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蒼僅冷淡地背過了身子。
“子延，莫讓她跟上來。”他丟下這話，起了雲駕，很快便離開了暮止的視線。暮止抿著唇，卻依然一動也不動地向上望著。
她被冷落了。她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師尊確實和幻境中判若兩人。
小帝姬吸了吸氣，死死咬住顫抖的嘴唇。就這樣在原地沉默了良久，最後憤憤地對子延說：“我暮止帝姬吃閉門羹的事，你一定不能給我出傳了出去。”
說著，她也猛地背過了身子，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此地。
背身的那一刻，一滴眼淚欻得從眼中墜落，可她卻更加挺直了脊背——她是如此驕傲的帝姬，何曾這樣被漠視過，她明明……是在很認真地告訴師尊她的心意，她不明白師尊為何這樣冷漠，連一個眼神一句話都不想給她。
她的驕傲、自尊全部都受了傷。
更沮喪的是——師尊並沒有對她有“喜歡”的感情。
她其實很想忍著不哭，腦子裏也覺得這並沒有什麽好哭的。人家不喜歡，那便不喜歡，這也從來不是什麽值得去哭的事，何況她是西澤島的帝姬，更不是愛哭鬼。
可最後，她哭得抽噎不已。她躲在朝汐樓裏，背靠著臥室的門，哭成了一隻大花貓。
早上的風從窗中吹來，她楷揩自己臉上的淚痕。
更多的是覺得自己丟臉死了。又過了會兒，她眯著眼睛，靠在門邊睡了過去。
或許是昨日的輾轉將她召進了夢中。又或許是……她還這麽年輕，年輕到忘性如此之大，慟哭過一場，便能把所有的怨懟全部忘卻了。
暮止醒來的時候，是子延來敲她的門。
祖母和師尊在上雲天要處理的瑣事都已經解決得差不多了，現下，狐狸洞火塗仙君也已駕座來了上雲天，將自己的兒子歲容領回去。
暮止去閑月殿的時候，老遠就聽見歲容殺豬一樣的叫聲：“父親，父親，你跟我又不是仇人，哪能一見麵就要揪耳朵！我可是剛剛九死一生回來的！”
“你個臭崽子，定是不知哪裏招惹了些事端，好好的倒進了幻境，險些喪命。”
“真不是我，我誰也沒得罪。”
“西澤島暮止帝姬到——”嘈雜的父子對喊中，仙婢唱詞，暮止便是在這時再進了閑月殿。
她一來，歲容便飛跑來到她身後，探著腦袋看對麵那個一頭紅發，麵紅怒目的男子。
那便是青丘神狐，狐狸洞火塗仙君。
火塗仙君見了暮止，微微頷首，他道：“多謝帝姬幻境中舍命相救我兒。”
暮止扭頭看一眼身後的歲容，笑道：“不必言謝，我與歲容乃四萬五千年的好友，若是我出了什麽事，他定也會相救我的。”
歲容立刻附和：“正是，正是。”
暮止臉上的笑意便更濃。
言語了片刻，暮止才知火塗仙君早已從雲蒼神尊那知道了歲容的事，她昏迷的時候，仙君也早已來過了一趟，隻是那時，歲容以必須等她蘇醒才願回狐狸洞養傷為由，待在了上雲天。過會兒，他們一行人要去西澤島，火狐歲容歲性命無憂，但總歸受了許多的傷，不宜跟隨。
於是便有了方才的一幕。
如今要回西澤島，暮止倒是心中歡喜。等送別火塗仙君與歲容後，她轉臉笑對祖母道：“那我們也啟程吧。”
歡喜之餘，餘光不小心瞥到雲蒼神尊的臉上。暮止欲言又止，須臾，卻笑著看向神尊：“神尊，聽聞你的駕雲之法甚為精妙，做出來的雲團又大又快——”她比劃了一下，“師尊不如，由你來做回上雲天的雲團吧。我們一起坐著回去吧。”
看著她的這副樣子，雲蒼著實一愣。他實在沒想到，再見到她時，她居然是這樣陽光的神態，這樣輕鬆的語氣。
頓了下，他道：“也罷。”
於是抬手起雲，果真雲團頓生腳下，錦簇無比。
西澤島的這位尊者瞥了眼自個兒的孫女，不動聲色歎口氣。她這個孫女啊，果真有西澤島鳳凰的風骨——即便他人不予神色，但在情愛之事裏，堅信鐵杵成針。
在這點上，忒莽撞、天真了些。
暮止呢，實則心中擂鼓。但坐上了雲團，也笑眼盈盈。
這就是個很好的開始嘛。
多誇誇師尊，他定會越來越喜歡自己。
西澤島地處西南，島上終年有絡繹不絕的鳥群在高空盤旋。島上有數不清的梧桐木，每一棵梧桐木上都有一座房子，每一座房子的兩邊都掛著紅色的穗子，寓意鳳凰結的庇佑。
暮止他們到的時候，島嶼上站滿了人，他們分列在道路的兩邊。好幾個小孩子不時抬眼看暮止，又被長輩提醒，低下了頭去。可過了會兒，又忍不住抬了起來。
因了回西澤島，暮止換上了在西澤島時的裝扮。她一身絳紫色長裙，長發全部紮起，如同一個馬尾。一雙鳳眼顧盼生姿，冷峻有神，薄唇微抿，颯爽、清冷與美豔融為一體。
可她笑了一下，就綻放出無比的美豔。
待父母與雲蒼神尊寒暄完畢，暮止便立刻撲進了一個姿容出塵的女子懷裏，這女子眉宇間也有颯爽之感。
暮止笑著喚聲：“母親。”
母親姬瑤五萬歲時，乃西澤島女將軍。雷霆爽朗。如今亦高紮馬尾，著一身墨藍色長衫，好不氣概。她一把抱住女兒，眉宇間顯出溫柔神色來。
她將暮止的雙肩握住，待兩人中間有了些空隙時，便好生打量了眼女兒，欣喜道：“倒真是長大了不少。”
暮止笑意更盛，指了指腰間的鳳凰結，像邀誇似得：“母親你瞧，這是什麽？”
姬瑤早得聞了此事，可麵上也依然笑意更濃：“我們暮止真是了不起。”
站在一旁的西澤島島主赤炎更是喜上眉梢，望著女兒道：“誰能想到，鳳凰結這種神物，竟讓你這小娃娃得了，暮止，聽聞你在幻境中頗受了些苦，你們娘倆不如與我眾人一道去宴殿，先作一番休整。”
“好的，父親。”
暮止將鳳凰結取下，交予父親仔細品看，便勾著母親的手，率眾回了宮殿之內。
雲蒼坐於殿中，見暮止確實比在外活潑了許多。一場接風宴，她時不時立起來向親友敬酒，席間也未避諱他這個師傅，將這些年在外求學的趣事說了個遍。說到冰糖葫蘆，暮止忽而在觥籌交錯間，想到了什麽，驟一轉頭，看向上座的雲蒼——
人聲熙攘間，小帝姬也掌握了半分分寸，竟然用傳音咒向雲蒼傳來那一句，不便於當眾說出，卻又是她陡然記起的承諾。
她說：“師傅，我想來，在幻境中答應過你要給你做冰糖葫蘆吃的。”
私私密語，少女軟音。
她不曾學過，在人間，這叫撩撥。
雲蒼第一次不知如何反應，但不必他反應，那少女又扭頭過去大講自己如何在幻境中救治火狐歲容的故事去了。
雲蒼置身於這一派萬年難得的熱鬧之中，恍如隔世，他竟不覺得人聲吵鬧，觥籌煩心，大飲數杯，最後心中生發出了闊別許久的熨帖與愜意。
如一陣春風，如懸泉疾風，令人身處其中，好不快意。他喝下酒，未自覺地笑了一瞬。
島風習習，暮止與娘親席後散步。
姬瑤拉著女兒的手，問她說：“你從前在人前總是裝出一副乖覺的樣子，如今對這雲蒼神尊倒是並無避諱，當真如你祖母所言，你心悅於他了？”
暮止握住母親的那隻手不由得緊了緊，她道：“師傅說了，不會將我本性告知他人。師傅還會保護我。我……我不知心悅為何況，但我特別想讓師傅親近我。”“歲容說，那就叫心悅，所以我應當是心悅師傅的。”
姬瑤點點頭：“雲蒼神尊原為玄冰冷玉刀，神力超群卻不合眾，反手殺滅任何人都不在話下，本不是結親值得信任的人。隻是若你喜歡，我們西澤島也是擔得起的。”
姬瑤停下腳步，看著暮止的眼睛說：“你是我們族中唯一的紫玉藍羽鳳凰，如今又得了鳳凰結。你可以大膽追逐你心悅的任何人，就像為娘當初不撞南牆地追逐你父王一樣。隻是……有兩件事你得答應娘親。”
“什麽？”
“不許讓自己受太多的傷，不許再進幻境接觸魔物。”
暮止懵懂地看著娘親，將兩條規矩記在了心裏，重重點了個頭。
“隻是……”暮止說到這裏想到了什麽事，她快步拉著娘親到了自己的閨閣內，拉下肩頭的衣料，指著肩後說：“從幻境出來以後，我的背上便有了這個。說來也怪，那混色玄蟒擊殺我的時候，卻有那麽幾隻從後背撲到我的身上，竟不是咬我，而是護著我。當時太過混亂，我慌了神，也是事後才想起這麽個細節。”
姬瑤仔細查看女兒細白的背部，果真在上頭發現了兩條蟒蛇的圖騰模樣，好在這兩個圖騰身上並未有魔氣瘴氣。略一思索，姬瑤記起，書上說過混色玄蟒認主的圖騰便是這樣的特點。
姬瑤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她嚐試著去除這圖騰，無果。最後她將女兒的衣服穿好，囑咐道：“切記，這個圖騰不能給任何人看到。”
暮止想著除了自己日後的夫君，也無人會看到她的肩後，爽快地“嗯。”了聲。
“還有，幻境一劫過後，你除了昏迷可有其他病痛？”
暮止搖了搖頭。
姬瑤還是不放心，於是道：“明日……你去你的蛋殼處走一走，回到蛋殼中打坐兩個時辰，再調養調養。”
暮止欣然應允——來西澤島調養，本就是因為這裏有她的初生之地，隻有在蛋殼中調養，才能發揮最大的功效。
她頓了頓，“那娘親，我可否在進去調養前帶師傅見一見我的蛋殼呢？”
她的蛋殼巨大白皙，作為鳥類，這可是無上的光榮。
她想把這個勳章指給喜歡的人看。
姬瑤看破女兒心思：“但看兩眼是無妨的，你的蛋如此之大，你師傅定然也會誇耀你的。”
兩隻鳥族，在這件事上似乎觀點完全統一。姬瑤甚至忘記了，當初與暮止的父親之所以能雙雙站在她的初生之蛋麵前共同讚歎，乃是因為他們都是鳥族。
等姬瑤想起這一點時，暮止表情早已充滿期待，左思右想，姬瑤還是點破了這點。
沒想到暮止卻並不意外，她道：“他非我族，定然體會不了我的榮耀與欣喜，這一點我在幻境中就已經明白了。他是玄冰冷玉刀，我是紫玉藍羽鳳凰。不過，暮止僅僅是想，分享喜悅。”
姬瑤心口一窒，轉而唇角一展，笑了。恐怕這世間無人比情竇初開之人更懂何為心悅了。那是長大後的我們，可能遺忘了很久的東西——名為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