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並不是絕無可能。”子延突然站了起來，他麵對著一屋子的人，麵上露出了溫煦的笑容。
“隻要我還活著，便能讓喚回元神一事成為可能。”
“這不……”暮止以為子延是苟延殘喘般的自我安慰。
可是子延的笑容卻越來越純淨，他將目光偏移開去，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這是有可能的，這世上沒有誰比一個鳳凰結更能衝破結界的存在了。我可以助你們衝破神尊夢中的結界，帶一人進入夢魘中，讓夢中的神尊喚回他的另一半元神。”
此話落下的瞬間，現場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個身著玄色長袍的男子身上，他依然帶著那純淨而坦然的笑容。
他想起了自己幻化成人的那一天。
那一天，天空是灰色的，似乎還下著小雨。地麵上的草木都已經衰折，到處都是荒蕪與死寂。
不知道哪裏來的風不住地在吹，走石枯葉在吹動中發出單調而孤寂的聲音。
它是一枚紅色的鳳凰結，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
殷紅的血漫過它的身體，將它浸潤，使它濕透。
紅色的光團縈繞在它的身上，它身旁躺著的那個胸口洞開的男子似乎十分得悲愴難過，即使是閉著眼睛，周身也散發著極為難過的氣息，那些氣息莫名地凝成了一股奇怪的力量，在呼嘯的風中，變成銀白色的凝團，也縈繞在它的身上。
然後這些光團全部飄落，進入了它的身體。
於是，他便誕生了。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雲蒼正在撿拾地上的什麽東西，他顯得沒有什麽情緒，見他蘇醒了，於是轉頭用極為平淡的聲音告知他：“便喚你子延吧。”
他因此有了名字。
後來他才知道，正是因為吸收了上神的心頭之血與上神的執念，它這個鳳凰結才會變化成人形。
也是很久之後，他才明白。
何謂子延。
他與他所愛之人，此生無法相守，更不會有子嗣。
延續，唯能延續想念。
所以他並不是什麽式神，他是世間不滅的第一個鳳凰結，他是一位上神最為糾結的心神，是執念與難以再續的愛。
“我曾經吸收了神尊的心頭之血，唯有我這樣的鳳凰結才能助人進入屬於神尊的夢境之中。暮止帝姬，或許，正是因為您與我昔日的主人都是鳳凰吧，所以初見您的時候我才會那樣親切吧。但是您不是她，您比她幸福許多。”
他微微笑著，然後朝著暮止伸出了手指。
“我來到了這個世上，很高興見到了神尊與暮止帝姬，現在我要去救神尊了，請您用您涅槃後的涅槃之力將我的身軀擊碎，用您的鳳凰結將您帶入他的夢裏——。”子延的目光輕輕落在神尊的臉上，他說：“我家的這位神尊，這些年過得十分辛苦，他不能再這樣辛苦了。”
暮止定定地看著子延，朝他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一陣紅色的光暈將子延的身形環繞住，他忽然對暮止說：“感謝您熱烈地陪在神尊的身邊，給那麽渴望溫暖的他帶去了鮮活的生機與熱鬧。”他拿出手勢，用最高的禮儀向暮止作揖，然後心甘情願地自動變回了原形。
暮止的眼中盈滿了淚水，
紅色的鳳凰結在窗畔靜靜發著光，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去上雲天的時候，子延那樣熱情地接待她。
她腰部屬於她的鳳凰結也微微發著光，似乎是在回應著子延什麽。
然後，她的鳳凰結自動地從她的腰間離開，飛到子延那兒，貼了貼它。
它們都閃著光，是在告訴她，請完成子延的心願。
暮止閉上眼睛，雙手合起，食指指尖飛躍起火苗，她將雙手反轉，將涅槃之力送到了子延的身上。
嘭得一聲，那枚紅色的鳳凰結裂開，所有的碎片都被暮止的鳳凰結吸收。
一道白色的光影閃過。
暮止身形一顫，待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一片蔥鬱的樹林。
她聽到一個活潑少女的聲音。
“你別跑，看，我就說這隻野豬逃不過我皎月的手掌。”
叢林被風吹得不不停作響，暮止循聲向前，陽光如瀑布落在一位黑色布裙的少女身上，她的腰間墜滿了許多褐色的墜飾——像是抓捕獵物的工具——她一頭的小鞭子，眉眼裏是青春無敵的笑意。
她騎在一頭野豬的身上，那是她打獵的戰利品，她的臉上寫滿了驕傲。
她不知道，陽光落下的時候，便是黑夜襲來的瞬間。
風將半人高的草吹向女人的方向，暮止站在粗糲的土地上。前方火光將山坡燒得通紅。
天雷已不知降了多少道，落離之地滿布的是哀嚎與戰角。
滾滾黑雲之上，數百萬的精兵身著白色雪鎧。列前站著一個黑發男子。頎長身材，他負手立於精兵之前，銀灰色的長袍被烏雲包裹住了下擺，
他不知是在號令攻擊，還是在說一些別的話。
隻見須臾，他抬手，一道銀刃將空中割開一道口子。
火球不斷地從高空之中如同流星一般狠狠向地麵砸去，落在肉眼難見的屏障上，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屏障早已變得若隱若現，洞開的一邊已經被天火燒穿，毫無力氣地任由天火將原本蔥鬱的地麵、幸福的人們烤灸。未碎的部分，也不過在苟延殘喘。它們如同龜裂的蛋殼，那些碎掉的紋路殘忍又清楚。
暮止望著這些被燒穿的生靈，很難想象，就在不久之前，她所看到的畫麵還是這樣——
年輕的女孩無憂無慮地在山野間奔跑、狩獵，驕傲恣意的笑容仿佛比最藍的天空還要純粹。
師尊的夢。
是五萬年前的落離之地嗎？
他帶著她見證著這一處被稱為妖魔之地的所在，是如何變得如此灰暗可怖的。叫她親眼見到，原來在一處充滿生機與笑意的土地上，碧綠的草地可以被燒折，清澈的河水可以變為血色，嬉鬧的孩童會倉皇害怕地哭喊。
她不由地感到憤怒，眼前這一切的殺戮，它們究竟有意義嗎？
她不解，
火舌帶起的熱風吹拂到她的臉龐上，她不受約束，也無法被人看到。
她立在那殘破的屏障之下，昂揚著頭，望著蒼穹之上高高在上的百萬精兵。
火球從她的身體裏、身旁穿落，地麵上的一切頓時成灰。
那上麵的，是她的同類，高等的神族、仙族。
他們是如此得可怕。暮止的心口發幹，舌苔也幹渴極了。
灰焦的草木發出哀嚎的焦味，風將能夠卷起的一切全部吹卷翻折。那些慟哭的妖魔此時卻不哭喊了。
一位高壯的牛角妖魔振臂高呼，
四麵八方的、年齡各異的妖魔不再顧及天火，就地雙手合十虔誠地低下了頭顱。
他們在念著什麽。
風卷著火舌，卷著妖魔們的衣裳、頭發。數以萬計的妖魔雙手合十：“滅我家園，血債血償。”
“以我精魄，誠開幻境。”
一個個發光的虛體變作球形，於瞬間匯聚於天空之上，
這些發光體不斷地增多，不斷地增多，直到暮止的眼前全部都是。
就在這時，一個突兀的身影出現在了那些身形殘破的妖魔麵前。
少女的臉上滿是灰塵，她的手裏還拿著一個剛剛狩獵到的豬頭，約莫是跑來的時候太過著急了，以至於她呼喊出聲時，那豬頭直挺挺地僵硬地落了地。
“阿達！”
“阿姆！”
可是太虛幻境已經開啟了，所有生靈皆會化為齏粉。
傳說中的太虛幻境，除了上古魔物，其餘神魔生靈皆會命喪。
但這隻是據說，畢竟，無人真的見過太虛幻境。
雲蒼望著四周奔跑的野鹿，原本以為，在這裏活下來的隻有身為神刀的自己。
後麵的草木微動，反手，
他一下擒住少女纖細的手腕，目光微抬，對上的是一雙如狼一般的猩紅的眼。
是一個少女的眼。
猩紅的，含著淚的。
“活的。”一聲極輕的聲音落下，雲蒼的眉毛及不可見地抬了抬。
“還我阿達阿姆的命來！”女孩的力氣很大，胳膊狠狠抽回，她卻被男人的力量壓製地毫無動彈的可能。
她的目光頓時變得更狠烈。
雲蒼隻覺得捉住女孩的手掌心倏然一陣燙熱，緊接著，便聽到了空中的嘶鳴。
他抬眼去看。
一隻赤紅色的鳳凰，張開翅膀，正從天際俯衝下來。
他忽然覺得有趣。
這竟然是一隻鳳凰。
他知道她要來攻擊他，卻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隻是站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
等她快到的時候，
他忽然退後了一步，她的俯衝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在地上。
那隻鳳凰就在這一秒抬著眼望了他一下，頓時放出烈火直逼他這邊而來。他也沒有出手，隻是一味地退。
仿佛是讓，卻更像是挑釁。
皎月變作人形，立在他的對麵，她窩火地看著雲蒼：“戰，正大光明與我戰。”
雲蒼：“你打不過我。”
“戰。”她對他說。
她突進，執意要與他戰鬥。
不，更應該說，執意要誅殺他。
他問她：“你是何人？”
她昂著脖，“落離之地，皎月。”
皎月，他卻是沒有聽聞過這個稱呼，魔界領主所珍愛的寶貝果真是不會讓神、仙兩屆窺探分毫的。
他說：“你喚他們阿達阿姆，落離之地的領主是你的父母？”
她的眼在得聞這一句時，變得更加猩紅，身體更是不由分說地再次突進上前，巨大的鳳凰翅膀從女孩的背部騰長而起。
血紅的翅膀。
他似乎微微歎了口氣，竟還是沒有戰的意思，身形向後，仍舊是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