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鳳凰結原本懸空，其光芒也將歲容的毛發照耀得紅豔。須臾，此結飛動起來，落在暮止的腰間，一切又回歸了平靜。

隻見她用手在火狐的上空拂走過一遍，狐狸痛苦的呻吟聲稍稍減弱，隻不過，蛇形的紋路依然存在，綻開的皮肉上也還泛著青黑色的煙。

顧不上揩拭頭上的汗水，暮止一力抱起火狐，踉蹌地找到一處山洞，又慌忙去接了一大樹葉子的水，仔細妥帖地向狐狸的嘴裏送去。

如今這一幕，火狐歲容若是看見了，定也要慨歎一聲——四萬五千年的友情，果真不是假的。

雲蒼立在暮止與火狐歲容的身側，一雙好看的眼定格在衣衫淩亂破碎的帝姬身上，

女子時而抬手作法，時而用手背探探火狐的溫度，她不知從哪裏找來了水，扯下身上的布條，弄濕，放在歲容的頭上。

焦急忙碌，做事卻井然有序。

“皎……”雲蒼的嘴唇微動，恍惚間似乎脫口而出了什麽字眼，似人名又似別的。

暮止聽到身後的聲響，無暇多想，她猛地回過頭來，一雙眼求助地看著雲蒼：“師尊，歲容他為什麽還是這副樣子？”她的那雙流波鳳眼裏全是慌了的神色，她想不明白，也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她明明已經費了很大的力氣去救治歲容，可是這些蛇形紋路，這些黑煙，還有他身上的高熱不退為什麽都還在！

雲蒼聞言蹲下身來，抬手在火狐額心點了點。隻見山洞石麵上原本扭動不安的火紅狐狸，手腳漸漸鬆軟下來，而它周身的青黑色的煙卻還是紋絲不動。

雲蒼擰了擰眉，手中運法，那黑煙卻在霎時間從火狐的四肢間飛湧作一處，它們像是有靈性一般，頓時匯聚湧動，最終變作一條蟒蛇的蛇頭模樣，頂著腦袋與雲蒼手間的法氣相抗衡。

暮止望著眼前的一幕，心中充滿了疑惑，她抬眼看了看雲蒼，雲蒼不知為何露出乜斜神色，他嘴角一扯，像是看穿了對方的把戲，隻用手向前猛地一揮動：霎時，蛇頭滅散，青黑煙氣**然無存，而那火狐也哼哼了兩聲，終是暈睡了過去。

岩洞上水滴墜落，砸在黑色的石麵上。滴答滴答。

雲蒼嗬了一口氣，表情卻是玩味。他對暮止道：“這火狐應當是沒有性命之憂了，你且好好照料他，明日，他若醒來便可幻化人形。隻不過這蛇的毒性強烈，若是醒來，他的身子骨也必虛弱些。”

暮止看了看火狐歲容，又看了看雲蒼，肩膀微微鬆塌下去，狠狠鬆了口氣。

她抬手，給歲容變了一床軟和的被子，讓它安穩地酣睡於其中。然後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心口處有了破洞，裙角處也不知何時被樹枝割破了許多。可她並不在意，也沒給自己再變一身裙裳，隻是蹲下身子，靠在了歲容旁邊的石岩壁上，慢慢喘著息。

洞穴內除了水滴聲，便是暮止鼻息微動的聲響。

很快，她累得閉上了雙眼。沉沉睡了過去。

暮止是被火光和食物味弄醒的。她睜開了眼來，隻覺得過了很長的時間。抬眼望去，果不其然——洞穴外頭早就是烏黑一片，洞穴內有著木枝燒著的劈啪聲響。雲蒼身著玄藍長袍正背對著她，她起身聞了聞，洞穴內飄著一股濃濃的食物香味。

暮止提起裙擺，走過去，等快走到雲蒼身邊時，暮止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裙裳，想了想，變出一身簡易方便的黑裙，又想了想，在腰間變了許多趁手的長鞭，短刀等物，待腰間滿滿當當掛了一圈有的沒的之後，她撥動了一下腰間的鳳凰結，腳步輕快地走了過去。

她隨意坐在雲蒼身側，雲蒼聞聲扭頭，原本是極隨意的目光，卻在落到她這一身簡單隨性的打扮時，眼神都幽深了幾分。他手裏撥動柴火的那根木棍也被他緊握在手中，他一切的動作都停了下來，唯有眼眶微微發熱。

暮止不明白雲蒼盯著自己看做什麽，她笑說：“多虧了師尊，救了小狐狸。”

發覺雲蒼是在發呆，暮止忖度了下，抬手在這位神尊的眼前晃了晃：“欸，師尊，你在想什麽？”

雲蒼的眼因此晃了晃，恢複了神色，他打量著暮止，最終目光定格在她腰間的鳳凰結上。重新撥動柴火，雲蒼道：“沒什麽，隻是方才，想起了故人。”

“故人？師尊是上古玄冰冷玉刀的化身，聽聞超脫三界，能被師尊稱作是故人的人，一定也是極了不起的存在。想來，也是上古天神吧。”她的聲音充滿了崇敬。

雲蒼未作回答，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暮止約莫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嘰嘰喳喳說了許多。

雲蒼聽暮止說了這許多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他察覺出了不同——此刻的她，比起在大殿背書時的樣子，真是判若兩人，她不再是那個傀儡麵具般溫順有禮的帝姬，她是脫胎換骨，她是鮮活生動。

火光照映著她的臉，她的臉上充滿笑意，喋喋不斷，口若懸河。他三十萬年無邊無際的孤冷生活中，遇著這樣的畫麵，乃是第二次。

暮止吃喝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了自己的放肆。卻未隱藏。她露出一個極為真誠的笑容：“師尊，你救了歲容，便是朋友。我便不再瞞你。待出了幻境，若師尊覺得還是要一個嫻靜溫柔的徒兒，屆時再將暮止驅逐了。”

雲蒼一頓：“無妨，你這樣比在大殿時，要活潑不少。你也不過才萬把歲的年紀，這大好時光，太沉悶了不好。”

聞言，暮止靜默了下去，她覷了眼看雲蒼，神尊原來並不討厭熱鬧。

上雲天雖有繁花美景，可隻有幾位仙仆在列，寂寞安靜極了。於是大家都和她一樣覺得，那些熱鬧早已遠離了這位神尊，而神尊大抵就是這麽個不喜熱鬧的人。

但現在看來，他卻似乎從未真的要把熱鬧推拒門外。

這樣想的時候，暮止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西澤島的祖母告誡她的話——

那位是上古玄冰冷玉刀的化身，刀本就冷，是殺人奪命的存在。幻化為上神的神刀，也應該是冰冷無情的本性。你若是拜了他為師傅，也切不可與他走得太近。那種冰冷無情，不生情感的上古神物，無人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失了瘋，成為奪命的刀。

原來三界的尊崇，是畏。原來無上的神力，是無情。那上雲天，超於三十三重天，代表著無情無愛，代表著這位上神，恐有一日反手成刀，背後殺滅你的不信任。神刀若不是工具，不被人操控，那眾生便猜疑便惶恐便說他無情，是不配愛。

一絲憐惜從她的眼中顯露。

她的睫毛閃了閃，抬手指著烤好的肉對雲蒼說：“等出了這勞什子幻境，暮止做糖葫蘆與神尊吃，禮尚往來，也帶神尊嚐嚐我覺得好吃的食物。”

她天真地向一把刀，獻出了自己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