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女的心意總是像破開了的雞蛋殼，它什麽時候碎的，自己都是難知。
隻有兩個選項，於是歲容所問的問題答案便隻有一解，小帝姬的表情卻不像答案一樣那樣明朗。
暮止的心頭渾渾噩噩的，甚至忘記了自己說了些什麽，總之，最終還是將那火狐打發走了。
這一晚，上雲天淅淅瀝瀝地有了雨。朝汐樓本就在高處，雨打梧桐木的聲音便時不時地傳到樓內。
暮止睡不著，她將小窗開了個口子，斜著身子坐在窗邊，隻任由風將她的臉龐吹著。
她的心裏好似裝滿了東西，又好似空空一片——內心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
雨滴沿著梧桐木向下流著，模糊的水線中，隱約有樓宇燈光照出的散影，綽約而又朦朧。
暮止好似透過散影，瞧見了什麽火光。
是火光，是男人的袍衫，是洞穴光影裏的那些烤肉吃肉的畫麵。更是幻境之中，那人似被蟒蛇咬斷了手臂，卻護住自己的英雄模樣。
她如何會想到了師尊。
暮止雙腳由蜷曲猛地踹直，雙臂一把罩住了自己的頭。
過了會兒。
她心中擂鼓——怎麽回事？怎麽不敢去想師尊的樣貌了？怎麽一想起來，心中仿若被貓抓了下。那隻貓腳似乎伴著師尊救她的場麵，抓得更歡。
她抓抓亂糟糟的頭發，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啪，猛地將窗關上了，裹被躺下。
她閉上了眼，怎麽也睡不著。
錦塌上，於是隻有一團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的翻動身影。
飲晨露的時候，也是暮止見到祖母的時辰。
西澤島的這位尊者，如今正坐在上雲天閑月殿內，暮止坐在她的右手下位。此時，她放下了茶盞，注意到了孫女沉悶的臉色。
老尊者笑道：“怎麽？是誰惹你生氣了？一早上的便已經是這副模樣。”
暮止“啊”了聲，顯然方才正邊飲晨露邊發呆，如今倒是被祖母的一聲詢問，勾回了魂。她看了看祖母，微微歎口氣。
其實她也說不明白。
她根本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情緒不高。
她撓了撓頭，走到祖母的身邊，一手拉住了祖母，軟聲道：“沒有什麽人惹暮止生氣，隻是這裏——”她指著自己的心口，從鳳凰結驅動以後，“這裏，有點怪怪的。”
老尊者抬手探聽她的心，發覺並無問題，她抬臉征詢地看著暮止。
暮止走過去，抱住祖母，下巴挨著祖母的肩膀，嗡聲說：“它有點悶悶的，亂亂的，可是沒有受傷也沒有病痛，祖母，我覺得自己現在好奇怪。”
五萬歲的帝姬，不過人間十五六歲的年紀。於是她十分討厭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波動，也並未意識到這種變化，是自火狐歲容的那則“心悅”提問開始的。
隻是身體本能的，自那一刻起，被這種奇異的感覺操控，心慌意亂，輾轉反側。
老尊者嗬得一聲笑了，竟然拍拍她的後背道一句：“傻孩子。”
暮止一下子更不明白了。
幸而閑月殿此時，因了她祖母的意思，沒有他人。暮止才難得的撒嬌嗔怪，“祖母居然還罵我，果真是將我放到紫雲殿四萬五千年，便忘了怎麽疼我了。”語氣還怪委屈的。
祖母一下喜笑顏開，倒是拉開暮止，將她上下好生打量了一遍，“這四萬五千年，我們暮止果然長得更高了些，想來當初離島的時候，才這麽高。”她比了一下身高，暮止見了，噗嗤笑了。
好似在祖母的這個比劃裏，她一下子就回到了西澤島。她好愛西澤島，那兒的梧桐木，有著世上最好聞的味道。還有祖母、父親、母親還有好多的朋友。隻有在西澤島，在那兒的宮殿中，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做自己。
在紫雲殿曆練成長的這些年，當著那麽多的外人，她真的好累。
現在，她好似又回去了。
暮止有了笑意，嘴角盈盈。
老尊者看她的眼裏，閃現著疼惜與讚賞，“我們西澤島的每一隻鳳凰，都要經曆丟出島嶼的劫難，曆練成長。我這些年總擔心你年幼在外求學，會吃很多的苦。也聽聞你為了西澤島顏麵，十分勤勉。四萬五千年，你身為火鳳，已獨自熬過。如今又經過幻境一役，鳳凰結生。暮止你啊，現在已經曆練地很好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
暮止的眼眶有一點發熱，她抿著嘴搖了搖頭——這是身為帝姬應當為西澤島做的。
她隻是又撒嬌道：“雖然有時，暮止真的好辛苦哦。”
祖母於是將她又拉回了懷裏，輕輕拍了拍她的背，疼愛這位小孫女。
溫情的時刻，持續了會兒。暮止又從祖母那邊聽聞了許多西澤島的趣事，等到三刻鍾後，暮止已然是哈哈大笑的模樣了。
雲蒼，便是在這時，進來的。
他來的時候，暮止正晃著腿坐在椅子上，眼睛眯著，還有笑出來的眼淚。
淚，似讓事物朦朧，可不知為什麽，雲蒼的樣子太過清晰了。
暮止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動作，她那顆心也莫名奇妙地跳快了許多。
隱藏在大笑之下，並未煙消雲散的、方才的那種奇異心境，很明確地消失了。
雲蒼的臉上仿佛鍍上一層光。真是太奇怪了。
她的祖母這時對著雲蒼說：“雲蒼神尊，老身代表整個西澤島要對你道一聲謝。若不是你，暮止這孩子不會這麽快就有鳳凰結。老身知道，在幻境中，你也對暮止多有照拂。”
雲蒼說了聲，我是她師父，原該如此。
暮止便盯著雲蒼的臉。
可是雲蒼並未看她。
暮止這時又聽到祖母說：“暮止在幻境中昏迷三日，老身想著把她帶回西澤島調養些時日，等她好些了，再送來上雲天，神尊看如何？”
暮止依然看著雲蒼，她方才已經聽祖母提過這事，如今雲蒼過來也正是為了這樁事。
她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
忽然，雲蒼看了暮止一眼，道：“您就這麽帶走了暮止？”
暮止的心猛地一緊。
“本尊的意思是，本尊也要一同前往。”
日光已暖和了很多，梧桐木在地上落下巨大的影子。
姿容絕色的女子亦步亦趨跟在高大的男人身後，他的身影投在地上和她的纖長的影子重疊。
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了，從閑月殿出來到這會兒，暮止始終沉默地跟在雲蒼的背後。雲蒼煩了。
他一個調轉身形，暮止猛地一頓，竟然還不解地望著他。
子延瞧瞧神尊又瞧瞧暮止帝姬，覺著此刻的氛圍著實古怪。
是雲蒼先冷冷出了聲：“暮止。”
“在。”
“回去。”他的語氣很不愉。她不是那人，他依舊找不到那人的蹤跡，出了幻境以後，他在尋不到的焦急之中，又恢複成那個冷淡的神尊。他再次覺得，這人間當真無趣極了。
暮止卻分毫未動，她的視線與雲蒼的筆直相對，睫毛撲閃，目光又落到了雲蒼的右手上。
……那兒，暮止記得很清楚，就是那隻右手，在幻境中曾被混色玄蟒狠狠咬過。
這便是她跟在他屁股後麵的原由。
於是她咬了一下唇，目光堅定，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人往前一邁：“師尊，我一直想問問，你的手有無大礙？”
雲蒼似沒想到她一直跟著他，是擔憂這點，愣了下。
她的動作倒迅捷，不知何時已經拉住了他的袖子，正將它向上推去。
忽地，雲蒼使了點力，將袖子收了回來。
他在很明確地拒絕著她。
暮止看著他。
他說：“鳳凰結將幻境擊破，就連那隻火狐都沒有性命之憂，本尊的手自然也無大礙。”
他的袖子意外地在隨意抬手的間隙，往下墜了墜，露出好看的手臂，那上頭果真沒有一點傷痕。
微微舒了口氣，暮止的唇角不自覺勾了勾。那日神尊見她蘇醒，便立刻離開了，她也沒來得及問詢神尊手臂的事，一直記掛著，今早一見到他便跟在他左右，就是想當麵確認確認。
神尊那樣的人物，定是有許多她所不知道的煩心事，倏然冷淡便也是常理。
暮止站在原地，見神尊又繼續向前走去。
她起先並未跟上去，可過了會兒，卻又邁步跟了上去。
這種舉動鬼使神差的，她的心中也彌漫著昨夜那種不上不下的奇怪情緒。
她不懂，
卻很想陪伴在煩心的師尊身側，叫他好過一些。
她亦步亦趨，雲蒼終究是煩透了。
他念訣起雲，
暮止不假思索地也起了雲。
“暮止帝姬。”他索性滅了訣咒，頓時整個人降落下來。目光裏也帶著不解和不悅。
他冷冷道：“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著本尊？”
他的態度是如此的冷硬，暮止原本被嚇住了，不知如何回應，隻囁嚅著師尊二字。突然之間，望著這一張臉——她有一種奇異的難過感。
那時他在幻境中舍命救她，告訴她故人的事，跟她說落離之地的故事時，分明不是這個樣子。
還有，她之前剛從幻境中蘇醒，他便很快逃開了。就連剛剛，剛剛他在閑月殿裏，也沒有怎麽看過她。
他又問了一句：“本尊問你，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著本尊？”
暮止的心像是被這句話撞了一下，如同迷蒙的森林中照耀進了一束光。她突然頓悟了昨夜的輾轉反側，今早的無精打采，腦海中甚至反複湧現著歲容所說的心悅二字。
她堅定地看著雲蒼，大聲說：“因我心悅神尊，是！心悅，所以我跟著神尊！”她越說越快，越說聲音越大，心意也越來越清晰。
子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此前他所認識的溫婉懂禮的帝姬似乎不複存在。
他看看這位暮止帝姬。
小帝姬起先隻是說了一句，後來仿若頓悟了什麽，聲音越來越幹脆堅定“西澤島暮止心悅雲蒼神尊，是我暮止心悅神尊。”
鳳凰結因風而動，結穗飄動，小帝姬的聲音響亮熱烈而堅定。她初嚐喜歡二字，不了解不清楚，可知道自己因他而輾轉，欲與君相近，於是理直氣壯，於是表白地坦坦****。那便是她藏在懂禮表麵之下，真誠而靈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