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暮秋煙起

印霄城中,所有的名醫,在一夜之間都受到秦府的邀請,齊聚一堂,隻為了給秦家小姐診病。秦府熱熱鬧鬧,消息風風火火,頃刻之間整座印霄城無人不曉——秦小姐憐珊患了怪病。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患病。她就那麽昏睡著,怎麽喊也不醒。大夫們用盡了一切的辦法,診過也治過,診不出病因,治不好病源。

還有人說,秦小姐極有可能根本沒病,她的身體狀況其實很健康。但她不醒,懷疑也許是撞了邪。秦家的女人們聽了,頓時嚇得渾身發寒。各種版本的消息都在城裏瘋傳著,傳到唐楓耳朵裏的時候,他正在吃白萱衣用手掌煎出的醋溜魚。

魚刺忽然卡到喉嚨裏,唐楓咳得險些斷了氣。

“你,你你……聽誰說的?”唐楓又咳又喘地問白萱衣。白萱衣端著空水盆,擱在桌沿,道:“我方才出門潑髒水的時候,隔壁的幾位大嬸正議論著呢。她們還說,秦老爺應該趁機貼告示,若誰能治好他的寶貝千金,就可入贅做秦家的女婿,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才是符合曆史潮流的辦法。”

唐楓不樂意看白萱衣將一件如此痛心疾首的事情說得像看傳奇小說似的,他沉默著,不說話了。白萱衣偷眼去看唐楓,對方的表情冷得駭人,斯文俊俏的眉眼,狠狠揪著,眼神仿佛一汪漆黑的幽潭,裏麵全是枯草與蛛網。

這就是愛情嗎?

唐楓愛著秦憐珊,所以,她的苦,她的險,他感同身受?

白萱衣撅起嘴,坐下來用筷子撥了撥魚。別說神仙不食人間煙火,隻不過九闕神殿裏的神仙們,吃得比人間的煙火更高級、更豐盛罷了。他們終日都是靠鮑參翅肚暖胃,還有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用來增加修為或者強身健體。到了凡間,當白萱衣第一次吃到饅頭的時候,她覺得那種東西簡直應該扔了喂狗,可是她的主人很窮,所以她也很窮,她沒有辦法變出真金白銀,也就買不起鮑參翅肚,她隻好自己下河去抓魚。魚這種東西,有好有壞,通過她的仙術烹飪,都勉強能入得了口。此時飯桌上的這條碩大的鯉魚,就是白萱衣在槐水裏赤手空拳抓上來的。

此時,白萱衣皺著眉頭吃魚,唐楓就皺著眉頭想秦憐珊,夜幕逐漸降下來,他們一語不發地對坐著,菜涼了,酒也涼了。

屋子裏沒有點燈。

隻有半彎殘月暗暗的清輝灑下來,雪白的,似霜一般。

白萱衣討厭這清冷低沉的氣氛,忽然罷了筷子,起身道:“小老爺,酒菜不吃,我就拎去喂隔壁的大黃了。興許把人家醉死了,明天我還能弄狗肉給你吃……”一邊說,一邊摸黑端起了盤子。唐楓卻也站起身,黑暗中一雙晶亮的眸子逼視過來:“萱衣,你救救她吧?”

“誰?秦憐珊?”

“嗯。”

“我能救她?我怎麽不知道?”白萱衣翻了個白眼。

唐楓急道:“你能。你不是救了我嗎?之前我吐血昏迷,不就是你把我救醒了嗎?你會法術,你一定能救她。”

切,莫說是救不來,就算救得來,白萱衣想,我還要考慮一下我到底救不救她呢。唐楓那副神魂顛倒的模樣,我真是越看越來氣。那秦憐珊不就是出身好一點,模樣嬌一點,高貴斯文一點,前凸後翹一點,知書識禮一點嗎?——等等,我怎麽好想是在誇她呢?哎呀,再等等——我怎麽好像在拿自己跟她比?我為什麽要拿自己跟她比?我在嫉妒她嗎?我嫉妒她是因為小老爺嗎?——不過,小老爺的確是英俊銷魂,看多幾眼都流口水;他又是當世才子,我為他吃一點小醋,起碼證明我的取向沒有問題吧?再說了,我這是眼光好,懂得欣賞,總不像某些膚淺的仙女們,她們削尖了腦袋想嫁給矮冬瓜伏魔將軍,僅僅是因為矮冬瓜家裏有一座幾生幾世都吃不完的金山。像我這樣親和天真的仙女,真真是有蓮花的高潔品質,出淤泥而不染啊……

白萱衣的思維在瞬間翻了幾座山,唐楓喊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啊?小老爺,你剛剛又說什麽了?”

“救救她啊——”唐楓急得跺腳,“萱衣,我求你了——”

在此之前,白萱衣並不知道原來自己是一個這麽沒有立場沒有原則的神仙,在此之後,她有點小小地鄙夷自己。不過,她想,佛家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如果救了秦憐珊,興許這七級浮屠能抵消她弄壞飛鸞流仙鏡的罪過也說不定。

——借口,全是借口。

——分明就是你自己心軟,不能抗拒唐楓的請求罷了。

白萱衣覺得肩膀上有一隻隱形的小惡魔正在嘲笑她,她心裏發氣,也不知道是氣自己還是氣唐楓,跺了跺腳,出了門檻,連魚帶盤子一起扔進潲水桶裏去了。

第二天唐楓便領著白萱衣入了秦府的門。

唐楓對秦府裏的人說,白萱衣有精湛的醫術,之前自己吐血昏倒險些送命,就是白萱衣把自己給救活了。

秦府上下很歡喜。對女神醫又敬又拜。領著白萱衣和唐楓進了小姐的閨房。白萱衣稱自己診病不習慣有外人在場,屋子裏隻留了唐楓。門一閉上,唐楓便迫不及待,直讓白萱衣趕緊給秦憐珊看看。秦憐珊躺在粉色紗帳的雕花**,雙眼閉緊,呼吸均勻。白萱衣在床邊站了半晌,一動也不動。唐楓立刻急了:“你怎的還不動手救她?”

“不用了。”白萱衣搖了搖頭。

唐楓不解:“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白萱衣側過身來對著唐楓,道:“這位美人兒,我是救不來的。”唐楓愈加發急:“你倒是把話說清楚啊,別說一半留一半,非得我追問你。你到底是為何救不來?”白萱衣歎道:“你的秦小姐根本就沒病,她是——”

“是什麽?”

“她的心,沒了——”

“然後呢?”

“然後?”白萱衣看著一臉茫然的唐楓,“哎喲,我的小老爺,你到底懂不懂啊,心被挖走了,身體沒有一點破損的痕跡,連體溫與呼吸都保持著,這是非常高明,也非常邪惡的害人之法。她的心找不回來,她無論躺多久,都是個活死人,醒不來了。”

白萱衣的兩句話,像鋒利的匕首,毫不留情,筆直地紮進了唐楓的心窩。唐楓呆若木雞。忽而又看看沉睡的秦憐珊——

那細細彎彎的眉,長長的羽睫,櫻桃般的唇,綢緞般的發,玲瓏的耳垂,尖削的下巴,莫不是就要這麽永遠地僵硬下去,再也靈活不起來?想當初她顧盼生輝,眼眸流光,淺淺一笑便使滿園的春花都黯然失色,他醉在她婀娜的風韻裏,醉得動了情,動了心。難道可以就這樣眼睜睜看她寂滅下去?

“好端端的,怎會丟了心?這,這到底是什麽邪術?”唐楓望著白萱衣,眼神裏全是軟弱與哀戚。

白萱衣知道,即使唐楓不說話,他的眼神也詮釋了他心裏垂死的掙紮。他是在問,在乞求,希望這世間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可以救秦憐珊。

白萱衣咬著唇。

低了頭。

事實上辦法是真的還有。僅有的,最後的一個辦法。

那就是陌骨花。

陌骨花,在陌骨島,耘國的西麵,某個四季都長滿柳絮的地方。隻要有風,柳絮就會漫天飛舞,將島嶼裝點得好似被白色的星光包裹。

白萱衣聽說過,卻從未去過。

隻是每年陌骨島都會派人往九闕神殿送去陌骨花。陌骨花是殿裏的神仙們強身健體的奇花異草之一。相傳凡人吃一兩朵陌骨花,能使膚色白嫩,疤痕全消;吃三朵四朵則身體有力,能舉千斤;吃五朵六朵便能年輕幾年甚至幾十年;吃七朵,則不管身體內外有任何的破損或衰竭,都能愈合重生;哪怕是沒了心髒,都可以使一顆新的心髒像植物般發芽生長,迅速地延續生命。

陌骨花是紅色的。

鮮豔如火的紅。紅得沒有一點瑕疵。僅有的兩片對稱的花瓣,像蝴蝶的一雙翅膀。乍看有些單薄,多看一陣卻仿佛可以感受到花朵倔強的頑強的生命力,以及其中散發出來的那股磅礴的靈氣。白萱衣曾經吃過一朵。一朵花下肚,她隻覺得渾身經脈流暢,有使不完的勁,她立刻就學會了之前失敗多次的隔空取物的法術。

這世間除了陌骨花,沒有任何的靈丹妙藥有如此大的能耐,可以把一個人缺失的體內器官補回來。

它也許就是秦憐珊最後的希望。

雖然白萱衣有些不情願。她嫉妒秦憐珊。從第一眼看到她,聽到人們議論她,再看到唐楓望她的眼神的時候,她就覺得,她嫉妒她。

可是她也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自己心裏分明有計策,但收著藏著,眼睜睜看她就這樣下去,是不是太狠心,太冷酷無情了?

再說,唐楓此刻的表情,就好像他即將要殉葬一般悲壯。他在秦憐珊的床邊跪下來,手指輕輕地撫過秦憐珊的臉龐。從光潔的額頭,到細軟的柳眉,緊閉的雙眼,高挺的鼻梁,雪白的香腮。然後他的手指在她的唇邊停住。

他似傻了癡了一般,淚眼蒙蒙。

他竟情難自禁,微微支起了身子,向著那兩片溫熱的雙唇覆蓋下去。——哎呀,哎呀。這怎麽行?白萱衣跳起來,眼看著唐楓就要吻到秦憐珊了,她一把揪住唐楓的肩膀,把他的動作拖延下來:“小老爺,我知道怎麽救她了……”

唐楓果然停住了。一改之前悲痛呆滯的表情,焦急地望向白萱衣:“萱衣,你快告訴我——”

白萱衣這時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拿什麽表情去回應唐楓了,隻好低垂了眼瞼,看著自己繡鞋上一棵寂寞的蘭草,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

陌骨花。

兩天之後,他們便動身前往陌骨島。

陌骨島並不難尋。向著耘國的西麵一直飛行,漸漸地就看見一片蔚藍色的汪洋。寂靜的海水上,大大小小的島嶼鱗次櫛比,有的綠樹成蔭,有的遍地鮮花,還有的堆滿赤色光禿禿的岩石,但都沒有一座像陌骨島那麽明顯。

——島就如傳說中所言,滿布柳絮,從上空望下去,白茫茫一片。稍有風起,那些白色就開始流動飛舞,像飄舞著永不落地的雪花,也像包裹在白色星光的中央。奇怪的是,像陌骨花那麽紅豔,卻竟然在白色的背景下絲毫也顯不出輪廓。而整座島,無論是紅的花綠的樹灰的石,也同樣沒有半點影跡可尋。由半空往下看去,隻有一個顏色,那就是白。

白萱衣瞧不見陌骨花的蹤影,她知道,不問自取的辦法是行不通了,必須得求見掌花之人——據說陌骨島最初是由陌骨老人一手創建的,近千年以來,陌骨老人兢兢業業,種植陌骨花,作為獻給各地神族的貢品,也救過不少善良的人和妖。但五十年前陌骨老人應了輪回之劫,精魂俱散——也就如同凡人遭遇死亡——陌骨島和陌骨花,便就留給了他的兩名弟子——送蝶和七劫。

他們是陌骨島的主人。

白萱衣想要得到陌骨花,是不得不經過他們首肯的了。

白萱衣在海島的邊緣降落下來。她乘著祥雲,祥雲停靠在岩石上,她飄然地落地,回過身,卻不見唐楓跟來。唐楓還趴在祥雲上。整個人,成大字,向下趴著,兩隻手緊緊抓著祥雲的邊緣,盡管他的手裏其實任何的觸感也沒有,但他大概是覺得那樣抓著會穩當一點,不至於在飛行的過程中摔下去。

白萱衣將嘴一撇,喊道:“喂,小老爺,到了,可以睜開眼睛了。”轉過身又嘟囔著,“讓你別來你偏要來,剛起飛你就在喊畏高,真是沒氣質。”唐楓聽得白萱衣喊他,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睛,看見白花花的陸地,他懸著的心頓時鬆下來,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腦子好像還處於飛行時的暈眩狀態。

稍後他們開始向海島的深處走。白萱衣領頭,唐楓緊緊地跟著。偶有蛇蟲鼠蟻跳出來,唐楓嚇得直哆嗦,白萱衣卻跟它們打招呼,說幾句套近乎的話,它們一高興,便給白萱衣指路。白萱衣很得意,嘮叨著:“出來混,不交上三五個朋友,是很難吃得開的。小老爺,你別看這些小蟲小蛇們,模樣生得難看,但你不犯它們,它們也不會亂動你。這座島的靈性,已經將它們熏陶得很禮貌很懂事了。”

唐楓聽得很虛心,於是看見新的蛇蟲鼠蟻的時候,就盡量使自己表現得淡定。快到正午的時候,他們便到了陌骨老人的舊居。

——栽花廬。

栽花廬是位於一處山穀的竹樓群。高高低低,錯落有致的竹樓,像一座濃縮的城堡,倚著山穀左側高聳的岩壁而建。

深褐色的匾額掛在樓前。

樓的三麵都有灰色的城牆圍著。右側城牆外有幾棵參天的古榕。根基極大,枝枝蔓蔓覆蓋開去,幾棵樹就堪稱巨大的森林。

“喂,有沒有人啊?”白萱衣將手攏在嘴邊,大聲地喊了幾嗓子。竹樓鴉雀無聲,靜得有點詭異。唐楓便責備她:“我們既有求於人,怎能如此不講禮貌。”然後便恭恭敬敬地整理了衫子,雙手放在身前彎腰作揖:“請問竹樓的主人在嗎?晚生等千裏迢迢而來,隻為求取陌骨花,救人性命。”

還是沒有動靜。

白萱衣覺得累了,在城牆外的空地上坐下來,捶著腿,嘟囔道:“興許人家在午睡呢。”唐楓看她一眼,搖搖頭,繼續盯著那緊閉的大門。

片片祥雲從頭頂掠過。也不知是哪路的神仙,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白萱衣仰起頭,心想,那上麵會不會有東陵焰呢?這麽長的時間了,他到底有沒有在找她?想著想著,又抱緊了懷裏的包袱。那包袱是臨走前白萱衣自己收拾的,別的什麽沒有,隻有飛鸞流仙鏡。——如此重要的東西,她怎麽舍得將它獨自留在唐楓家裏。唐楓說你是田螺大仙哪裏用得著帶包袱的,使勁催促著白萱衣趕快動身,白萱衣卻不慌不忙,反複地嚐試著如何能將封包的蝴蝶結打得好看又結實。

平楚蒼然。

日暮秋煙已是遍地起。

他們在竹樓外守了大約半個時辰,忽然不知道從哪裏飄來一道迅疾的白影。那影子在竹樓的大門外穩穩地落下。

幻化出人形。

白萱衣定睛一看,頓時駭然。來者一身白衣,是一個看上去隻有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但他的模樣,白萱衣卻還記得。

他就是當日在玉明池的戲台上出現過的那道鬼影。

他不是鬼。

他就是陌骨老人的弟子之一,七劫。

他和陌骨老人一樣,非人,非仙,非鬼,非妖,亦非魔,是獨立在各界之外的異類,很難用某個單一的名詞去概括他的身份。他的臉還是和之前一樣蒼白。他的表情也是跟之前一樣麻木。他盯著白萱衣和唐楓,緩緩地開口問:“你們是來求陌骨花的?”

唐楓猜想定是救星出現了,忙不迭地點頭:“還請這位大仙發發慈悲,贈我陌骨花,救我朋友一命吧。”他說罷,七劫沒有回答,空洞的眼神掃過白萱衣,白萱衣還在發呆似的站著,心裏有疑惑也有驚惶,總歸是一些難以名狀的複雜心思盤亙交錯著。

七劫看著她。

她看著七劫。

良久,她喃喃地問出一聲:“你是誰?”對方道:“七劫。”她的拳頭便握得鬆了一點。她跟自己說,七劫是陌骨老人的弟子,是這座島的主人,以她幾百年來聽到看到的一些事情來推斷,陌骨老人是忠的,所以七劫也應該是忠的。雖然他之前的出現非常詭異,但興許隻是自己多慮了。

她暗暗地舒了一口氣,拱手道:“七劫大人,未知可否贈予我們七朵陌骨花?”

七劫沒有說話。

他無論是動作還是表情又或者說話的節奏,都好像比尋常人慢了半拍。白萱衣卻性子急,見七劫像根木頭樁子似的,她又補充道:“聽聞陌骨老人生前樂善好施,大凡是乘風破浪前來陌骨島求花的人,經查證,隻要無醜惡奸邪的過犯,老人都會贈其陌骨花。想必七劫大人也秉承了令師的傳統,是個樂善好施的神仙吧?再說了——”她推了一把旁邊的唐楓,“我這位小老爺,是個迂腐的書生,平日連殺雞都不敢,他可是善良得很呢。”

話說完,唐楓瞪著白萱衣,七劫也瞪著白萱衣。

一個在左,一個在前。

左邊的那個,是因為聽見女子形容自己為迂腐的書生,唉,就算你要求陌骨花,也不必如此踩低我吧?而前麵的那個,則是聽對方尊稱自己為神仙,他自知他可不是什麽正牌的神仙,但他卻清楚地看到了白萱衣周身縈繞的仙氣,她才是如假包換的神仙呢。他緩緩道:“是否值得以陌骨花相贈,口說無憑,你們可暫且在竹樓留下,待我查證過後,再做定奪。”

於是,白萱衣和唐楓便住進了栽花廬。入了大門,封閉式的竹樓重重疊疊,將四周緊緊地圍著。竹樓最高的地方大概有十丈,整整疊了六層。

也有後花園。

有假山水池有綠樹紅花。

總之一切都繁華而井然有序。好像什麽都不缺,惟一缺了就是人氣。除開白萱衣和唐楓,七劫大概就是裏麵唯一能走動的生物了。

他們沒有看到陌骨老人的另一名弟子送蝶。

白萱衣也多嘴地問過,說聽聞七劫大人還有一位師妹呢,怎的來了這麽久都瞧不見她,七劫卻不回答,隻領著白萱衣去廂房,開了門,他便功成身退走了。他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輕飄飄的,就連背影都跟他的表情一樣,透著陰森與麻木。

白萱衣一個人在屋子裏坐不住,便去敲唐楓的房門,唐楓一臉的倦意,很明顯是在強撐,他隻擔心七劫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肯把陌骨花給他,他害怕他的心上人會等不及死去。白萱衣問他:“你猜七劫會怎麽考察你呢?”

他心不在焉,根本沒聽見。

白萱衣又湊進了幾分,再問:“其實啊,小老爺,你不如坦白告訴我,你究竟有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要是你做了,現在說出來,興許我還能替你補救,七劫未必真能查出來。”唐楓看了看白萱衣,就好像他聽到的不是人話而是天書,他滿臉愕然,好一陣,慨然道:“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我既飽讀聖賢詩書,又怎會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你這樣講,純屬無稽。”

唉——之前那句話是怎麽說來著?

迂腐的書生。

對了,真真是迂腐。白萱衣不禁搖頭,心想,為什麽生了一副風流倜儻的皮囊,說話卻像個七老八十的夫子,有時候比女人還婆媽。要是他這張臉長在九闕神族哪位公子哥的腦袋上,指不定早就騙光了十裏八鄉的仙女們,私生子都一大摞了。

夜裏,白萱衣倒頭大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來。前腳剛跨出門檻,七劫便來了。“白姑娘。”他說,“剛才我看與你同來的那位唐公子往竹樓背後的山崖上去了,那裏地勢險峻,環境也惡劣,遇上大風,隻怕一個不小心就要被刮走,你是否要跟去看看?”

這情況,說急不急,說緩也不緩,可七劫就是有這能耐,可以把什麽都說得像在念佛經似的,又慢又沒起伏。等白萱衣聽完,她拔腿就向竹樓外衝去,一邊跑一邊喊:“七劫大人,下次你跟我說話能不能稍微稍微快一點啊啊啊啊……迂腐的書生小老爺,我真是看少你一陣都不行……”

白萱衣瞬間沒了影。

七劫還在房門口站著。回廊低垂的簷角在他的麵龐投下陰影。他的眼神,閃過幾絲狡黠,還有幾絲惆悵。

他走向隔壁的房間。

唐楓的房間。

他推門進去,隻見軟綿綿的大**,唐楓安靜地躺著,睡得正酣暢。他不過是在空氣裏撒了一些醉迷香。再說了一個謊。一切就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得有條不紊。——看來真的不能高估了神仙的智商。他得意洋洋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