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月鏡邊情

那時,是耘國傳帝二年的盛夏。祭天台上,皇帝領著一班朝廷大臣,錦衣華服,恭敬嚴肅地列隊整齊站著。

等候著前來賜贈飛鸞流仙鏡的神族使者。

民間百姓對此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無論遠近,紛紛仰著頭望天,希望可以看到傳說中仙人的一片衣角。

後來,據說九闕神族的使者真的出現了。他們寥寥三人,衣著如風,乘著祥雲從天而降。他們將飛鸞流仙鏡交給威武的帝王。舉國歡騰。甚至說,帝王也是跟流仙鏡有緣之人,他聖手一拂,就從鏡中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整個耘國的未來。

他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的繁華盛世。

耘國千秋萬代,錦繡昌隆。

百姓們聽聞這樣的消息,精神為之一振,連笑容都燦爛了,幹活也多了幾分力氣。可是他們怎知道這一切都是謊言。

皇帝沒有看見耘國的未來。

他拿到的飛鸞流仙鏡是假的。他看到的幻象也是神族使者用法術虛造的。他們在祭天台上交接的整個過程,都是事先串通好的一場假戲。

因為飛鸞流仙鏡丟了。

在運送的途中,僅僅是因為東陵焰的一個噴嚏,就將流仙鏡從祥雲上掀落了下去。天那麽高,加上淩亂的狂風——

根本不知道飛鸞流仙鏡掉在了哪裏。

東陵焰嚇得六神無主,他雖然知道自己從小就有冒失的陋習,但卻沒想到這次闖了這樣的彌天大禍。他隻好私下求見人間的君主,將實情告訴他,為免引起百姓的恐慌、民間的混亂,皇帝答應,跟東陵焰做完這場戲。

他們交接假的飛鸞流仙鏡。在世人麵前做一場精致的好戲。東陵焰承諾,勢必會盡早尋回真的飛鸞流仙鏡,請皇帝將此事代為隱瞞。皇帝寬厚仁慈,答應了東陵焰的請求。可是東陵焰始終心有餘悸,就算對同行的使者千叮萬囑,要他們回到神殿切不可說漏了嘴,一切都得配合他的行動,卻總還是有些忐忑。

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飛鸞流仙鏡落在一座叫印霄的城。印霄城位於耘國西南麵,有美麗妖嬈的籬水環繞著,周圍都是綿延的青山,土地肥沃,欣欣向榮。

鏡子落在城中一戶人家的柴草堆上。

咣當一聲,靜悄悄的院子,無人問津。

且說白萱衣自從入了流仙鏡,才發現鏡中原來別有洞天。裏麵的世界,好像隻有巴掌那麽大,是一座可以眺望日出與日落的山崖,繁花盛開,清風拂麵。崖邊有一間典雅精致的竹室,用籬笆圍著,上下兩層,裏麵的陳設一應俱全,就好像早知道會有人來,早已經安排得妥當,而且纖塵不染。

白萱衣便在竹室裏住下來。

以屋旁的鮮果與花蜜為食。

其實這裏除了冷清一點之外,跟九闕神殿倒也沒有太大的區別,隻是太安靜,太寂寞了,像白萱衣那樣活潑的性子,她總覺得難受。

這幾天聽聽鏡外的聲音,跟東陵焰嬉笑爭辯,就是她惟一的消遣。

鏡子落地,一陣劇烈的晃動,將白萱衣整個人都從床鋪上抖了下來。她趴地一下摔在地上,摔得骨頭疼,又委屈又憤怒地站起來,小聲地罵了一句:“這二世祖在搞什麽鬼?”但是轉念想又怕東陵焰聽見,趕緊吐了吐舌頭,捂著嘴,過了一陣子便細聲細氣地問:“焰公子,發生什麽事了?”

沒有人回答。

白萱衣哪裏知道自己此刻已經落單,跟東陵焰隔了十萬八千裏,又問了幾聲,還是沒有人應。那院子簡陋而悄靜,好像荒蕪得沒有人住了,雜草叢生,滿地都是髒灰。正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照得鏡麵強烈地反光。

白萱衣百無聊奈。

懨懨地坐著。後來索性燒了水,沏了茶,自斟自飲。也不知道外麵的時日是怎樣過的,鏡子裏,日升月沉,循環往複,不知道何時是起點,何時是終點。——如果找不到修補仙鏡的辦法,難道自己未來漫長的幾百幾千年,就要這樣悶死在這裏了?

白萱衣想想都覺得悲哀。

“焰公子啊,你什麽時候可以救我脫苦海呢?”白萱衣一個人嘮嘮叨叨地說著。她也不怕,反正她的聲音隻有仙界的神才可以聽到,就算此刻鏡子到了那皇帝的手上,她喊破喉嚨皇帝也不會知道她在這鏡子裏麵。

懸崖對岸的太陽就像一顆橘色的蛋黃。

是傍晚了。

“難道東陵焰已經把鏡子送到皇宮,走了?”白萱衣皺了皺眉,從石凳上跳起來,“哼,他也太不講義氣了,竟然不跟我道別。”剛說完,忽然覺得狂風大作,吹亂了滿地的鮮花與泥沙。連整間竹室都發出吱吱呀呀搖動的聲音。

可是這裏本應該是風平浪靜的?

怎會有這樣妖冶的大風?

白萱衣覺得站不住腳,身子輕飄飄地,就像一片懸在枝頭搖搖欲墜的落葉,隨時都要離梢。那風卻越刮越烈,更奇怪的是,遙遠的天邊好像有一條巨大的風柱正在盤旋著靠近,飛快的速度,轉眼到了近前。白萱衣隻覺得眼前一黑,伸手亂抓卻什麽也抓不到,風柱便將她卷了進去。

她咿哇大叫,聲音也起起伏伏,跟著風勢一起顫抖。

頭暈眼花。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身子一輕,下墜,以為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卻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就趴在地上,慌張地喘著氣。

背後有人說話:“姑——姑娘,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白萱衣驚呆了。她隻見自己身在一座破落的院子裏,陳設簡陋,滿院雜草。她的身邊是一條晾曬衣服的架子,還有一堆柴草。

她的背後,站著一個彎腰駝背的人。

她以為那是個年紀老邁的伯伯,可是,仔細看,竟然是個不及弱冠的書生。隻是,書生臉色蒼白,氣喘如牛,兩手撐著膝蓋,好像都快站不穩了。白萱衣還沒有來得及站起身,忽然覺得書生就像一座大山似的朝著她壓過來。

書生穩穩地壓在白萱衣的身上。

他的唇邊,還帶著血,在白萱衣的臉上輕輕一啄,倒真是印出一個鮮紅的唇印來。

白萱衣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慌手忙腳地推開了書生,書生身子一翻,撞在天井邊緣的石階上,咯嘣一聲響,好像撞得骨頭都要裂開了。

白萱衣心知自己太重手了些,趕忙蹲過去看。盈盈的月光下,那書生有一張狹長而白皙的臉,俊朗的眉目,飽滿的唇,輪廓似刀削斧砍一般剛毅。他已經昏死過去,雙眼緊緊閉著,但是那長而密的睫毛,微微卷翹著,將他的睡姿勾勒得尤其動人。

白萱衣搖搖頭,甩手道:“寧神,定氣,不能胡思亂想,你是堂堂仙女,什麽人什麽場麵沒見過,他不就是長得好看點嗎?現在,還是救人要緊。”看這書生口吐鮮血,麵色蒼白,想必是患了很重的病,可是白萱衣卻不諳醫道,隻好用仙法胡亂地在書生身上亂點一通,書生倒是漸漸地醒了。

“姑娘,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書生醒來,張口說的,還是這句話。白萱衣臉一紅,忽然看到院子西北角的一口大水缸。她眼珠子骨碌一轉,指著那水缸道:“我,我從那裏來的啊。”書生愕然,看了看水缸,瞪著他迷人的大眼睛又看著白萱衣,意思是等白萱衣進一步的解釋。

“書生,你聽過田螺姑娘的故事沒有?”

書生點頭。

“唉,其實啊,那傳說是真的。我就是田螺。”白萱衣拂了拂額前的劉海,硬生生壓著一肚子的笑意,故作嚴肅,“我在水缸底下呆了好久了,看你病成這樣,沒人照顧怪可憐的,所以今日便現身與你一見,也是想看看能否幫上一點忙。”

書生喃喃自語:“你是田螺?可是,可我不是謝瑞啊?”

白萱衣蹲在書生麵前:“笨書生,我們田螺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怎麽可能隻有一個嘛。那個與謝官人糾纏的田螺,她是我姐姐素女。我嘛,我姓白,叫萱衣。這名字可比我姐姐好聽多了。”白萱衣看著書生信以為真的模樣,心想,從來都聽說書呆子迂腐,沒想到他的思想還挺先進的,相信這世間的鬼神之說,她忍了笑,繼續問書生道,“說真的,你剛才有沒有看見我是怎麽——冒——出來的?”

書生想了想,直搖頭。白萱衣看他氣虛體弱,便扶了他進屋歇息。書生的頭一靠到枕頭,白萱衣猛然想起飛鸞流仙鏡。

她在這裏,那流仙鏡呢?

東陵焰說過,她一離開飛鸞流仙鏡,鏡麵就會再次碎裂的啊,那樣一來二去,對鏡子的仙氣有損不說,甚至很可能再難恢複原樣了。

白萱衣拔腿衝出院子。

飛鸞流仙鏡還在,安然地躺在柴草堆裏。可是,白萱衣萬萬沒有想到。流仙鏡的鏡麵完好無缺,之前摔破的那條裂縫,竟沒有了。

鏡麵上,有幾團鮮血。

紅豔豔的,像盛開的牡丹花。

白萱衣想起書生嘴角帶血的模樣,這口鮮血,莫不是他剛才吐在鏡麵上的?都說凡人的血對仙家來講是汙穢,他這樣一吐,豈非髒了流仙鏡?白萱衣趕忙拿袖子擦,血漬是擦掉了,可是,她試圖觸碰那一圈七彩的寶石,鏡子卻紋絲不動。

沒有幻象的出現。

手裏的東西,好像變成了一麵再普通不過的鏡子。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白萱衣呆若木雞。

書生姓唐,單名一個楓字。飛鸞流仙鏡在後院的柴草堆上不斷地反光,那光線強得像一道閃電。唐楓看見了,好奇,便往後院去看。

他有先天的惡疾。

體虛。氣弱。還經常咳血。大夫批死了他活不過二十歲。他今年已經十九歲了。他趔趔趄趄地扶著牆,走到柴草堆旁,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好像是光線太強烈刺得他頭暈胸悶,他胸中一口氣流撞得他難受,他咳嗽幾聲,又咳了血。

血噴在流仙鏡的鏡麵上。

光的反射忽然結束了。靜悄悄的院子,有一陣平地而起的狂風,吹得唐楓整個人都向後仰摔。沙石迷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等到他能看清的時候。風停了。院子裏多出一個人。就是白萱衣。唐楓真的信了白萱衣所說的話。

白萱衣為自己的謊話感到很得意,要知道她從來都不擅長說謊,以前九闕神殿裏的那些人,就連一個掃地的小沙彌都可以看穿她的謊話。可是這唐楓竟然信得十足。尤其是看著她空手變出一盤香噴噴的爆炒田螺。他更加堅信自己遇見的是個水中仙子。

“田螺不是你的同類麽?你為什麽還要我吃它?”唐楓捏著筷子,咽了咽口水。白萱衣想了想,神秘地道:“這些其實不是田螺。”

唐楓不解:“那他們是什麽?”

白萱衣摸著下巴,晃了晃腦袋,念道:“真作假時假亦真。——總之呢,你看著它們是田螺,吃著它們像田螺,但其實它們不是真的田螺。”

好有禪意啊——

唐楓看著白萱衣。就像看見了佛祖。

通過唐楓,白萱衣弄清楚了自己是在耘國西南的一座小城。而京師在東北,與這裏隔著十萬八千裏。她知道自己沒有做夢也沒有穿越,還切切實實地活在傳帝二年的時候,她大概也猜到了東陵焰在運送飛鸞流仙鏡的過程中出了差錯,把她弄丟了,她思索著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

她試圖重新回到流仙鏡裏。

她把鏡子擱在梳妝台上——說是梳妝台,其實就是一張簡陋的桌子,唐楓家人丁不旺,空屋倒是有三兩間,唐楓挪了一間來給白萱衣做臥房。這裏除了床和一張桌子,連椅子都沒有。——“你們田螺不是活在水裏的麽?要不要把那口大水缸給你搬屋子裏來?”“不用不用……”白萱衣推走了唐楓,心想這書生真是比自己還傻氣。她要開始做法了。

一次。

再一次。

鏡麵就像一道銅牆鐵壁。白萱衣穿不進去。每每都被無情地彈回來。白萱衣氣得大呼:“死鏡子,你故意跟我做對是不是?”

“好鏡子,你就別跟我開玩笑了,我都快急死了——”

“阿彌陀佛如來佛祖啊啊啊啊……”

……

可是,不管白萱衣怎麽罵,怎麽求,她真的回不了流仙鏡了。

白萱衣抬頭看天。那些軟綿綿密匝匝的雲層裏,某個地方,就隱藏著九闕神殿吧?可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神殿,她不知道神殿究竟在哪個方向,不知道如何回去。她也怕,自己貿貿然地闖回去,弄壞流仙鏡的事情就要穿幫。

東陵焰,你這會兒在哪裏呢?

白萱衣隻能祈求東陵焰能找到她。然後他們一起串通一下口供,或者是想想補救的辦法之類。到底是什麽原因使流仙鏡喪失了靈氣呢?

這其中,會否隱藏著什麽驚駭的秘密?

白萱衣越想越覺得害怕。

怕歸怕,人間的熱鬧繁華,卻是亂花迷眼,白萱衣看得瞠目結舌。那天,恰逢印霄城一年一度的花月節。

花月,據傳是印霄城的守護之神。

關於花月,還有一個傷感而動人的傳說。

在很久很久以前,印霄城尚未建立的時候,這裏,隻是一片汪洋。名為槐水。花月是槐水之上撐船的渡娘。

隻有她一個。

因為槐水並非普通的江河,相傳在槐水的對岸,乃是歌舞升平的繁華世外桃源。因而有很多的人都對那片桃源充滿了向往。花月是受天帝的安排,在岸邊等待那些想要前往桃源的船客,載他們去對岸的。撐船的第一天,花月邂逅了錦衣白麵的男子,流雲。

花月對流雲一見傾心。

他們一同乘船漂行在槐水上,彼此相談甚歡。流雲還給花月講了很多塵世間的趣事。花月聽得心猿意馬。她是天帝創造的,從她有思想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她就是已經等在槐水岸邊,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流雲口中的世界。

她望著流雲,看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的樣子,她深深沉醉其中。

可惜,總有盡頭。

一片長滿了酢漿草的岸,就是槐水的盡頭。流雲下了船,離開了。花月望著那些綠草叢中搖搖曳曳的小黃花,心中難過,竟流下淚來。

後來。花月回到對岸。日複一日,載了許多的人往那片酢漿草的河岸去,每次她都希望能夠看到流雲,可是,流雲卻再沒有出現過。再後來岸邊來了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名叫音織。花月載音織渡槐水的時候,平靜的水麵忽然狂風大作。

狂風掀翻了花月的渡船。

花月在酢漿草叢裏漸漸蘇醒過來。她發現音織不見了,她的船也不見了。她沒有船,回不了對岸,隻好往叢林的深處走。走了很久,忽然看見高山上有一座座林立的城池。綿延望不見盡頭。原來這島上早已有一個製度完整而土地肥沃的國家,名叫夢丘。

有時花月會看見一些似曾熟悉的臉。

他們都是乘過花月載過的船客。

那時候,整個夢丘國喜氣洋洋,據說是國君要迎娶新王後。儀式開始的時候,花月看見身穿鮮紅嫁衣的王後,竟然是音織。

音織成了夢丘國的皇後。

而流雲——

他就站在儀式的隊伍當中。他是夢丘國新任的大祭司。

流雲重逢花月的時候,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花月在流雲的祭司府住了下來。她舍不得走。有一天流雲忽然向花月提親。

花月答應了。

隨之而來的就是皇後音織的斥責與阻撓。那時候花月才知道,音織做皇後,隻為錢與權,在她的心裏,也瘋狂地愛著流雲。

而在槐水的彼岸,有一班想要渡河的武士,其中的兩名,乃是冶妖師。他們是為追尋黑白荼蘼的花妖而來。音織就是那花妖。之前花月載音織過槐水的時候,之所以會起大風,全是音織一手所為,她使大風刮爛了花月的船,使花月再不能載誰過槐水,便就阻斷了那些前來追捕她的獵人們的去路。而冶妖師在岸邊久候不見渡娘,一狀告去天帝的麵前,說花月失職,天帝盛怒,將花月帶走。

便就在新婚的前夜,花月無聲息地消失。

受了訓,受了罰,然後重新回到槐水,將冶妖師運渡至夢丘國。那以後,花月又重新被束縛在槐水上,不得擅離職守。

她思念著流雲,終日以淚洗麵。

她的眼淚,使槐水的水域越來越寬,水位也在加高。

有一天,夢丘國傳出消息,說冶妖師揭穿皇後音織的身份,並且將音織斬死,奇怪的是,就在皇後死時,夢丘國年輕的祭司流雲也死了。那時候,他們才知道,原來流雲和音織,乃是黑白荼蘼同枝上的兩朵。他們都是花妖。

一黑一白。一善一惡。

他們與對方同氣連枝,音織死,則流雲也無法存活。

這消息猶如一聲驚雷,驚破了花月的殘夢。她的心,原本就已經寂寞枯槁,流雲的死訊更是將她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些冶妖師是她載他們去夢丘國的。

也就是說,流雲的死,她或多或少總是有幫凶之嫌。

她悲痛欲絕。

然後,她便丟了船槳,縱身跳入那滔滔的槐水。為流雲殉情。後世傳說,她做了槐水的水神。再後來滄海桑田,越來越多的水與陸地彼此相連,夢丘國不複存在,槐水亦逐漸縮小,到現在僅僅是在一片寬闊的穀地之中,一條狹窄的江水,過江隻需要一炷香的船程。而在原來的夢丘國的土地上,便逐漸形成了現在的印霄城。

槐水,是印霄城的護城之河。

而花月,因此就變成了印霄城的守護之神。她跳入槐水的那天,是六月十一。所以印霄城在每年六月十一這天,都會以各種形式紀念花月,也算是向水神祈福,寄望來年風調雨順,家宅平安。

白萱衣聽唐楓淡淡地講述著花月和流雲的故事,聽得如癡如醉。她托著腮,眨巴著眼睛望著唐楓,他的側麵真好看啊。

他的睫毛就像兩片芭蕉扇。

他的鼻梁高挺,弧度近乎完美。他的嘴角,帶著彎彎的弧度,牙齒像一顆顆打磨光潔的白色大理石。他雖然一臉的病態,但是那種輕柔、淡然,又強作精神的模樣,既好看,又讓人心疼。白萱衣越看越覺得陶醉,傻傻地笑了起來。

唐楓問:“這麽哀傷的故事,你還笑?”

“小老爺。”白萱衣尷尬地岔開了話題,“聽說有班子要在玉明池唱大戲,演的就是花月水神跟流雲祭司的故事呢。”

唐楓點頭:“是了。這是年年都有的。他們的故事,怎麽演,都不覺著膩。”說完,想起剛才白萱衣對自己的稱呼,又問,“你喊我什麽?”

“小老爺啊——”白萱衣得意地揚了揚眉,“這稱呼我度了好久。我既然是你的田螺姑娘,你就是我的主人,叫主人太生硬了,可是叫你老爺吧,你又不老,不如就加個小字,小老爺,嘿,念著多親切啊。”白萱衣嘰裏咕嚕地自我陶醉了一番,盯著唐楓傻傻地笑。

唐楓無奈,道:“我可不是有錢人家的老爺。”

“誰說老爺一定要有錢才能做了。”白萱衣反駁,“以前,神殿裏有一個洗煤炭的老頭子,我們都叫他黑老爺”。

“什麽神殿?”

“啊……就是我們田螺皇帝住的宮殿,叫做田螺神殿的。”白萱衣舞著手,“唉,咱別說這個了,小老爺,我能不能去看唱大戲啊?”

田螺還有皇帝。唐楓思忖著,點了點頭:“萱衣,你要去的話就隨我一起吧。”白萱衣訝然:“你也要去啊?”看著唐楓那副病怏怏的模樣,她實在很難想象他是如何抵禦強大的人流,穿行在一年一度最擁擠囂鬧的街頭。她很擔心他會被擠死或者被踩死。

花月節那天,唐楓卻特別精神奕奕。換了最體麵的衣裳,頭發梳得油光水亮的。他堅毅地穿行在人群裏,一直向著表演的戲台走。玉明池是一個長寬都有十丈的人工水池。裏麵的水,碧藍碧藍的,像海的色澤。池中央搭建了一座六米的小高台,用鏤空雕花的大理石做欄杆,高台就是表演的地方,扯了棚子,戲班敲敲打打,好不熱鬧。

高台四周,都建有大型的蓮花座。用曲折的廊橋連著。蓮花座上是涼亭,設有雅座。每逢玉明池上有大型表演的時候,這些蓮花座就是有錢人家的專屬座位。平常的老百姓隻能在水池周圍或者廊橋上站著看,有錢的人家卻可以花重金入雅座。桌子上擺滿珍饈佳肴,一邊賞戲,一邊賞美食,逍逍遙遙,不亦樂乎。

白萱衣拉著唐楓,好不容易在池邊擠了兩個位置。戲已經開始了。纖弱的花旦做撐船狀,蓮步輕移地上來,那美貌與風韻可謂顛倒眾生。場下叫好聲一片。白萱衣興致勃勃地看著,她想,這可比嫦娥跳的舞好看多了。

戲唱到**,花旦匍匐做抽泣狀的時候,那氣氛,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越來越壓抑,越來越揪心,看的人也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惆悵。白萱衣皺起了眉,扯一扯唐楓的袖子:“小老爺,好感人啊……”轉頭看,那個被扯袖子的人哪裏還是唐楓。唐楓不知何時已經向左移動開去,跟白萱衣隔了七八人的距離。白萱衣撥開人群擠過去:“小老爺,你怎麽到處亂跑啊?”

唐楓看了看白萱衣,露了點笑容,也不說話,又抬頭看戲。白萱衣以為他是看戲,可是忽然覺得他的目光並沒有跟戲台對接。

他的目光落在戲台右麵的一台蓮花座上。

那裏坐了一名娉婷的女子。

藍的衣,白的裙,珠釵環佩,瓔珞玲瓏。她正認真地盯著那戲台上的一男一女,也是看得動情,時而皺眉,時而搖頭,時而做出歎息狀。好像一顆心都隨著劇情走,生生地被那悲劇給牽絆住了。她是誰呢?白萱衣狐疑地看了看唐楓。

唐楓的眼神裏,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還有悵然。

一種望塵莫及的興歎。

白萱衣撅著嘴,眼珠子咕嚕一轉,轉頭問旁邊的彪形大漢:“喂,那邊亭子裏坐的,是誰啊?”大漢斜著眼睨了睨白萱衣,道:“她你都不認識?她是我們印霄城第一大戶,秦家的小姐,秦憐珊。這秦家小姐可是美貌與智慧並重,才德與財富兼備啊,如果我能娶到她做老婆,嘿嘿——”大漢說著,就開始摸自己的下巴,眼睛裏放射出貪婪猥瑣的光。白萱衣看得惡心,扭過頭去,那唐楓還在發癡地望著秦憐珊。莫非小老爺也想攀附高枝?白萱衣搖頭,不會的,小老爺不是那樣的人。

漸漸地,戲到了末梢。

那扮演花月的女子站在船頭哭泣,然後縱身一跳,伏地,便是沉進了滔滔的槐水。那個時刻,整個戲台上隻有她一人。但白萱衣忽然看見,在戲台的正中央,靠前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滿麵蒼白,眼神呆滯的男子。他像木偶似的,機械地掃視著四周,望那些坐在蓮花座看台上的人。但奇怪的是,所有的觀眾好像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他們隻為花月的結局感到惋惜,也為花旦的精彩表演鼓掌喝彩。

白萱衣驚呆了。

那白衣白麵的男子在戲台上站了好一陣。戲班子裏所有的人都出來向觀眾謝幕。他還是原地不動地站著。

忽然有人穿過了他。

他倏地消失了。

白萱衣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時候,圍觀的百姓開始陸續地散了。唐楓還站著。還看著蓮花座上仙女般的秦憐珊。某個瞬間秦憐珊的眼神不經意掃過來,正好看見唐楓和白萱衣。她對著唐楓很有禮貌地笑了笑,那一笑,就像開遍漫山的春花,像晦暗中照亮了滿室的芬芳。唐楓看得癡了。站得筆直,對秦憐珊恭恭敬敬作了個揖。

美人嬌笑更甚。

回家的路上,唐楓就一直想著秦憐珊那個笑容,是歡喜,也是心事重重。白萱衣一來對唐楓那花癡的模樣頗有不滿,二來還想著戲台上神秘來去的詭異男子,心情就更加不愉快。她漫不經心地問唐楓:“你認識秦家的小姐嗎?”

認識。

當然認識。

唐楓的畫技在印霄城是出了名的。秦家曾用重金禮聘他為秦小姐畫一幅肖像。那幅肖像,足足畫了大半個月,那段時間唐楓就住在秦府裏,跟秦憐珊也算朝夕相對。他對她,由傾慕到愛慕,癡癡地付了一腔熱忱。

後來就算離開秦府,也總是在午夜夢回,思念不斷。

唐楓悉知秦憐珊的喜好,知道她最愛聽最愛看的,就是跟花月的傳說有關的一切。每年的花月節,觀眾席上也必然有她的專屬席位。唐楓對花月的傳說如此熟悉,全因為秦憐珊。他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到玉明池看戲,同樣也是為了能一睹美人的芳影。

秦憐珊是枝頭的金鳳凰。

唐楓卻是樹下一棵卑微的青草。他貧苦,病困,隻會談詩論畫,既不諳生意之道,也不諳官場之道,他想他是很難有出頭的一天,很難配得上秦小姐的。更何況他還長年有病痛纏身,年紀輕輕,卻已是風燭殘年。

青草隻能仰望。

永遠無法攀上那高高的華枝。

長相思。短相思。長相憶。無窮極。

苦了自己。

個中的淒酸,有幾人能明白?

唐楓想著想著,黯然地搖了搖頭,苦笑兩聲。白萱衣踩著他的腳印走,看他半天也不跟自己說話,嘴撅得更高。

就在那一天,奇怪的事情卻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