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這些魔氣在暮止的身下如同雷雲翻滾不斷,然而又在須臾之間,非常罕見地由黑變作透明,最終變作薄紗一樣的色澤,向上攀附逐漸地環繞在了暮止的身上。

她額間的印記,在涅槃以後,一半已變作了黑色。但此刻,分明已經全部變為了黑色。

那印記狀如荷花,周身都是黑色的托底,遠遠望去,隻有花瓣尖上像是燃燒著星點赤橙的火焰,橙而怒紅,妖而威嚴。

傀儡術早已消失殆盡了。

這一刻,她足尖輕巧落地。五條混色玄蟒蛇將她四麵圍起,以她為中心於她足處纏繞護衛,構成著一副令人寒噤的畫麵。

四周皆靜悄悄的,暮止的那雙鳳眼落向了正前方,那是玉江揚所在的地方,“落離之地,未亡。”溫熱的眼淚自她的雙目間一瞬淌下,蔓延至了唇中。

是苦澀的。

玉江揚的腦袋不可置信地微微偏轉。

暮止自嘲大笑:“真是天意弄人,這西澤島的帝姬,我與之為伍萬年之久的天道,竟是殺滅我落離之地全族的所在。我當了這萬年的帝姬,萬年的帝姬。”目視腳下,淚滴砸地而落,她心口發冷,竟然笑了許久。

後來,空氣中再次響起她的聲音,幹啞極了。她道:“難怪我竟連一句仙界的文法也記不住。”她再也不會忘記了——是仙界將她阿達阿姆的性命奪去,將落離之地變成一片死地。

她睫羽微顫,抬眼,眼睛望著前方。

汐瑤看得分外清晰:暮止那雙曾經裝滿雀躍歡愉的眼睛裏,這一瞬滿是寒肅的殺意。

倏然,暮止的整個人身軀前晃,竟然嘔出一大口血來。

汐顏見暮止如此大慟,飛身至她的身旁,按住她的脈息。早已經一片紊亂。

“小鳳凰!”汐顏的聲音在發顫,連帶著看暮止的目光也像是在發顫。

玉江揚從未想到自己一直針對的下界帝姬竟然是皎月,那五條混色玄蟒認主的狀態自是沒什麽好說的。

他心中想著,這落離之地未亡!落地之地的公主尚存人間!

他的內心振奮無比,他從未有過這樣激動的時刻,於是趕忙收走了原本站在洞穴前的所有傀儡。

他身上的殺戮之氣十分重,因此走路時疾風陣陣,就這樣走到了暮止的跟前,咫尺之間,卻不再前進了。四目相對,他給出了一個笑意。

暮止望著玉江揚,良久——此人與記憶中的樣子早已天差地別,他周身的煞氣必是屍山骸海中煉化而成的。

再見故人,心緒萬千。她的眼淚如線一樣無征兆地再次淌在頰邊,她對著他,回了一個笑意。

夜裏風冷,刺骨冰涼。雲蒼往前剛邁了一個步子,暮止驟然強撐起身體,她來到雲蒼的跟前,忽然用帶著血水的嘴唇狠狠吻了上去,雲蒼的眼睛驟然瞪大,胸口倏然一陣疼痛,一把鳳羽製成的冷刀插.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迎風飄起的是暮止含淚的笑聲,破碎又自厭,“神刀的心髒果真無人能真的穿破……小鳳凰卻愛了屠族之人兩回。哈哈哈。”

她像碎掉的娃娃,柔弱無骨地輕輕抬了抬下頜,眼裏再無光華,“別來無恙啊,雲蒼神尊。”

她不再是暮止的口吻,這是全然的皎月的口吻。

她的語調,疏涼又瘋魔。

雲蒼定定地站在那裏,他的目光落在暮止的臉上,他的眼裏是那樣柔和又夾雜著欣喜與愧怍。

身份為西澤島“暮止”時,暮止從未見過。

“別來無恙。”他握著她的手腕,垂眸看著那根落在他心口上的鳳羽,冷玉樣質地的嗓音,在風中狠狠發著顫。

他的喉嚨發緊酸疼又有千言萬語。

就這樣,雲蒼定定地看著暮止,直到看到她狠狠推了他一把,佝僂著身子往回走。

她的聲音低低地散落在風裏,“我此刻殺不了你,我終究會殺了你。”

她落在他臉上的目光低低地垂在了漆黑的地上。

她發絲亂了,仰麵對玉江揚說:“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有許多的事想要問你。我們走吧。”

她說完了話,玉江揚便向她點了點頭,帶著她和汐顏向著某一個方向走去。

雲蒼刻意與他們空了好長的一段距離,可是他沒有走,他就那麽靜靜地遠遠地跟在他們的後麵。

暮止是知道的。

她忽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這麽跟著雲蒼過。那時候他的樣子很是不耐煩,那時候他很厭棄她,不願意她那樣跟著他。

想不到有一天,他學起了她。

“要將他趕走嗎?”汐顏向後望了一眼。

那朦朧的身影,靠得並不近。

暮止說:“罷了,這神刀不似萬年前那樣容易地刺穿胸膛了。”她若真再提起劍去刺他,倒也挺索然無味的,她忽然想到了什麽,不走了,立在原地。

回頭,發絲北風吹得更亂,她笑得像星子,“我有一個問題,雲蒼神尊,你跟著我,卻不讓我刺穿你的胸膛,你是在玩我嗎?”

“讓一個落離之地的鳳凰,愛上你兩回,是不是很好玩?”

雲蒼的目光定定落在她星子樣的眼睛裏。他忽然背過身,恍然之間便無所蹤了。

他逃走了。

這是五萬年後,暮止第一次來到落離之地。她身上披著厚重的大氅,極目遠眺,到處都是森寒茫茫的一片雪域,天不見天,方圓萬裏都被冰雪凍住,叫人一點也看不出事物原本的樣子。她記得,在自己的記憶裏,這是一處比幻境中還要美上十倍的地方。

在汐顏的幫助下,她身上神力與魔力的交鋒暫且消停,她恢複記憶的第一件事便是來到了落離之地。

如今汐顏與玉江揚他們都在她的身後,而他們也是目前此處僅有的活口。

暮止記得自己少時最愛在落離之地的林中打獵,記得這裏的花香,記得微風,記得草木,記得天上暖暖的太陽。他們魔族是有億萬年的生命的,原以為億萬年的日子都會這樣過下去。

“我那時親眼看到雲蒼的記憶,看到了天火是如何墜落,阿達阿姆他們跪地結境。可是五萬年前的我,對不起他們,我為了兒女情長,在幻境中殺滅雲蒼後,卻傻傻殉情。如果我擔起公主的責任,我應該活下來,應該看著雲蒼真正死去,我應該再建落離之地,向天道求一個不平。”

她的嗓音極冷,竟像是比這寒冰之下的風霜更冷了十分。在她的聲音裏,滿是懊悔與自責。夾雜著不住的咳嗽聲,在落離之地裏顯得格外觸動人心。

落星上前替暮止掖了掖大氅,小聲道:“公主莫要傷懷。身體為重。”

玉江揚把落離之地的景象盡收眼底,他道:“蟄伏萬年,定要叫這天界血債血償!”他說這話的時候,身上的殺伐之氣逼人,那萬年的寒冰似乎都微微發震。

暮止一個轉眸,江目光落到玉江揚的臉上。她的目光平和不帶有一絲靈動,“你且與我說說,這五萬年你是如何過來的。”

五萬多年,朝朝夕夕,林林總總他經曆了許多事。

五萬多年以前,神魔大戰之前,他突然被天界鳳族悄然抓到了西澤島。入了島才知道鳳族要利用他吸食一枚瘴氣嚴重的鳳凰蛋,從此以後他便開啟了萬年的吸食瘴氣,又與一隻沉睡的兔子相處的生活。

自那鳳凰蛋的瘴氣被他吸食過後,鳳凰蛋破開,暮止帝姬降世。彼時的暮止受瘴氣影響,尚是一個瞎眼的帝姬,而那沉睡萬年的兔子轉醒化為了一名女子,日日吸食他玉江揚身上的瘴氣化為蘿卜,須臾萬年之後,他以蘿卜為誘餌騙了這貪吃的兔子神仙一道下凡。

下凡以後,在汐顏的庇佑下,他成功逃過了鳳族的追拿,亦暗地裏廣納世間精怪,充盈日後落離之地子民的人選。

一日,他練習召喚之術時,發生了一件怪事。

暮止聽到這裏,伸手摸了摸身下盤桓的混色玄蟒,她眼瞼輕輕內斂,“你竟感受到了混色玄蟒的氣息?”

“正是。”

“按理說,混色玄蟒應在萬年前隨著您一道身死,然而天地之間,卻讓我感受到了他們的氣息,我猶記得那日,汐顏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庇護的法力稍弱,我在那時不知情地練習了法術,這才與天地之間有了一絲接應。”

“那後來呢?”

“後來我試著用幼時你與我戲說的召喚之術,試著召喚混色玄蟒,不料。”說到這裏了,玉江揚的臉上全是疑惑的表情:“不料我竟然真的召喚出了它們。”

這在當時令玉江揚大喜過望,他幾乎一口咬定,皎月尚存人間。然而數萬年的探尋氣息,這世間並未皎月的蹤跡。

玉江揚說到這裏,再看向暮止的眼神裏滿是欣慰,“原來,並不是這世上沒有皎月公主您的蹤跡,而是您陰差陽錯變成了西澤島的那位帝姬。總歸,玉江揚找到了您,尚能給落離之地一個交代。”

暮止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最後她與玉江揚對視了一眼,“也就是說,當年除了鳳族抓了你以外,尚有別人將混色玄蟒抓走了。”

另外一個人。這個一直被人所忽略的信息點,一下子炸開,成了所有人心上的一個印記,久久無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