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荼蘼暗香謝

洪水依舊泛濫著。

它們就像故事裏囂張跋扈的大反派,帶著妖嬈的炫耀,每天上漲一點,隻一點,卻攪得印霄城雞犬不寧,百姓人心惶惶。

那是音織的詭計。

她又曾一度潛入流雲的夢裏,向他示威,告訴他,我不會殺你,但我卻要淹沒印霄城,要你看著人命如草芥,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借此來宣泄我積壓了六百年的怨氣。這些邪惡的誓詞,為所有知情者的麵上都籠了厚厚的陰霾。

他們圍坐在燈火如豆的房間裏。

唐楓,流雲,白萱衣。

白萱衣的麵色稍有些蒼白,是受傷所致。但好在那傷並不深,加之眾人為她調理,且悉心照料,三兩天便活動自如了。

流雲時不時地偷眼去看白萱衣,微光中她的側臉憔悴又可人,但卻好像別扭得慌,因為自從聽了東陵焰的那番話,流雲心裏總是尷尷尬尬的,很少與白萱衣有正麵的眼神交流。白萱衣曾問他,你是不是還在自責呢?其實我已經沒事了,那是意外,誰都不會怪你的。流雲回答不上來,隻好一味低著頭似做默認。

少頃,門開了。

東陵焰氣喘籲籲地進來,眾人連忙起身,齊刷刷地將目光投過去。東陵焰故意做了個對眼,右腿一抬,跨過板凳坐下來,自己斟了一杯茶,自言自語道:“要命,那戮山神尼的美貌當真是千百年不變,隻看一眼啊,我那心肝兒就砰砰地跳。”

白萱衣屈著食指敲了敲桌麵:“焰公子,請你入正題好嗎?”

東陵焰故做壞笑:“入正題——”一邊嬉皮笑臉湊近白萱衣的臉,“你對什麽事情都這樣心急嗎?一點情趣都沒有!”

白萱衣捏了拳頭想要朝著東陵焰的腦門上舞去,可還是在半空停住了。一旁的唐楓沉聲道:“萱衣,你等東陵少爺緩口氣,慢慢說吧。”

東陵焰抬起下巴,指著唐楓道:“看見沒,人家小楓可比你溫柔體貼得多了,他要是姑娘,我就娶他!”

唐楓立刻急了,滿臉通紅:“東陵少爺你怎能如此輕佻胡說!”說完還抑製不住心慌激動,被口水嗆到,哢嚓哢嚓咳嗽起來。白萱衣趕忙起身替唐楓抹背,一邊說:“小老爺你別著急,咱的東陵少爺向來都是沒正經的,你別理他!其實啊——我覺得你還是跟流雲般配。”

說完,白萱衣脖子一縮,捂著嘴,笑得彎下腰去。

東陵焰捶著桌子說小仙女你還挺配合我的。唐楓咳得更厲害了。一直靠在牆角不吭聲的流雲也忍不住換了個站立的姿勢來緩解他內心的尷尬。

女子的笑聲如銀鈴。

壓抑的氣氛倒是輕鬆不少。就連如豆的燈火好像也燦爛了幾分。

笑過之後,白萱衣重新坐下來,東陵焰也正了色,道:“戮山神尼說,怨氣是靠仇恨而生,靠吸取世人的陰暗麵為養分的。怨氣的力量雖強,我們難以與之硬拚,但卻能智取。所謂萬物皆有根源,音織的前身曾是黑荼蘼花妖,我們隻要找到她的真身滅亡之地,鏟除她,便就不難了。”

之前,因為流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大家,他們知道此次麵臨的敵人,乃是很難對付的怨氣,左思右想,無計可施,東陵焰便提議,到戮山找那位通曉伏魔典籍的神尼,看能否問出對付怨氣的辦法。

辦法是問到了。

可是,何謂真身滅亡之地呢?唐風滿臉的迷惑帶著求知的渴望,望向東陵焰。東陵焰指了指流雲,道:“他說吧——反正啊,他們一樣,都是妖孽——曾——經!”語氣裏帶著輕微的譏諷,還有幾分傲慢。言下之意,便是在譏笑流雲如今雖已成仙,但卻是花妖出身,血統並不如自己高貴。他一麵怪流雲傷了白萱衣,一麵也嫉妒他“俘獲了美人的芳心”,對流雲的態度總不是太友好。

流雲從牆角的陰影裏走出兩步,暗光立刻鋪設出他俊逸的輪廓,他並未計較東陵焰的態度,隻說道:“所謂真身滅亡之地,也就是六百年前音織死的地方。”

六百年前?

滄海都變桑田了,是否太困難了點?

唐楓和白萱衣茫然地對看一眼。東陵焰道:“不難,美人兒說了,大凡怨氣不散,必是真身還有殘餘。所以,在音織死的地方,會留下一朵跟她的真身一模一樣的黑荼蘼。那朵黑荼蘼,就是怨氣散發的源頭。”

“我們隻要找到那朵黑荼蘼,就意味著找到了六百年前音織死的地方?然後呢?”白萱衣問。

東陵焰又吃了一口茶,茶水都是涼涼的。他暫時不說話了。

很安靜。

門外有一點窸窣的腳步聲。除了唐楓,其餘幾個人都聽見那腳步,也知道腳步是由秦憐珊發出的,他們隻一心商量如何對付音織,並不在意秦憐珊此刻在門外是做些什麽。白萱衣看東陵焰麵露難色,又催問了一遍,東陵焰才道:“然後,便要有人割破掌心,使手心帶血,去折斷荼蘼花莖。花的汁水與傷口的血液混合,彼此融入,所有的怨氣都會被吸入那個人的體內,被困七天。這七天,怨氣會施盡渾身解數來蠱惑它的宿主,若宿主的意誌不夠堅定,任其唆擺,便有可能做出各種自私瘋狂、甚至血腥殺戮的事情。而怨氣若是想破除宿主軀殼的束縛,獲得新生,它便會一心教唆宿主,去殺掉某個人,然後再吸食掉對方的鮮血,那樣一來,怨氣複生,宿主也便化為齏粉,屍骨無存了。”

“但怨氣不會傷害宿主麽?它直接將宿主殺掉,豈不也能脫離束縛?”白萱衣問道。

東陵焰搖頭:“怨氣一旦被封在宿主體內,他們之間,就是唇亡齒寒的關係,所以,在這七天,怨氣反倒不敢傷害自己的宿主。”

“若熬過七天呢?”

“熬過七天,怨氣便就消亡,再不能作惡。而宿主亦能渡過此劫,安然無事。”

是這樣。

卻又不僅僅是這樣而已。

短短七天,卻有太多的難以預知。誰去做引怨氣上身的那個人?他們相互看了看對方。唐楓站起身,道:“讓我去吧,我本就是將死之人,況且,我隻是個凡人,不會武功也不會法術,音織就算想教唆我去殺人放火,你們也能夠輕而易舉阻止我。”

白萱衣頓時覺得心裏咚咚地跳。

仿佛是還沒有發生,卻襲來了毛骨悚然的不祥預感。

“不行——”她凜然道,“小老爺身子弱,如何受得起怨氣的衝擊與腐蝕,還是我去吧,論法力論修行,當然是我最容易被降服。”

“不行——我去!”

三個方位,三名男子,異口同聲。

天與地瞬時鴉雀無聲。屋子裏靜得可以聽見一根針落地的聲音。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茫茫塵世,原本是彼此各不相幹。

滾滾俗流,卻是陰差陽錯,將他們聚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誰和誰,一起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不以多少計算;感情深淺,不以時間衡量。縱然是某些隔閡尚未消除,但此時都暫且擯棄了——

卻竟是異口同聲。

澄亮的腔子裏忽然肝膽相照,明若白晝。

幾番交互眼神,都是低了頭,說不盡的複雜心事翻湧。

最感動便是白萱衣。她隻覺得心裏暖得慌,眼眶濕潤幾乎要流出淚來。這時東陵焰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撇嘴道:“各位各位,當務之急,還是先找到黑荼蘼的盛開之地吧,其餘的事情,容後再商議,可好?”

所言甚是。

眾人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重新抬起頭來。門外的腳步聲已經停了。院子裏空空的。月在中天。

再深一點的夜裏,唐楓原本已經睡下了,卻聽到咚咚咚的敲門聲,他披衣起身開門,隻見白萱衣拖著東陵焰站在門口。東陵焰睡眼惺忪,一臉的不情願,一邊還嘀咕著:“不能等明天嗎?”

“不能等了!”白萱衣跺著腳。

拖著東陵焰進了唐楓的房間,手指一彈,桌上的燭台亮起。白萱衣道:“小老爺,我讓焰公子來給你瞧瞧,瞧你的病,看是否能找出些端倪來。”唐楓看東陵焰滿不情願的樣子,便推辭道:“呃,這麽晚了,明日再請東陵少爺為我檢視吧。”

“不行,就現在!”白萱衣白了東陵焰一眼,東陵焰一撇嘴,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來:“來吧,伸隻手出來。”

白萱衣拍他:“伸什麽手,你又不是大夫,難道還把脈不成?焰公子,你就別跟我鬧別扭了,快看看小老爺吧。”

東陵焰瞧著白萱衣著急的樣子,又看唐楓一臉茫然,忍不住撲哧一笑:“好吧好吧,不逗你們了,小楓,你先坐好。”說著,便站起來,雙手在半空中劃出幾道弧,拉開薄薄的光暈,將唐楓籠罩起來。

燈火迷離。

過了好一會兒,光暈散去,東陵焰收了手,卻是黯然一歎。其結果跟之前白萱衣和流雲診過的一樣,便是沒有結果。

縱然他們都不諳醫道,可是他們都有仙術,想要診出一個人究竟患有什麽樣的病症並不難,但這一次卻不得不認輸了。他們都束手無策。都診不出唐楓頑疾的根源。東陵焰說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倘若這頑疾真的是與生俱來的,而我們又無法尋找到病根,極有可能是從前生帶來,又或是——小楓來這世上是要為他的某種罪孽贖罪,是來經曆輪回之苦的。”

白萱衣和唐楓麵麵相覷。

“如果是這樣,是否這疾病就沒有治療的辦法了?”白萱衣問。

東陵焰點頭:“如果是這樣,這疾病就是與他的靈魂、與他的生命相連,是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大概很難有辦法可以將其與生命割裂。”

唐楓無奈地歎息了一聲。白萱衣的愁眉鎖得更緊了。東陵焰看他們垂頭喪氣的模樣,安慰道:“我隻是揣測,也未必真的是這樣嘛,你們別灰心,等解決了水患,我們一起想辦法醫治小楓的病。”

白萱衣努著嘴,附和道:“沒錯。反正我家焰公子神神叨叨的,時靈時不靈,小老爺別全信他,我們會有辦法的!小老爺你先睡吧,我們走了……”說還沒說完,就被東陵焰提了領子:“喂?什麽叫時靈時不靈?神神叨叨的?”

“你自己解釋啊,你又不是文盲。”

“我要你為剛才在小楓麵前毀我形象表示歉意!”

“才不呢……”

看著白萱衣和東陵焰吵吵鬧鬧地走了,唐楓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多麽希望,這殘酷的世道可以給他更多的存活的時間,好讓他可以得到更多想要得到的東西,譬如——他所愛慕的女子。

他憂心戚戚,吹滅了燭台。

輾轉難眠。

翌日清晨,白萱衣起得最早,實則她也是一夜輾轉,未能入眠。她時而想著唐楓的病,時而又想著這場水患,再想著如何尋找黑色荼蘼花,睜眼閉眼,一個接一個的時辰便就從清醒的枕頭底下溜走了。

她心亂如麻。

索性便就早早地起身,進廚房熬了一大鍋稀粥。

是為唐楓準備的。

因為流雲仍處在調息元神的階段,跟從前一樣,不定時消失,不定時出現。而東陵焰是一貫的少爺脾性,日上三竿也未必願意下床,之前有一回白萱衣變了一隻大鑼在他的耳邊敲也沒有把他敲醒,她說你再不起床我就掀了被子往你身上潑涼水,他便揉了揉鼻子翻了個身說你掀吧,我沒穿衣服呢,隻把白萱衣嚇得一溜煙跑沒了影。

這會兒,白萱衣端著熱騰騰的稀粥,剛走到唐楓的房門口,卻見地上躺著一封未拆開的信。

沒有寫閱信的人。

反倒有一個單調的落款,秦憐珊。

白萱衣暫且將托盤擱在走廊一側的欄杆上,去了秦憐珊的房間,不僅被褥疊得整齊,壓根沒有夜裏睡過的痕跡。白萱衣心中納悶,趕忙將信拆了,裏麵隻有簡單的一行字:

黑荼蘼在折月客棧地窖背後的石室裏。

秦憐珊在很小的時候就曾看過那朵荼蘼花。當時她隻有八歲。她的父親秦泉買下了折月坡。

建折月客棧。

客棧開始修建後不久,有一天,工人忽然來稟報,說竟然在地下挖出了一朵鮮活的漆黑的花。

花瓣散出嫋嫋的煙霧,甚是詭異。

秦泉擔心事情會給客棧帶來不好的影響,於是將消息隱瞞住了,再請了德高望重的僧人來查看,僧人一眼便看出黑荼蘼乃是邪花,可是,卻不敢輕舉妄動,便要秦泉修建石室,將邪花封閉起來。

那個時候,秦憐珊無意間看到父親跟僧人密談,又見他們神色緊張,一時好奇,便跟著他們,看僧人在建好的石室裏做了一場法事,便是所謂的趨吉避凶,半是討好半是鎮壓的對待那朵荼蘼花。

後來,折月客棧不僅沒有噩運,反倒興起為城中第一大客棧,客似雲來。秦家的人幾乎已經淡忘了那間石室。卻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無意之間,秦憐珊竟再聽到了那三個字——黑荼蘼。

女子雙眉緊蹙,在紙上寫下那行字。

她離開了唐家。

她是幾經猶豫做出的決定。

她已經無法再繼續那種擔驚受怕的日子了。她曾經想勸說唐楓帶她走,可是唐楓不肯,她想一想,隻覺得自己一介弱質女流,印霄城裏裏外外又險惡混亂,她不敢走,但眼看著洪水一天天上漲,又聽他們說什麽花妖怨氣,她的恐懼終是按捺不住,收拾了包袱,偷偷地離開了唐家。

她也想過當麵對唐楓辭行,告訴她自己的渺小無奈,希望他能體諒她的怕事和自私。可是,她走到門口,抬了手,卻不敢真的敲下去。她害怕受到眾人鄙夷的眼色的對待,於是反反複複地,抬手,落下,走近,走遠。

她因此聽到他們的談話,斷斷續續的。

知道他們要找一朵黑色荼蘼花。

折月客棧的地下石室裏,封閉的那一朵,也許是他們要找的,也許不是。但那至少是一個機會。

她留書告訴唐楓。

那封信原本是插在門縫裏的,可是唐楓回屋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光線很暗,他沒有注意,一推門,那封信便落在地上。

偏巧被白萱衣撿到了。

白萱衣看了看那碗冒著熱氣的稀粥,身體輕輕一轉,衣袂翩躚,便像一朵彩雲般飛出了還覆著白雪的院牆。

晨光熹微。

北風不輕不重地拍打著青灰的霜瓦。

待唐楓起身,站到走廊上,那碗稀粥早已經涼透,甚至,在麵上浮了一層透明的薄冰。

折月客棧。

石室的門緩緩滑開,原本四麵封閉,應該漆黑無光的狹窄空間裏,卻因為那朵黑荼蘼,被照耀得如同白晝。

黑荼蘼在石室的正中央。

沒有泥土。就仿佛從地麵的青石板裏蹦出來的。花徑婀娜。花瓣肥厚。散著時而黑、時而白的熒光。

乍一眼看去,像一顆幹淨的顱骨。

白萱衣走入石室。大門在身後自動合上。她捏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朝著荼蘼花正氣凜然地走去。

耳邊盤旋著嗡嗡的聲響。

就好像有許多看不見的幽靈在對她說話。她每走一步,都覺得頭暈,胸口發悶。越是靠近,就越想起曾經不快樂的種種,竟然覺得煩躁。

“你們都給我安靜!”

白萱衣舞了舞袖子,想要趕走那些討厭的聲音。可是聲音們卻更激烈了,伴著詭異的、陰森的笑聲。白萱衣隱約覺得自己看見了唐楓和秦憐珊,他們在一片玄光之中,肆無忌憚擁抱,說盡綿綿的情話,可是唐楓忽然麵色蒼白,倒地痛苦呻吟,片刻之後就斷了氣,然後是大水淹沒印霄城,甚至包括飛鸞流仙鏡裏曾經顯示過的地動山搖,都在玄光裏快速而混亂地交替著。

突然玄光破開。

有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帶著翅膀,向著白萱衣俯衝過來。白萱衣臉色大變,向後一退,那怪獸撞上冰涼的石壁。

不見了。

石壁嗚咽,顫抖,開始緩慢移動。

目之所及一片乾坤顛倒。

許多的飛禽走獸,妖魔鬼怪,亦真亦幻,紛紛朝著白萱衣蜂擁襲來。白萱衣辨不清那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幻覺,但已無法自控,直向著襲擊她的所有東西發掌揮拳,她的煩躁更勝,出招也鏗鏘有力毫不含糊,密閉的石室裏,劈裏啪啦亂作一團。

惟有正中央的那朵荼蘼花,紋絲不動,好像所有的紛擾都與它無關。

它依舊婀娜地盛開著。

就像妖嬈的女子,時不時扭動纖細的花莖。

是它擾亂了白萱衣的心智。令她目眩神迷,分不清真假與幻境。她陷入一種自我糾結的混亂。

進進退退,始終離荼蘼花有不遠不近的距離。

忽然,石室左側轟的一聲響,那裏竟然還有一道門,那道門打開了,有一個戰戰兢兢的身影探進來。

“這是……”那身影驚駭地說話,話沒有說完,忽然被什麽東西揪起,滾落進來,趴在白萱衣腳邊。白萱衣低頭一看,愕然道:“秦……秦姑娘?”

竟然是秦憐珊。

秦憐珊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偷偷離開唐家,卻被饑餓的難民撞倒,傷了腳,當時有一名折月客棧的夥計看見了,認得她是老板的女兒,便將她帶回客棧休養。她不便立刻起身遠行,隻打算在客棧裏歇息一兩日。

她的房間,就在這間石室的上麵。

而房間裏恰好還有一條隱秘的通道,是通向石室的側門的。她無意間撞開了通道入口的機關,聽見石室裏傳來打鬥的聲音,她好奇,想一看究竟。她事先並不知道那條通道連著的,就是禁錮荼蘼花的那間石室,她若知道,一定會躲得遠遠的,哪怕底下的聲音毀天滅地,她也不願意接近,不願意看一眼。

可她卻看了。

卷入了。

那黑荼蘼將她牽扯進來,用怨氣的念力囚困她,石室的側門被關得死死的,一時間自鳴得意的邪惡笑聲彌漫了所有的角落。

秦憐珊抬頭望著白萱衣,一把扯住她的裙角:“白姑娘,你快救我出去!”她的手因為跌倒的時候磨破了皮,已是血跡斑斑,那樣一抓,將白萱衣的裙角抓出一塊汙跡。白萱衣不耐煩,拂開秦憐珊道:“我是來對付荼蘼花的,你要走,是你自己的事!”

說罷,陰森的風嗚咽盤旋。

不輕不重的風,就在密閉的空間裏,如鬼哭狼嚎,帶著刺骨的寒冷與鋒利,好像要把人的皮肉都刺破,把五髒吹裂。白萱衣以真氣護體,那風卻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她仍然聽見很多尖銳難聽的說話,她捂著耳朵,聲音卻還是無孔不入,死命地鑽入七竅,遊走於身體。忽然秦憐珊又撲過來,扯著白萱衣又哭又喊:“這裏好可怕,帶我走,帶我走……”

白萱衣惱羞成怒,狠狠地一揮袖,將秦憐珊像紙鳶似的拋起。秦憐珊驚恐地哭喊著,雙手亂抓——

突然,像是抓到了什麽東西。

就在她摔落觸地的一刹那,魔音停了,怪風熄了,石室裏恢複了寧靜。正中央的黑色荼蘼花,隻剩下半支光禿禿的花莖。

另外半支,連著妖嬈的荼蘼花,都握在秦憐珊的手裏。

是方才混亂之中秦憐珊意外地折斷了花枝。而她的掌心有傷,血肉與花莖的裂口碰撞混合,怨氣進入了她的體內。

她驚恐呆滯地坐著。

某個瞬間,荼蘼花的花莖和花瓣都化為齏粉,消失無蹤,石室立刻變得黑暗,伸手也不見五指。

白萱衣帶著癡癡呆呆的秦憐珊回到唐家。從折月坡下來,快到柳浪巷的時候,竟發現,短短幾個時辰,水位又再度升高了。

已經漫過了柳浪巷青石板的台階。

隻差一點,就要漫過唐家的門檻。還有一些水從縫隙裏竄進去,唐家院子的地麵全都是濕漉漉的了。

流雲一個人在家。

是剛剛從飛鸞流仙鏡裏出來,翩翩然地撞見白萱衣和秦憐珊。“你們去哪裏了?”“他們呢?”

“大概是出門尋你們去了吧?”流雲道。

白萱衣拉著秦憐珊在椅子上坐下,秦憐珊像木偶人似的,動作呆滯,迷惘的眼神,帶著故作的溫柔。

“她怎麽了?”流雲問。

白萱衣一臉難色拉過流雲,對他講了在折月客棧發生的事情。流雲驚駭不已:“秦姑娘成了怨氣的宿主?”

“嗯。”白萱衣鈍重地點頭,“都怪我,沒有好好照看她,小老爺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對我又氣又失望。”

流雲安慰:“若能平安度過七日,秦姑娘便可無恙,我們小心一些就是了。”

白萱衣抬頭對上流雲溫柔沉實的眼睛,他漆黑的星眸裏,總是散發著一種可讓人依靠與信賴的微光。隻是,那樣近距離的對視倒讓流雲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又想起東陵焰對他的責罵,再看麵前粉頰緋緋的女子,他眼神一顫,故意側了臉去。

“怎麽了?”白萱衣隱隱覺得,流雲近來對她總是有些避忌似的,她還想追問,唐楓已拖著濕漉漉的雙腿回來了。甫一跨進門,望見大堂裏正對門而坐的秦憐珊,他的疲憊頓消,奔進去,執了秦憐珊的手問道:“你們去哪裏了?萱衣不見了,連你也不見了,教我好生擔憂!”

那情態,又急又委屈,說不上兩句話,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秦憐珊的美目微微泛起光澤,對唐楓莞爾笑道:“我回來了。”隻是那笑容有些僵硬,也很別扭,唐楓看著,禁不住心中一陣顫栗。

白萱衣從背後戳了戳唐楓的肩膀:“小老爺,我有事情要告訴你——”你字才剛說完,竟恍然覺得有一道邪惡的目光射過來,定睛看,卻是秦憐珊的嘴角正在消散那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而纖細的五指,像鷹爪般張開,直衝唐楓的眼睛抓去。

“小老爺當心!”白萱衣大呼一聲,如閃電般繞到唐楓的身前,將他向後推開。秦憐珊的鷹爪還沒有碰到白萱衣的衣襟,便被白萱衣單手擒住,另一隻手出於本能地,帶著呼嘯的掌風朝秦憐珊咬去。

秦憐珊趔趄倒退兩步,摔倒在門檻上。

唐楓頓時急火攻心,衝上來扯住白萱衣高舉的右手,厲聲喝道:“你做什麽?”白萱衣急道:“她要傷你!”

“胡說!”唐楓不信,看著躺在地上楚楚可憐的秦憐珊,“憐珊怎會害我?”

白萱衣看唐楓那副神魂顛倒的樣子,急得直跺腳,再次將石室裏發生的事情說了,唐楓聽罷瞠目結舌:

“她?她……她吸入了怨氣?”

說罷,再看著一臉茫然的秦憐珊。秦憐珊此刻又恢複了癡癡呆呆的表情,一雙晶瑩的眸子,很認真地仰望著唐楓,那裏麵,純真得沒有一點雜質。

皎若明月。

淨如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