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袖憑江樓

午時到了。

許多人都站在折月坡上,居高臨下,看著槐水突然間巨浪滔天,像憤怒的爪牙一般湧動咆哮。

青灰色的瓦,一片一片,淹沒。

那些掛在簷角的銅鈴,起初還能發出掙紮的求救訊號,但那聲音轉瞬也聽不到了。年紀小的孩子紛紛將頭埋進父母的懷抱裏,無論是年輕的男女,還是白發蒼蒼的老者,都難掩滿麵的淚痕。

那是他們世代都生活著的家園。

卻在一瞬間埋沒於洪水之下,連朦朧的輪廓也看不見了。心中痛惜可想而知。白萱衣和流雲都站在折月客棧二樓的走廊上,看著洪水一點一點將房屋吞噬,流雲麵色一沉——那個夢,果然是真的。

除了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洪水沒有波及任何別的地方。

因而那洪水蔓延的勢頭也極為詭異。

——那是不是意味著,真的要自毀修行,才能阻止這洪水繼續泛濫?流雲的眉心輕輕一蹙,白萱衣見狀,已是猜到他內心的想法。

她道:“事情或許尚有轉機呢。”

流雲默不作聲。

這時,他們隱隱約約看到,春繁巷有一座即將被洪水淹沒的莊園,莊園裏的兩座假山之間,建了弧形的拱橋,拱橋約摸有三層樓那樣高,拱橋上似乎有人被困住了,洪水在橋下越升越高,橋上那一道鮮紅的人影焦急徘徊著,已是沒有去路和退路。

因為隔得遠,除了白萱衣流雲等人有仙家的修為,普通的人是無法看清的。東陵焰的身手最是敏捷,袍袖一揮,便已經不在折月客棧。

瞬間移形換影。

隻是眨眼的功夫,他已瀟灑地立於拱橋最高處。他不疾不徐,笑意盈盈,慢慢地走向那受困的紅衣人。

“這裏危險,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紅衣人回過頭來。

東陵焰頓時便怔住了。那不是他之前在街上遇見的古怪女子嗎?此刻的她,即便身陷險境,也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眼神迷茫,語調柔緩:“是你嗬,你怎麽來了?”

東陵焰反問:“姑娘,你為何會在這裏?”

紅衣女子搖搖頭,看了看四周,什麽話也不說。

東陵焰看著迅速上升的水麵,道:“這裏就快被淹沒了,我帶你走吧。”誰知紅衣女子卻退步,癡癡地道:“我會在這裏遇見他的,我不能走,我走了就遇不見他了。”

“遇見誰?”

“我不知道——”紅衣女子還是像上次那樣,“我隻要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了。”

東陵焰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跟紅衣女子理論,也不等她同意,便強行拉了她的手,道:“先跟我走——”

紅衣女子的雙腳卻牢牢貼著拱橋麵的青石板,說什麽也不肯跟東陵焰走,更奇怪的是,東陵焰的修為那般深厚,卻竟然連一個柔弱的女子都拚不過,他越是使勁拽她,便越覺得對方像一座山峰似的,穩穩不動。

水已經開始漫向假山的頂端。

渾濁的水,將拱橋的顏色塗深了一層。

東陵焰仿佛陷入一場隱秘的暗戰裏,他的手心,有一股力道正在源源不斷向外瀉去,他驚問:“姑娘,你怎麽……”那紅衣女子似是很憤怒,咬牙切齒道:“我說了我不跟你走,你卻偏要糾纏,如今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罷,向著東陵焰的胸口便劈出一掌。

東陵焰始料未及,身體像輕飄飄的羽毛,倒退飛出十丈遠,嘩啦一聲,落進泛濫的洪水裏。

水麵爆出裂口,但瞬間合閉。

白萱衣根本不曾想東陵焰會遭遇危險,她原本隻是看著,隻等他將受困的人救出,哪知道卻看見他遭了對方的暗算,那一掌受得著實不輕,她後悔晚矣,飛出折月客棧直投入洪水之中。

濤聲洶湧。

當白萱衣找到東陵焰的時候,洪水的波瀾已經逐漸平息了,就好像它們心滿意足,吞並了整座城的三分之一,然後悠然自得地享受著自己的戰果,江麵再度擴寬,江水卻有了短暫的寧靜。

拱橋已經被徹底淹沒。

橋上的紅衣女子也不知所蹤。

白萱衣用仙氣護住東陵焰的心脈,東陵焰漸漸蘇醒過來,張開眼睛便問白萱衣:“我現在的模樣,是不是很不玉樹臨風?”說話間是帶著笑的,聲音很小,很吃力,白萱衣禁不住心中泛疼:“你別逞強了,我先帶你回唐家。”

祥雲飛渡。

片刻之後他們便到了目的地。

東陵焰渾身發燙,時而昏睡,時而清醒。但好在發掌的人並沒有懷著殺機或恨意,因而掌力隻出到四成。

東陵焰吸了白萱衣的仙氣,隻要稍做休息,便可慢慢恢複。

但即便是那樣,白萱衣仍是覺得很難受,惶恐,擔憂。這局麵似乎越來越複雜了,而危機,也在更加猛烈更加直白地顯示出來。稍後唐楓等人也回來了,問及東陵焰的傷,紛紛安慰白萱衣。

氣氛低迷得恍如末世來臨。

不多時,暮雲合璧。

天色漸漸暗下來。

白萱衣又為東陵焰輸了兩道仙氣,看他的高燒漸漸退了,呼吸也均勻下來。她伸手替他擦去額頭的汗跡,他迷迷糊糊,拂開她,一個翻身,就像一隻螃蟹似的,趴成個大字。時不時還要咂咂嘴,在夢裏發笑。

白萱衣歎氣搖頭,嘟囔道:“也不知那些追隨他的仙女們有沒有見過他睡覺的樣子,還是不要見的好……”

說著,退出房間,閉了門。

經過流雲的窗口時,從縫隙裏看見流雲正在閉目打坐,還是一副蒼白虛弱的樣子,剛剛減輕的惆悵又重新回來。

院子裏,唐楓的背影單薄而悲愴。

他時不時地咳嗽幾聲,白萱衣才驚覺,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甚至都沒有心思顧及到他多年纏身的惡疾。此前她和流雲都曾用仙法試圖為唐楓驅走惡疾,可是,別說驅走,就連疾病的根源在哪裏他們都不能找到。

據唐楓說,他的惡疾是與生俱來的,他拖著這病怏怏的身子骨,可以活到今時今日,已經算是個奇跡。

想著這些,滿園低沉。

這園子裏好像沒有一個人是健全完整的。

就連白萱衣自己,她都覺得,她的命運就像狂風惡浪裏的一株小草,疲憊,衰竭,未知下一刻是不是會被折斷,死亡。

她看不見未來。

自己的未來。她身邊這些人的未來。整個印霄城的未來。

恍然間又想起飛鸞流仙鏡曾經給過她的那場身臨其境的預見,末日的到來,莫非真是以現在為開端?

假如天地一瞬間毀滅,是不是也算一種灑脫,幹脆?

但是,想起來,卻還是渾身發怵。

白萱衣正想進院子裏找唐楓說話,斜對麵的屋簷下卻走出來一個人。是秦憐珊。她步步生蓮,巧笑婀娜至唐楓的身邊,一聲唐大哥,仿佛沾滿了蜜糖似的糯軟甜膩。唐楓道:“夜寒風冷,你還是早些回屋,以免著涼。”

秦憐珊幽幽一歎,說道:“這水患,卻不知幾時消退,也不知會不會蔓延上來。”說到這裏,她頓了頓,見唐楓默不作聲,又再道,“唐大哥,不如你帶我離開印霄城吧?你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不似他們,都是懂得妖術仙法的。我們留在這裏,非但不能夠幫助他們,隻怕還要拖累他們呢?”

唐楓一時啞口無言。

白萱衣聽了秦憐珊此番說話,氣不打一處來,她分明是自己畏縮,想逃難,便要拐著唐楓帶她離開這裏,她那樣自私,唐楓卻竟好像一點也沒有察覺?白萱衣當即便想要衝出院子將秦憐珊數落一番,卻聽見唐楓幾聲清咳,緩緩道:“憐珊,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也是你我的救命恩人。況且,他們與印霄城毫無瓜葛,卻為了水患盡心盡力,這等時候,我們豈能隻顧自己逃命?”

抑壓在胸口的那陣悶氣忽然消解。

白萱衣不由得笑了。

眼角積起溫潤的潮濕。

秦憐珊雖是失望,但卻也尷尬,不好再多說什麽,隻簡單地附和了唐楓所言,然後獨自回房歇息了。

白萱衣輕喚一聲:“小老爺——”自暗處走出,淚盈於睫。

唐楓看著她微微發紅的眼睛,皺眉問:“你怎麽了?”白萱衣吸了一口氣,搖頭,拿衣袖在眼睛上抹一把,道:“我隻是想著流雲和焰公子,替他們擔心。”

唐楓安慰道:“他們會沒事的!”

“可我卻覺得,我們如今身在一個漆黑的陷阱裏,根本就不知道明天要麵對的會是什麽?一日找不到飛鸞流仙鏡,我們便不可離開印霄城。”

唐楓拍了拍白萱衣的頭,拿寵溺的眼光看她,盡量給她多一點笑容,想使她不必那樣憂傷沮喪。可他那樣做,反倒使白萱衣的委屈更加擴散,更是莫名地想哭,忽然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般掉出來。

她輕輕地靠近他懷裏。

貼著他並不算太結實的胸膛。

他頓時有些措手不及,怔住了,手在她身後呈弧形僵硬地懸著,半晌,隻尷尬地垂在身側。

那副嬌柔,不是他的雙手所期待的。

亦不是他的心所期待的。

除了禮貌,除了安慰,除了憐憫,他給不出多餘的回應。

可是,那個懷抱,對她來講,卻比日月星辰更璀璨耀眼。他的體溫,他的心跳,都在她哭泣的每一個瞬間浸透著她,一點一滴,與呼吸相連,與命脈糾纏。那一夜雖是黑暗又陰冷,但卻有短暫的火花,於漫漫的天幕下,照亮了一次永生的記憶。

頃刻之間——

像一句烙在三生石的誓言。

懂得的人,卻隻有一個。

她。

第二天清早,白萱衣備了一桌簡單的飯菜,秦憐珊最先進來,看見她,笑臉盈盈,道:“白姑娘,我來幫你吧。”

白萱衣擲了秦憐珊一眼,將筷子啪的一下扔在她麵前:“分吧!”

秦憐珊立刻覺察到白萱衣的態度並不友好,一麵拿了筷子一雙雙地擺開,一麵道:“白姑娘,你可是對我有哪裏不滿嗎?”

白萱衣撇撇嘴:“不敢,你是千金小姐,又是我小老爺的——”說著,頓了頓,已聽到門外傳來唐楓的腳步聲,唐楓不習武,再加上氣虛身子弱,他的腳步聲跟流雲和東陵焰截然不同,很容易分辨。這時,白萱衣故意抬高了聲調,裝得陰陽怪氣的,在剛才那句話後麵補了三個字:“心上人!”

唐楓前腳正好跨進來,立刻沉聲喊了一句:“萱衣——”

白萱衣一撅嘴,昂頭道:“我去看看焰公子的傷怎麽樣了,順便也叫流雲出來吃飯!”說完便跑開了。

流雲的房間是空的。

被褥疊得整齊,所有的陳設都收拾得整齊,纖塵不染的。可是,這個時候,他一聲不吭的,會去哪裏呢?

白萱衣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也不去看東陵焰了,轉身便往院子裏跑,因為跑得急,撞翻了腳邊一隻花盆,花盆碎裂的聲音引得唐楓和秦憐珊都探身出來問:“萱衣,你怎麽了?”

“流雲不見了,我要去找他!”剛說完,已經是輕盈地飛出了院牆。

唐楓看白萱衣那樣慌亂,心裏也跟著著急,便也想跟著出去找流雲,可是剛跑了幾步卻覺得喉嚨裏嗆得慌,連連咳嗽起來。忽然覺得後背有一片暖熱,手臂亦被攥緊,扭頭看,原是秦憐珊過來笑盈盈地扶了他,道:“我陪你一起找吧?”

唐楓喜難自禁。

原以為昨夜的那場對話定必將兩個人的關係拖得尷尬了,再想想不管是流雲還是白萱衣,他們縱然對秦憐珊有恩,但彼此生疏,交情尚淺也勉強不過來,所以這會兒流雲失蹤了,他也不好叫秦憐珊與他一同去找,卻不料對方主動過來,他頓時覺得受寵若驚,連咳嗽都倏地一下收回身體裏去了。

他們走後,東陵焰的房門開了。

重傷未愈的少年,腳步沉沉地跨出門檻,歎息已是落了一片。

流雲走到寬闊的槐水邊,他好像還能看見那些掩埋在水底的民居,甚至是漂浮在水麵的亡魂。

昨天夜裏,他又做了那個夢。

不同的場景,同樣的聲音。那個聲音說:“你現在應該相信,我就是這場水患的操縱者了吧?”

“水患是因你而起,也隻能因你而休。”

“你必須自毀修行!”

一聲一聲,就像抓**體的利爪。刺進流雲的耳朵裏,心裏。天不見亮,流雲便悄悄地來到了槐水邊。

濁水滔滔。

對麵的群山變得遙遠而模糊。

倘若以後,這裏隻剩下一片汪洋,會有多少無辜的百姓葬身在這片水域?流雲想著想著心又痛了。

命運給了他一副悲天憫人的心腸。

這是他的優點,也是弱點。

他仰起頭,看著灰蒙蒙無風的天,嘶聲痛喊:“我怎能相信你向我保證的承諾?我自毀修行,你真的會讓洪水消退嗎?”

沒有應答。

天地間隻剩下槐水流動翻湧的聲音。

流雲愕然地站著,一時間,束手無策。忽然間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是你?真的是你?”他頓時緊張激動,以為是夢裏的那個聲音出現了。向四周四看,茫茫河灘,遠方有一抹鮮紅的倩影。

目光在頃刻間凝固。

身體也僵住了。

那鮮紅的影像快速移到麵前,流雲驚呆了。來的不是他夢裏的那個聲音,而是,一名神態淒然的女子。

正是打傷東陵焰的那個癡癡呆呆的女子。

流雲舌尖發顫,喃喃道:“花月?”

紅衣女子粲然一笑:“我就知道,我一看見你,便會認出你是我要找的人。流雲,你是流雲,對嗎?”

好像有許多遺失的或者混亂的記憶都在瞬間回來。

紅衣女子說話不在吞吐緩慢或者語無倫次了,她空洞的雙眸也有了靈氣,表情和動作都生動起來。

她是這槐水之神,花月。

她的眼瞼輕輕一合,滾落兩行珠淚:“流雲,沒想到,隔了幾百年,我還能再見到你。”

一時間,流雲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隻顧著與花月訴說傾談。他們在寧靜的河灘上坐著,再多的紛擾塵雜,好像都隔絕在兩個人的世界之外。

氤氳的水汽化成彩色光暈,籠罩著。

偶爾襲來的風,將衣裙像綢緞般掀起。

似舞。似幻。

花月看著麵前滾滾的江水,搖頭道:“我已離開槐水多日,終日渾渾噩噩,徘徊在印霄城,隻為找你,槐水泛濫,我卻竟然好似一點也沒有覺察,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直到看見你,我的神智才得以清醒。”

“怎會如此詭異?”流雲皺眉。

花月道:“我亦不明白,隻記得,有一天忽然在耳畔盤旋起了一個聲音,那聲音催促著我,說你來了印霄城,要我去找你。我以為隻是幻聽,又或者,即便是某種魔音,以我的修為,也是能克服的,誰知道我最終還是被那聲音蠱惑了。我無法抗拒,深深地沉溺進悲傷裏,記憶也在一點一點衰退。這些天,我無論去到哪裏,那個聲音都在糾纏著我,也是它,指引我來此見你的。”

聲音?

又是聲音?

流雲想起自己的夢境,便對花月描述了一番,似乎他們所聽見的那個聲音,都是來自同一個源頭的。

這裏麵到底有什麽陰謀?

流雲著急起來,胸口微微發痛。花月看他臉色蒼白,問他是否受傷,他將飛鸞流仙鏡一事對花月講出,花月莞爾一笑,道:“既然是陷在槐水裏,我自然能替你將寶鏡拿回來。”說罷,便起身走到水邊。

浪花濺濕了鞋尖。

花月的雙手呈蘭花狀,在胸前舞開,一片輕盈的水霧頓時籠罩了整片槐水。流雲尋鏡,是靠著他與寶鏡之間微妙的聯係,他不能親眼看見寶鏡的所在,隻能以法力召喚它,使它主動飛回他身邊。而花月是這槐水的主人,這水裏有幾棵草,幾條魚,都不能逃過她的視線,隻要飛鸞流仙鏡的確是在槐水之中,她便能夠施法準確地找到寶鏡的方位。

片刻之後,水霧散去。

花月轉身對流雲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已經知道寶鏡在哪裏了,你且在此等我,我去將它取回。”

流雲淺淺地笑道:“你且當心。”

“嗯。”花月轉身,便像靈巧的水蛇一般,紮入槐水,向著水底潛去。流雲望著眼前茫茫一片,狠狠地舒了一口氣,隻要拿回飛鸞流仙鏡,他的元神便能得以恢複。再加上花月的出現,她定能治理槐水的泛濫,如此一來,所有的困局都解了,一切便就可以恢複到最初的祥和太平。

皆大歡喜。

隻是,真的會這樣容易嗎?流雲轉念又想,花月竟然在自己的生死關頭出現,若按照他們的推論,他們都是受同一個聲音的脅迫,那聲音又怎會如此愚蠢,引他們見麵、聯手,這樣一來,它之前所做的一切,豈不統統白費?

正想著,花月已從水底返回。

手裏握著的,正是飛鸞流仙鏡。

她把寶鏡交給流雲,如釋重負,道:“你現在不必擔心了?”流雲接過寶鏡,單是觸到鏡柄,就仿佛能感覺出鏡子裏散發的喜悅和靈氣。隻是——“為何我此前兩次尋它,它的周圍都縈繞怨氣?那些怨氣使我無法將它召回,剛才你取它的時候,可有看見,怨氣到底從何而來?”

花月尷尬地笑了笑,道:“是有怨氣,隻不過,已被我打散……”

“散”字剛說完,突然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一縷仙氣從頭頂冒出,像水汽般蒸發於無形。

流雲頓時嚇得臉色煞白,大呼:“花月!”

那仙氣蒸發,便是護身的真氣散了,意味著修行已經毀了一半,如何能不驚悚!流雲撲上前,緊緊地抱著花月,花月已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身體僵硬,仿若一座冰雕的人像。隻有兩隻眼睛,水汪汪地,驚恐地看著流雲,那裏麵,散發著微弱的求救訊號。

突然,瞳孔猛縮。

再是一道戾氣穿過了身體——就像急速旋轉的許多鋒利刀刃,頃刻之間,將身體割得四分五裂。

花月像缺水的魚一般,劇烈抽搐,流雲抱得她再緊,也止不住她的癲狂。隻聽得嘩啦一聲!

花月身體化為齏粉。

半片痕跡也沒有留下!

流雲的懷抱裏空空的。他怔住了。就那麽一直一直保持著一個空洞的擁抱,凝住了,好像要隨永生永世的時光一起凝住,再沒有天日。麵前,是滾滾的浪濤,它們不識愁苦,依舊頑皮地舔舐著流雲已經濕透的雙腳。

“花?”

“月?”

良久,流雲的身體動了動,恍若隔世般,喃喃地喊出花月的名字。可是,卻已經無人應答。

天空中忽然傳來一陣奸佞的狂笑。

是夢裏的那個聲音!

它在笑!

它在說:“情深不壽,這句話真是一點不假。花月明知道飛鸞流仙鏡是一個陷阱,那周圍的怨氣,不會被驅散,隻會侵蝕她的修為,可是,她還是為了你,強行衝入怨氣之中,拿走飛鸞流仙鏡。若不是那樣,我又怎會如此輕而易舉吃掉了她?”

流雲聲嘶力竭:“你究竟是誰?”

那聲音嘖嘖笑道:“喏喏喏,我曾經與你同氣連枝,你竟然到現在也沒想起我是誰,流雲,你真叫我失望。”

“音織?你是音織?”流雲如夢初醒。

空****的天地,他看不見半點人影。

因為音織已經沒有實體,一直以來,她都是以怨氣的形態存在。她對流雲懷了太多的恨,這恨意讓她彌散在原來的夢丘國、槐水之上,直到有一天,她發現印霄城裏來了一麵飛鸞流仙鏡。

很少有人知道流雲棲身在飛鸞流仙鏡裏。

甚至花月亦不知。

但音織在死後丟了具象形態,反倒令她以另一種強大的方式存在並生長,她操控怨氣,她自己本身亦是怨氣。怨氣的感應能力極強,無孔不入,所以,她能斷定那鏡子裏藏了她恨不得剝皮拆骨的仇人。

於是,就在流雲隨著白萱衣去陌骨島的那段時間,音織一麵蠱惑花月,使她變得渾渾噩噩,離開了槐水,一麵積蓄力量,製造水禍。

這一切看似都衝著流雲而來。

這一切也的確是衝著流雲而來。

但是,若要複仇,還有什麽方法比讓流雲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化為齏粉更痛快?所以,這一切的陷阱,又都是衝著花月而去的。

音織並非花月的對手。

即便她可以蠱惑她,迷惑她的心智,使她忘記自己的職責與身份,隻淪陷在對流雲的思念和悲傷之中——

但是,作為一種本能,自我保護是不會喪失的。

若音織想直接對花月動手,花月意識到自己的陷於險境,她同樣會反抗,而且不遺餘力地反抗。

她打傷東陵焰,就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音織對花月,勝算是微乎其微的。她便想到利用流雲,她製造風暴,在流雲等人返回印霄城的時候,打破了祥雲,偷走飛鸞流仙鏡,並困於水底的怨氣之中。流雲無論如何都無法召喚飛鸞流仙鏡,所以,才有了他重逢花月的一天。

這都是循著音織的安排而去的。

隻要花月願意替流雲取寶鏡,隻要她願意為他奮不顧身衝破水底怨氣,音織的計劃便成功了。

花月沒有想到怨氣的背後還有更可怕的陰謀,她以為那些怨氣雖然能傷她,但她也有把握使自己調養並恢複,可她卻沒有來得及。怨氣吞噬了她四成的真氣,而剩餘的六成,也成了音織的腹中餐。

她吃掉了她。

雖然那並不意味著花月的徹底死亡,而隻是神形被解散,化於天地間,凡怨氣所覆蓋之處,也都有花月的精魂。

她們彼此交纏,彼此融入。

對音織來講,吞掉花月,意味著吞掉了對方的仙法與修為,但那並不能立刻奏效。音織若想徹底將花月融入自己,化為她無形陣營當中的一枚棋子,一件兵器,或者像一個人的手腳之於大腦一樣,容易調遣支配,她還必須等上一段時間。

等花月的元神枯竭。

若在這段時間以內能夠除掉音織,消滅怨氣,花月還可複活,若這段時間過去,音織猶在,怨氣更勝,花月便香消玉殞,不複存在了。

其實音織已經用這樣的辦法吃掉了不少的山精鬼怪,以至於她變得像現在這般強大,甚至能操控槐水的起落。

她對花月也是覬覦已久。

此刻,她的奸邪狂妄之氣催動槐水瘋狂地翻湧著,陣陣浪濤巨響,直刺流雲的耳膜。流雲的怒氣將他的身體燃燒起來,像妖獸的利齒,像嗜血的魔窟,隻盼著將音織撕扯,咬爛,碎屍萬段。

“你還我的花月!”

“妖孽,你若不放了花月,我將畢生與你糾纏,決不讓你有安身的日子。”

……

流雲瘋狂地向四周、向天際揮舞著拳頭,袍袖鼓起,鬢發癲狂,手指尖射出道道慘白的利光,如離弦的箭,又似鋒利的冰柱。

可是,一支一支,投向虛無。

那是盲目的。

根本無法傷到原本就是無形的音織。

流雲越癲狂,音織的獰笑便越得意。帶著回音,響徹麵前這片不安寧的汪洋。流雲歇斯底裏:“你既然要對付的人是我和花月,為何製造水患,傷及印霄城那麽多無辜的百姓,妖孽,六百年我恨你邪惡、殘暴,六百年後,我依舊恨不得將你打得魂飛魄散!”

說及此,音織頓時收斂了笑聲,惡狠狠地,甚至仿佛帶著控訴:“流雲,你我本是同根生,可你竟然幫著外人來對付我——”傳說雖然繪聲繪色,可是,卻錯了一些細節。當年的冶妖師到了夢丘國,並不能收服狂傲凶殘的音織,是流雲不忍再看音織作孽,選擇了自盡。他們是黑白荼蘼同根而生的兩朵花,流雲死,音織也隨著一並消亡。

正因為如此,音織對流雲的恨意才如此強大,持續六百年而不滅。

音織道:“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流雲。花月亦不能。可是你選擇了她,你給我的,隻有怨,隻有恨。”

……

“我素知你有悲天憫人的心腸,我便要讓你知道,這印霄城上上下下所有百姓受的苦,都是因你而起的。”

……

“這些凡人的死活,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不過是我的玩物罷了,我喜歡看著他們受苦的樣子,也喜歡看你為他們難過心疼!”

……

“我要你所受的煎熬,狠狠地,加重,無限,擴大!”

……

音織就像一陣狂風,搖撼著風中淩亂的樹枝,流雲是那枝上一片片飛落的枯葉,雜亂無章,零落成泥。

他的真氣流瀉,化在指尖。射向岸邊的沙地,激起沙塵翻滾;射向幹枯的草叢,草叢頓時烈火並起;射向茫茫的槐水,水麵立刻破開裂口或漩渦。雖然他原本已是氣虛力弱,但此刻憤怒灌滿了他的身體,強撐著他,他感覺不到累,隻覺得仿佛跳進油鍋似的煎熬難受。他一直在不停地喊著,音織,音織,我要殺了你。

在這一刻,他不是平日裏冷靜沉著的流雲了。

他的身與心,隻充斥憤怒和殺氣。

他將雙手在胸前平舉,凝聚一團白色的真氣,然後劈裏啪啦向著天空和地麵砸出,他在用盡一切辦法攻擊音織。

突然,“啊”的一聲!

有一個輕飄飄的人兒,平地飛起,向著反方向的草叢裏狠狠跌去。那是剛剛趕到岸邊來的白萱衣。

白萱衣一直擔心流雲真的會自毀修行,沿著槐水一路找他,遠遠地看見他發狂似的與空氣撕打較量,她飛奔過來,一邊喊著流雲的名字,可是,那點聲音根本沒有傳進流雲的耳朵裏。反倒是混亂之中流雲的掌風擊中白萱衣,撞得她整個人向後飛起,落在已經被燒得焦黑的草叢裏。

“流雲——”

白萱衣忍住疼,卻已無力喊出聲,隻能艱澀地呢喃一句,咬牙抬起頭,望著不遠處漸漸清醒過來的少年。她的嘴角漸漸溢出猩紅的熱血,如蜿蜒的溪流,順著下巴,直延伸到脖頸,染紅了翡翠的瓔珞。

那是一道獨特的裝飾。猶如當頭一棒,狠狠地撞進流雲的眼簾。

流雲如夢初醒。

動作停止了,僵硬了,眼睛裏的怒火也在熄滅,周身的煞氣頓時消減。那一刻流雲痛心疾首,大呼一聲:“萱衣!”喊罷,失魂落魄奔過來,撲向白萱衣,隻在彎腰的刹那覺得有人從背後扣住自己的肩膀,向後一扯,他便順勢摔倒了。

仰頭一看,是東陵焰。

還帶著傷的東陵焰,甫一蘇醒便看見白萱衣為了流雲的失蹤而心急如焚,他自覺不是滋味,可是卻也擔心,所以,即使強行壓製著身體的傷,也要跟在白萱衣後頭。哪知自己氣力不濟,眼看著流雲誤傷白萱衣,想要出手阻止也力不從心。他氣喘籲籲地扶起白萱衣,隻心疼地喚了她一聲——“小仙女?”白萱衣咬著嘴唇艱澀地笑了笑:“不要怪流雲,他是無心的。”然後,眼瞼落下,昏死過去。

流雲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吭吭吭地咳嗽著,焦急地問東陵焰:“她怎麽樣了?”一邊蹲下身想要檢視白萱衣受傷的程度。

東陵焰單手抱著白萱衣,另一隻手再推了流雲一把,眼睛裏已是縷縷血絲交織:“離她遠點!你這樣的人,到底哪裏值得她喜歡?”

“她……”

“喜歡……”

“我?”

這仿佛是一個驚天的秘密被泄漏了。流雲頓時驚訝得合不攏嘴,隻愕然地望著東陵焰的懷裏,那個雙眼緊閉的女子。她的睫毛像因疲累而折合的羽翼,覆蓋著桃花般的雙眼,那裏麵漆黑的瞳孔,藏盡了深邃的心事,原來,竟然有一份是關於自己的!

流雲單膝跪著,握緊了拳頭,自責不已。

那時,竟然下雪了。

柳絮般的白絨,洋洋灑灑,瞬間彌漫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