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飛鸞流仙鏡

耘國的百姓們都知道,在他們的頭頂,有一座懸浮的宮殿。叫做九闕神殿。乃是耘國的守護之神,九闕神族居住的地方。

但是,神殿用肉眼是無法看見的。

百姓們抬頭,看見的依舊是碧空白雲,風雷雨電,一切都不受神殿的影響。也正因為看不見,所以,有許多人都質疑九闕神族的存在,他們認為那不過是祖先遺留的某種圖騰,精神崇拜,或者是自我安慰的傳說。

此時,是傳帝二年。

年輕的皇帝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盛世太平。五穀豐登。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九闕神族——千真萬確隱匿在碧藍天空背後的靈界仙人——他們得到了一件據說可以預知未來的寶貝。

飛鸞流仙鏡。

據說這鏡子是有些傲氣的,並不是任何人開啟它都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它隻會在那些跟它有緣的人或神麵前展示。若是無緣,就算用盡辦法,哪怕砸了它,也不能從鏡中窺見一星半點的畫麵。對無緣之人來講,飛鸞流仙鏡,就如同普通女子的梳妝鏡。

不過,仙女們倒是鬧開了。

這個說,我見了流仙鏡,那鏡上一圈寶石,可真謂詭異又華麗呢。那個說,唉,那麵鏡子好像可以把我臉上的黑痣照沒了,對著它看啊,我覺得自己比嫦娥還美。大家哄堂大笑。這時,人群中有人激動地跳起來:“難道你們都沒有照見自己的未來嗎?”

頓時鴉雀無聲。

說話的人,哪壺不開提哪壺。要知道這一班婀娜的女子,個個道骨仙風,皆是清高傲慢,可惜卻沒有一個跟飛鸞流仙鏡有緣。照不到自己的未來,她們心裏總是有些疙瘩,於是言談間都故意避開了,誰知道還有人不識趣,非要把那層窗紙捅破。

大家循聲瞪去。

說話的姑娘知道自己多嘴,犯了眾怒,連忙齜牙咧嘴賠笑:“各位姐姐,我,我,我錯了。今晚打掃課室,我一人做了還不行嗎?”一雙桃花般的秀目,撲閃撲閃的,水靈生動。她是神族專管優曇婆羅花的小仙,名叫白萱衣。

優曇婆羅花三千年一開花,平日裏經得起風吹雨曬,基本上屬於就算任其自生自滅,它也不會輕易就死掉的物種,所以,白萱衣除了每天擦擦枝葉上的灰塵,或者跟土裏鑽來鑽去的蚯蚓童子掐掐架,基本上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

神族裏像白萱衣這麽清閑的閑人一大把,尤其是這些隻知道穿衣打扮說八卦的仙女們。於是就有人提出意見,要仙界最美的女人——嫦娥——時不時地來九闕神殿開班講課,給大家說說她永葆青春的護膚秘訣,以及如何穿衣搭配。

當然了,課題也會包括如何辨識男人的真心和假意,如何用正確的態度去對待一場男女之間的友情或者愛情,等等等等。這類的課題對嫦娥來講可謂駕輕就熟。但嫦娥最討厭的就是別人問她,在沒有愛情的情況下,應該如何抵禦寂寞。

“你覺得我寂寞嗎?難道你覺得我身為仙界最美的女人,會寂寞?你為什麽問我這個問題?你覺得我有經驗嗎?”嫦娥那雙美麗的眼珠子都要爆出來,她氣得雙肩發抖,手心冒汗,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於是仙女們紛紛上前來勸慰她,那堂課隻好在半途結束。

而當時不小心捅了簍子的,就是白萱衣。

那件事情讓大家對白萱衣這位神仙敬而遠之,可是那並不妨礙她在九闕神殿裏的暢行無阻。新來的蟠桃仙子臉上有一塊胎記,她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很友好地遞了一張手帕過去,說你趕緊把你臉上的泥擦掉吧。錦裁仙研製出一種時髦的流行款長衫,肩膀上故意弄幾個洞,她揪著那些小孔孔說錦裁仙你真不注意形象,爛了的衣服你也穿。或者是遇見神殿裏技藝最蹩腳的牛畫師,人家分明在紙上畫的一匹馬,她卻說牛畫師您畫的小鹿真是太可愛了,窘得畫師滿臉通紅,從下巴紅到了牛角尖。還有一回她不經意看到了來訪的龍族女史腰帶底下藏不住的肥肉,她湊上去跟人家說我知道一個最安全最有效的減肥方法,你要不要試試,女史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挑釁,一狀告去神君夫人的麵前,夫人罰了她三天三夜不準講話,她覺得那比死還難受。

如上種種,不勝枚舉。

優曇花仙讓人頭疼的惡名也就在神殿裏傳開了。不過有貶就有褒,欣賞白萱衣活潑直率的性格的神仙也不少。

就比如酒釀仙。

酒釀仙是一個花白頭發花白胡須的胖老頭。很矮的個子,整個人都圓滾滾的。走起路來左右搖擺,活像隻鴨子。

——“是啊,他真的很像隻鴨子唉。”

白萱衣第一眼看見酒釀仙的時候就這麽說,她對她身邊同行的蚯蚓童子擠眉弄眼,然後捂著嘴偷笑。誰知酒釀仙聽見了白萱衣說的話,停下腳步回頭來看她,白萱衣嚇得直皺眉,低著頭,不敢正視酒釀仙。

酒釀仙卻笑了:“優曇仙子,嚐嚐我新釀的甘泉玉露如何?”

後來白萱衣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她說了對酒釀仙不敬的話,可是這個和藹的老頭卻好像很喜歡她,總是邀她試酒。九闕神殿裏最華麗最名貴的酒,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喝到的,可是白萱衣卻趁著跟酒釀仙走得近,不但喝了,而且連九闕神君專用的青紋玉唾杯也可以拿在手裏當彈珠玩。

酒釀仙說:“其實我很喜歡別人形容我像隻鴨子啦。鴨子扁扁的腳,扁扁的嘴,多可愛呀。它是我最喜歡的動物了。”說著,還配合肢體的動作,嘎嘎叫了兩聲,逗得白萱衣捧腹大笑。於是酒釀仙變成了鴨子大仙,除了在公眾場合,私底下,白萱衣總是一口一個鴨子大仙,鴨子大仙說你這姑娘就是鬼靈精,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很像我在凡間的那個女兒。

“怎麽神仙也能去凡間生女兒的嗎?”白萱衣瞪著水汪汪的眼睛。

酒釀仙搖頭:“我沒有通過司法考試,神殿裏太多規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但我跟你說的,是我飛升之前的事情了,上一世,我還是個凡人,有妻子,有兒女,一家四口,其樂融融。興許啊,你的上一世也是個凡人呢。”

誰知道呢。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與其糾纏上世,不如思考當下。又或者是,未來?

白萱衣忽而來了精神,跳起來扯著酒釀仙的衣袖,撒嬌道:“鴨仙仙,我好想看看飛鸞流仙鏡啊。”酒釀仙甩了甩袖子:“沒大沒小,叫我鴨子大仙都罷了,現在怎麽成了鴨仙仙了。”說著,捋了捋白胡子,睨了白萱衣一眼,“不過呢,你想看就去看吧。趁著鏡子還在神殿裏,聽說啊,遲些時候,要送到人間,送給耘國的帝王呢。”

“可是我沒錢啊。”白萱衣攤開手。

酒釀仙皺眉頭:“要錢做什麽?”

白萱衣道:“那飛鸞流仙鏡,放在慈冥殿裏,看守的侍衛說,要二十兩銀子,才可以進去看一次。”九闕神殿裏的交易,跟人間一樣,也是用銀兩說話的。酒釀仙摸了摸下巴:“我看,這就是你今天來看我的原因吧?”

白萱衣嘿嘿一笑:“鴨仙仙你真聰明。我琢磨著啊,我這樣資曆淺,俸祿微薄的小仙,錢都花在胭脂水粉上了,哪裏拿得出二十兩去買慈冥殿的門票不是。所以,我想給你借著先,以後每個月我都從俸祿裏麵扣一點,分期還給你。但是,你別收我利錢,好不?”

酒熟了。

陣陣撲鼻的香氣一層層彌漫開,在屋子裏打著漩。

酒釀仙看著白萱衣那可憐巴巴的討好模樣,笑道:“不如我送你一壺酒,那守殿的侍衛我是知道的,他們常常向我討酒喝我都不給,你索性拿我新釀的瓊漿去,包管他們聞到酒香就忘了自己姓什名誰,對你言聽計從。”

“是不是真的有那麽神啊?”白萱衣將信將疑,一邊看著酒釀仙拿起葫蘆輕輕一抬,缸子裏的酒就飛進了葫蘆嘴。她接過裝滿酒的葫蘆,說道:“要是你這酒收買不了他們,回頭我砸了你的酒缸。”“去吧去吧——”酒釀仙牽著胡須哈哈大笑。

酒釀仙果然沒有誇口。

慈冥殿的侍衛們一聽說白萱衣帶去的是酒釀仙嘔心瀝血的新作,他們激動得摩拳擦掌。白萱衣把葫蘆蓋一打開,眾侍衛就做出一副欲仙欲死的表情,拚命地呼吸著撲鼻而來的酒香。

他們讓白萱衣進殿去了。

慈冥殿裏麵,滿是奇珍異寶,整齊地陳列在一排排的雲英石架子上。有西天神龍的龍角,有熾日鳳凰的羽毛,還有據說是女媧的眼淚化成的琥珀。白萱衣看得眼花繚亂。就在大殿正中央,一座雲英石的石案上,端正地擺放著一麵橢圓形的菱鏡。

鏡柄刻有龍紋,刀刀細致,惟妙惟肖。

鏡身四周,鑲著一圈七彩的寶石,赤橙黃綠青藍紫,每一顆,都是飽滿鮮豔的色澤,帶著晶瑩剔透的微光。

鏡麵並非用青銅打造,細膩的材質,泛著銀色的冷光。

這一定是飛鸞流仙鏡了。

白萱衣貓著腰趴在石案上,前前後後左左右右把這鏡子狠狠地打量了一番,一邊嘖嘖讚歎,這真是我看見過的最美的鏡子了。

想到此,白萱衣重新站直了身子。

她可不是隻來欣賞流仙鏡的外觀的。她也想知道自己是否跟這鏡子有緣,可以窺見一星半點的有關未來的畫麵。

“飛鸞流仙鏡,不知道,我跟你是否有緣呢?”

白萱衣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鏡身頂端那顆紅色的寶石。她說:“鏡子啊鏡子,你就爭一口氣,也好讓我在大家麵前威風一把吧。”喃喃地念著,手指就一路撫摸下來,滑過鏡麵,隻覺得指尖觸到的是一陣透心的涼。

忽然,鏡麵出現了漩渦。

強烈的銀光泛起。

刺得白萱衣睜不開眼睛。

漸漸地,光減弱,飛鸞流仙鏡的上空,迷迷蒙蒙,像罩了一層灰白的霧氣。

白萱衣仿佛覺得自己離開了慈冥殿,周圍的景物變得清冷而又陌生。開始出現高聳的城樓,也有林立的民宅,然後陸續有一些穿著樸素的百姓在四處走動著。原本風和日麗,卻突然傾盆大雨,那雨下到最激烈的時候,天與地都開始晃動起來。

人們抱著頭,四處躲竄。哀嚎之聲不絕於耳。

房屋塌了。一間接著一間。

地麵出現裂縫。一條一條,就像惡魔張開的血盆大口,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吞食進去。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城樓不見了。

隻剩下一條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縫。

整座城樓都陷在裏麵,化成了劫灰。

“人間要毀滅了。”這是白萱衣聽得清楚的惟一一句話。她眼看著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她的身邊慘死,有的是被倒塌的房梁劈成了兩半,有的是被無數的磚瓦活埋。哀嚎遍地。她感到一股生平從未有過的恐懼感纏繞著她。

但她挪不動步子。

就好像雙腿都被牢牢地綁在那塊地上。

她想跑。想哭。可所有的動作和表情都不受她意識的操控。恍惚間她看到不遠處的斜坡上站著一個人。當所有的人都在驚恐地奔逃,尋求活命的機會的時候,那個人,卻穩若泰山,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投射過來。

他的目光,帶著冷漠,麻木,還有仇視。

他隻有一隻眼睛。他的左眼像個坑洞一般,深深塌陷,是沒有眼珠子的。就那麽毫不遮掩地暴露在人前。白萱衣頓時感到難以言喻的心痛。

她不知道斜坡上站著的那個人是誰,但她卻又覺得,她好像跟他是舊相識了。她能感覺到對方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跟此刻正在分崩離析的天地仿佛彼此輝映。她腳下的地正在裂開,她感到自己的身體隨著地麵的凹陷一點一點地下沉,似要沉進猙獰的煉獄。

斜坡上的男子得意地笑了。

他一笑,他的身體就好像發出許多重影,閃閃爍爍的,愈加不真切。就好像他並非真實存在的,而僅僅是一個幻覺。一個幻影。

就在整座城池即將覆滅的那一瞬,男子突然消失了。

空****的斜坡,一瞬間沉淪。

然後,白萱衣就那麽沉沉地,沉沉地掉進了深淵般的裂縫。

“我不要死——”白萱衣大叫起來,雙手亂揮。緊緊閉著的眼睛,想睜開卻睜不開。她感覺自己還在下沉,下墜,失重的感覺,就像遭厲鬼纏身。

突然,眼前又是一道白光。

眼睛睜開了。

還是在慈冥殿。

沒有什麽天崩地裂的陌生城池,也沒有呼天搶地的淒涼百姓,更沒有那麽冷漠得像一尊雕像般的詭異男子。

一切都是幻覺。

是飛鸞流仙鏡給白萱衣的幻覺。

白萱衣渾身已被冷汗浸濕。眼角含淚,心有餘悸。——難道剛才看見的,就是自己的未來?會遭遇那樣一場曠世的浩劫?

人間要毀滅了?

這句話始終在腦海裏盤旋著,揮之不去。

白萱衣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試圖摘取所謂的預言。預言可以成真嗎?那個神秘的男子又是誰?

疑惑。恐懼。

鋪天蓋地。

白萱衣頹然地在石案邊上坐下來,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嘀咕道:“鏡子啊鏡子,就算我跟你有緣,你也不用跟我開這樣的玩笑吧。”說著,無奈地扭頭看了看旁邊的飛鸞流仙鏡。——可是,哪裏還有鏡子?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鏡架。

鏡子落在地上。

裂開了。

光潔白皙的鏡麵,出現一道彎曲的裂痕。就像是生生地分割出陰陽兩極來。

白萱衣慌了,想是她剛才被幻覺所困,意識朦朧胡亂掙紮的時候將鏡子打翻了。她戰戰兢兢地把鏡子拾起來,捧在手裏,一邊急得直跳腳。怎麽辦呢?能用仙術使破鏡重圓嗎?白萱衣卯足了勁,可是,這辦法顯然行不通。

慈冥殿鴉雀無聲。

靜得就像一座廢棄的皇陵。

之前還守在門口精神奕奕的侍衛們,這會兒已經被酒釀仙的瓊漿灌得酩酊大醉,橫七豎八倒在門口,相互之間抱著大腿呼哧呼哧地流口水。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飛鸞流仙鏡被開啟的時候散射的刺目白光。

隻有一個人。

或者說,一個神。

一個恰好乘著祥雲,在神殿上空四處溜達的神,看見了慈冥殿裏那一閃即逝的詭異亮光。——那就是九闕神君的獨子。

東陵焰。

飛鸞流仙鏡製造的幻象,隻屬於白萱衣。所以,東陵焰無論看見白萱衣如何驚恐,哭泣,手足亂舞,他都不知道她究竟看見了什麽。

隻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這個小小的花仙可以開啟神鏡。

但神鏡碎了。

東陵焰吭哧一聲從慈冥殿一尊金身羅漢的背後跳出來:“哦——你弄壞了飛鸞流仙鏡。”這聲音把白萱衣嚇個半死,之前還在眼眶裏勉強能控製得住的淚水,忽然之間滾落出來,啪嗒啪嗒掉在鏡麵上,轉瞬就蒸發不留痕跡。

“焰……焰公子,你是怎麽進來的?”

東陵焰負著手,昂頭挺胸,一派教訓人的勢頭:“你這話問的……這九闕神殿裏一草一木都是我東陵家的財產,我去哪裏,還用跟你解釋嗎?小花仙,你剛才是不是看鏡子看得太入神了,所以沒有發現我,你都看到什麽了?”

天崩地裂?生靈塗炭?仇視的眼神,詭異的消失?

白萱衣守口如瓶。

她不說,隻說,是一個噩夢,有些可怕,是自己膽小所以才會表現得過於激動。東陵焰將信將疑,再看看碎掉的飛鸞流仙鏡,道:“這要怎麽辦?你可知鏡子是九闕神族與耘國交好的信物,我父君早已經派人去送信,說會在三月初九這天,將這寶物贈予耘國的皇帝。而且,那個負責運送寶物的人,還是我呢。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這麽一說,白萱衣的眼淚花又在眶子裏打轉了。

是啊,怎麽辦呢?如此重要的寶物,弄壞了,自己怕是要被剔去仙骨,化成天地間一粒小小的微塵了。然後就再也不能喝鴨子大仙的美酒,也吃不到青瀾廚娘的絕世美味了。忽然之間就覺得還有好多的事情可以懷念,可以去做,好多的舍不得,個中悲痛的感覺以前從來不曾有過。

甚至不知道人間是不是真的要毀滅。

不知道那個神秘的男子是誰呢?

等等——

白萱衣想到這裏:如果剛才她在飛鸞流仙鏡裏看到的,是她的將來,那麽,她並沒有化成微塵,她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或者一個神啊。倉皇間發現東陵焰的眼神飄忽,若有所思,她便問他:“焰公子,你是不是想到什麽辦法?”

東陵焰繞著白萱衣走了一個圈,將她由上到下前前後後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那雙手抱胸的姿勢,好像宣告了他的腦子裏有無數複雜的念頭。白萱衣嘟起嘴,退後兩步,拿防備的眼神看著東陵焰。且說東陵焰跟白萱衣之間,說不上是否有交情,隻不過笑話倒鬧了不少。

有一次東陵焰在神殿的花園裏放風箏,白萱衣趕著替雷神送靈珠,結果一不小心就跟東陵焰的風箏線纏上了,那風箏線一沾到靈珠,立刻就變成一條呼啦啦的閃電,電得東陵焰整個人都成了一顆煤球。

又有一次,神殿裏要舉辦宴會,仙女們紛紛拿出看家的本領,想在表演台上獨領**,白萱衣左思右想,覺得自己隻有唱歌稍微能充一下場麵,於是站在神殿最高的角樓上練嗓子。那聲音咿咿哦哦的,吵得東陵焰不能安心讀書,於是他對侍衛們發了話,去看看是誰在那兒唱得這麽難聽,給她塗上點臘腸粉,讓她閉嘴。臘腸粉,顧名思義,就是一種塗在嘴唇上之後,嘴唇會又紅又腫,變得像臘腸一樣的粉末。結果,宴會當天,白萱衣被眾仙女們笑得臉都綠了,隻好躲在被窩裏哭。

東陵焰倒是有些良心,看白萱衣那委屈的模樣,心想過往種種不如就煙消雲散了吧,大家同列仙班,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傷了和氣多不好。於是他主動向白萱衣遞出一隻手:“咱們握手言和吧。”白萱衣沒有接。

東陵焰的手,就那麽尷尬地停在身前。

白萱衣很得勢地,轉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再後來,最近的一次交集,就是現在,在慈冥殿裏,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摸下巴,一會兒拳頭都握緊了,一會兒牙齒又咬得咯嘣響。

靜了好久,東陵焰總算長籲一聲:“辦法不是沒有的。”

“什麽辦法?”

“欠債還錢,殺人填命,你懂不懂啊?”

“不懂。”

“笨,就是說,你用自己的仙氣,來修補這條裂痕。”

白萱衣搖頭:“可是我試過了,不行啊?”

東陵焰也搖頭:“我說的,不是從外部修補,而是從內裏。——意思是,你既然跟流仙鏡有緣,那麽,就把自己的仙氣全都奉獻給它,鏡子靠著你的仙氣,自我愈合這條裂縫。但是,那樣一來,你就必須永遠都留在鏡子裏,否則,你一離開,鏡子又要裂了。”

“這辦法真能行得通嗎?”白萱衣看著東陵焰,他的表情已經嚴肅起來,那眼神,就好像昭示了他絕對沒有說謊。

“自然是行得通的。以前有個小地仙也犯過像你這樣的錯,正是用這辦法,將受損的寶物愈合起來,雖然,從此後失去自由,被困在寶物裏,但總好過受罰呀!”東陵焰端正地站著,負著一隻手在背後,夜雖然黑,但卻將他如清風明月般的氣質襯托得恰到好處。他說:“如若流仙鏡複元,你的去向,我自然有辦法掩蓋過去,你自己想清楚吧,是想保得一絲精魂隨流仙鏡一起下凡去,還是留在這裏等候神族刑法的製裁。”

“小花仙,我知道咱們倆還沒有握手言和,不過,這麽重要的事情,我可不會整你騙你,我也是想盡快修複這麵寶鏡,以免多生事端啊。”

其實白萱衣真不習慣東陵焰一本正經的樣子。他還是應該帶著三份傲氣,三份邪氣,還有三分孩童般的頑劣勁,最後一分,才勉強算得上是正經。這樣的男子,在九闕神族裏,乃是眾多仙女們追捧愛慕的對象。

聽說有好多仙女都偷偷地給東陵焰寫過情書。有人誇他貌似潘安,有人說他才高八鬥,也有人形容他華麗尊貴,風度翩翩氣宇非凡誠實善良,總之用盡了肉麻的詞匯。最直接的,就說他有錢有勢,將來繼承大統,然後說自己高貴端莊很想母儀天下。東陵焰經常被那些五花八門的情書搞得吃不香睡不著,心想這世間怎麽有這麽多雷人的仙女。

隻有白萱衣跟她們不同。

她好像挺不屑他的。而且老是捅婁子,給他難堪,完了還不給他道歉。他覺得這小姑娘骨子裏很有一份傲氣。

當然,也有白癡加傻氣。

他覺得她蠻有意思的。

所以他也不想她因為飛鸞流仙鏡的事情受罰。他鄭重其事地看著她。等著她的答複。慈冥殿裏靜悄悄的,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白萱衣抱著流仙鏡,走來走去,一會兒低頭撫摸鏡麵,一會兒抬頭惆悵地望著頂上的藻井。

“你到底想好沒有啊?”東陵焰開始不耐煩了,“一會兒外麵那些酒鬼醒了,發現你弄壞了鏡子,你想補救都來不及了。”

“別催嘛!”白萱衣跺了跺腳,“這可是關乎我的終身大事,我得好好想想。”說著,又把鏡子抱緊了幾分。手心裏都汗涔涔的了。可是她知道,她再怎麽想,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這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惟一的辦法。

白萱衣看著東陵焰,咬著唇,終還是將頭一點。

“好吧。”

東陵焰長籲一口氣:“你將鏡子原位放好。閉上眼睛。”白萱衣好像還有些猶豫。她自然舍不得這神殿裏逍遙的日子,舍不得那些喜歡她和不喜歡她的神仙們。——還有酒釀仙,他的新酒,以後就沒有人替他嚐了。

白萱衣想著,眼睛開始發紅,淚珠子都在眼眶裏打轉。

東陵焰看著心疼,安慰她道:“小花仙你別哭了,我答應你,我會替你找別的法子,一旦可以修好流仙鏡,將你替換出來,你就又能回九闕神殿裏來了,是不是?”白萱衣扁著嘴,問:“你說真的?不會是糊弄我的吧?”

東陵焰瀟灑地一笑:“我是堂堂神族的少爺,怎會跟你這小花仙虛與委蛇,我說得出,就做得到。”剛說完,就覺得懷裏有什麽東西撞進來。低頭看,藍色的頭花珠釵都在鼻子底下晃動。竟是白萱衣抱住了他,緊緊地抱著他,雙手在背後反扣,搭著他的肩,小巧精致的耳朵,就貼在他的胸口。

這是一個感激的擁抱。

白萱衣說:“焰公子,一切就拜托你了——”

沒想到,那七尺男兒,一顆心竟像打鼓似的,咚咚咚跳起來。

東陵焰覺得麵紅耳赤。

溫暖的骨骼,軟軟的凝脂,嬌俏玲瓏,近在咫尺。手指觸碰到的,像絲滑的綢緞,又像糯糯的麵團。縷縷青絲飄**在鼻尖。還有花香,胭脂香,最多的,是女子渾然天生的體香,紛紛從鼻孔裏爬進心肝脾肺腎,心曠神怡。

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東陵焰竟有些飄飄欲仙,那迎合的雙手越箍越緊,遲遲望了鬆開。若不是白萱衣又喊了他兩聲,他隻怕要得意忘形了。

“開,開始吧——”

東陵焰慌忙地鬆開手,退兩步。白萱衣握緊拳頭,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緩緩閉上了眼睛。一滴淚,在眼簾的關閉的時候,倏然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