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陽光落在紫色長衫的男子身上，他的眼球動了動，察覺到了一些熱浪。緩緩地，他睜開了自己的眼睛來。
他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些什麽，於是低頭去看。
下一瞬，
他雙掌把那個握著他手的女子推得老遠。
女子眼裏噙滿了淚水，卻笑著看著他。
雲蒼坐直身體，冷冷望著她：“既是我幻想出來，生於幻境中的縛靈，便該懂得禮義廉恥。你不是她！非禮勿碰!”
她聲音悶悶的，又吸了吸氣，抬著的眼眸落向他：“原來你以為你做出了一個幻境中的縛靈。”
淚落下，她笑了。
暮止幾乎是搶過了他的手來，她著急地抓著他的手說：“你再看看，雲蒼你且再看看！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握著他的手傳來溫熱的觸感，砸在他手背上的眼淚又燙又熱。眼裏染上了不可置信，他手指微微顫抖，就這麽屈起手來，探向了她的靈識。
如同當年在上雲天時，那樣忐忑。
風落。
他的手垂了下來。
聽到她的聲音，“我做了許多的事情，為的就是進這幻境見你，我不是你做的縛靈，我是真的暮止。活生生的，真的暮止。”
他的眼望進她的眼底，那裏淚光閃閃，卻出奇得明亮。他的心像是吃了薄荷糖的感覺，絲絲涼涼，混雜著起伏的跳動，複雜極了。
他眼神一跳，轉瞬垂下了眼眸，“不會的。”
暮止仔細去聽。
聽見那聲極為輕的話，“她已經恨透了我。”
她的眼圈一下子發紅，“她不恨你，她隻覺得你笨。”
她的眼睛抬起，落在他的眼裏，“雲蒼，我是真的。是你的小徒弟，那個在上雲天背不出仙文、那個在幻境與你共同擊殺混色玄蟒、那個進入你神識走過你萬年回憶、那個想要逼迫自己丟掉你的小徒弟。”
“你瞧。”她分出自己的另一個手，攤開手掌，金色的石頭一樣的東西在她的掌心跳躍，“縛靈，會有帝王之澤嗎？”
他的眼睛終於有了生機，有了光。卻不過刹那，熄滅了。
“可落離之地，對不起，落離之地因我而亡。”
她靜默了下，再抬起眼來的時候，伸手，將雲蒼抱緊，不容他動彈。
她抬起下頜，眼盯著他的表情，“被人欺騙，不是一件需要自責的事。你才是受害的那個。”
那攪動他心口的秋葉似乎一下迎風飄揚了起來。
他終於是落下一滴淚來。“我知道了。”
她衝他微微一笑，“雲蒼，我怎麽都要進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被人欺騙，不是一件需要自責的事情，你才是受害的那個。
他的手一用力，將她緊緊按在自己的懷裏，不知道說什麽，不知道怎麽說。
被人欺騙，不是一件需要自責的事情，你才是受害的那個。
一束紅色的光澤，在梧桐木飄在空中的香味裏，乍現光華。漂亮的鳳凰結從暮止的身側飛到天際。
幻境猶如碎掉的蛋殼，一點一點，一分一分分崩瓦解，一陣疾風吹到二人的麵龐上來。
抬眼，
這外頭的陽光，真實的光照，落在人心上。
隔日，雲蒼醒來，他立刻轉眸，待看到床畔那張睡意朦朧的臉時，心中才暗暗鬆了口氣。
他做了一個夢，夢裏，暮止留下了一張條子，然後離開了他。
這日上午，暮止為其又療了許久的傷，午間將這些年她所經曆的一些事挑揀著與他說完，便又讓其打坐調養。
黃昏的光從窗棱裏落向房內，男子微微睜開了眼來，他喚了兩聲暮止的名字，走到桌麵前時。
一封落著鳳羽的信封安靜地在桌麵上放著。
雲蒼微微納出一口氣，將信封拿起，拆開。
“雲蒼，我曾經在與你共同麵對混色玄蟒的幻境中，這樣同你說過——你若把我當作別人，或者時時刻刻與他人比較類同，我便是拚盡我一身的法力也要與你一戰，用我的實力告訴你，我不是那麽好欺負，可以被當替代的。”
“我暮止一生所求的，是具體真切的愛。你曾經將梧桐青沐歸還於我，我知道你所愛的一直都是萬年前的皎月。”
“雲蒼，滄海桑田，我在西澤島長大，我與皎月實則已經大不相同了。我不過是承接了她的記憶，可我終究不完全是她，我亦不願意永遠成為過去的自己。”
“落離之地的事，我同你說過，你也是受害者，應當放過自己。望您在此後的數萬萬年裏，同樣不要再長望上雲天的盼歸燈了。你喜愛熱鬧，應當去這天地間人聲鼎沸處，自在逍遙，做快活的神。”
西澤島，暮止。
雲蒼，我怎麽都要進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被人欺騙，不是一件需要自責的事情，你才是受害的那個。
洞穴內的物什被男子絆開，紫衣男子腳步向前，飛身速度之快，幾是殘影。
“暮止。”
女子的手腕倏然被人從背後握住，暮止一愣，回過頭來。
“你怎麽來了？”
她大概是以為，雲蒼是不會追來的。
雲蒼的眼定定地看著暮止，他靜默了會兒，最後聲音微微沙啞：“西澤島暮止帝姬，你怎得知道我分不出？”
“什麽？”
“你喜酸甜；你害怕黑暗，寢殿之中總是要亮著一盞燈；你怕我嫌煩，於是同變出的鳥雀囑咐莫要吵鬧；你最愛喝桂花酒；你難過的時候會哭著睡著……你怎得知道，我分不出？”
“皎月那人最愛辣，她到了夜裏會極其高興，因為那時她可以刺殺我；她吵吵鬧鬧，永遠不知道點到為止；她不愛飲酒，嚐兩口桃花釀都要呸嘴許久；她難過的時候蹬鼻子上臉，定要讓別人更難過。”
“你們。”雲蒼說：“最大的相同不過是，都發現我愛熱鬧，一個不停說話；一個將梧桐綠水，梧桐青沐送到我身旁。”
“西澤島暮止帝姬，你怎得知道，一次次吸引我的，不是是新的、真切的、你。”
心跳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暮止就那麽看著雲蒼，幾乎無法解讀他方才所說的字字句句。
猛地。
男人一手將她拽入自己的懷裏，他的聲音悶悶的。
“我冷言冷語，每一次逃走的秘密，都是你。”
恨與愛，她在他身上落下過那樣多的感情，都打算將它們作土成灰了，都以為是毫無意義的暗處隱秘了，無人在意也無人會看到。卻想不到有朝一日，得知那些絲絲密密的感情，被人看到過，甚至珍視過。
她牽著他的手回到洞穴之中，終於不再以簡練的語言將這些年的往事一筆帶過地說出，而是卸下了心防，安心地盡數道來。
她的語氣十分幽默有趣，仿佛恢複成萬年前那個活潑有趣的小帝姬。
譬如，“寒冰之山上有一個兔子仙，笨的不行，曾經犯錯呢是因為變身成人後，為了展現自己的威風，去人間賭場玩骰子用仙法作弊。仙官去查抄她人間宅邸的時候，壓在家裏的錢財都爛了……你說傻不傻，她自己變些錢財仙官也不算她坑蒙拐騙了。”
再譬如。
“我有一世要嚐愛不得，那司命仙官卻給我寫了一個瞎眼的男子作肖想對象，仙官還強行讓人間的我不大聰明，明知人家男子瞎眼，卻每每都是盛裝打扮與之相見。”
“於是下一世，我讓司命給我安了個烤鴨館主的身份，我要任何鴨子都飛不過我的手。”
“確實是你暮止能想到的事。”
他們靜默了會兒，兩人呼吸微微在靜默中交纏，暮止忽然在這樣的安靜裏仰頭。她眼中光芒點點，用十分鄭重地眼神望進雲蒼地眼裏，十分認真道：“所以你看，這也是我。”
他的鼻尖微微有點發酸。
心像是秋水湖麵被樹葉微微攪動了一下。
年末。
新一任的落離之地的主人乃是玉江揚，他依舊習慣喚暮止公主，時常見了她也會跪地行禮，喚上一聲公主好。不過，他時常得不到暮止抽空的閑談，無他，每一回他見到暮止的時日都是來匯報上一年天石處理的有關落離之地的事情的。
而那時，玉江揚一邊匯報，暮止便埋頭苦記錄。
是了。
青天鑒命石答應了親自管理這世間，但其本身就相當於一本法冊，其中條例與案例有的需要時常更新，它給暮止帝王之澤，不過是要得了一個案例記錄員。
暮止於是一邊聽著玉江揚稟報，等記錄完畢，她抬眼看向玉江揚：“汐顏最近如何了？”
玉江揚靜默了下，“我又將她惹惱了。”
人間雜耍場，無數的百姓看著台子上表演的人拍手叫好。暮止抬抬眼，身側的男人亦目不轉睛地看著表演，耳根微微發紅，手掌一開一合。
一塊銀元被放入打賞的籃子裏。
他終於進入了人間煙火裏。
第 33 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