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暮止從前一直以為，混色玄蟒是被玉江揚解救帶走的。難怪她在所有有關玉江揚的傳聞中都沒有聽到混色玄蟒的消息，原來這混色玄蟒竟然是玉江揚用她當年教的召喚術召喚而來的。
這就說明，混色玄蟒被抓一事，並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有意為之。
“我記得當初落離之地出事的那天，阿達阿姆說天界差人來說事，那時候我們大家都不知道那一日竟是大軍壓境的日子。那日我去山野打獵，想向天界的使者進獻獵物，希望天界與魔族能和善交好。那個時候，我就沒有看到混色玄蟒了。”
那個時候，她一直以為混色玄蟒是貪玩跑去了別處獵物。現在想來，便是在那時，它們就被抓走了。
後來天界發動戰事，她又進了幻境，她很自然地以為混色玄蟒與族人一樣全部獻祭了。
她屈指探入混色玄蟒的靈識當中，須臾，喪氣地對玉江揚搖了搖頭，“在它們的腦海中，隻有一座黑暗的牢籠，終年漆黑暗無天日。想來，它們的靈識已被人磋磨毀滅了許多。”
它們曾經是與她一樣，是太陽底下最歡快的魔物。喜陽喜露，神奇得與人間給與的“冷血”族類的名聲，大相徑庭。
暮止的目光淩厲起來，“玉江揚，有一件事，我可能想委屈一下你。”
這樣漂亮的日出，暮止驚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她歪坐在躺椅上，聽聞背後有了聲響，原以為是落星，然而那獨屬於神女的氣澤卻告知了她不是。她淡淡地回過頭去，望著來人。
汐顏還是那副老樣子，媚骨天成的派頭，可惜眉頭不知是在哪年哪月也染上了幾分愁。蹙眉的時候便一下能勾出了一個極為淺淡的痕路。
“你瞧這日出可真是好看極了。汐顏姐姐，你我自來了這人間便好久沒有像在西澤島時那樣，在一處閑聊了。”
“我以為你會怨我。”美人說話的時候，便是有三分的哭腔，都能給人有七分的憐愛之感。汐顏一直有著那樣一雙美麗勾人的眼眸，從前暮止不知道，這樣的一雙眼睛，泫然欲泣的時候是這副樣子。“我當初橫梗在你和玉江揚之間，是我以為，神魔並非定界，對錯才是擇判的標準。我以為你會怨我。”她又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而她眼中暮止的樣子，正是她這句“我以為你會怨我”的來由。
暮止一直笑望著她，在她的眼裏分明沒有怨氣與憎惡，有的隻是如春風朗月般的釋然。
“若說沒有，便是我誆你。”暮止抬起藤椅邊的茶盞，示意汐顏落座，“可那些並不算什麽，我想起了我幼時眼盲的那些日子裏，汐顏姐姐是如何關愛我的，我也識得汐顏姐姐你是怎樣的人。”
“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猶如此刻。”茶水自喉嚨口滾下，愁腸似乎都得到了撫摸舒緩。
暮止替汐顏勾去耳邊的碎發，“莫要說過去的那些了，你我都知道，滄海桑田，而那要緊的東西都在眼下。你瞧那日出的樣子，左右這幾萬年，我們也才記得看過幾眼。它多麽好看啊。”
“這一千五百年，我遇著了落星、十五它們，偶爾歲容還會派小九兒從青丘給我帶幾樣物什予我，眼前我能夠著的這些，我得著已經很欣慰了。”她在寬慰汐顏，同時，她也終於有機會將這些話當麵心平氣和地告訴汐顏了。
汐顏，自始至終都是她愛重的姐姐。
暮止這個人對有些事總是記得這樣牢固。她永遠都會記得的。在她被天界驅使著涅槃時，立在眾仙神麵前，道一句：“就是。怎麽仙族認為，神族必須幫助你們呢？”這樣刺辣辣卻又偏愛十足的話語的人，是那時最不可一世的汐顏。
她已將她最不可一世年歲裏的保護給過她了。
汐顏很少哭的。可那眼淚卻一瞬間落下。“小鳳凰，你長大了好多。”
“我從上雲天回西澤島的那天，我記得枝玉祖母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那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暮止咳嗽了兩聲，聲音放重了些，“眼下，有許多的事等著我做。我聽歲容這些年告訴我的消息，西澤島那塊雖有雲蒼彼時所建立的屏障，但終究是耐不過天界神、仙的躁動，大戰不過是時日問題。如果不能把玉江揚與鳳族當初的事說清楚，找不到真正藏匿魔物的仙人的話，鳳族實在岌岌可危。”
這正是當初她下界的目的，如今解決此事，也近在咫尺了。
“可惜空口無憑，如今就連西澤島鳳族帝姬也有了魔氣，竟是當初的魔族皎月。”暮止笑笑世事無常，“因此就算玉江揚與鳳族當初的事說得再清楚，那些個虛偽的神、仙必也是三人成虎，不知將事情說成了什麽樣子。”
“當務之急，隻能委屈玉江揚隨我假意上天界，再誘出那位真正的藏魔者吧。否則，既有人有心挑撥，這件事隻會後患無窮，唯有連根拔起，才能讓鳳族上至上神，下至呱呱落地的小鳳，都能清清白白在這三界。”
“自然。”暮止臉上柔和的表情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頓變三尺冰寒，“待鳳族無虞過後，我便會故意與鳳族脫離幹係。回歸皎月的身份，將當初與落離之地滅族之事有幹係的人，全部殺光殆盡。”
“這事你且放心。”汐顏十分有信心，“你記憶回來的當晚，我即刻替你作了壓製。有我的壓製，那時便也隻有一瞬的氣息外泄，非上神凝神不可感知。此後，你若是更換身份，甚至更換容顏，將鳳族摘出事端，大殺當年作惡之人，若有所需，盡可向我開口。”
在汐顏的心裏，世上無神無魔無仙，便隻有對錯二字。
暮止點點頭，凝神半晌，方又道，“我實則有三願，一願鳳族無虞，二願大仇得報，這第三。”她頓了頓，“便是重建落離之地。”
“待我和雲蒼大戰，若幸能活命，便重建落離之地，屆時讓玉江揚坐上那魔王寶座。我這有愧於落離之地的罪人，便也算得償所願。若不幸身死，也請勞煩你，幫一幫玉江揚。”這像是遺言一樣的願望聽得人心裏發緊，從前的暮止哪裏需要扛下這許多責任，可如今樁樁件件，是她主動肩扛。
她一口一個落離之地罪女，一口一個不幸身死。其實汐顏聽出了她的第四個願望——
若都像雲蒼所教她的那樣就好了，三界無神、仙、魔之尊卑貴賤，事以對錯，人以好壞，歲歲年年，歡天喜地。
三十三重天永遠都是那副雲卷雲舒的泰曦樣子。身著紫色長裙的女子立在這南天門下，她額間一道金底藍焰火淼花鈿，在細白的膚色下顯得更為好看。
南天門的侍衛一看便知，這便是那四海八荒唯一的藍羽鳳凰，西澤島上神暮止帝姬。
起先，三十三重天與西澤島、上雲天算是鬧掰了，天界精兵日日操練，西澤島外的赤雲河畔早已大軍壓境，隻等天界一聲令下，大戰即發。如今這嫌隙未除，西澤島鳳族私藏魔物，神魔勾結的名聲尚未消除。這暮止帝姬帶著一周身煞氣的男子立在這南天門。不知是戰還是別的什麽。
侍衛天兵麵色凝重，手中劍戟握的十分嚴緊。
暮止輕勾唇角，“去報天帝，就說西澤島暮止帝姬幸不辱命，抓了錦鶴大妖來送與天界。”
侍衛麵麵相覷，像是被消息震撼住了。
暮止不耐煩：“還不速報。”
須臾，暮止帶著玉江揚來至大殿。
大殿之上，眾神、仙早已聽訊而來，各人分列而坐，一時讓暮止恍惚起自己初次來到這殿宇時的情景。
或許，這對在座的神、仙而言，不過數月的功夫，可對於她這樣一個在凡間生生過了一千五百年的人而言，委實有些久了。
遠古的上神四大族，上雲天、西澤島、青丘山、南靈島，南靈島的霧洺神尊坐在列前，青丘的火塗神尊並未到列，倒是歲容坐在了青丘山的列座上。真是滿座高貴出挑的神、仙，羅羅總總，不可計數。
暮止一步步往前，列座的諸位也目光追隨，他們看到她氣度沉穩，麵無表情，一身紫色長裙，皓白的細腕間是一道綠色的枷鎖，枷鎖的另一頭正鎖著麵上帶傷的男人。
男人氣度非凡，麵容深邃好看，隻是一身的煞氣，自入殿起就時不時能將桌麵上的物什弄得自發震顫。
“本座還以為所謂神、仙究竟是何樣子，也不過是一群見了本座噤若寒蟬的家夥。”玉江揚聲音裏帶著狂氣，方一出口，膝上便受了一力。
暮止望著施力的天帝，用了點力氣將玉江揚一拽，裝作用力地順驢下坡讓玉江揚屈尊跪下。
玉江揚抬手按地以示反抗，地麵上頓時黑煙翻卷。
“這錦鶴大妖委實難以捉拿，天帝，過去都說我鳳族與妖物勾結，如今我將這妖物抓至天庭，便送你們，任由處置。”
“誰又能說這不是鳳族棄卒保帥的結果呢？”
“是啊。赤雲河畔大軍壓境，鳳族維抗數月，將魔物送上乃是苟延殘喘之計也為未可知。”
“那你們這可說對了。”歲容的聲音忽然在一眾神、仙中分外出挑，他站起來，“我父尊前幾日凝神之際，竟感知這世上有比錦鶴更大的妖物氣息，想來這就是棄子！”
暮止勾了勾唇。
歲容說完這攪亂混水的話後，嗚呼哀哉了幾聲，坐下怪叫：“想來當初我們青丘真是在紫雲殿識人不明，鳳族裝腔作勢的樣子委實是將我青丘騙得好慘。”
“諸位仙友，我這青丘委實是太慘了，你們說是也不是。我白白與這帝姬做了多年好友，竟想不到她曾經誘我去了幻境，害我險些喪命。”
底下的神、仙聽著歲容在那鬼哭狼嚎，便是想起了一些傳聞。傳聞中這歲容原本是與西澤島帝姬交好無比，誰知竟被混色玄蟒傷了進入幻境，險些小命喪去，後被他父尊火塗神尊囚在家中，真是好些時候都不允出門。
底下被歲容帶節奏，一時之間各樣聲音都有。
天帝煩了，正欲說話。大殿之上響起霧洺神尊的聲音：“本尊確也感知到天地之間有一股大妖之力，然而那妖氣留存的時間過分短暫。方才本尊查探了下，並不是錦鶴之力，想來西澤島之事要想解決，唯今之計隻有一個。”
霧洺神尊走上前來，麵對暮止：“委屈暮止帝姬留在三十三重天，待天界審問錦鶴得聞那另一大妖之事，以及鳳族往昔之事，我們再來定奪。”
暮止把不愉快寫在了臉上，“霧洺神尊，你且知道。我鳳族並不介意當初曾經抓大妖上界。隻因我鳳族隻是為了救治彼時難以入世的我而已。在神魔勾結一事上，我鳳族問心無愧，將大妖抓上來，不過是擺脫幹係，將此事做一個了結罷了。是非曲直，智者不困。”
“你張口邊便說要我在天界留下，那往昔留下卻差點被迫涅槃身死的事情還曆曆在目，這留下究竟是留到何時？”
“帝姬莫不是怕了。莫不是這錦鶴當真是棄子，落離之地更大的妖物就在你西澤島！”
“我有甚好怕的，隻是天界無恥，仗勢欺人的前例在前，我下界之時便隻是要抓大妖上來，向諸位神、仙表明西澤島的心跡，我等並非勾結魔族之人。如今你們卻白白誆出一個更大的妖物來，讓我留下。究竟是誰在無理取鬧。”
這正是暮止的計劃之一，當時神魔兩力交匯的力量，雖則有汐顏壓製。但誠如汐顏所說，瞞不過上神。於是暮止便想好了，待上了天界便由歲容道出有更大妖物出現的事實，屆時天界一定不會選擇立即誅殺玉江揚。
由此不僅可以保玉江揚一命，而且那窩藏魔族者若是真的要攪亂混水，定然會抓住玉江揚的這次機會，屆時，便能水落石出了。
霧洺神尊聽聞暮止此言，倏然笑了，他抓住暮止話語中的‘誆騙’字眼，眼裏精光睿閃，“大妖氣澤，上神便可查到，我不信西澤島暮止帝姬毫無所察。”
暮止一頓。
天帝此時拍板陳結，“便這樣吧。天軍如今就在赤水河畔，若是鬧了烏龍殺錯鳳族，放在三界也是說不過去的。未免誤會，便以十五日為期，十五日內，天界審問錦鶴，問出大妖，屆時不必鳳族抓取，隻要鳳族旁觀我等抓妖，不做阻攔，此事便掀過一邊了。”
“你看如何？”
暮止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請天帝即刻讓天軍退界，以示誠意。十五日，便是十五日。”
“好。”
此時，戰神白杞上前，問暮止要走鎖鏈。暮止卻手往後一縮，“慢著。天界如此防著鳳族，我暮止帝姬也不大信任曾經迫使我涅槃的天界。這樣，關押錦鶴的人選，不能隻有一人。最好我神族、鳳族、仙族各有一人。”
“神族便老夫來。”霧洺神尊當仁不讓。
“仙族我看便由白杞戰神坐鎮。”
“鳳族。”天帝說到這裏一頓，“鳳族如今隻有暮止帝姬在列，本帝認為你並不是最好的人選。”
“那麽本尊呢。”倏然一道冷玉般的嗓音踏破雲霄而來。
眾人定睛一看。
雲蒼著一身多年未見的青綠色長衫，健步而來。暮止也跟著回眸，見到這身樣的雲蒼，不免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