時有著他慣常的冷靜和若無其事,明明雇傭兵就站在一邊,仍然能把謊話說得跟真的一樣。

方遲謹小慎微,但更擔心對方對謝微時起疑心。她發現那些雇傭兵仿佛很受用她這種“受驚”,於是索性放縱自己的情緒。

善澤打量著眼神閃爍著、目中不斷流露出不安的她,眼角的餘光落到一直被謝微時緊緊握住的她的手,笑了起來。他揮揮手示意雇傭兵退下,說:“瞧把人家小姑娘嚇得。”

善澤留他們兩個吃了晚餐。席間的善澤很健談,把謝微時的履曆全扒了一遍。謝微時對答如流,就仿佛他真的是個美籍華人一樣,連在巴爾的摩地區的住址都說了出來。善澤拿漢語試他時,他說得磕磕巴巴的,連手帶比劃,偶爾還會冒出大量日文單字,聽著都費勁,善澤找不出破綻,也就過去了。

但方遲看得出來,謝微時在一點一點地把話題往他擅長的方向上引導,也在一點一點地逼近善澤所專長的血液領域。

果然,話題很快轉移到了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碰巧善澤也在那所大學遊學過,兩個人很快在醫療領域聊了起來。

然而善澤也是個老狐狸,完全不給謝微時摸清他的底細的機會。反對來,他對謝微時所在的神經外科展現出了極大的好奇心。聊起現在神經科學上的最新進展,譬如通過神經和肌肉移植使得大腦神經信號控製假肢之類,善澤興致高昂,不停追問,謝微時展示出了很高的專業度,讓善澤頻頻點頭,十分滿意。

善澤看看一直在聆聽他們聊天的方遲,對謝微時說:“你女朋友挺乖的。我就喜歡這麽聽話的小姑娘。”

謝微時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含笑點頭:“對。”

末了,善澤將方遲和謝微時兩個送到清邁城中的酒店,善澤拉著謝微時到一邊,他看起來很想和謝微時勾肩搭背,無奈謝微時要高大許多,他也隻能拍著謝微時的背。

善澤塞給謝微時一張名片,低聲說:“哥們,相遇就是有緣。我現在手頭上有個很牛逼的專利,想不想跟我一起做?錢上麵肯定虧待不了你。”他朝遠遠站著的方遲努了努嘴,“別說一個這麽漂亮的妹子了,幾百個幾千個,到時候隨便你挑。”

謝微時看了眼站在湄平河邊上的方遲,平日裏漆黑的長發在頭頂被挽作一個清新可愛的丸子,露出修長而溫婉的脖頸,纖細而柔嫩的眉目在夜色中仿佛更分明了。

他很老成地笑了一下,“什麽專利?”

“血液技術方麵的。”

“現在血液方麵的技術都已經很成熟了,還能有什麽新鮮玩法?”

善澤頗為自豪地哈哈大笑起來,重重拍了一下謝微時:“小子誒,這你就不懂了吧。你信大哥我一回,這個技術的前途大大的有。”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聽,道:“好好好,我馬上就來。”擱下手機,對謝微時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很看好你。等你想清楚了,確定想要和我合夥,打我的電話。我到時候再和你仔細講講這個專利。”

臨走前,他又重重地拍了謝微時一下,說:“相信我,有人拿五千萬美金買這個專利,我都沒賣。”

方遲看著謝微時向她走過來。她取下耳中那顆圓潤如豆的隱形耳機,掛在了項鏈上,儼然隻是一個小巧精致的裝飾品。

剛才謝微時和善澤之間的對話盡收耳底,湄平河的河水很靜,映著稀疏的燈色和天上的一輪缺月。方遲微微抬頭,看見夜風中謝微時的麵孔清俊而無害,鹿一般的眼睛中仍然是不曾搖曳的平靜。

“你遇到過的**,應該不少吧。”

沒有哪條路是越走越窄的。隻是越走,麵臨的分岔越多。

專心致誌的耕耘者哪裏會缺少金錢呢?他們清貧,大多隻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而已。

“想必你也是。”

——但是我們都選擇了如今這條路。

方遲望著他,忽然覺得餘下的話不需要說下去。

*

回到酒店,依然各住一間。

這是一個五星級酒店,酒店中配置有全套虛擬現實眼鏡及力反饋設備。謝微時現實中一百塊錢都要找丁菲菲借,在泰國卻搖身一變成為旅人富豪。方遲不會多問,保持對對方秘密的尊重,是他們之間無聲的默契。

方遲洗完澡後,例行登陸Maandala查看信件,更新近期新聞事件。

然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Maandala官方悄無聲息地屏蔽掉了冰裂,眉間尺在這期間也沒有再出現。

風平浪靜。

令人不安的風平浪靜。

方遲有些焦躁。說不清在等待什麽,但她的直覺告訴她,Maandala中不應該這麽平靜。

她輕車熟路地下載了一個可靠的Maandala版本洋蔥路由器,進入了暗網。

這是一個完全隱形的世界。用戶身份隱形,IP地址隱形,服務站點隱形——一切都無從追溯。

暗網中,方遲的Avatar變成了一個通體漆黑的人形。其他Avatar和她一模一樣,無從分辨彼此。

這個世界和Maandala的正常世界相比,好似一個死氣沉沉的水泥棺,所有建築都仿佛簡陋的集中營,從形態上無從區分,隻有熟悉的人才能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個黑色的氣泡忽然浮現在她的視野裏。

這是暗網中匿名消息係統發來的消息。

她戳開氣泡,看見了她最想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幾個字眼——

【Pay 1000 BTC and get the SHENG-DEATH video】(支付1000比特幣,給你盛琰的死亡錄像)

下麵是一個暗網中常用的支付係統入口,確保雙方能夠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般帶有這個入口的交易,通常都是真實可信的。而在氣泡附帶的附件中,她看見了幾張截圖。

盡管還沒有點開放大,卻能夠清晰辨別,是盛琰。

盛琰被擺成一個十字,綁在一張白色的**。

方遲驟然感覺無法呼吸,猛地脫下虛擬現實眼鏡,強行退出了Maandala係統。

她跌跌撞撞跑到行李箱邊,一口氣把半瓶α抑製劑全部吞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遲慘白著臉從行李箱邊坐起來,目光血紅,卻有一種可怕的平靜。她重新又戴上了虛擬現實眼鏡和力反饋設備,進入了Maandala係統。

比特幣是互聯網中獨立且通用的虛擬貨幣。1000比特幣按照當下價格,大約相當於500萬人民幣,也就是500萬M幣。

並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價格。或許也可以說明,這個人確實想要完成交易。

方遲並沒有什麽積蓄。過去僅有的一些錢,都貢獻給了大富翁。

不過,盛琰的Maandala賬戶中有足夠的M幣。他曾經將自己的金融賬戶取款口令共享給了她,隻是她至今沒有使用過。

這一次,無所謂了。

使用取款口令,她很快進入了しと的金融賬戶。賬戶顯示,上一次登陸還是在去年9月,淵火行動之前。看來掠奪者侵入賬號的本意,確實不是為了金錢。

方遲取走500萬M幣,兌換成1000比特幣,再一次進入了暗網。支付結束後,係統自動推送給了她一個視頻壓縮包。

暗網中並不適合觀看視頻。方遲確定壓縮包中沒有夾帶病毒之後,存儲視頻,離開了暗網。

然而進入Maandala中,明亮的光線取代了暗網中了無生氣的鉛灰色,她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しと!

又是他!假使徒!掠奪者!

這一次,掠奪者仍然沒有給她任何抗爭的機會,在她還不能自由移動她的Avatar之前,將Lacrimosa徹底控製住。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她驚訝到無法理喻——

しと向她發來了一個好友申請。

她仍然在掙紮——“放開我!你這個&@#¥!”情急之下,她連髒話都罵了出來。

しと從她背後鎖住她——他力大無窮,Lacrimosa這個新生Avatar根本無法抵擋。他使用了非常特殊的鎖死技巧,很像MMA的格鬥技,讓她的四肢處於一種奇怪的扭曲狀態,讓她甚至無法解開自己的力反饋設備、脫掉虛擬現實眼鏡以強製性脫離Maandala係統。

他控製著Lacrimosa的手臂,一點一點強迫著她擺出恰當的姿勢,方遲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在不受控製的情況下,選擇了“通過好友申請”!

他這算是劫持賬戶嗎?!

在不入侵Avatar的情況下,強迫Avatar做出係統選擇,這需要對Maandala的手勢命令極其熟悉才能做到!因為他並不能看到Lacrimosa這邊的用戶界麵,然而隻有Lacrimosa做出完全正確的手勢之後,係統才會作出響應。

方遲這才真正意識到為什麽盛琰這種資深Maandala玩家拒絕使用Maandala默認的手勢命令,而是要進行自定義。她曾經的那個Avatar“夜鶯”就是在盛琰的指導下自定義了手勢命令。她那時候還不明白,以為自定義手勢命令,隻是更加方便和“酷”而已,如今才想明白,原來自定義手勢命令,更是為了避免在其他Avatar的挾持之下,被動地執行命令……

她的Lacrimosa,就是這樣一個仍然使用著Maandala係統默認手勢命令的Avatar。

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掠奪者再一次扭動她的手臂,拉開了“物品箱”菜單。

當她看見那個尚未被打開的視頻壓縮包時,她忽然明白了掠奪者的目的——

“停下!有什麽話,我們可以好好說!”

然而掠奪者徹底無視了她軟硬兼施的請求,依然一言不發,逼迫著她點選了“將所有物品贈送給好友しと”,又在彈出的對話框中,選擇了“確認”。她硬著手指想要避開點選的位置。然而掠奪者對Maandala的交互界麵竟是那般的了解,掰著她的手指,精確地點了下去。

“咻”的一聲,物品箱空了。所有物品,連同那個視頻壓縮包,瞬間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她渾身的禁錮被解除了。

緊跟著,她看見一個對話框彈出在她的視野裏:

“您的好友しと贈送給您物品……”

所有其他的物品又重新回來了。

唯獨沒有了盛琰的死亡錄像。

陰魂不散。

如果說方遲一開始是盼望著しと的Avatar出現,但當他露出掠奪者的真麵目之後,方遲便越來越覺察到這個人的可怕。

他陰魂不散。

方遲推斷,他一定也是在這個時刻登陸,然後Lacrimosa動用しと金融賬戶的提示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次性提取這麽大筆的金額,除了買東西,一定還是買東西。買完東西就會進入物品箱,所以他直截了當地將她物品箱的所有東西“轉移”給了他自己。

而金融賬戶的提示消息還有一個功能,就是能夠提供非主賬戶提款者在Maandala中的定位,以防資金丟失。

所以掠奪者能夠這麽快地找到她。

しと的Avatar仍然在她不遠處。方遲自知Lacrimosa去挑戰しと,不啻於蚍蜉撼大樹,隻得走過去和他交涉。

看他的動作,單手操控,像是在在檢查那個視頻。

Lacrimosa說:“請把視頻還給我,它對我非常重要。”

“しと”看了她一眼,換了一隻手操作他的主界麵,右手中出現了那把熟悉的烏黑長刀。他依然在基岩的地麵上刻字,刻出來的字依然是正對著方遲——

【視頻中有追蹤定位代碼。】

她看完之後,“しと”刀鋒一掃,字跡全部消失。

因為α抑製劑的緣故,方遲並不覺得驚訝和懼怕。她說:“有又如何,我現在在一個安全的位置。”即使被追蹤到,大不了離開這個酒店就行了。

方遲又問:“你為什麽不說話?”

“しと”忙於操作,並不回答她。看他的動作,手指在空中敲擊如飛,應該是調出了軟鍵盤,在去除其中暗藏的追蹤程序。

方遲也放棄掙紮了,站到“しと”旁邊,說:“這個視頻我也不能不讓你看了。我隻希望,你看完之後,給我看看吧。”

“しと”仍然沒有說話。他不再動作,看他凝神屏息的神情,應該已經在自己的主界麵上觀看那個視頻了。

方遲靜靜地觀察著“しと”的表情。

他麵如止水。隻是越看,麵色越是沉重。隱隱的,竟然是鬱怒之色。

她的記憶中,掠奪者極其冷靜,她過去從未見過他的表情波動,這一次,應該是特例了吧。

視頻持續了十二分鍾。

看到“しと”做出了關閉視頻的動作,方遲問:“你是盛琰的什麽人?”

“しと”刻字:【無可奉告】

“你為什麽能進入他的Avatar?”

【無可奉告】“しと”直接點了點剛才刻下的字。

“問什麽問題你不會說‘無可奉告’?”

【無可奉告】

吃了大劑量α抑製劑的方遲此時無比平靜。無限的平靜賦予了她無窮的耐心。

“你侵入盛琰的Avatar是為了保持他Avatar的活躍,調查他的死亡,對麽?”

“しと”沉默,刀尖劃過基岩,“無可奉告”四個字消失。

“從視頻中,你能判斷出是誰殺死了盛琰嗎?”

“しと”劃下一個字:【能】

方遲緩緩地握住了拳頭:“給我看。”

“しと”:【你確定要看?】

“要。”方遲堅定地說。

一分鍾後,一條消息在方遲的主界麵中彈出來:

“您的朋友しと想要向您贈送視頻,是否接受?”

方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是”。

傳過來的視頻長十二分鍾,看來“しと”並沒有刪節。但方遲打開之後,發現並沒有聲音。

“本來沒有聲音,還是你去除了聲音?”方遲質問“しと”。

【你不需要聲音】

方遲咬牙。

這個回答,相當於承認他去除了音軌之後才將視頻發給她。她不知道“しと”這樣做是出於怎樣的目的,但是眼下,她隻能接受。

畫質不高,使用的是老式相機拍攝。現在的電子設備都有係列號登記,能夠追蹤到使用者。但是使用老式相機,就避免了這個問題。

盛琰躺在一張鋪著雪白床單的病**,被擺成十字形。他的身體有多根電極連接到一旁的心電監護儀上。

若幹分鍾之後,方遲將不敢再回頭看開始的一段。

因為這開始的兩分鍾內,盛琰的人是完好的、健康的。心電監護儀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心跳、血壓、血氧、呼吸等的數據,都是正常而強壯的。

那是一個她記憶之中的盛琰。

一個完美的、無比美好的盛琰。

床頭有一個大的圓形掛鍾,乳白色,顯示著日期和時間。視頻由七個片段拚接而成,日期從19年10月3日持續到10月9日。方遲對那段時間沒有記憶。因為她醒來時,已經是20年的1月份了。

從第二個片段開始,方遲看到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完全沒有人性的酷刑。

歐洲中世紀的酷刑——木靴子。

10月4日,一個穿著白色的屠夫服裝、白色橡膠靴子,帶著白色頭套的人出現在鏡頭中。在隨後的兩分鍾之內,他用兩塊厚木板夾住盛琰的左腿,以繩索束緊,從大腿根部到腳踝,用紅色的馬克筆畫下十二個圈。然後向鏡頭展示錘子和十二根鐵楔子,轉身,將那十二根鐵楔子順次從那十二個圓圈上猛烈地敲入盛琰的腿中。

不太清晰的鏡頭中,能夠看見盛琰激烈的掙紮,頭顱極力向上抬起,頷骨與頸部形成了一個可怕的角度,張大了嘴,喉結極度突出,在叫,但是,視頻中聽不見聲音。

這也許是掠奪者刪除音軌的原因。

方遲的印象中,盛琰也是個很頑強的人。她觀看過他的疼痛訓練和身體極限的訓練。他從來沒有發出過聲音,忍耐力在整個十九局中,都屬於上乘。

怎樣的疼痛,才會迫使他做出這樣的動作?

末了,白衣屠夫拔出鐵楔子,拎起盛琰的腳。他的整條左腿就像一個鬆垮的袋子。

10月5日,對盛琰的右腿重複酷刑。經過一天,他的左腿已經黑紫得有平時的兩倍粗,基本已經壞死。

酷刑過程中,盛琰昏迷,被強製清醒,繼續接受刑罰。

10月6日,盛琰的雙腿被齊大腿根部鋸下,裝入放滿冰塊的木箱中。以方遲的了解,這個木箱隨後被冷凍空運至十九局。

10月7日,對盛琰的左臂執行酷刑。盛琰多次昏迷。

10月8日,對盛琰的右臂執行酷刑,盛琰的精神已經處於恍惚狀態,雙目無神地睜著,嘴唇鬆弛而微微翕動。

10月9日,白衣屠夫在鏡頭前展示電鋸,從盛琰鎖骨下方一直鋸到髖骨,用擴張器擴開盛琰的胸腔、腹腔,從中完整地掏出正在跳動的心髒、縮張的肺部、肝髒,放置在托盤上,呈現到鏡頭正前方。心電監護儀的數據顯示,盛琰已無生命體征。

視頻結束。

方遲恍惚地、久久地站著,仿佛做了一場夢。

她曾經想象過一百種盛琰可能的死亡方式,沒有想象過是這樣。

她捂住胸口,心髒仍然在胸腔中穩穩地跳動,沒有快一下,也沒有慢一下。

如果沒有α抑製劑,她現在會不會已經猝死了?

“しと”走了過來。在她麵前刻字:

【你認為是誰殺死了盛琰?】

方遲機械地張開嘴:“神經玫瑰。”她又說,“但我不明白,神經玫瑰為什麽要這樣虐殺盛琰。這已經不是殘忍,是心理極端變態。”

【你可以認為是神經玫瑰,但也並不是神經玫瑰】

方遲滯重地抬起頭:“什麽意思?”

【看到掛鍾下麵的東西了嗎?】

方遲一怔,隱約記起掛鍾下麵有一束玫瑰花,插在一個乳白色的花瓶裏。她重新打開視頻,放大依次去看七個視頻片段中的玫瑰花——

第一天的玫瑰一共有七支,飽滿的、鮮活的,甚至帶著清澈的露水,是那個房間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冰冷而殘酷的刑具襯得玫瑰花愈發嬌豔。

嬌豔的玫瑰花很快凋零,此後每天會少一支,仔細去看,是插進了擺成十字形的盛琰的身體裏。

玫瑰——

方遲手指突然一動。

“玫瑰之路、神經玫瑰,還有這裏出現的玫瑰,有什麽關係嗎?”

玫瑰之路,是曾經暗網中最大的交易網站,幾乎壟斷了暗網中80%的黑市交易。16年,在盛琰和盛清懷的大力推動下,玫瑰之路被十九局聯合FBI、克格勃中情局一舉剿滅。

想到這裏,方遲忽的倒抽一口涼氣。

那個幕後的操縱者!

當年玫瑰之路的覆滅,也隻是搗毀了他們的服務器,抓捕了那一群犯罪團夥。

但是如果,玫瑰之路真正的操縱者並不在其中呢?

如果說,那個操縱者逃脫了製裁,重新又建立起了神經玫瑰呢?

16年,玫瑰之路覆滅。

同年,神經玫瑰成立。

這時間,絕不是巧合!

所以這樣虐殺盛琰,是對他剿滅玫瑰之路的蓄意報複嗎?!

【還記得wither(凋零)的標識嗎?】

wither,那個與僅憑一台電腦和一部調製解調器闖入“北美空中防護指揮係統”頂尖黑客凱文·米特尼克齊名的俄羅斯人嗎?

“16年因盜竊俄羅斯某總統候選人體檢報告導致其競選失敗,而被克格勃網情局懸賞緝拿的Wither 嗎?”

【對】

又是16年。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克格勃網情局通緝wither的時間是在玫瑰之路覆滅和神經玫瑰成立之間。

而wither最著名的標識,是一支十字架上的,凋零的玫瑰花。

《聖經》雅歌2:1 我是沙侖的玫瑰花

*

方遲脫去虛擬現實眼鏡和力反饋設備,感覺像做了一場夢。

在此之前她隱約之中尚有一線希望,萬一……萬一盛琰沒死呢?既然她都能活下來,磕磕絆絆活到現在,盛琰也未嚐不可能。

所以她一定要去參加那個葬禮,她那時候想,如果能在冷泉陵園的後山上,看見和她一樣遙遙注視著的盛琰就好了。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盛琰父母的出現,把她的希望又澆滅了一些。

但她還是不死心。從各種傳聞中聽說了盛琰的死亡視頻之後,她又執著地想去尋找那個視頻,想從中獲得哪怕一丁點的線索——

哪怕盛琰還活著呢。

如果那個視頻是假的呢。

但這個視頻出現後,她那微末的幻想都被擊潰。她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自己,那張可怕的病**躺著的不是盛琰。

她對盛琰太熟悉了。

太熟悉了。

所以,結局就是這樣的麽?

她和盛琰都曾經幻想過死亡,在任務中的死亡。它與榮耀並生,輝煌而壯麗。但當這死亡來臨時,她才知道想象和真實的差距竟如此龐大。

所有的死亡都是沉默凝結。

所有的墓碑都是眼淚鑄就。

方遲緩緩地走出了酒店,走到了湄平河。河邊長滿了葉片巨大肥厚的水草,水裏生長著睡蓮,漫漫長夜中張開雪白花瓣。

她帶了一塊蠟燭出來,點燃了,放在水中的一片荷葉上。

一星燭火閃閃爍爍,光芒像流波一樣在水麵上漾了開去。

蟲聲細碎,螢火微微。

方遲無聲地站在那裏,一直到最後一縷燈火光芒消失。她的心中沒有什麽波動,但她覺得臉上有一些癢。伸手一摸,濕漉漉的什麽從臉上滑了下來。

*

她回到酒店,出了電梯,在狹長而沒有盡頭的長廊上行走。Ranat Ek木琴如泉水一般清淙的樂聲隱約從樓下酒店大堂傳來。驀地,她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響起,方遲驟然警覺,側身閃進了旁邊的安全門裏。

一個酒店清潔工從走廊上走過。

方遲輕輕地吐了口氣,原來是虛驚一場。

她依然高度戒備。忽然想起白天祖楓的那個電話,祖楓在電話中說,老板,我懷疑有人在調查我們和善澤的事情。

後來電話那邊說了什麽,祖楓說:候您佳音。

候、您、佳、音。

如果說祖楓幕後的老板是wither的話,那麽盛琰死亡的那個視頻,應該也是wither發的。

史崢嶸的掃**能力不容置疑。在他清理過網絡上的盛琰死亡視頻之後,還能保有完整視頻的,應該隻剩下視頻的錄製者本身。

這樣一個恰巧的時間,一個恰到好處的價格,隱藏在視頻壓縮包中的追蹤定位代碼——

一切巧合都正好說明,Wither利用盛琰的死亡視頻設下了一個圈套,要將他鎖定的、具有調查者嫌疑的賬戶牽引其中。

但wither可能沒想到,半途殺出了個程咬金——掠奪者攔截了視頻,並清除了其中的追蹤定位代碼。

她暫時安全了。但Wither會善罷甘休嗎?

方遲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轉身去敲隔壁謝微時的門。

半晌,無人應答。方遲把頸上懸掛的隱形耳機取下來打開放進耳朵裏,沒有聲響——謝微時那邊是關閉狀態。

所幸他們這次出來,還彼此裝備了定位裝置。

裝置顯示,謝微時在距離酒店五公裏之外的一個無名建築中。

方遲立即搜索那個位置,在一堆語焉不詳的翻譯版泰文中找到了幾條英文記錄:

——Fight Club,清邁最有名的一個地下格鬥場。

——慕名去過一次,無規則格鬥,血腥。同行的一個哥們上去胳膊被扭斷了,大難不死。我慫得沒敢上。

——很多歐美人,畢竟亞洲這種純爺們的地方不多。

——有錢來找刺激的人遍地都是。也許你不小心踩到腳的就是印尼的石油大亨。

方遲緩緩放下手指,心略略地定了下來。

*

入場費一萬五千泰銖,約合人民幣三千塊。方遲身上也就幾百泰銖,守門人無論如何不讓她進入。進進出出的人比她想象要多,果然如網上的英文評論所說,有許多身材強壯肌肉發達的歐美人。

她心中冷靜地判斷怎麽樣能弄到一萬五千泰銖,或者從什麽別的地方進入這棟棺材一樣的水泥建築。這時候隻見一個混血小開過來,熟練地給了守門人幾張鈔票,眼角一斜看見了方遲,用英文問那個守門人:

“那白衣服的女的是誰?”

守門人是個皮膚黝黑、個子矮而結實的泰國大叔,一口泰式英語,但顯然和外國人打交道太多,說得十分流利:“新客,沒錢。”

混血小開看起來是個亞歐混血,個兒高,眼睛也長得淩厲,耳朵上帶著銀閃閃耳釘,染了一頭奶奶灰。人長得不錯,但舉止輕浮。他吹了聲口哨,用英文對方遲說:

“過來,寶貝兒!”

湊合湊合吧,進去再說。方遲如言過去。

他攬住方遲的肩膀,靠近她的臉龐,說:“第一次來?”

方遲點了點頭。

“不知道價格?”

方遲點頭。

混血小開愉快地又吹了聲口哨,摸出一把鈔票遞給守門人,攬著方遲進了場。

“我叫Tak。你呢?”

“Mila。”

穿過一道厚重的簾幕,視野豁然開朗——

裏麵是一個大型倉庫改造成的競技場。周圍還保留著原始的貨架,四五米高,用粗大的鋼板焊接而成,現在已經成了天然的觀眾席,上麵黑壓壓地站滿了尖聲呼叫的人。

中間是鐵絲網圍起來的競技籠,一麵巨大的雷亞架立在競技籠背麵,布設著演唱會一樣繁複的燈光、線陣音響,以及巨大的屏幕,著裝暴露骨架粗大的人妖們在競技籠周圍舞蹈。

競技籠中兩個彪形大漢正在搏鬥,一個使用的是泰拳,還有一個看上去用的是巴西柔術,兩個人拳拳到肉,鏡頭不斷給出特寫,屏幕上隻見鮮血飆射,白花花的牙齒混著血肉飛出去。每一次傷害都伴隨著燈光和人妖的群魔亂舞、轟鳴的電音音樂的嘶吼,還有看台上瘋狂的叫囂。整個庫房中開著強悍的冷氣,然而氛圍的溫度高到可以融化一切。

Tak帶著方遲直接走到了距離競技籠最近的沙發座位坐下。一旁穿著無袖短衣的強健侍者端了兩杯冰飲過來,擠眉弄眼地討好Tak:

“今天的女伴真美。”

Tak驕傲一笑,塞給他一把小費,湊過頭來對方遲說:“親愛的,他說你真美。”

“謝謝。”方遲說。她望著競技籠裏狂暴的兩個競技者,自言自語道,“現在居然還有這麽熱鬧的線下格鬥場。”

Tak卻以為方遲在問他,大咧咧地介紹道:“這裏能直接把活人撕成碎片!Maandala裏麵哪有這種效果?雖然現在虛擬MMA格鬥在Maandala裏麵火到不行,但是撕Avatar哪裏有撕活人來得刺激?”他順著聚光燈指向周圍沙發座上的人,“這裏坐著的都是有頭有臉的有錢人。”

方遲順著Tak的指向看去,果然基本上都是老麵孔,在十九局的檔案庫中,經常被重點關注。

這其中,她還看到了善澤。她的視線落到善澤身後,敏銳地分辨出有不少便衣保鏢。手腕上,定位裝置在低速震動——謝微時就在附近。

Tak勾著方遲的下巴把她拉回來:“看上了哪位大佬呀?”

方遲朝他微微一笑:“這麽看來,你也是不一般的大佬。”她之前一直作冰美人狀,這一笑格外奪目。Tak果然被蠱惑了一下,“哦,天啦!”他以英文讚歎道,突然伸手把方遲抱過來,放在他膝蓋上。

方遲知道硬碰硬很容易製造衝突,於是反客為主,跨坐在他大腿上,雙手捧住他的臉,大拇指交錯在他的嘴唇上,然後吻在了自己的拇指上。Tak沒占到什麽便宜,卻比占了便宜還開心。這時聽見主持人響徹全場聲音道:

“下麵,就將進入今晚的**環節——獻祭者的挑戰!!!即將迎接挑戰的,就是我們今晚的擂主——Fury(狂怒者)!”

Tak眼睛裏頓時冒出興趣,方遲於是十分“識趣”地從他身上下去,坐回到沙發上。她趁機給謝微時傳訊,希望和他碰麵。

競技籠中,打著黑色領結的裁判將剛才一場比賽的勝利者Fury的右手舉了起來。那是一個足足有兩百多磅重、身高接近兩米的彪形大漢。

現場歡聲雷動,敲打鋼板的聲音震耳欲聾。

方遲發現這時候的歡呼聲要比之前要高出許多,所有人的情緒顯然已經到了一個爆點。空氣中就像裝滿了火藥,稍稍一動,便會轟然爆炸。

“為什麽所有人都這麽激動?”

Tak湊過來,得意地解釋:“獻祭者環節,通常就是擂主手撕活人。”

難怪叫“獻祭者”,如此殘忍。α抑製劑讓方遲沒什麽情感波動,她故作緊張地問道:“誰會自己上去送命?”

“想求得特赦的罪犯。想要獲得巨額保險金的窮人。妄想能夠通過逆襲一戰成名的蠢蛋。”Tak傲慢地說。

“盡管是去送死,這種萬眾矚目的機會也不是每個人能都輪得到的。不給主辦方一點好處,還上不去呢。”

看來,這個環節中上場的獻祭者,即使是死了,也會獲得巨額的回報。——這和那些賣掉自己身上的血,來為家人換錢的人,有什麽區別呢?

一個扭曲的世界。方遲看了一眼善澤,他果然看得津津有味。

“那麽,讓我們來看看,今晚通過我們的篩選,能夠上場的獻祭者,是哪一位呢?”

巨大的機械臂提著一個人,緩緩地放入競技籠中。全場所有的聚光燈在那一瞬間都聚焦到那個人的身上——

他**著上身,肌肉的線條緊實而又漂亮,令人讚歎。

方遲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臉上:他緊閉著雙目。特寫鏡頭之下,那一雙眼睛閉起來時有著柔和而美好的弧線,睫毛漆黑修長,像叢林中一隻溫馴的鹿。

怎麽會!

怎麽會是他?!!

主持人又以那種高揚的、激動人心的聲音問道:“那麽,Noah,你願意把你最精彩的一次格鬥,獻給在場的所有人嗎?!”

謝微時仍然是麵如止水,垂著目光說:“當然。”他的聲音回**在高曠的庫房頂上,鋼架上人頭攢動的觀眾們發出尖銳的哨聲。

看著大屏幕上謝微時的樣子,方遲總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又說不清在哪裏見過。

Tak找侍者又要來兩瓶苦艾酒,興奮對方遲說:“我有一種預感,今晚的這一場格鬥會非常的刺激!”

方遲將苦艾酒倒在剔透的shot杯裏,杯口上卡著火焰紋的漏勺,勺子上一塊方糖。她將冰水緩慢而均勻地倒在方糖上。隨著冰水漸漸進入杯子,清澈的酒液漸漸變得渾濁。她問道:“Tak,Fight Club中,有過獻祭者勝利的先例嗎?”

方遲把調好的酒遞給他,他一口飲盡:“獻祭者,從來都隻是獻祭者。”

方遲緩緩品著苦艾酒繞齒的芳香,說:“我也有一種預感,今晚這個獻祭者會取得勝利。”

Tak大笑,說:“Mila,你一定是瘋了。”

台上,Fury和謝微時麵對麵站到了一起。Fury的塊頭幾乎是謝微時的兩倍,特寫鏡頭給出Fury蒲扇一般的手掌,方遲聽見解說員說:“Fury一隻手就能捏碎那個獻祭者的脖子!”屏幕角落裏,押謝微時能贏的賠率已經達到了1:6500。

這個賠率,意味著幾乎沒有人相信謝微時會贏。

方遲說:“Tak,請給我你身上麵值最小的紙幣。”

Tak給了她一張50泰銖的紙幣。

方遲把50泰銖押上了謝微時贏。

鳴鍾,開戰。

Fury並沒有一上來就向謝微時發動猛烈攻擊。很顯然,他深諳貓逗老鼠的道理,很清楚如何主導一場在所有觀眾看來十分精彩的比賽。

他繞著競技籠邊緣行走,不時地撩撥謝微時一下。謝微時有節製地格擋和回擊,試探Fury的狀態。走過三圈之後,觀眾席上一道噓聲響起,Fury忽的閃電般一記勾拳,正中謝微時腹部,謝微時雙手在腹前格擋,卻仍然被一下子擊飛出去,重重地撞上競技籠的鐵網!咣!

這一擊來得又突然又猛烈,看得所有人都是腎上腺素激增,場中爆發出浪潮一般的喝彩聲。方遲驟然站了起來。

謝微時落地屈身,穩住了身形,Fury又猛虎撲食一般撲來,把謝微時扛過肩,猛然一甩,又將謝微時重重地拋上了競技籠的鐵網!

整個鐵籠都在顫抖。鐵索的聲音像浪潮一樣。

“漂亮!”Tak振臂高呼,拍打鐵籠。許多人瘋狂地搖晃著香檳,然後“砰”地一聲讓塞子噴射出去,甩著瓶子讓金黃色的香檳酒四處飛濺。

Fury像扔沙包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抓住謝微時,旋轉著砸上鐵籠,觀眾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Tak搖搖頭,“今晚的獻祭者,太沒用了。”

謝微時**的背上被競技籠上的鐵索刮得鮮血淋漓。

方遲注意到他緊繃著肩背,四肢剛勁如鐵,每每受到衝擊之時都巧妙護住了要害部位,心裏頭並不著急。她知道謝微時在耗Fury的體力。

但敏感如她,還是感覺得到謝微時今晚有些不一樣。

他的眼睛一直是垂著的,目光滯沉,仿佛是在用這種疼痛麻醉自己一樣。

Fury的節奏漸漸慢了下來。經過今晚的幾場格鬥,他的體力早已不如之前充沛。他戲耍謝微時夠了,觀眾們也看夠了。他臉上洋溢著驕傲自負之色,接下來就要施展他最拿手的手撕活人的絕技。當他將整個胳膊從人身上活生生撕扯下來時,就是他收到的掌聲最激烈的時候。這簡直是他每晚的巔峰時刻!今天這個獻祭者甚至連基本的反抗都沒有,其實讓他有些失望。聽說這個獻祭者是靠著一管金剛王眼鏡蛇的毒液混上來的,如今毒液難得,他也隻能勉強接受這個獻祭者。

謝微時的後背再一次重重撞上鐵籠。“咻——”“咻咻——”觀眾席上噓聲頓起。

這一次,謝微時好像蘇醒了一樣!他垂著的眼簾忽然打開,四肢反張,借著那鐵籠的反作用力彈射了回來,像一隻鷹,朝著Fury直撲而下,居高臨下一掌狠狠劈向他的後頸!

這一下直接把Fury打懵了。

謝微時一落地,反手又是一記鎖喉!

Fury被他捏住了喉結,痛苦地慘叫起來。場中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逆轉震驚,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鐵籠中,Fury雙手死死地抵著謝微時鎖喉的手,拚著一股蠻力將他的手向後推去。謝微時對抗Fury這個莽漢的蠻力也有幾分吃力,手臂上青筋暴起,一點一點地向後移去。忽的,謝微時錯身卸力,Fury受到慣性猛然前撲,謝微時長腿一掃,側身將Fury重重壓趴在地!

“噢我的天啦!我的天啦!”Tak連連大叫著,瞪著一雙大眼,滿臉的不可思議!所有場上的觀眾,都突然站了起來!

Fury咆哮著爬起來,提著一雙錘子樣的拳頭衝向謝微時。方遲緊貼著競技籠,她看見謝微時雙目通紅,雙拳仿佛淬火的鋼鐵一般,筋骨鋒利清晰,仿佛一擊出去,就要讓人骨骼盡裂!他的雙唇緊抿成一個“一”字形,那原本柔和的眼角此刻也淩厲的挑起,宛如一個被點燃了仇恨之火的阿修羅!

他的拳頭深深地砸進Fury壯健厚實的身體裏,沉重地打在他的臉頰邊,每一拳都打得Fury白眼直翻,身上的汗水像雨點一樣灑了出去。

砰!砰!砰——

Tak看得緊張,雙拳緊握,方遲向他敬一杯酒,說:“Fight Club的曆史要改寫了。”

Tak目不轉睛,說:“Fury是擂主常客,這些年不知道撕碎過多少獻祭者!難道今天要被撕了?”

他說得不假。

謝微時仿佛已經打得失去理智。

那個溫馴的、微笑的謝微時不見了。

他甚至都不是挑戰葷抽時,那個沉著的、冷靜的謝微時。

這一晚上,他身體裏的魔鬼爬了出來。

他是殘忍的,冷酷無情的。

Fury每一次一爬起來,舉起拳頭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就被他殘忍地一拳打翻在地。Fury的整張臉都腫脹了起來,眼睛隻剩下一條細縫。

場中的人並不在乎誰獲勝,隻在乎格鬥是否精彩。今晚的這樣一場大逆轉已經讓他們過足了癮,現在他們渴望看到更加血腥刺激的場麵。

“撕了Fury!”他們狂熱地喊道,“撕碎他!”

謝微時再一次鎖住了Fury的咽喉。隻要他稍稍一用力,Fury脆弱的喉骨就會在他的鐵一般的手指下粉碎。

“捏碎!”

“捏碎!”

“捏碎!”

Fury細縫一樣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懼的眼神,雙腿在地上絕望地蹬動。謝微時漆黑的眼睛漸漸聚焦,聚焦,聚焦,猛然之間,他鬆開了手指,Fury“轟”地一聲倒地。謝微時忽的單膝屈下,一拳帶著雷霆之力襲向Fury,大屏幕上,剛剛逃過一劫的Fury驚恐萬分,渾身顫抖!

Fury意識到謝微時放過了他,渾身一鬆,躺在地上捂著臉痛哭了起來。

謝微時冷酷地站起身來,赤*裸的背部滿是被競技籠的鐵網銼出的深深傷痕,拳頭上的血一滴滴滴到地上。

方遲站在競技籠邊,看見了他肩背之上的兩道濺射狀傷疤。

謝微時無視主持人激動不已的挽留,一聲不吭地從競技籠中走了出來。他隨手在籠邊拿起一件備用的黑T恤套在了身上,跳進了人群,追光燈很快失去了目標。

觀眾們都還沉浸在獻祭者擊倒擂主的激動裏,驟然失去焦點,場中一時間陷入混亂。方遲手腕上的定位裝置開始勻速震動,她眼睜睜地看見謝微時從擁擠的人群中走了出來,徑直走向她。

“Holyshit!”Tak罵道,他瞠目結舌地看著謝微時用力地拉住方遲的手腕。謝微時手腕上也有一個和方遲相同的黑色細圈,之前以為不過一個裝飾品,現在卻在微弱地閃爍。“Noah,你是Noah!——你們認識?”

謝微時猛然轉身,和Tak臉對臉——方遲過去從來沒覺得謝微時如此的強硬和凶悍,然而隔近了,卻嗅到他身上比她還濃烈的酒氣。是烈酒。而她過去一直以為,謝微時隻喝聽裝啤酒的。

謝微時的目光像冰冷的利劍——

“離她遠點。”他冷漠地對Tak說。他從方遲手中抽出剛才投注所拿到的彩票,兩根手指拈提著,插進了Tak的衣領裏。

Tak目瞪口呆地站立在原地。

方遲被謝微時拽著走。她看到善澤就在不遠處,中間隔著推來搡去的人群。

“你別不是吃藥了吧?”她低聲責備謝微時。

謝微時卻站住了腳步,定定地看著前方。“有人要殺善澤。”

方遲登時抬頭,她的目光如掃描儀一般掃過外側貨架觀眾台上的人。善澤身邊現在圍滿了保鏢,想要近距離下手,不是易事。

然而,人頭攢動中,她看到了幾個靜止不動的人。他們的手放在奇怪的位置,目光聚向善澤。

看來,神經玫瑰安排的殺手,正是要趁著現在的混亂,襲擊善澤。

“帶槍了嗎?”謝微時簡短地問。

“帶了。”方遲同樣簡潔地回答,已經拿在了手裏。

“殺手人數不少,你搞的定嗎?”他低聲問。

“不用搞定那麽多。”方遲回答,“搞定一個,足夠了。”

她用手包遮住黑黢黢的MK25,幹淨利落地一槍,射中了善澤身邊最近的一個保鏢的肩膀。

“砰——”

庫房中的躁亂中止於這一聲槍響。

死寂。

“殺人啦!”“有槍!”尖叫聲此起彼伏,人人自危,庫房陷入更大的混亂,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一聲槍響正是從方遲這裏發出。

槍手們和沒來得及逃離的無辜者全都倒了下去。

“手雷!臥倒!”

懵掉的Tak還站在競技籠中,一道鐵鏈甩過去將他抽撲在地。爆炸聲轟然響起,還未來得及臥倒的方遲感覺背後一道大力將她壓在了地上。巨大的衝擊波如狂風襲過草叢,所向披靡,她**在外的皮膚灼熱而又生疼。

一片死寂。

庫房中宛如大戰之後的廢墟,處處是焦黑的碎片和橫七豎八的屍體。

方遲爬起來,看到伏在她背上的是謝微時。他緊閉著雙眼,已經昏迷了。方遲按住他的頸動脈,感覺到還在有力地搏動。幸好,他隻是被震暈了。

方遲把他背了起來。

善澤從保鏢的屍體中爬了出來,一群雇傭兵衝進庫房。

善澤身上滿是鮮血,看他行走的動作,顯然也受了不輕的傷。那群雇傭兵快速圍在了他身邊,,兩個人展開了一副擔架,讓他躺上去。

“想殺我!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善澤沒有上擔架,從一個雇傭兵手中奪過槍,朝著觀眾席上的屍體又狠狠地補上了一梭子彈!

忽然,雇傭兵們的幾十條槍都舉起了來,槍口一齊對準了善澤身後——

善澤轉身,看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了自己。

“全都放下槍。”

一個陰冷的女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