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有千千結

他們決定輪番看守秦憐珊。

七天。

隻要熬過了第七個黎明,水患可以止息,怨氣可以滅亡,就連被音織吞食掉的花月,也可以複生。

流雲一想到這裏,心裏的難過便稍稍減輕,像是曙光之前撇開了黑暗最後的陰影。他坐在房門外的台階上,憂鬱的眼神,仿若一汪千年古潭。白萱衣端了幾塊精致的小茶點過來,在流雲身邊坐下:“還是熱的呢,吃幾口,暖暖身子吧。”

流雲道:“我吃不下。”

白萱衣將盤子擱在膝蓋上,單手扶著:“你的元神,如今已恢複幾成了?”想這一路兜兜轉轉,從飛鸞流仙鏡在九闕神殿被打碎的時候起,流雲的傷就總不見徹底地好,他輕聲答道:“大約有八成了吧。”

東陵焰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倏地便摘走了盤子裏兩塊翡翠綠的茶果,又遠遠地坐上圍牆翹著二郎腿吃:“我就說了,有些人啊,傷沒有好呢,指不定什麽時候突然就高貴地消失了——看守?嗬,這麽偉大的任務他可擔當不起,要是犯人跑了怎麽辦?”

流雲沒有說話。

白萱衣瞟了一眼東陵焰,想說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針對流雲,背後的屋子裏卻傳來咿咿哇哇的喊叫聲:

“放我出去——”

“白姑娘,你們放我出去好不好?”

“唐大哥,唐大哥你在哪裏?我怕!”

……

秦憐珊不斷地變換著措辭,用一味楚楚可憐的驚恐,來軟化眾人的鐵石心腸。——當然是無效的。誰都知道,此刻那屋子裏麵的人已經難以辨識,她究竟是弱質纖纖的千金小姐,還是心腸歹毒的邪惡女妖。

他們一律對她不予理睬。

就連唐楓也咬緊了牙關,隻差沒有在耳朵裏塞幾團棉花。因為白萱衣一再告誡他,你若是心軟,就等於害了秦姑娘,無論她怎麽哭怎麽鬧,你都不能踏進那個房間半步。唐楓握緊了拳頭,就好像自己被綁在刑架上,正在遭受嚴刑拷打一般。

秦憐珊的哭聲起起伏伏,大珠小珠落玉盤,顆顆都滴在唐楓的心上。第一天便在那般難熬的時光裏度過了。

夜很深的時候,白萱衣隱約看見唐楓的身影,他一個人,出了門口,走上空曠的巷子。巷子裏全是積水,幾乎淹沒了他半截小腿。漫漫一擊嚴冬尚未徹底走遠,此刻春寒料峭,水冰涼刺骨,他卻渾然不覺。

碩大的圓月,照出他心事重重的背影。

“小老爺,你這樣會生病的!”白萱衣一溜煙飛奔過去,踏浪無痕,像一隻蜻蜓踩在水麵。

唐楓低頭看了看,勉強擠了一個笑容:“有什麽辦法呢,我又不似你,會法術,可以淩空飛渡。我隻是一個無用的書生,就連自己心愛的人也無法保護,我留在那裏,聽著她的哭聲,實在難受得很。”

白萱衣咬了咬嘴唇,安慰道:“再過六天便好了。”說著,右手食指與中指靠攏,向著唐楓的雙腿輕輕畫一個圈,唐楓的身子便緩緩升起來,到了與白萱衣同等的高度,早已經被浸濕的褲管,也瞬間幹透了。

唐楓的眼神略是猶疑,皺眉問道:“我想看看她,萱衣,你能讓我看看她嗎?”

白萱衣麵露難色,想了想,道:“其實……也並非不可以——但我必須陪著你,寸步不離!”後半截話,有點焦急,也有點霸道。那是一份難言的擔憂,個中複雜,惟有白萱衣自己方可體會。此刻的唐楓漸漸露出喜悅,滿腦子想著的,也隻有秦家的小姐,他看不見近在眼前的深刻和繾綣——

那含愁的雙目不複初時的清澈,是因為他。

那彎彎的嘴角總是帶著尷尬的弧度,是因為他。

那水晶般的心肝,琉璃般的思念,隱藏在幽深月光下,易痛,易碎,也是因為他。

他不知道。

此情江海深。

白萱衣溫柔地攤開手掌,示意唐楓伸出右手給她。唐楓茫然地照做了。她在碰到他的右手的一霎那,心中有輕微的顫抖。

惆悵地顫抖。

她定了定神,咬破食指,在唐楓的右手掌心畫了一道符。血紅的印子,在最後一筆完成的刹那,消失不見,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她說道:“這道符可以助你,在危難的時候,將敵人暫時牽製住。若敵人想對你不利,你隻需要用右手掌心對住他,大喊其名字,他便會被一團寒冰封凍,無法前行,也不能施展法術。隻不過,這寒冰凝符咒的效力,最多隻能將對方囚困一炷香的時間。”

唐楓盯著掌心仔細地看了看,又抬頭對白萱衣笑笑,道:“萱衣,謝謝你……唔,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對不對?”炯炯的雙眸,毫不收斂,逼視著白萱衣,但似乎又想起了別的什麽,轉而低頭苦笑,“至少,在我還活著的時候。”

白萱衣聽不得唐楓說喪氣的話,急著跺了跺腳,踩起幾瓣水花,水中明月的倒影也隨著漣漪的波動擴散**漾:“小老爺!有我在,我怎會讓你死呢,待眼前這困局解了,我,流雲,還有焰公子,我們都一起幫你想辦法,治好你的頑疾。”

寂月皎皎。

深夜的柳浪巷,萬籟俱靜。

一切都是呆滯凝固的。帶著災難的氣味。沒有人煙。就連流浪的野狗也選擇到別處逃難了。

隻有月色尚有一絲安寧,在水麵泛起粼粼的波光,美得有些破碎。

那個夜晚,特別漫長。

白萱衣終究還是有些後悔——當唐楓的手,碰到門上掛著的銅鎖的時候,她忍不住拖著他的手腕。

“萱衣,你答應過我的。”唐楓咳嗽道。

白萱衣皺著眉頭看唐楓那病怏怏的模樣:“可是,可是……”她半天說不出話,唐楓便道:“放心吧,有你在,我不會有事的,對不對?”白萱衣咬著唇,屋子裏傳出秦憐珊的聲音:“唐大哥,唐大哥是你在外麵嗎?你來放我出去了嗎?”

唐楓清了清嗓子,拉開門鎖:“是我,憐珊。”

他走入秦憐珊的房間。

白萱衣緊隨其後,小心翼翼地閉了門,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要守著門口,還是守著她最重要的唐楓。

將怨氣封閉在人體內,誰也無法預知,這裏麵會否有什麽難以估算的意外。

但秦憐珊看見唐楓,倒是與平常無異,隻是多了些嬌弱可憐,眼淚花倏忽之間便溢滿了眶子,啪嗒啪嗒掉下來,一頭撞進唐楓的懷裏:“唐大哥,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怎麽了?你們為什麽要鎖著我?”

唐楓溫柔地撫著秦憐珊的頭,安慰她,直叫她放心,說有我在,我定會保護著你的。旁邊的白萱衣看著他們的親密,心裏不是滋味,惟有故意別過臉去,緊咬的雙唇,死死守著她難以訴說的心事。

那一麵,見得溫馨而順暢。

並沒有白萱衣想象的什麽特殊狀況爆發。秦憐珊不僅清醒,而且通情達理,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直說白姑娘你們要好好看著我,別讓我傷到你們,我會乖乖地熬過剩下的五天。

曙光初透。

這時,天快要亮了。唐楓依依不舍離開秦憐珊的屋子,一跨出門便看見東陵焰像蝙蝠似的倒掛在屋簷下,險些把唐楓嚇了一跳。白萱衣跟在唐楓身後叱道:“焰公子,你這是做什麽呢?”

“保護你們啊。”東陵焰揉了揉鼻子,靈巧地翻身坐到欄杆上,“不是說了,不許小楓接近那個女人嗎,你怎麽還讓他進去?我就是擔心會出事,所以你們在裏麵呆了多久,我就在這兒守了多久。”

白萱衣覺得牙齒又癢癢了,白了東陵焰一眼,道:“哼,有我在,小老爺還需要你的保護啊?”

東陵焰也不知從哪兒提來了一股高興勁,趕忙搭上唐楓的肩膀,甩著袖子道:“那可不一定,誰知道你這半吊子小仙女能不能保護好我家小楓,他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都是要心疼的。”

“東陵少爺——”唐楓又臉紅起來,窘得連眉毛都有點抽筋,還故意幹咳了兩聲,“你就別再拿我開玩笑了。”說罷,隻匆匆地拂開東陵焰的手,像逃似的回了房。白萱衣似笑非笑地看著東陵焰,用眼神奚落他自找沒趣,東陵焰哼哼幾聲,正要走,卻見流雲從白萱衣的房間裏走出來。

東陵焰瞬間移形換影,衝到流雲麵前,指著他問:“你為何在小仙女的房間裏?”

流雲怔了怔,還沒想好怎麽回答,白萱衣立刻奔過來,扯了扯東陵焰的衣袖:“焰公子,飛鸞流仙鏡一直是我保管著,流雲要休息,要療傷,要回鏡子裏,也就間接回了我的房間了。”

“可是他明明有自己的房間!”

“但他突然消失的時候,也是身不由己嘛。”

“男女授受不親,你知道嗎?”

“胡說什麽呢,我跟白雲又沒怎樣!哪像你滿腦子的齷齪思想……”白萱衣跺著腳瞪著東陵焰。

流雲捋了捋搭在前肩的烏發,慨然道:“我雖可以窺知鏡外的世界,但非禮勿視,我亦絕不會對萱衣有任何冒犯之舉。”白萱衣挑了挑眉,望著東陵焰:“聽見沒,人家流雲可比某些人可靠多了。”

東陵焰還不服氣,索性嚷嚷著,要白萱衣將飛鸞流仙鏡擱在他的房間裏,由他保管。這其實也是在情在理的事,原本那寶鏡就是屬於九闕神族的,可是這會兒白萱衣卻偏偏故意強起來,就是不肯點頭,一時間滿院子都是他們吵吵鬧鬧的聲音。

流雲隻覺無奈,守著關緊秦憐珊的那道門,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了,望著這似靜非靜的清晨。

怔怔地,發呆。

前方院子的另一頭那扇關緊的大門,在門的縫隙裏時不時溢進來一些裹滿灰塵的髒水,漸漸地將地麵浸成深黑一片。

槐水還在漲。

隻是,漲得比較緩慢,就像幼蠶啃食桑葉,是無聲的,溫柔的。

他們曾以為將怨氣困住,便可以遏止水勢上漲,但看那渾濁的江水依舊蠢蠢欲動,他們便知,有些事情並不如他們所預想。音織雖然受困,但卻是還有氣力垂死掙紮,她不會乖順地臣服於那具囚困她的軀體。

所以眾人才會這樣謹小慎微,才會這樣憂心戚戚。

難以估算的七天,已經走到第三日。

暫且無波無瀾。

再看而今槐水這樣輕微的上漲趨勢,即便七天過後,音織覆亡,它也不會漫過唐家院子裏那幾級石階。整座印霄城,於死氣沉沉之中,充滿了肉眼所不能看見的驚濤駭浪,也充滿了或許即將到來的祥和與寧靜。

第四日,看守秦憐珊的,是東陵焰。

從天明到日落,東陵焰看著白萱衣的房間裏燭火漸漸亮起,女子時而踱步,時而靜坐,窗戶紙上,斷斷續續映出她纖細的剪影。——不知道小仙女此刻在幹嘛呢?東陵焰倚著廊柱,拿食指敲著下巴,他想,不知為何我最近愈加想著她,又為她激動嫉妒,莫非是真的愛上她了?

還記得以前在九闕神殿吵架作對無憂無慮的日子嗎?

還記得她弄壞飛鸞流仙鏡是如何害怕,而自己又是如何在暗地裏為她緊張嗎?

還記得他弄丟了她以後有多著急多奔波,天南海北四處尋她,可是就算找到了也要繼續裝出一副事事不上心的樣子,繼續不虧待了他作為神族公子高貴的身份,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反正她的心裏都沒有他。

東陵焰依稀嗅到了一陣潮濕的水氣,好像是從院牆外飄來的,裏麵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花香。東陵焰突然站起來,三兩步闖到白萱衣的房門口,毫不禮貌地一掌推開門,白萱衣嘴裏剛含了一口茶,噗地一聲噴出來:“焰公子,你怎麽不敲門呢?”

“我以九闕神族族長繼承人的身份命令你,將飛鸞流仙鏡交給我!”東陵焰攤開手,手掌裏冒起赤色的火焰。

似乎那並不是一個友好的命令。

白萱衣眉頭一皺,隱約覺得有些不妥:“都說了我要親自照顧流雲,直到他的元神徹底恢複為止,你怎麽又提這事了?”白萱衣的話剛說完,便見東陵焰的掌風呼呼地扯開,向著她的左肩刷地砍下來。她閃身避過:“焰公子,你……”

東陵焰的目的,乃是在梳妝台上那麵飛鸞流仙鏡,他的掌風也不過是想逼得白萱衣挪動方位,讓他可以更方便地搶奪寶鏡。他握住了鏡柄,狠狠一扯,那鏡子便離開了鏡架,他一臉得意的炫耀表情,大搖大擺往門口走,白萱衣大喊:“焰公子,你要拿飛鸞流仙鏡去哪裏呢?”

忽然,砰的一聲——

隔壁房間的門也開了。

那是流雲的房間。流雲從房間裏疾步跨出來,見東陵焰手裏據著飛鸞流仙鏡,立刻便冷了臉,喝道:“寶鏡是我所屬,留下它!”東陵焰的嘴角露出挑釁的輕笑:“本公子難道要聽命於你?”

一句話,已是劍拔弩張。

低沉的屋簷,瞬間殺氣騰騰。

黑白兩道光影,似蛟龍般,盤旋衝撞,將小小的院子填充得不留空隙,再一眨眼,光影又直衝雲霄,化作兩朵祥雲。

流雲和東陵焰峙立相對。

白萱衣見此情形,腦袋裏亂成一團,她想要阻止,可是才剛剛召來一朵祥雲,卻猛地覺得胸口一痛,麵前有幻影閃過。

她雙膝一軟,趴在地上。

她又看到了當初飛鸞流仙鏡呈現給她的那些畫麵,山河崩塌,血流滿地,生靈塗炭,還有那張陌生的、充滿怨恨的臉。她覺得自己開始下沉,下沉,就像陷在無法自拔的沼澤裏,又像從懸崖墜落。

她抬起手,半空中的人誰也沒有往下瞧一眼。

他們的祥雲倏地朝著對方飛去,狠狠碰撞,黑色綢緞般的夜空,一時間電閃雷鳴。幾個回合之後,他們卻遠得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白萱衣的手,無力地垂下去。

她想擺脫那些可怕的幻影,想站起身,但全身卻似乎沒有一點力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絕望再度侵襲了她,她伏在地上,渾身發顫,哭成一個淚人。她閉著眼睛,捂著耳朵,嘶聲地哀嚎著:“離我遠點,不要再纏著我了……”

吱呀——

又一間房門開了。

唐楓款款地走出來,那腳步輕飄飄的,目光呆滯。白萱衣吃力地喊他:“小……小老爺……”

唐楓卻好像根本沒聽到。

他徑直走到秦憐珊的房間門口。

解了鎖,開了門。

昏暗的光線照著秦憐珊妖嬈的影子。她款步走出。麵帶嫵媚的微笑。她的纖纖玉指輕撫上唐楓的臉,在他的臉頰細細摩挲:“唐大哥,謝謝你放我出來,我可是好掛念你呢!”

唐楓傻傻地笑起來。

又是一場瘋魔。

處心積慮的陷阱。

誰會想到呢?就在唐楓心軟前去探望秦憐珊的時候,秦憐珊的楚楚可憐通情達理,全都是偽裝。

她已經不是秦憐珊。

是被音織迷惑的傀儡。

她的眼淚,是音織精心炮製的魔咒,滴在唐楓的手上,當唐楓離開,那魔咒就會隨著他的呼吸而傳播,感染了所有的人。

最終,仿如病毒,慢慢地爆發。

他們變得不像平時的自己,他們的嫉妒、憤怒、恐懼、愛欲貪嗔,等等人性的陰暗麵,都會無休止地放大,影響他們的性情,使他們做出種種不理智的、瘋狂誇張的舉動。——東陵焰陷在對流雲的嫉妒之中。流雲的憤怒,使他一心隻想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因而對東陵焰不再隱忍退讓。白萱衣被自己內心最大的恐懼所淹沒,她越想擺脫,那魔障就越是纏繞著她,她站不起身,驚恐顫抖,隻能嚎啕大哭。

唐楓卻隻是麻木地看著她。

那空洞的眸子裏,有疼惜,但卻無動於衷。仿佛他此刻澄澈的內心,有更濃鬱更沉厚的陰霾占據著,他隻剩下很小一部分理智,來辨認眼前如淚人般的女子:“萱——萱衣?”

白萱衣抬起手,指尖散發微弱的求救訊號,卻重重垂下。

秦憐珊撥弄著鮮紅的蔻丹,此刻的她,已是勝券在握,但眼前這好似生離死別一般的場景直讓她覺得有趣:“唐大哥,你愛我嗎?”

“愛——”唐楓癡癡地道。

“那麽,你願意為我死嗎?”

“我,願意!”

唐楓斬釘截鐵,一句我願意,似萬箭刺穿白萱衣的心,她虛弱地嘶吼:“不要……不要傷他……音織,你殺了我吧,求你,放過他!”

秦憐珊格格地笑道:“我原來還想留著你們自生自滅呢,可你們偏就是愛管閑事。嗬,你們對我做過什麽,我定當十倍奉還,早死晚死,也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你又何必搶在最前頭呢?”

說罷,優雅地轉了身,從袖子裏掏出一把銀亮的匕首。

那匕首沁涼,像女子纖細的手指般,在唐楓的臉頰上來回摩挲著,唐楓怔怔地站著,有些微皺眉,那是他的疑惑和恐懼所致,但那並不足以喚醒他反抗或逃跑的意識。白萱衣離他隻有幾步之遙,可是,她卻仍然陷在天崩地裂的幻影世界,她的仙術無法施展,她的氣力隻剩下最最微弱的一點。

——就是那最最微弱的一點。

迫在眉睫。

也許是情急危難之中的豁然爆發,白萱衣的那一點點微小力氣,支撐著她,像瘋狂的小獸似的,朝著秦憐珊撲去。她絆住了秦憐珊的雙腿,秦憐珊一掙紮,身體便失了重心,也摔倒在地上,匕首咣當咣當地滾出一丈。

秦憐珊氣急敗壞,重新撿起匕首,便就改變了目標,直奔白萱衣而來。她一手按住白萱衣的肩骨,將匕首在她臉上一劃,哧!白萱衣的左邊麵頰便出現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傷口處,立刻有雲霧般繚繞的氣流汩汩地冒出來,白萱衣疼得幾乎背過氣去。

那匕首亦是經過秦憐珊精心炮製的,那上麵,全是她惡毒的念力與怨氣。她早已預想著有這樣一天,必要之時,或許這匕首能助她反擊。她以至陰至寒的無形之氣為養分,澆灌這把匕首,匕首便不再是普通的匕首,就連有修為的神仙也要忌憚三分。

因為——

那匕首會成為一個狠毒的切口。若隻傷及皮外,倒也不過是虛耗體力,流損仙氣;但若傷及五髒,匕首之上的陰寒之氣會隨之侵入全身,蠶食掉受傷者的元神,那元神越是高尚純淨,便越容易受腐蝕,受傷者隻能不治而亡。

音織作為怨氣,雖受困於宿主,無法再自由施展有形的妖術,但依然可以用念力,孜孜不倦地做為她傷人於無形的利器。她的眼淚,她的匕首,都是如此。而怨氣的可怕之處,也正在於它的幻變,難以預計。

如今那匕首傷及白萱衣,雖則不致命,但傷口卻令白萱衣體內的仙氣流逝,白萱衣原本就受困於幻覺,難以抵抗,此刻更是無力,隻虛弱地匍匐在地,氣喘如牛。秦憐珊還在破口大罵:“賤蹄子,你要逞強,我便先殺了你!”

說著,手剛剛舉起,便有人從後麵拉住了。

盛怒之下,秦憐珊回頭一看,唐楓還是那般癡癡的,但迷惘的眼神之中,已經開始出現掙紮與猶疑,一個字一個字,結巴道:

“不要,傷害,萱衣……”

“滾開!”秦憐珊用力地一推,將唐楓推出三步遠,唐楓一個趔趄撞在柱子上,額角頓時紫了一塊。

秦憐珊再度回頭,預備將手裏的匕首紮進白萱衣的胸口,突然覺得,有一陣沁涼而綿綿的氣流從背後籠罩過來,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了,她的四肢雖然仍可動彈,但十分費力,她手中的匕首,就算勉強能觸到白萱衣的身體,卻割不傷她半片衣角。

秦憐珊頓時明白過來。

是寒冰凝符咒。

她回頭的時候,還能看見動作遲緩的唐楓,正慢慢地放下雙手,曾經輕念過她的名字的嘴,仍舊癡癡地未有閉合。

“憐珊,為什麽要傷害萱衣呢?你不能……”

唐楓呢喃。

迷惘的眼神,正對上白萱衣抬頭的刹那,星眸中的閃爍晶瑩。還有她麵頰上的傷口,血淋淋,從顴骨斜入鬢角,像拉開的紅色水幕。

此時,秦憐珊重新恢複了她邪魅如花的笑靨,她知道,若在從前,若是自己沒有受困於這具肉身,對付唐楓這樣的凡人,她定是可以迷惑得對方言聽計從,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意誌掙紮,臣服得並不堅定。她詭異地笑道:“你們以為,這點小戲法便能夠困住我?寒冰凝符咒的持續效力不過就是一炷香而已,一炷香之後,看誰還能阻止我!”

白萱衣氣喘籲籲,表情時而沮喪,時而驚恐,仍然淪陷在她心中黑暗的陰影。但她也時不時掙紮著想要起身,卻次次都失敗了。她喊了幾次唐楓快走,唐楓卻隻是遲鈍地站著,茫然看著眼前的殘局。

他的腦裏麵,迷惑與理智,像兩個競爭的極端。

他分不清善惡真偽了。隻有秦憐珊的容顏將他籠罩著。而他癡迷的同時,並非看不見旁的人。

他看得見白萱衣。

清楚地知道,那個人,是曾經與自己朝夕相伴,並肩作戰的朋友。秦憐珊的眼淚蠱惑了他,令他內心的癡愛無限擴大,加深加重,令他變得渾渾噩噩,可那並不能將他徹底占據,他的身體裏,仍然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屬於原來的那個他,是屬於自由的。這一部分,讓他懷疑,懷疑自己是否要保護這個朋友。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炷香。

像一隻蝴蝶飛過花海的時間。

像一個並不足夠綿長的擁吻。難以鐫刻深切的誓言。潮濕的霧氣逐漸降下來,那如紅顏般脆弱的時間,轉眼,便已經垂垂暮去。

符咒的效力結束了。

秦憐珊狂笑不止,此刻的她,再不給唐楓任何動搖的機會,她高舉了匕首,那匕首像一朵暗夜裏盛開的花。

荼蘼花。

漆黑的,充滿怨恨的。

一點一點向著唐楓的瞳孔裏靠攏。

短短幾步的奔跑,衣袂似流動的綢緞,飛揚的裙角,罩著纖纖細足,如湧動的烈火,還有青絲,飄散淩亂。

白萱衣眼睜睜看著。

隻能眼睜睜看著。

內心的魔障,可怕的幻影,讓她感覺自己的雙手雙腳都被束縛了,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眼睜睜看著。

寂靜的夜空,忽然一隻飛鷹掠起。

俯衝而下。

但那不是飛鷹,是兜兜轉轉又折回來的流雲。若不是寒冰凝符咒的拖延,他未必能如此及時地出現,他大喝一聲:“誰也不能傷害主人——”他眼睛裏的烈火,好像要把所看之處燒得寸草不生。

他一掌劈在秦憐珊的天靈蓋上。

那時候,匕首離唐楓的心髒,還有半寸之遙。

秦憐珊緩緩地倒地。

宿主死亡——

換來的結果,是怨氣潰散,消失於三界之中,再不能作惡。這一直都是他們盡力回避的辦法,畢竟作為宿主的秦憐珊,她是無辜的。可是,失去理智的流雲,一心護主,就像他一心保護自己的飛鸞流仙鏡一樣,那一掌,沒有任何的猶豫。

亦沒有憐憫與慚愧。

隻聽朗朗夜空下,好像從四麵八方湧來無數聲的痛苦哀嚎,那聲音,幾乎所有還留在印霄城的百姓都聽到了,他們覺得心悸,心慌,挑燈夜看,但除了一片凝固的黑,什麽也看不見。

槐水出現了劇烈的湧動。

仿如暴風雨推動中的海浪,一潮接著一潮,嘩地一聲,將唐家的大門也衝開了,水急急忙忙地漫進來,很快,沒過了流雲的膝蓋。

也沒過唐楓的膝蓋。

唐楓撲通一聲跪下來,濺起的水花,濕了他全身,他抱著秦憐珊的屍體,滿臉縱橫的,也不知是水還是淚。

無聲。

無息。

水的喧嘩逐漸停止。烏天黑地,都凝固在朗朗乾坤之下。繁星漸漸亮起,一輪弦月掛在天邊。

月色明亮了不少。

這時,天空中一朵祥雲飛降。是東陵焰。方才,他與流雲混戰了幾十個回合,時而在柳浪巷,時而又在折月坡,時而掠過某戶人家低矮的屋簷,時而又衝入那九霄高聳的雲層。某個瞬間,流雲居高臨下,看見唐家的院子裏,秦憐珊舉刀向著唐楓而去,他便顧不得東陵焰的掌風還在背後緊緊相隨,跳下祥雲,飛身折返。

那都是短短的幾個瞬間的事情。

東陵焰也不過隻比流雲晚到一步。那一步,有人的身死了,有人的心死了,滄海都變成桑田。

那一步,東陵焰看見滿目的瘡痍。

他看見白萱衣溺在水裏,掙紮著,喘息著,顫抖著,狼狽痛苦。他將祥雲揮開,如蜻蜓落在水麵,然後一把扯過白萱衣,將她攔腰抱起,又重新飛上祥雲,倏地飄出了幾百裏。直到尋見一片山頂寬闊的空地。

此刻,音織雖然已經死亡,可眾人的心魔依舊不同程度地存在著。

他們的神誌依舊有些恍惚。

有些身不由己。

隻有當翌日初透的曙光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才會漸漸地從黑暗裏蘇醒,擺脫自己混亂的思緒,擺脫內心的恐懼或怨恨。

“帶我回去,我……我要去看小老爺怎麽樣了!”白萱衣疲軟無力地哭喊著。東陵焰沉默不說話。

白萱衣趴在地上,乞憐地看著東陵焰。

“帶我回去,焰公子?”

東陵焰卻立刻惱了。他一把掐著白萱衣的肩,拇指狠狠扣著她清脆的鎖骨:“你想去看流雲對不對?你自己都傷成這樣了,為什麽還想著他?”他不停地咆哮,白萱衣便不停地搖頭,她一搖頭,她臉上的傷口就裂開了,鮮血很溫柔地滲出來,一點一點地往下淌,掛滿了她半邊白皙的俏顏。

星月都不見了。

山風獵獵。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此時,東陵焰輕輕地蹲下身,一根手指撚起女子尖瘦的下巴,顫抖的雙唇,緩緩靠攏,直吻上她麵頰上的傷口:“小仙女,你為什麽就是看不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