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次日，送晨露的仙婢到暮止閨房的時候，小帝姬正對著空中的一個傳音帖子，自言自語著什麽。
仙婢實在不敢打擾，於是隻好拖著琉璃盞惴惴不安地等在一旁。
過了會兒，帝姬似乎是寫好了帖子，倏然轉身，見了這仙婢自己倒嚇了一跳“你何時來的？”
仙婢如實回複：“外頭鳳鳴第三聲的時候，小婢就來敲門了，方才也正是帝姬您讓奴婢進來的。”
我？
暮止仔細想了下，方明白過來——自己剛剛斟酌發給師傅的邀請帖子，一時忘我了。
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唇一抿，卻又突然問仙婢“師尊你初來乍到，今日晌午過後，小徒想邀您去西澤島星澤殿一同遊覽島中景色。這樣的說法如何？”
這仙婢被問得一愣一愣，完全不知帝姬這話是何意，自己怎樣回答才是正確的。隻好應付到：“若是邀請雲蒼神尊去觀看您的初生之地的話，這種說法尚算妥帖。星澤殿確實神絕。”
“確實可以嗎？”
仙婢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寬慰這位擔心的帝姬：“確實是可以的。”
“那便好！”暮止眉眼俱笑，伸手：“那就麻煩你現在把晨露給我吧，我現下可以喝了。”說這話時，她歪著頭，還是未洗漱的模樣，像人間十五歲的少女。
仙婢寬心地將琉璃盞遞過去，看著對方一飲而盡的樣子——暮止帝姬原來出去了四萬五千年，未喪失活潑天真。
仙婢又服侍了她洗過臉，隨後便從這兒出去了。外頭負責梳妝的婢女來的時候，暮止卻讓人回去了。她端正坐到妝奩前，打定主意要自己珍重地畫這張臉。可惜，對著鏡子。雖是在鄭重地親自畫眉，心中卻有些煩躁。
她寄出去的傳音帖子，尚未得到回複。
唉。
小姑娘重重歎口氣，害怕師傅又像上回一樣，冷待她。
她微微抬眼，看向銅鏡裏自己的模樣，眉毛又長又細，可惜眉尾重重向下一撇，是畫重畫錯了。
忽地，空中現出紙張的模樣。
暮止立刻摔了手中物什，抬眼望去——
是一個問題。
“晌午後幾刻？”
“五刻。”暮止立刻回了去。
這下，對麵很快回了過來：“可以。”
那一瞬間，暮止樂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簡直想大聲尖叫。
她撲向自己的床，高興地笑出了聲。
又過了會兒，她從**坐起來，將視線調轉向銅鏡，在見到自己的眉形後慌忙坐過去，將眉尾細細擦掉。
她的心髒砰砰直跳，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狂跳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它會平緩回去。
她非常努力地將自己畫得盡量漂亮，又變了身白色的長裙。
想了想，她將紮起的長發忽兒一扯，一頭如瀑長發瞬間落下，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細細想著——似乎對何為心悅，有了更深的理解。
——想見時才會心跳如狂。
早晨去向祖母、父王母後請安的時候，人人都說，今日的阿止是一隻快樂的小鳳凰。
可她竟然生出莫名其妙的自卑來，拉了母親到角落裏問：“我才五萬歲，他見過了太多的人世。我神力還需要修煉，他是無人能敵。我要在外乖巧有禮表裏不一，他漠視法禮，裏外如一……我……”
“傻孩子，他沒有那麽好。你很好，你心悅了他，他才看起來那麽好。你也很好，你今天非常美麗。”
小帝姬張皇看著母親，待母親溫柔衝她點點頭。
她才放心地咧開了嘴，露出笑容來。
轉身向外走的時候，小帝姬最後又問了個問題：“方才我向師傅請安的時候，師傅見到我有開心嗎？”
母親說：“你不要惶恐害怕，我的小暮止，你已經是整個四海八荒最尊貴的神凰了，你就像個太陽，誰與你相處久了都會開心的。”
母親堅定地看著暮止，暮止終於放下了所有的心事，堅定且開懷地笑了。
她又聽到母親說：“或許世上能配得上那把玄冰冷玉刀的，也隻有你這隻能造出鳳凰結的藍羽鳳凰了。”
他們都說他們是頂配。
時間終於挨到了午時五刻，暮止隻身前往雲蒼神尊所居住殿宇，她在門前敲了敲門，待聽到裏麵應答的聲音時，快樂地整理好自己的樣子立在那兒等待門開。
雲蒼從裏麵開了門，見暮止今日這打扮，表情未有絲毫變化。
他道：“星澤殿在何處？”
暮止心中雖然失落了一下下，但很快打起精神來。她笑著指著東麵說：“就在那兒，師傅你且跟我去。”
雲蒼點點頭，跟在她的背後，隨著她所駕的雲團，一道往東邊而去。
雲團很快停了下來。
隻見眼前水汽彌漫，四麵響起咕嘟咕嘟的聲音。
氤氳的水汽聲中，一道女聲含著雀躍：“師傅，這便是星澤殿了，是一處溫泉水場，我便是在此孵化的。”
暮止拽了拽雲蒼的衣袖，這次並沒有被打掉。她來到此處，天然地帶些激動的心情，於是這會兒便更加活泛。她帶著雲蒼往裏走了半裏多，指著偌大溫泉正中央那個白色的巨大蛋殼說：“師傅，你瞧。”
雲蒼神尊應聲抬眼望去，他的視線落在水汽中央，同樣看見了聳立在泉水中央的那顆又白又大的鳳凰蛋。鳳凰蛋上有著幾道參差不齊的大裂縫。
泉水似乎很熱，依然咕嘟咕嘟作響。暮止卻是在此時，飛身過去，一會兒便坐在了蛋殼內。
少女白裙，屈膝坐在蛋殼內，扭頭看著岸邊的男子。
她說：“師傅，對於我來說，比起西澤島，這裏是我的第一個家。你看，它真是又大又敞亮。”
岸邊的男子聞言，目光鎖定在少女的身上。他的眼裏情緒未明。眼前的景致過分美好，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畢竟，他的所行目的，並不在此。
兩日前，他從幻境中出來，立刻親自去了一趟曾經的落離之地。這塊地方，如今已經是斷壁殘垣，黑山白水皆已經成為死氣沉沉的存在，方圓百裏也早已寸草不生。五萬年前的那場大戰結束以後，天帝也施法冰封了此處，於是極目望去，隻能見到斷壁殘垣之上，灰白灰白的冰色。
他呢，已有五萬年未敢涉足此處。
這一次再來的時候，原隻為了尋找混色玄蟒的痕跡，卻不想，在這裏有了意外的收獲——
一根蜷縮著的紅色西澤島鳳凰羽毛。
這羽毛是在冰封腹地深處一極不起眼處發現的。這一發現簡直令人震驚——這五萬年來，除了鎮守的守衛靈，據他所知沒有任何的神仙踏足此處。就連今日他本人前來，造訪記錄也是在冊的。可在守衛靈的記錄裏，並沒有西澤島神鳳。
這隻有一條解釋，西澤島有鳳凰偷偷前來了此處。
落離之地是魔物生活過的地方，西澤島紅鳳為何偷偷來此？那位擁有逃過守衛靈監控能力的紅色鳳凰，是位高權重的西澤老尊者，還是如今的島主、島主夫人？
還有，那混色玄蟒當初是如何進入的紫雲殿？原本已經灰飛煙滅的魔族，為什麽似乎還一息尚存？
那活下來的魔族成員，是當年逃過一劫，還是死而複生？
雲蒼的目光在星澤殿水汽中逡巡，他看著這兒，耳中聽著泉水的聲響——或許呢？他想要見到的那個人，也曾死而複生，也能死而複生。
“師傅。”一道清麗的女聲突然打斷了他的神思，“你在發什麽呆呀？”
她笑了下，口中念著什麽咒語，再飛到他身邊時，掌心攤開，給他看上麵被她縮小的鳳凰蛋。
她怕他無聊，於是一本正經地指著蛋殼說：“雖然我的鳳凰蛋又大又漂亮，可是我聽阿娘提過，我可是孵化了好久好久才終於破殼而出的。”
“而且，師傅，你見過完全漆黑的鳳凰蛋嗎？我小時候不乖的時候，阿娘就嚇唬我說，不乖的小鳳凰，鳳凰蛋會變成漆黑的。我小時候並不相信，但有一次，似乎聽阿娘和阿爹提起過，他們真的見過完全漆黑的鳳凰蛋。”
說到這裏，暮止似乎想起了什麽事，挺不開心地小聲道：“不過我小時候才看不到什麽白不白，黑不黑呢？我兩百歲以前，都要一個人住在這個蛋殼裏，那時候我是一個小瞎子，什麽也看不到。”
“我隻記得，在我巨大的蛋殼外，有鶴鳴聲，師傅你聽，是這樣的聲音。”她揮動手臂，泉水碰得一聲向上，瞬間炸開變作噴泉狀，忽熱四麵八方響起了極為悅耳的鶴鳴聲，婉轉而溫暖，那是她心底裏最美好的聲音。
她閉上眼睛，說：“你聽，不僅有鶴鳴，還有風聲，水聲，我覺得最美好的東西，我都想分享給你。”
雲蒼堅硬的心髒，像被什麽東西軟軟地壓了壓。
銅牆鐵壁的雲蒼被這最純然的善意攪動了心髒，他覺得自己愧怍與陰晦。偏開頭去，他看到一大片的梧桐綠水。
他正不知如何反應，忽然漫野的水汽散去，少女指尖抬起，一朵藍色的小花於指尖綻放，她將花朵向前已送，忽而泉水周遭頓現百花，梧桐之木高高碧綠，樹旁百花，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她說：“還有這世間的百媚千紅，也一並分享給我喜歡的人。”
那一刻，人間的十丈軟紅，被一朵藍花綻放的樣子壓過了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