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茫茫煙水上

亂花漸欲迷人眼。

一瞬間,所有的畫麵都靜止了。青山沉。雲天闊。滿世界仿佛隻剩下七劫那揮之不去的餘音。

一個錯字,鋒利如刀。

忽然,眾人隻見懸浮於半空的七劫飄搖癲狂,就像被風吹亂的柳條。他的身體漸漸化成了一座沙丘。

不消風吹,猛地四射散開。

像千萬支利劍一般紮進陌骨花海的土壤裏。

送蝶驚呼道:“師兄,不可——”但那已經太遲了。空****的視野,瞬間消失了七劫的身影。

而腳下的花海,頃刻,凋零萎縮。

原本盛開著的陌骨花,不複鮮紅,又重新變回炭黑枯萎低垂的模樣。

隻有黑。

一朵鮮紅著的,都沒有了。

送蝶覺得雙膝一軟,跌坐在地,手觸到潮濕的泥土,仿佛那些水汽就是誰晶瑩透明的眼淚一般。

“師兄,你為何總是不肯看透?”

白萱衣和流雲趕到送蝶身邊,想扶她起身,她卻擺了擺手,自己踉蹌著站起來。她道:“師兄是用他自己的精魂與修為,替代我,鎮壓了陌骨花。他,一定很恨我!”白萱衣和流雲愕然地對看一眼,他們並不知道究竟陌骨花的榮枯背後有怎樣的故事,送蝶說的,他們都聽不懂,送蝶看他們眼神迷惘,隻淒慘地一笑,平緩了語調,然後,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講述了一遍。

流雲聽罷,若有所思,問道:“既然送蝶姑娘能夠在花海與現實之間以兩種形態轉換穿梭,七劫是不是也可以?”

送蝶虛弱地搖了搖頭:“不能了。若師兄肯答應我,由我帶他化入這片土壤之下,他的精魂與修為都能夠保住,便不至於落得如此覆水難收的下場。”

“何謂覆水難收?”白萱衣問。

送蝶道:“師兄與我不同。我雖投身花海,實則是把自己化成封印,用以鎮壓陌骨花,而我的神形無論經曆多長的時間,又或是無論消耗多少靈氣,都可以同陌骨花形成互補的情勢,因為我與陌骨花一脈相承,我牽製它們,它們亦能反作用於我。但師兄卻不能,若是沒有我的引渡,他想要憑一己之力鎮壓陌骨花,便惟有解散了自己的神形。他這樣做,便是跟陌骨花同歸於盡了。從此後,無論用什麽辦法,陌骨花都不會再盛開。而師兄,也不會再回來了……”

送蝶知道,七劫是在恨他。

一種玉石俱焚的恨。

因為,他問她,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陌骨花,還是為了我。她以為自己可以順利作答,她說,我是不想看你一錯再錯了。

“收手吧,師兄?”送蝶的眼睛裏都是哀傷。在那裏麵,七劫沒有找到自己存在的分量。在那一瞬間他有點明白,她的天真坦然,她的出塵脫俗,原來,都是因為她的心其實沒有雜念。

“你是真的愛我嗎?”

“像我愛你一樣?”

七劫連出兩問,送蝶當時並不明白,甚至,到七劫葬身在這片焦土之中,她依舊不明白,到底為什麽七劫那樣恨她,那樣絕望。

——

難道我並不愛他嗎?

她捫心自問,心中空****的,沒有半點回響。至少七劫真的做到了,他教送蝶難以坦然安寢,後來的後來,她就一直想著——對於那個有生以來始終都陪伴在身邊的男子,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愛他?

很久以前,他對我說,他喜歡我。

我覺得欣慰。這世間最美的一種東西,愛情,我得到了。

我憧憬著,像平凡的女子那樣,山盟海誓,地久天長。憧憬著穿上華美的嫁衣。他說,那一切他都會滿足我。

我想我是應該去愛他的。

除了他,這世上便沒有別的男子像他那樣待我。

但是,他問我,倘若有一天,陌骨花禍亂天下,必須用他的性命才能將那場災難鎮壓,我會殺了他嗎?

我遲疑了。

我想說那是不可能的,師兄的假設太荒唐了,我想說我討厭這樣天馬行空的提問,但我還沒有來得及說。

師兄說,你毀了我的信仰。你毀了我畢生的堅持。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並不光彩,但卻是為了你,為了我所追尋的愛。但原來你根本不愛我,因為,你不懂得愛。你從來都隻是遵從命運。你坦然地接受著生命裏來來往往的人與事,他順從他們,也包括,順從我對你的愛意。

師兄說,在你看來,我不過是跟腳下這千萬朵陌骨花一樣,是其中的一朵。我隻是你的一朵花。

送蝶,他說,我恨你。

所以他要用他的死來懲罰我,他想要我一輩子都記住他,並且一輩子都思考,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愛他。

這個問題,會有答案嗎?

送蝶的腦海裏,天翻地覆,不停陷入很多方興未艾的糾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陌骨島,在茫茫海域之中,仍然神秘而孤單地屹立著。那島上隻有送蝶一個人。隻有綠樹,縈繞著白色的柳絮。

和黑暗的焦土。

焦土之下常有嗚咽,卻又像是海浪拍岸的聲響。整座島,可以五顏六色,卻惟獨不見了紅。

因為七劫用自己的生命摧毀了陌骨花,於是,那些曾經被用來澆灌陌骨花的心髒也脫離了束縛。

他們自行回到了主人的身體裏。

就在花謝的那一瞬間,天南海北,所有昏迷的人都醒了過來。

包括唐楓。

此刻,唐楓和白萱衣和流雲一起,坐在祥雲上,祥雲正緩緩地飛離陌骨島。送蝶的身影化成一顆小小的白色塵埃,越來越遠,直至徹底消失不見。唐楓道:“你們現在可以把整件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了嗎?”

流雲的神色還有些凝重,抿著嘴,低頭不語。

白萱衣心不在焉地伸手抓了一把身邊的浮雲,浮雲繞指,瞬間又流逝不見了。手指間還是空空如也。

她答非所問:“我覺得送蝶姐姐真是很可憐。”

“為什麽?”唐楓反問。

“曾經最親最愛的人都離她而去了,餘生漫漫,她便隻能一個人長居孤島。”白萱衣雙眉皺緊,且說且歎。

稍稍靜默了一會兒。

祥雲就如飛鳥般在雲層裏穿梭,偶有顛簸。唐楓還和來時一樣,非常緊張,生怕自己不小心摔下去。隻不過這次大概是有流雲在場,他沒有表現得那麽肆無忌憚,為了麵子上掛得住,死也要裝得無所謂。

他時不時地偷眼去看流雲。

流雲一直若有所思,仿佛凝神專注地思考著什麽,對唐楓的目光絲毫沒有覺察。倒是白萱衣看唐楓那麽打量流雲,突然有點忍俊不禁。她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聲音吸引了唐楓和流雲,雙雙轉過頭來盯著她。

白萱衣道:“你們倆真是繾綣,一會兒你看他,一會兒他看你,有什麽話,麵對麵表白——哦,不對,是表達出來,不就好了嗎?”

唐楓和流雲頓時尷尬起來。

“萱衣,你——不得胡言!”流雲故意擺出一副上仙的樣子,覷了白萱衣一眼。白萱衣格格地笑得更歡了,拉著唐楓的衣袖道:“小老爺,以後你是我的主人,也是流雲的主人,我們倆都會好好地效忠你的。”

之前唐楓蘇醒的時候白萱衣大致對他提了一下流雲的來曆,他一知半解,再加上對陌骨島上發生的事情的疑惑,種種疑惑參雜在一起,他更加糊塗了,他便要白萱衣再由頭到尾給他講了一遍事情經過,最後他總算弄明白了,也不得不感歎自己神奇的經曆,不但有田螺姑娘一口一個小老爺把他照顧得周全,更有一名鏡仙口口聲聲奉他為主人,他覺得自己大概八輩子沒有交過如此好運了,心裏又想起秦憐珊,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已經醒了,他如此冒險,總算不枉費,他也就越加高興,對祥雲飛行的恐懼隨之越來越減輕了。

漸漸地,有積雨雲迎麵飛撞過來。

天色愈發晦暗沉重。

祥雲的顛簸也越來越厲害。突然之間也不知道從哪裏起了狂風巨浪,祥雲就像一艘航行在茫茫大海的船隻,被暴風雨打壓侵襲,嘩啦一下散了架。祥雲上的三個人倏地向地麵墜落而去。

白萱衣和流雲都有仙法護體,懂得如何自救,隻有唐楓哇哇地叫喊著,完全顧不得自己儒雅淡定的形象。流雲見狀立刻以護身仙氣將唐楓卷起,攔腰抱了他,兩個人穩穩地降落在一片綠地上。

那是一片淺草氤氳的斜坡。

兩麵臨水。

背靠的一麵未知伸向何處。南麵在隔著寬闊水域的斜對角,隱約可見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巒。

白萱衣也降落在斜坡上,跑過來問流雲:“這裏是入海口吧?我們飛了那麽久,怎麽才到入海口呢?”

流雲搖頭:“我也不知道。”

唐楓咳嗽了幾聲,還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正想說點什麽,卻聽見身邊一聲炸響。

“啊——”

是白萱衣跳著腳的驚呼。

這冷不防的一聲,把流雲和唐楓都嚇了一跳。

白萱衣指著那片連綿的山巒,道:“不對不對,這裏不是入海口,我認得那些山,它們就在印霄城附近的,我見過……這……這就是說,我們快到印霄城了?可是印霄城方圓數百裏,除了槐水,哪來這麽寬闊的江麵呢?”

白萱衣這樣一說,倒是醒了唐楓和流雲的十二分精神。唐楓自小在印霄城長大,對城內城外的環境自然熟悉,剛才他是因為從天而降險些嚇破了膽,所以一時迷糊,沒有認出那片群山,經過白萱衣一提醒,他再定睛看,倒真是發現,那些山,就是從前與印霄城遙相呼應的那幾座。

如此說來——

唐楓拳頭一緊,轉身朝著斜坡的頂端跑去。視線越過最高處的那條線,豁然開朗。印霄城就在不遠處。

可是,煙水茫茫。

印霄城原本是依山而建的,層層疊加的地形,讓整座城看起來高聳華麗,不怒自威。而今在這角度看,整座城仿佛是從一片汪洋中生長出來。正前方的西城門,此刻根本連一片簷角都看不到了。

——已經完全沒在水下。

那是印霄城地勢最低窪的地方。

西城門附近的幾條街道,也或多或少的淹在水裏,隻露出一些灰黑色的屋脊。至於城外山腳下那些肥沃的良田,此刻更是連輪廓也看不見了。

這泛濫的,便是槐水?

竟是槐水!

眾人仔細一看,並不難分辨,此刻水勢猛漲,淹沒了印霄城一角的,正是曾經被稱為護城之河的槐水。多少年來槐水溫潤平靜,別說水禍,就連大一點的風浪都不曾有,但此刻卻浩浩湯湯,漫過了原有的河床,幾乎將它所在的這片穀地填成了一片汪洋。

為何會這樣?

流雲將俊俏的眉心微微蹙起,看著麵前渾濁泛濫的槐水,腦海裏已是雜念叢生。忽然覺得身旁的人好像沒有呼吸了,他愕然地扭頭一看,白萱衣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吸進鼻腔裏的一口氣久久呼不出來,憋得滿臉通紅。

“你怎麽了?”

白萱衣猛咳兩聲,牙齒打著架,道:“飛鸞流仙鏡……丟了!”

流雲又驚又氣:“你怎的這樣不小心?”

飛鸞流仙鏡一直都是白萱衣不離身的寶貝,時時刻刻都揣在懷裏,可是剛才風暴打翻了祥雲,他們從高空摔下來,白萱衣一心掛念著唐楓的安危,卻沒有注意到懷裏的鏡子也掉了出來。她戰戰兢兢地問流雲:“你是鏡仙,必能感應到鏡子此刻的所在吧?”

這一點,白萱衣是說對了。

若是流雲不能憑感知尋回寶鏡,他的表情就應該是暴跳抓狂,而不會隻有輕微的無奈和怪責了。

他看了看茫茫江麵,輕輕提一口氣,真氣凝聚,在身前優雅地畫出幾道弧形的玄光。玄光閃爍,隱約可見飛鸞流仙鏡的輪廓。他猛地將玄光一收,寶鏡由虛化實,可是,卻在他觸手可及的時候,玄光消散,寶鏡也碎裂化成虛無了。

流雲捂著心口,倒退兩步。

嘴角滲出一點血漬。

白萱衣和唐楓見狀俱是臉色一變,上前扶了流雲,異口同聲問道:“這是怎麽了?”流雲低呼:“這槐水……水中似有一股莫名的幹擾的邪氣,要阻止流仙鏡與我會合。”

“那如何是好啊?”

“我想,我們暫且回印霄城打探這兒究竟發生了什麽,然後再從長計議吧。”流雲說罷,眼角閃過幾許隱秘的哀傷,像一朵鮮花不曾盛開已荼蘼。若槐水之中有邪氣入侵,也許正解釋了向來平靜的槐水何以突然泛濫;若槐水之中有邪氣入侵,居住在水底宮殿的那個人,她是否安好?她為何對水災袖手旁觀?莫非是自顧不暇?而飛鸞流仙鏡受困,這是巧合,還是陰謀?

思緒萬端。

流雲悵然的不發一語,隨著白萱衣和唐楓回了唐家。唐楓住的柳浪巷,處於印霄城地勢頗高的地方,暫時沒有受水禍的影響,依舊簡陋幹燥,也因為許多天不曾打掃,結了滿地的灰塵和蛛網。

唐家雖然簡陋,但勝在有好幾間空屋,唐楓讓白萱衣和流雲各自挑選一間,隻等白萱衣扶了流雲在榻上歇息,他立刻扔下他們,衝出大門去了。白萱衣跟在後麵追了幾步:“小老爺你要去哪裏啊?”

唐楓還沒有回答,轉個彎就不見了人影。

他一直跑到秦府的大門口。

湯湯的槐水,已經快要漫過秦府門前的堤壩。秦家上下,此刻正亂成一團。家丁們攜了簡單的包袱,都準備找地方避一避。唐楓隨便抓了一個小丫鬟來問:“老爺和小姐呢?”丫鬟道:“老爺夫人都已經離開印霄城,到二老爺府上避難去了。小姐,小姐此刻正在房裏呢,一會兒劉公子的馬車便要來接她。”

劉公子?

哪個劉公子?

唐楓一麵想著,一麵急急地往內堂裏走。到了秦憐珊的閨房門口,正想敲門,門自己開了。

秦憐珊低著頭從裏麵出來。

“你——唐公子?”秦憐珊怔了片刻,似是在努力地回憶,不過好在她還記得唐楓的名字,唐楓的悲傷才稍稍減輕了些。他看著麵前玲瓏生動的女子,確信她的確已擺脫了陌骨花的厄運,尷尬地一笑,吞吐道:“我……我……”

“唐公子來我家作甚?”秦憐珊杏眼圓睜。

唐楓原本就不擅辭令,此刻在秦憐珊的麵前更是慌亂,著急起來,便隻好如實相告:“我……我看水患已經快要逼近秦府了,我……我與小姐,不,秦老爺……也算相識一場,因而特來看看……他……可好?”

秦憐珊看唐楓緊張得額頭都快冒汗了,忍俊不禁,道:“我爹娘年紀大了,經不得風浪,水患一來,他們便到二叔家避難去了,我——一會也要走了。”說到這裏,也不知是惆悵還是擔心,明媚的顏色削減了幾分。

唐楓問:“我聽丫鬟說,有人會來接你?”

“嗯。”秦憐珊點頭道,“是劉晉劉公子。他——我爹已經將我許配給他了。我們要暫且離開印霄城,待水患退去了,再回來。”

許配?

唐楓愕在當場。

雲影蕭瑟。紅衰翠減。一時間疏涼的風從四麵八方湧來,灌入身體,流竄在單薄的血脈之中。

她已名花有主,甚好?

唐楓在心裏偷偷自嘲地輕笑。

秦憐珊看唐楓發怔,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遍,笑道:“唐公子如此有心,我代家父向你致謝。”

唐楓擺擺手,想說,不必了,外邊卻來了一個丫鬟,急匆匆道:“小姐,劉公子已在門外,請小姐趕緊出去呢。”秦憐珊說了聲知道了,轉臉對唐楓嫵媚淺笑,道:“如今府上亂作一團,我也不知道如何招呼你了,唐公子,他日有緣再見吧。”

唐楓作揖道:“小姐保重。”

那表情,是用盡全力都難以裝出半點坦然釋懷,隻有苦,隻有愁,都化在那纏綿凝望的眼神之中。

唐楓失魂落魄回到柳浪巷,還在門口,卻聽見家中院子裏劈裏啪啦一陣破響,他推門一看,那一堆擱在角落裏的破瓦罐,紛紛被白萱衣摔得七零八落,成了一片片的斷臂殘肢。他驚愕道:“你這是做什麽?”

“不做什麽。無聊。”白萱衣冷眼道。

唐楓隱約嗅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正想躲,白萱衣一個箭步踏上來:“流雲這次有麻煩了!”

“什麽麻煩?”

“哼,朋友有難,你倒好,一心牽掛著你的秦小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去看她了,怎樣啊?她還活著嗎?”白萱衣瞪著眼珠子,說一個字就逼得唐楓後退一步,直退到牆角。唐楓也惱了,道:“我的事情,與你何幹!”

白萱衣一怔,頓時,徹底無言。

就好像生平從來沒有聽見過比這更殘忍的話。——她怎知,那些穿進心底的痛,有了開始,便不會終結。

氣氛瞬間凝固。

有一點尷尬,一點低迷,甚至一點詭異,都在這簡陋的小院裏彌漫著。牆角一株未經照料的**開始微微打著卷。

秋意闌珊。

片刻過後,唐楓大概也是覺得自己的態度過於惡劣了,尷尬地抿了抿嘴,退後道:“對不起——”

白萱衣的眼圈微微發紅,若是這句對不起再遲一點到來,隻怕她的眼淚就要抑製不住掉下來。方才唐楓走後,她照料著流雲,發現流雲的雙手帶著涼意,雙眼也越來越無神,她問他是否尋寶鏡的時候受了傷,流雲點頭說,不僅是因為尋寶鏡受了傷,也因為他沒有地方可以療傷。

飛鸞流仙鏡跟流雲的生死息息相關。

流雲不能脫離寶鏡。他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到鏡中休息調養。否則,他的氣息會越來越微弱,元神也越來越渙散。

白萱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束手無策,就連想找人商量商量,哪怕隻是發點牢騷,卻也找不到。於是隻好拿院子裏的瓦罐撒氣,好不容易看唐楓回來了,可對方卻憋了一肚子的壞脾氣,兩個人針尖對麥芒,彼此撞上,誰也不饒誰。

白萱衣的委屈像滾滾的瀑布,滔滔地砸落下來,砸得她身子疼,心更疼。眼看著淚珠子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唐楓忽然鬆了口。

“對不起——”

這一句話飄進白萱衣的耳朵裏,她先是一怔,目不轉睛盯著唐楓,看了好一會兒,才皺眉一笑,搖了搖頭。她想自己大概是不舍得跟唐楓吵架的,他肯讓步,肯說對不起,她就覺得滿足,千恩萬謝了。

接著,白萱衣便將流雲的情況給唐楓說了一遍,唐楓的愁容更添雙倍,問道:“照此下去,若一直沒有飛鸞流仙鏡,他豈不是會……”

白萱衣點頭。

默認。

沒有說出來的那個字,有千斤重,壓在兩個人的胸口。

已經是黃昏了。

柳浪巷鴉雀無聲。仿佛整個印霄城的人,都沉浸在槐水泛濫所帶來的恐慌。之前唐楓在街上還聽人說,這水患一時半會很難止息,興許還要漸漸地漫上來,淹沒整座城呢。那情形,單是在腦子裏想想也覺得驚悚。

一切都是靜默而低沉的。

隻有簷角掛著那一串已經生鏽的銅鈴,時不時地,在晚風中發出一點輕巧的脆響。那響聲就像女子走路時的環佩叮咚,可是,漸漸地,漸漸地,響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仿佛奔騰的千軍萬馬。

白萱衣頓時驚起,站在院子裏,抬頭向四周警覺地環視著。

唐楓不明就裏,問她道:“你怎麽了?”白萱衣沒有說話,表情嚴肅得好像要麵臨一場生死激戰。

突然,流光溢彩。

仿佛是一條彩虹從天際落下來。

落在這枯燥單調的院子裏。

有一個人自彩虹朦朧的光暈中走出來,其俊俏挺拔,仿若仙人下凡:“這樣的時刻,興許我就是你們惟一的希望了。”

來人聲音朗朗。依稀帶著笑。

白萱衣的表情頓時由嚴肅轉驚愕,甚至還有點驚喜。望著那團光暈漸漸淡去,那人的輪廓愈加清晰,她終於忍不住跳起來,直往對方的麵前衝,大聲喊道:“焰公子!!!”

——那正是九闕神族最俊朗挺拔的少年,神君之位世襲的繼承者,未來九闕神族的統領者,東陵焰。

東陵焰因為弄丟了飛鸞流仙鏡而不敢聲張,這段時間,他一麵擔心事情遲早要被父君知道,一麵低調地尋找著流仙鏡的下落,最後總算找來了印霄城,腳尖還沒有著地,便聽到白萱衣跟唐楓的一席談話,他將星目一甩,昂首挺胸道:“誰病了,需要本公子出手相救嗎?”

唐楓錯愕地看著東陵焰:“你是?”

東陵焰正準備把自己的名頭詳詳細細背一遍,也算作是對眼前這下界凡人的炫耀,白萱衣卻截了他,道:“這是我們田螺一族尊貴的皇子,他叫東陵焰。”東陵焰頓時氣得吹胡子瞪眼:“田?田螺?”

白萱衣卻死活也不讓他再開口,隻對唐楓說自己跟焰公子許久不見,有很多話要講,便把東陵焰拖出了院子。

一直拖到柳浪巷盡頭。

東陵焰甩袖道:“你到底在幹什麽?地下黨啊?”

“地下黨?”白萱衣一愣,好像壓根聽不懂這新名詞。東陵焰嘿嘿一笑,解釋道:“我之前為了找你,不小心穿越到幾千年以後去了一趟,學會了一些新鮮詞兒。”然後又正了正色,問,“你既然好端端的,為何不來找我?”

“我,我怕我回去了,人家就會知道,焰公子你連一麵鏡子都會弄丟。”——這隻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很沒麵子的原因白萱衣沒說,是因為她根本找不到回九闕神殿的路。

東陵焰知道弄丟鏡子這件事的確是自己理虧,但嘴上不認輸,還想再爭辯幾句,白萱衣卻迫不及待向他求救:“焰公子,你能不能救救我的朋友?”

“不對!是一定要救。”白萱衣轉而又拊掌,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因為,若是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飛鸞流仙鏡也別想回複原樣,你我,還有整個九闕神族,說不定都會有麻煩了!”

如此嚴峻的勢態,驚得東陵焰的牙齒一張一合,然後白萱衣再把流雲的身世以及事發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遍,東陵焰才知道這的確並非兒戲。“但是——”他亦是麵露難色,“就連他自己都無法召回飛鸞流仙鏡,茫茫槐水,我們如何去尋?”

白萱衣默不作聲了。

愁眉深鎖,情態可憐。

東陵焰看著白萱衣安靜時的側臉,微微的月光,照著她如飛羽般的睫毛,她的鼻梁有精致的弧度,她含愁的櫻唇,仿佛一朵將開未開的丁香。驕傲的神族公子不禁微微動容,歡喜的神態暗自流露出來。

“若是我將仙氣灌入流雲體內,助他恢複元神,興許他能夠再次與封鎖流仙鏡的邪氣抗衡,將寶鏡召回身邊也不一定。”東陵焰斜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白萱衣。

白萱衣狐疑地望著東陵焰,烏黑的睫羽,好像凝了一層秋霜。這好歹也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吧,無論如何,都隻能一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