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柴火依然作響，暮止的聲音有力而熱情。
雲蒼坐在石塊上，眼底晦暗不明。
過了會兒，暮止注意到，雲蒼在看她。
她才一下子品味出了不對勁。
那個目光，似眼中有物，又似無物，明明是在看著她，卻又不像是在看她。
暮止猛地扭頭看向身後——那隻火狐，正酣睡著，皮毛掀動，安靜極了。
她頓時明白，神尊不是在想眼前的她，更不是在想那隻狐狸，他在想的，怕是那個“故人。”
是子延所說的那隻鳳凰嗎？
與他四目相對。
原來神也會有這樣思念人的神色，露骨到在想起那人的瞬間，就走下了神壇。他眼裏分明，動容又溫柔。
“師尊，吃肉。”暮止搖了搖頭，心中像是落了一片葉子。
好在她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未曾體悟過諸多感情，於是很快便將方才的一切拋諸腦後，不再深思。
她自己又吃了會兒肉，心滿意足，有精力管正事了，於是問雲蒼：“師尊，您既然知道這是幻境，定然知道如何從這裏出去吧？”
雲蒼明知，故意搖頭，他想再拖一拖：“本尊並不知道。”
暮止愣了愣，完全沒料到是這個答案，她扭頭看看歲容，又看看外麵漆黑的景象，歎了口氣。
她將肉放好，從火堆邊上拿出一支一頭被燒焦的火棍，在地上比畫起來。
將自己的分析，分毫畢現地告訴給雲蒼。
“現在歲容身體欠佳，之前攻擊他的蛇也來得很玄乎，我在猜想，紫雲殿內的同門雖然與我偶爾有些嫌隙，但也不會用攻擊我好友，將我帶至幻境這種陰毒的法子。所以能想出這種辦法的，要麽是火鳳一族的仇家。”
“隻是——”暮止說著，目光落在雲蒼的臉上。“若對方真是火鳳一族的仇家，沒道理我看不出端倪，我們火鳳一族的仇家在四海八荒屈指可數，這萬萬年來又有祖母坐鎮平衡，教我對付之法，我對那些叫得上名字的，與火鳳族鬧過紅臉的神都算得上熟悉。”
“隻是，看到師尊你也到了這個幻境，我倒是又產生了別的想法。”
“我原本以為攻擊歲容是衝著我來的，但師尊座下如今隻有我一個徒兒，若對方通過攻擊歲容來牽製我，最後的目的或許是師尊你。”
“可是……何人會，何人敢對您這樣的神尊做這種事呢？”暮止說完這些，目光與雲蒼對上。
雲蒼似乎不在意‘案犯’是誰，眼裏有了幾分讚許，將讚許落到聰明的小帝姬那兒。
暮止帝姬想了會兒，沒有什麽眉目，便又仰頭問雲蒼：“師尊，你可知道，何人會做這種事？或者你在這四海八荒，有沒有與人產生什麽仇怨？”
雲蒼無所謂道：“這四海八荒與我產生仇怨的神或仙，多如牛毛。”
暮止瞄瞄雲蒼，又盯著地麵歎口氣——原來雲蒼神尊什麽都知道，他知道世人敬重他卻礙於他的神力之大，他知道他不理四海八荒俗世，流言蜚語仇怨矛盾早已數不勝數。
“不過。”此時，暮止的頭頂又傳來雲蒼的聲音：“幻境之存在，並非神族與仙族能夠做到，你可知，世人皆說這是魔族專有的陰毒法子？”
“魔族？”
“五萬年前，魔族都生活在黑雲海之下的落離之地，天帝派兵滅殺魔族，大戰之時，落離之地全部的魔物殊死頑抗，數萬萬生靈以命作祭在魔王的帶領之下，使用禁術，創造了太虛幻境。幻境一開，除上古神魔，其餘神魔人鬼皆化為粉末。五十五萬天兵盡數灰飛煙滅。這一仗，天昏地滅，魔族以同歸於盡之法，將落離之地變成了自己與天兵的葬地。”
不知為何，聽到這一段，暮止的心髒狠狠抽痛。
她的臉上似有什麽**流淌，她抬手一揩，竟然是淚水。
雲蒼忽然噤聲，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難以讀懂，隻聽他繼續道：“所以幻境，必須以魔物的生靈為祭，方能產生。太虛幻境是最強的幻境，而我們如今所處的這個小幻境，其威力並沒有太虛幻境那樣大。”
“它不過是能將神與仙困住。”
“看起來，是數千或者數萬的魂靈以命為祭奠的結果。”
他說著話，蹲下了身子，變出一塊手絹，塞入了暮止的手裏。
暮止已經明白了如今這幻境的由來，隻是不懂為何自己如此失態。她擦掉眼淚，將手絹係在自己的腰間，小帝姬義憤填膺：“這些個魔物，真是不做好事，數萬年前開啟太虛幻境，滅殺五十五萬天兵，如今又將你我困入幻境。”
她說起這番話的樣子實在是正義無比，可這位超脫於四海八荒之外，同為神族的神尊卻搖了搖頭說——
“你可曾想過，這些魔物是否是真的該死？”
“啊……他們……”帝姬忽然一時被問住了，她第一次聽到這種問題，此前從沒人這樣問過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壓下脾氣問到：“師尊，我想了下，如今傷火狐，困你我的魔物因害了人，定然該受我責罰。可若是我們對不起魔物在先，那他們就不叫害人，該叫報仇。人受了欺侮，就應該報仇，對不對？”
“那麽師尊，如今困住你我的魔物，是不是你的仇人……是因為你曾經滅殺過他們所以來複仇的嗎？”
她聽聞過，五萬年前是師尊一手屠滅了落離之地，那時不覺欠妥。如今她似乎有了不同的想法。
雲蒼見她的樣子，看出她真的在認真思索他說的話的合理性，不自覺地將魔族的身上放上了人性。他一時爽朗大笑了起來。
他笑意的眼底映著她屏息的臉龐，恍然道：“你十足像了九分了。”
你能做鳳凰結，能溫柔地釋放善意，能熱鬧地說話，能公正地評判異族——你十足像了九分了。
暮止聞言，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傻氣地豎起眉毛來，她是真的生氣了：“師尊，我是暮止帝姬，是上天入地，唯有一個的暮止帝姬，也是你座下唯一一個弟子。我不像別人，更不是別人，我就是暮止。”
“你若把我當作別人，或者時時刻刻與他人比較類同，我便是拚盡我一身的法力也要與你一戰，用我的實力告訴你，我不是那麽好欺負，可以被當替代的。”
真心實意待人，理當被真心對待。
此刻，她那些佯裝出的溫馴乖巧如同外殼被氣得盡數被剝落殆盡了。
她越來越像她，卻似乎並不那麽完全相同。那個人不會這樣還帶著一絲理智地衝他發火，她會直截了當地與他動起手來。
雲蒼眼底染上哀愁：“本尊知道，你也隻是西澤島火鳳一族的帝姬。”
暮止靜靜地看著雲蒼，總覺得他方才一瞬落寞的樣子，像是落地的煙火。他與有關他的傳言之間的差距，似乎隔了一個天地。
可交流一番，僅是知道幻境是魔物所作。出境之法依然毫無頭緒。
次日一早，歲容醒了。暮止便將發生的一切事情與推想都告訴了歲容。沒想到歲容的第一句話便是——
魔物？五萬年前落離之地？我爹說，這世上從那一戰過後魔物早就已經死絕了。他們竟然還有餘孽活著？
暮止聽完打了歲容一下，咳嗽了兩聲道：“我師尊教我的第一堂課便是，不可黨同伐異，你怎知所有的魔物都是壞的呢？”
歲容聞言一臉吃驚，他看了看雲蒼神尊，又看了看暮止帝姬，悠悠搖了搖頭。
他心道：我那火塗仙君老爹所言不虛，雲蒼神尊的思想著實是開放了些。
又轉念一想：暮止這人原本就善於思考，接納新事物比誰都快，這兩人為徒為師，最後不知教出什麽樣來。想來這西澤島要有一番動**了。
歲容站起來，又沒站住，他挨著暮止，也咳嗽了兩聲，忽然又道：“我看你如今裝扮，想必早已裝不下去了，這上雲天是避世所在，想來隻要雲蒼神尊同意，你就算如何撒歡，外界也不得而知。雲蒼神尊，你可願意替暮止瞞一瞞。”
歲容斜著眼嬉笑看著雲蒼，雲蒼不作他言，沉默以對。
暮止笑道：“師尊早已同意了。”
歲容一收笑意，拖著病體，卻是抱拳作揖：“我這好友，四萬五千年來為了名聲二字，自苦不已，神尊能如此開明，作為好友歲容一拜以謝。”他用的語氣是極其鄭重的那一種。
這一刻雲蒼瞥了歲容一眼，見他眼裏隻是謝意，便微微頷首。“無妨。”
正當三人說完話，準備出洞穴，找找出幻境之法時，外界陡然傳來了極大的震動聲。
雲蒼側耳聽了下：“像是有數千頭蟒蛇正在奔騰而來。”
歲容聞言驚呼一聲：“這蟒蛇最喜歡吃我們狐狸了，我們快跑。”說著，便拉著暮止向外跑去。
可他們還沒走出門外，便看到已經有三兩隻的蟒蛇蹲守在洞穴前。
暮止立刻將歲容護在身後，擋著他，然後扭頭看向雲蒼：“師尊，幻境中的魔物，是能殺死的嗎？”
“幻境中的魔物都是幻體，他們是殺不滅的。可他們是魔物亡靈的化身，所以有著幻境加持的法術。”
簡單來說，被困在幻境中的人，隻有單方麵被挨打的份。
聞言，暮止咬了下唇，迅速帶著歲容和雲蒼神尊退回了洞穴內。
雲蒼望著那外頭的混色玄蟒，對於如今的這個幻境的由來越發好奇。這一切看起來，並無那麽簡單。
如此，便不可拖延著讓這小徒弟破解了。
雲蒼走上前去，抬起手掌，掌中白色的結印倏然變大。
暮止手中送出靈力助陣，
她側眼看向雲蒼——師尊說，幻境是一個極不公平的所在，被困於其中的他們，法力會一日一日衰退，到最後不僅這個法陣消失，而且他們也法力盡失。
這個幻境，暮止的心向下一沉——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雲蒼說：“外頭那些蛇頭巨大，蛇身有金、藍、黑三種顏色，看起來像是落離之地混色玄蟒的樣子，想不到這種魔物居然還活著……”
雲蒼說著說著，頓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沒有說下去。
他很深地看了眼暮止，覺得不大可能。
雖說暮止有很多地方與那隻小鳳凰很像，但這一點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發生的——
混色玄蟒曾經是那隻小鳳凰的坐騎，具有滅殺普通神仙的巨大法力，也是魔族公主的護身保鏢。
它們這些蟒蛇，但凡聞到神族、仙族的氣息都會努力滅殺對方。除了當初的魔族公主皎月，無人可以安撫他們。
所以，遑論暮止再像，這些混色玄蟒都會努力吞噬她。
這混色玄蟒唯一的天敵早已不複存在，即使讓暮止試一試，對方也不大可能停止攻擊。
雲蒼擔下抵禦大任：“混色玄蟒世間難敵，若是實體本尊可以殺滅，但是幻象，本尊殺不盡，滅不了。待我們的陣破了，你同那隻狐狸先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