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吟霜花寒

東陵焰的辦法並非不可行。

但是,那怨氣太強大了。

怨氣,便是阻擋他們收回飛鸞流仙鏡的那股邪惡幹擾的力量。怨氣包裹了飛鸞流仙鏡,像蠶絲,層層疊疊地,將寶鏡牢牢困住。

東陵焰將仙氣灌入流雲體內,力量去到盡時,沒想到,他們反而遭到反噬,一道黑氣炸開,兩個人摔倒在岸邊。

誰也不知道怨氣是從何而來。

但是,依稀可以感應到,怨氣存在的範圍,不僅僅是在槐水底,又或者在飛鸞流仙鏡附近,而是悄無聲息地蔓延著,蔓延了整座印霄城,怨氣就好像會思考會自主,用一種驕傲的挑釁的勢頭在跟流雲等人做對。

白萱衣扶起東陵焰,轉頭卻看流雲倒在沙地裏,一動也不動。

她慌忙撲過去,摟著流雲使勁地喊他,他卻昏迷不醒。東陵焰試圖再用仙氣催使流雲蘇醒,但就像泥牛入海,毫無起效。

白萱衣悲從中來,抱著流雲哭道:“都怪我,他原本都已經那樣虛弱了,我怎麽還要讓他來冒險!”

東陵焰抿著嘴不說話,卻是暗暗地打量著白萱衣。她何以對這鏡仙如此上心?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分明是為別的男子,卻也牽得自己心疼。這流雲上仙,確是俊朗非凡,道骨仙風——可是,自己也不差啊,在九闕神族裏受盡追捧,無論誰見了都要誇幾聲的堂堂神族貴公子,還從來沒有為一個小仙女這般傷神呢?唉!東陵焰越想越走神,白萱衣卻已經扛著流雲回唐家去了。

唐楓正在屋裏百無聊奈地坐著,聽見敲門聲,以為是白萱衣等人回來了,他連忙衝出院子去開門。剛拉開門閂,就有東西嘩地一下壓過來,把唐楓撲了個四腳朝天。等他定了驚凝神一看,頓時呆住了。

門外跌進來的竟然是一個姑娘。

是秦家的小姐——

秦憐珊!

此刻,她正不偏不倚趴在唐楓的身上。渾身濕漉漉的,像剛從水裏麵撈起來。手腳也都是冰涼發軟的。

唐楓又驚又緊張,忍不住牙齒打顫:“秦……秦小姐,你怎麽……”話還沒有說完,秦憐珊便嚎啕大哭起來:“我實在無處可去了……我一個弱女子……隻好來請求唐公子暫時收留我……”

“你,你先起來說話。”雖然這姿勢很銷魂,可唐楓到底也是裝了滿腦子的聖賢書,跟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如此親密接觸,他覺得自己的罪孽不亞於褻瀆神靈。說著便推開了秦憐珊,剛站起來,白萱衣也扛著流雲回來了。

稍後秦憐珊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唐楓親自下廚給她煮粥,端到麵前,她楚楚可憐的雙眸又是一陣輕顫。原來她的未婚夫劉公子是打算帶她出城避難的,說是劉家在山頂有一座別院,可是走到半途卻突然狂風大作,雷雨交加,加上山路崎嶇,一行人寸步難行,也就隻好在荒野的山洞裏紮營。哪知道天氣終於好轉了,可山賊卻來了。劉公子隻顧著自己逃命,丟下秦憐珊不管,秦憐珊滾落山坡,才算逃過一劫,驚恐無奈之下她也不知道何去何從,想起臨走前唐楓曾經來家裏探視,想他也總算是有心之人,便懷著僥幸的心裏前來投奔,希望他能暫時收留她,然後再另做打算。

唐楓看秦憐珊一麵講一麵掉眼淚,心裏翻江倒海難受著。既是恨劉公子的自私無情,也是心疼秦憐珊的遇人不淑。唐楓鄭重其事道:“小姐暫請放心留在寒舍吧,我若平安,也定不要小姐受半分損傷。”

字字堅定,仿佛豪氣幹雲的誓言。

白萱衣站在門外,聽得真切,心中既是感動又是嫉妒。她敲了敲門,待裏麵的人說進來,她便端了薑湯推門進去:“秦姑娘,喝點薑湯,暖暖身子吧。”秦憐珊道了謝,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兩口,白萱衣的眼珠子咕嚕一轉,故意問道:“秦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還要去找你的未婚夫劉公子嗎?”

秦憐珊搖頭道:“這門親事原本就是爹替我拿的主意,全然不過是為了報答劉公子救醒了我這份恩情,可是他如今這樣待我,我還怎能再回他身邊去。”

“劉公子救醒了你?”白萱衣愕然地與唐風對視一眼,“此話何解?”

秦憐珊道:“前一陣我不知患了什麽怪病,沉睡不醒,大夫用盡了各種法子都沒能治好我。劉家的伯父與我爹是故交,聽聞此事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千年人參過來,說那人參是劉公子親自到深山裏采的,有延年益壽之功效,沒想到我服了那人參以後,竟真的醒轉了,不僅毫發無傷,整個人比從前還精神。爹因此對劉家父子感激不已,劉公子便向我爹提親,我爹也就答應了。”

“哈哈!”白萱衣不服氣地拍著桌子,“倒讓他撿了個便宜!秦姑娘,我告訴你,你能醒過來根本就不是那勞什子的劉公子的功勞,他家那狗屁人參,吃了我還嫌折壽呢!”說著,瞟了唐楓一眼。唐楓倏地站起來,瞪了瞪白萱衣:“別在這兒說胡話!”

“什麽叫胡話?”白萱衣將嘴一撅,道,“小老爺,你說吧,你不僅畏高,迂腐,還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卻偏偏死活要跟著我去陌骨島,還差點連自己的性命都搞丟了,為什麽啊?不就是為了救醒秦姑娘嗎?眼下她就在你麵前了,功勞卻讓別人領了,你甘心嗎?你如果不把真相說出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秦憐珊的一雙杏眼水汪汪地睜著,看看唐楓,又看看白萱衣:“你們……我不明白你們話中所指。”

白萱衣也不管唐楓的表情有多尷尬,隻一股腦兒將他們去陌骨島的遭遇詳細說了,秦憐珊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她很難相信這世間真有如此神奇的事情,可是,白萱衣為了證明自己的確是會仙法的,還在她的麵前現場表演了一段,她才漸漸收起驚愕張大的嘴巴:“你,真的是田螺?——是妖?”

“妖?妖!”白萱衣看著麵前傻呆呆的女子,鼻子裏一哼哼,“是仙,我們是仙!”之前唐楓一直都沒有追究到底田螺是屬妖還是屬仙這個問題,沒想到秦憐珊一句話就問得白萱衣差點找地縫鑽。好在唐楓依舊不計較田螺的派係問題,隻一門心思係在秦憐珊身上:“秦小姐——”

“叫我憐珊吧。”女子溫婉一笑。

唐楓愕然:“憐——珊——你不會覺得我們是在騙你或者愚弄你吧?”

秦憐珊彎彎的眸子裏透著幾許天真:“唐公子是對我好的人,我信你的為人。”一句話,說得唐風心花怒放。

白萱衣覺得這屋裏已經沒自己什麽事了,唐楓望著秦憐珊的眼神,像密密的網,中間容不下一點雜塵。她隻好悻悻地退出門外。仰頭看日正當空,幾縷浮雲,就像細細的煙絲。一時間愁上心頭。

蹙眉歎息。

為什麽要將真相說出來呢?如果秦憐珊一直都不知道,如果她跟小老爺之間的距離還是那麽遠,對自己來講,情況會不會更溫馨、更歡喜一點。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由著那一道雕花的門屏蔽了他們的溫柔,而自己,什麽也沒有。

若說有,也是一腔歎息,滿腹寂寞吧。

此刻,東陵焰亦是心事重重,獨自一人漫步在印霄城最繁華的長街上。隻不過此刻的長街卻冷清了。行人寥寥無幾,秋風過處,一片荒寂。

有年輕的夫婦摻著白發蒼蒼的老人,隻背了兩個包袱,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掉淚;也有迷失的孩童哭著喊著尋找自家的親人;還有稍稍富裕的人家正在把值錢的東西一筐一筐地往馬車上放,車夫揚起馬鞭,馬車篤篤地便跑遠了。

隻有那些落魄汙濁的乞丐還坐在路邊,一臉麻木,麵前的碗裏也是空空的,什麽都沒討到。

有路過的好心人從腰上掏出幾塊銅板扔進了一個乞丐的碗裏。

頓時周圍的乞丐紛紛圍過去,對那施舍的善人又拖又拽,哀求聲不斷。善人的隨從立刻奔過來,跟乞丐們糾纏起,長街中央亂哄哄的鬧成一團。東陵焰看著那情形,心裏煩躁,便想施點小法術把那些人都分開,於是指尖一劃,朗朗晴空忽地落下一道閃電,就落在那片嘈雜陣營的核心。

劈啪一聲!

火星四濺。

但那閃電雖然看著驚悚,其實隻是幻象,根本不傷人。乞丐們卻還是被嚇到了,灰溜溜地抱頭鼠竄。

也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個年輕的姑娘,乞丐們推推搡搡,險些踩傷了她。東陵焰見狀趕忙過去將摔倒的女子扶起來。那女子衣著頗為華麗,還帶著一股出塵脫俗的仙氣,但是表情呆滯,眼神空洞,乍看還以為她若不是癡就是盲,她看了東陵焰一眼,什麽也沒說,隻徑直往前走。

東陵焰追上去問她剛才可有傷著,她呆呆地搖了搖頭:“我沒事——”然後抬頭專注地看了看東陵焰,“謝謝你!”然後又輕飄飄地繼續往前走。

畢竟是萍水相逢,就算東陵焰看這女子的言行舉止頗為古怪,卻也不好多問什麽。他看著她走遠,可是卻發現她正在朝著一條下坡的斜巷子裏走,那巷子已經有一半淹進水裏了,她那麽癡癡呆呆的,會不會就一直走不停了?

東陵焰猶猶豫豫地跟過去,果然看那癡呆的女子一直向著洪水走去。東陵焰縱身躍起,一把扯住女子的胳膊,將她拉回身前,道:“姑娘,前麵不能再走了,危險啊?”

女子木然地看了看東陵焰:“是你?”

然後再扭頭看看那一浪接一浪的洪水,竟有了幾許笑意:“我不會回去的,我是來找人的,沒有找到他,我一定不會回去。”她說話的聲音也是輕飄飄的,就好像擦過天空的幾片雲絲。

東陵焰問道:“這裏好多人為了躲避洪水,都搬走了,你要找誰?”

女子想了想,搖頭道:“我也不知呢。但是,我隻要看到他,就會認出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了。”

東陵焰心想這姑娘大概是患了失心瘋之類的怪病吧,可是她堅持要走,他也不好再多管閑事,便看著她走了,確定她是向著高處而非窪地的方向而去,他才搖了搖頭,無奈地歎息幾聲,也回柳浪巷去了。

那時白萱衣正坐在前院的石階上發怔,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東陵焰前腳跨進門,後腳還沒來得及並攏,白萱衣倏地就跳了起來,一溜煙往唐楓的房門口衝。唐楓剛哄著秦憐珊睡下了,便回自己屋裏想收拾整理衣物,以防將來洪水真的漫上來,他們不得不逃離印霄城,卻看白萱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他驚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白萱衣那表情也不知是急還是笑,說話的語速很快,可是又有些結巴。她道:“小老爺,用你的血……用你的血試試救流雲!”

“我的血?”唐楓迷惑不解。

之前,白萱衣一直在想著如何找回飛鸞流仙鏡,心急心亂,並沒有冷靜地思考,直到她對秦憐珊講述他們在陌骨島的經曆的時候,才漸漸想起流雲是如何出現,以及他跟她說過有關飛鸞流仙鏡的破裂與愈合的事。

當初,是唐楓的鮮血令碎裂的鏡麵從根本上愈合,也使白萱衣脫離束縛,獲得了自由。而流雲也說,正是那一口鮮血,讓他受損的元神恢複了七成。那麽,此刻是否可以再試試用唐楓的血去治療流雲?

這就是白萱衣衝進來找唐楓的原因。她結結巴巴地向唐楓解釋了一遍,雖然說話秩序顛倒,錯詞病句連天,但唐楓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他沒有推辭,趕緊隨白萱衣到了流雲的房裏,二話不說,拿起籃子裏的一把小刀,將自己掌心割破,鮮紅的血,滴了滿滿一杯子。

鮮血如烈酒。

順食道進入流雲的體內。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白萱衣全神貫注地看著流雲,看他的嘴角動了動,眼皮微微顫抖幾下,她抿著嘴,心裏默默祈禱著,就像在等待一粒火種的熊熊燃燒。東陵焰在門外看著她那副專注的模樣,再看看安詳地昏睡著的流雲,心裏又是一陣起伏。

“咳咳——”

突然兩聲,驚起了已經等得快要麻木的眾人。

流雲真的醒了!

他睜開了眼睛,看著白萱衣喜難自禁的笑臉,再看見坐在床頭如釋重負的唐楓,他掙紮著起身,道:“主人,謝謝你。”他必是知道唐楓以鮮血救他了吧?可白萱衣卻哼了一聲,撅嘴道:“辦法還是我想出來的,你怎的不謝我?”

流雲虛弱地笑了笑,微微一低頭,倒是順從乖巧:“萱衣,謝謝你。”言辭間,一副病怏怏的,卻依舊清逸瀟灑的模樣,看得門外的東陵焰妒心頓起。他背靠著門框站著,嘟囔道:“貌似沒我什麽事了,我回房休息了。”

沒有人回應他。

屋子裏的三個人一聲也沒吭,就好像東陵焰根本就是透明的,去留都沒有關係。他們隻顧著說這水患,說飛鸞流仙鏡的事。白萱衣頗為高興,道:“如果小老爺的血就是靈丹妙藥,流雲你也不必擔心了,一個小老爺,頂一麵飛鸞流仙鏡,是吧?”

唐楓頓時有點冒冷汗,下意識地握了握自己還在發疼的手。

流雲卻搖頭:“主人的血,說到底也是治標不治本,頂多可以維持一陣子。如今我仍是虛弱得很,不能施法找回寶鏡。”

“那如何是好?”白萱衣又惆悵起來。

“這——”流雲頓了頓,虛弱的眼神裏漸漸充斥起複雜的哀傷,他即將要說的辦法,他早前並非沒有想過,隻是他以為可以憑一己之力尋回寶鏡,卻沒想到事情那樣棘手,如今他徹底失了對策,或許,便是天意注定的,他不得不去麵對一場隔了太久太久的光陰。他是近情情怯,所以,始終有些尷尬和避忌。

他道:“我們隻能求助她人了。”

“求助誰?”白萱衣和唐楓異口同聲。

流雲道:“槐水女神,花月。”

話出,白萱衣恍然大悟。——那個動情的傳說,那對曾經深愛過的戀人。流雲,花月。是一闋悲歌,一道傷疤。生生不息地流傳,永無止境地嗟歎。白萱衣偷偷地看流雲,他的表情變得模糊,是怎麽也看不清的繾綣和複雜。

也許他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吧。

所以,無論有多難,始終也咬著牙關捱下來。但如今萬不得已,終究也隻能鬆口,隻能低頭。隔了幾百年的情傷,會換來怎樣華麗的**氣回腸?

天黑如墨。

月冷,似霜。

那天夜裏,流雲做了一個噩夢。向來沉著淡定如他,卻也被那噩夢困得失了方寸,大呼一聲,嚇壞了隻是淺睡的白萱衣。

白萱衣披頭散發衝進流雲的臥房,流雲還陷在噩夢裏,額頭冷汗涔涔,雙眼緊閉,想睜卻睜不開,嘴裏喃喃地問著:“你是誰?你到底是誰?”白萱衣拿衣袖替流雲擦去額頭的冷汗,一邊喚他:“流雲你醒一醒。”

流雲的眼睛猛地睜開。

從**坐起,緊緊地抱著白萱衣,氣喘如牛。

白萱衣撫著流雲的後背:“沒事了沒事了,隻是噩夢罷了。”流雲卻驚魂未定地鬆開了白萱衣,搖頭道:“不是夢。太真實了……也許,她說的是真的。”

“她?”

“我夢見自己陷進一片沼澤,周圍都是妖魔鬼怪的利爪,有一個很邪氣的聲音在跟我說話——”

“她說什麽?”

“她說,若是我肯自毀修行,跳進那槐水之中,水災便會退去。”

白萱衣擺了擺手:“夢境罷了,你不會真相信吧?”

“我不知道——”流雲還在大口喘著氣,道,“但是,夢裏的那個聲音說,她會向我證明,她就是此次水患的幕後操縱者,水災的來去,她都能一手掌控,她說,明日午時,她會讓大水淹沒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

“我不信!”

白萱衣還是嘟著嘴。流雲卻呢喃:“寧可信其有——那夢境,太真實了,我此刻想起仍心有餘悸。萱衣,梨花街一帶尚且有很多百姓沒有撤離,若大水真的淹過來,屆時,我們根本來不及救他們。”

“難道我們要去勸他們搬走不成?”白萱衣皺眉道,“近來水勢愈加穩定,昨日官府才出了告示,要百姓無須驚慌,還說朝廷派了管水利和監測氣象的官員實地考察研究過了,槐水泛濫現象不會持續太久,且不會有過分大幅的漲動,你說,百姓聽官府的,還是聽你的?你難道要告訴他們,因為你的一個夢,他們就得舉家搬遷,浪**流離嗎?”

流雲啞口無言。

他知道,白萱衣所說極為在理。可是,自己卻怎能袖手旁觀?他也不知為何,隻覺得仿佛受到某種魔力的驅使一般,腦子裏,心裏,不斷地有一個聲音在發出警告——

那是真的!

那是真的!

窗外天色微微亮起,黎明漸至。

流雲披衣起身,四肢仍是有些虛脫無力,白萱衣扶著他,問他要做什麽,他說他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然後便拉開房門走出了院子。白萱衣攔不住,流雲還從未像此刻這樣,煩躁,倔強,緊緊皺起來的眉心,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懾人神采。

聲音驚動了整個唐家。

唐楓、東陵焰和秦憐珊都出來了。白萱衣還沒有來得及向眾人仔細解釋,流雲已經出了大門。

直向梨花街蹣跚而去。

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有的百姓已經在水患開始的時候便到外地投奔親友了,但有的人依然存著僥幸的心理,還在觀望著水勢的演變。這一帶以梨花街的地勢最為低窪,梨花街依山而建,東麵臨崖,而此時的槐水已經漫到山崖的邊緣,整條梨花街看上去就像建在江麵上的吊腳樓一樣,隻要水勢再微微上漲,東麵的民居便要遭殃了。

官府的公文一貼出,很多百姓都覺得鬆了一口氣。甚至有些已經打算出逃避難的附近居民,紛紛打消了念頭,大家都在向往著祥和安寧的局麵出現的一天,再看這幾日時有豔陽,更加堅定了對官府的信賴。

晨光熹微。

又是一個晴朗天。

流雲敲開了第一戶人家的門,來開門的是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孩,一看流雲那蒼白虛弱的樣子,嚇得哇哇啼哭起來。隨後小孩的父親不等流雲解釋,便很不禮貌地推倒了他,狠狠把門關上。

流雲踉蹌著起身,又去敲第二戶。

第二戶人家聽了流雲所說哈哈大笑,笑他癡人說夢,笑他是患了失心瘋的傻子。而第三戶人家一臉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挑著擔子照舊上街賣燒餅。敲到第四戶人家的門時,眾人已在流雲身後。

白萱衣扶了流雲,道:“你這樣,像一隻盲頭的蒼蠅,也不是個辦法,你看他們都不肯相信你。”

流雲搖頭:“我隻想盡我最大的努力。也許,隻要有一戶人家信了,事情便會有轉機。”說罷,沉重的雙手又叩響了冰涼的門環。

白萱衣看流雲那副焦急無力的樣子,難受得直想哭。太陽已經穿破雲層,晴光瀲灩,照得梨花街背後那片滔滔的槐水輕微反光,一片寬廣明媚。可是卻好像暗藏了數不清的激流漩渦,烘托出森森的白骨。

影子是低沉的。

腳步是哀傷的。

隻有流雲的背影,還透著那麽一股生氣,無畏,像燎原的星火。白萱衣咬緊了嘴唇,提著裙裾跨上台階——

梆梆梆!

她敲得臨街一家客棧的門板震天響。那聲音驚動了流雲,他回頭來看,看見白萱衣也正望著他。

他們會心地相視一笑。

唐楓和秦憐珊彼此對看一眼,也都學著白萱衣和流雲,各自找梨花街的居民勸說去了。隻有東陵焰還懶洋洋地站著,兩手抱在胸前,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他旁邊有一戶朱漆大門的富貴人家,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穿灰衣的少年。

那少年向這邊望望,突然三兩步過來,大喊了一聲:

“憐珊!”

眾人紛紛回頭看,隻見那灰衣少年拿著一個包袱,得意洋洋,歪著腦袋正看著秦憐珊,秦憐珊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少年走到她麵前,二話不說就來拖她的手:“跟我走吧!”秦憐珊狠狠地將手一抽,直退進背後的唐楓懷裏。

唐楓怒道:“光天化日,你怎的如此無禮!”

少年趾高氣揚,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我帶她走,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原來這一臉蠻橫的少年就是當初為求自保棄秦憐珊於不顧的劉晉。弄清楚他的身份唐楓更來氣了,再加上秦憐珊一直楚楚可憐依偎著他,他骨子裏所有的英勇與自信在那時無限膨脹。

劉晉本是回家來取些重要的東西,沒想到卻意外撞見了失去音訊的秦憐珊,他哪裏肯放過,一再宣稱自己是秦老爺親自甄選的女婿,要秦憐珊必須隨他走,至於上回遇見山賊的事情,他提也不提。秦憐珊縮在唐楓懷裏,對劉晉道:“我爹若是知道你那般待我,他定不會再逼我嫁給你!”

“況且,我之所以能蘇醒,根本就同你無關。”

“是唐大哥救我。”

“他才是我的恩人。”

秦憐珊說著說著,已將對唐楓的稱呼由唐公子轉為唐大哥,那親親昵昵的一聲,像蜜似的,化進唐楓心裏,唐楓覺得自己飄飄然了。又聽得秦憐珊斬釘截鐵道:“我喜歡的人是唐大哥,不是你,怎會隨你走?”

一瞬間,萬道金光。

金光從某片深紫色的雲層背後透射出,像散開的孔雀翎羽,天際變得無比璀璨迷人。長街安靜。

隻剩下不知是誰緊張的心跳。

伴著香風陣陣。

呼吸酣暢。

唐楓愕然地看著秦憐珊,懷中的女子抬頭來,嫵媚的眼角,盛開出如花般美豔的笑靨。他癡了,傻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由著秦憐珊執了他的手,幾步向前,逼退劉晉,她越說越氣勢逼人:“你若想強行帶走我,先問問唐大哥是否同意!”

劉晉麵色鐵青,看著恨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唐楓,再看了看他身後不遠處的東陵焰等人,狠狠一拂袖,道:“本少爺不稀罕你這樣水性楊花的女子!哼!”說罷,灰溜溜地扛著包袱走了。

唐楓還在渾渾噩噩,吞吐著問秦憐珊:“你方才所說,可是真的?”秦憐珊站直了身子,退後一步,嬌羞地低頭道:“我們先幫著勸說附近的居民吧。”她的答非所問,讓唐楓大惑不解,他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望著她纖纖弱質的背影,忽然,自嘲地一笑,在心裏歎道,她不過是想借我趕走劉晉罷了,她那樣高貴的千金小姐,怎會看上我一個病怏怏的窮鬼書生呢?

眉目低垂。

視線中,有一瞬間的晦暗。

白萱衣的手一直扣在門環上,停著,側著身子看那一幕鬧劇,心中百般滋味,表情也是僵硬。

直到戲散,她才重重地拍了幾下門環。

那戶人家大概是早已經搬遷了,沒有人應聲。

她隻好去下一個。

腳步猶疑,腦袋裏嗡嗡響成一片。

唐楓鍾情秦憐珊,她是早知道的吧。那是她無能為力去改變的事情。她隻能遠觀,默默地。為唐楓做許多的事,就好像是自己的使命一般,從來無怨尤,甘之如飴。可是,如今眾目睽睽,秦憐珊卻說,她也是喜歡唐楓的。

那氣氛不對。那環境顯得詭異。

秦憐珊所說,到底是真心,還是負氣?又或者根本是對唐楓的利用?白萱衣的腦海裏錯綜複雜,跟唐楓的擔憂是一致的。隻不過她比唐楓更緊張、更在意。她怕唐楓受欺騙、受傷害,那種擔憂,更勝過擔心自己陷於水深火熱。

東陵焰不知幾時走到白萱衣背後,點了點她的肩膀:“喂,你們這樣挨家挨戶地找,要找到什麽時候?”

白萱衣僵硬地撇了撇嘴角:“莫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當然了!”東陵焰故意擺出一臉壞笑,睥睨了流雲一眼,道,“人家說急中生智,很顯然某些人再急,那智也是有限的。”說著,又搖搖頭指著白萱衣,再道,“他蠢,你也跟著不用腦子了!”

白萱衣立刻兩手叉腰,正想反駁,卻見東陵焰的瞳孔裏燃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外圈的光芒呈半透明狀爆破出來,瞬間彌漫了目所能及的整片天地。頓時,隻見沙塵滾滾,巨浪滔天,最粗壯的一棵千年槐樹,亦在顫抖之中發出陣陣嗚咽。

許多百姓都被這激烈的聲響驚動了,紛紛走出院子或衝上街道看。

風起雲湧。

一瞬間暗無天日。

那長街盡頭,突然有洶湧的急流湧上來,像一股巨大的水柱,嘩啦啦朝著眾人所在的方向彌漫過來。

百姓們頓時驚慌失措。

有的失聲痛哭,有的抱頭鼠竄。

但那急流並不像看上去那麽凶猛,一麵靠近,卻一麵減輕,呼地一下漫過頭頂,將很多人衝開或拋起,又漸漸低下來,減緩了流速。

最後,當水流停止了衝擊,它們大約隻停留在漫過人的膝蓋的位置。

但很多人都受傷了。輕重不一的傷。

遍地都是呻吟與哭喊。

滿街狼藉。

隻有白萱衣等人始終穩若泰山地站著。因為,他們知道那一切都是幻象。是東陵焰在對百姓們施展幻術。他讓他們以為風雲變色,以為大水漫境,但現實仍舊是朗朗晴空,半點險情都沒有。

東陵焰在施展幻術之前將白萱衣等人排除在幻術之外,因而他們所看見的烏雲、洪水都是半透明狀態的,即使從指縫劃過,也沒有半點觸感。

可是,這顯然不是流雲想要看到的。

他看到哀嚎遍地,看到百姓們都因為一些虛無的幻象而傷痕累累,如此天翻地覆,他心裏隻覺得難受。

東陵焰卻得意洋洋:“瞧,政府的公文算什麽,都比不過本公子一根手指頭,如今你們再去跟這些人說說,瞧他們的反應還會跟先前一樣不屑嗎?”

流雲向來收斂,對東陵焰此舉再是不滿,卻也是壓抑著,拿複雜的眼神看了看東陵焰,然後上前扶起一名摔傷的老嫗。白萱衣愣了半晌,一回過神,就朝著東陵焰劈頭蓋臉一頓數落,說他兒戲、麻木雲雲。東陵焰不服氣,道:“我這點幻術,跟真的洪水相比,隻是小巫見大巫,如果他們不肯走,洪水真的淹沒過來,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分明是在助人,你卻說我害人!”

白萱衣冷哼一聲,那斜覷的眼神便是說了——我不與你爭辯——然後摻起路邊一名懷裏抱著嬰孩的婦人。

婦人跟小孩並未受傷,但那婦人卻眼淚汪汪,道:“這可如何是好,若大水再起,隻怕整條街都要被淹沒了,可是……我卻無親無靠,要到哪裏去避這災禍呢?”說罷,抱緊了懷裏的嬰孩,低聲啜泣起來。

白萱衣也不知如何安慰,秦憐珊卻過來了:“這位大嬸,我家在折月坡上有一間客棧,你可帶著孩子暫時到客棧裏避一避。”說罷,又放大了音量,抬頭來看周圍的百姓,“誰若跟這位大嬸一樣無親友投靠的,都可到折月客棧裏去,我是秦泉的女兒秦憐珊,我可以在此向大家保證,任何人,在明日午時之前,搬離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帶,我都會為他安排妥善的容身之所。”

“若是有人願意與我們一起,向附近的居民示警勸說,我在此保證,必會以重金作為酬勞。”

話畢,人群議論紛紛。

折月坡是印霄城地勢最高的地方。折月客棧,也是城中第一大客棧。而秦家的名聲,在這裏無人不知,秦憐珊即使不說,也有很多人認得她是秦家小姐,秦老爺素來行善,頗得百姓們稱讚,眼下秦憐珊以秦家和父親的名義做擔保,很多原本無處投靠的人都表示,既然有了折月客棧,最棘手的問題便不是問題了,他們願意立刻帶著家眷前往。

局麵豁然開朗。

也有一些並不圖回報的百姓願意跟流雲他們一起,向那些尚且蒙在鼓裏的百姓們示警。所有的人隻要一開門都能看見洪水漫過膝蓋的假象,他們都同意了暫時離開避風頭,到深夜時分,整個梨花街一帶幾乎都空了,折月坡上卻熱鬧擁擠,大家都在討論,到底天亮之後,午時來臨的時刻,槐水會不會真的淹沒自己的家園呢?

那是一個無眠夜。

星河漫漫。愁雲慘淡。

所有的人就像在等待一場宣判。他們各懷心事。

流雲還在憂心戚戚地想,到底夢境裏的那個聲音所屬何人,到底午時的槐水會不會真的淹沒過來,如果他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隻是鬧劇,是白費的,百姓們會如何埋怨?可是,若期待槐水真的泛濫,這卻不是一個良善的念頭。

唐楓在想著秦憐珊,秦憐珊的眼前卻是漆黑茫然一片。

誰也看不懂那女子的內心。

包括白萱衣。

她想著她白日裏的言行,若不是她,隻怕百姓們沒有那麽容易下定決心撤離,她倒是真的替大家解決了最棘手的難題。白萱衣還記得當時自己驚愕的表情,當時的秦憐珊,笑容溫婉,對她抱以堅定而沉著的眼神,她的麵前卻起了霧,迷霧,茫茫的,什麽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女子呢?

還有東陵焰。

他的方法雖然極端,對很多百姓造成了莫須有的傷害,可是,若不是受到他的幻術的驚嚇,眼前這密密麻麻的人群,隻怕也沒那麽容易點頭,聚集在這裏。

他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

我怪他,又到底是怪對了還是怪錯了?

白萱衣低頭撥弄著指尖的蔻丹,無言唏噓。冬的寒意已在不知不覺間滲透,偶有風起,便吹得骨頭裏仿佛也要結霜花。

東陵焰不知幾時過來了,站在白萱衣身後,長長的影子,像黑紗鋪在地上。正想開口,冷不防白萱衣卻搶了先:“焰公子,你說,如果有一天,洪水將整座城淹沒了,又或者,還有更大的災劫等著,天崩地裂,生靈塗炭,我們,如何是好?”

東陵焰一怔,心想,她不計較白天的事情,語氣聽起來倒是緩和了不少,他在她身邊坐下,故意學著她的樣子撥手指,她一看,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我問你話呢?”

“為什麽這樣問?”

“我隻是……”

“這不過是一場洪水,意外罷了。”東陵焰托著腮,手肘枕在膝蓋上,“唉,你怎的想到什麽天地滅亡,生靈塗炭了?”

白萱衣看東陵焰那副小頑童似的樣子,想起他曾經在九闕神殿的種種,心中唏噓——以前常聽殿裏的神仙們說,凡間好,凡間有無窮無盡的美妙,可是為什麽她此刻反倒覺得,九闕神殿才是世外桃源,是一片沒有啼哭,沒有悲傷的樂土呢?

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忘不了從飛鸞流仙鏡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會成真嗎?

還是,這洪水就是災難開始的先兆?

白萱衣想著想著,出了神,迷茫間看到東陵焰還托著腮側著臉,眼睛清亮地望著她,那神情十分專注,就好像以前他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她似的。白萱衣禁不住有點臉紅:“焰公子,你幹嘛這樣看我?”

東陵焰咧嘴一笑:“本公子今天才發現,你長得比九闕神殿裏那些花花綠綠的仙女們美多了,比嫦娥還美。”

白萱衣的臉更紅:“我……我……哪能跟嫦娥比?”

“本公子說可以就可以!”東陵焰拍拍胸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動,下手重了點,拍完之後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那模樣逗得白萱衣格格直笑。

笑容在暗夜裏像一朵純白的蓮花。

東陵焰看得癡醉,笑眯了眼,目不轉睛,倒讓白萱衣又重新尷尬起來。這時,房間裏傳出幾聲咳嗽,白萱衣立刻跳起來:“小老爺又咳了,我去看看他。”

說完,提著裙裾慌忙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