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佳替補

如果許願說的是真的,那個女孩兒到底是誰呢?

五月的長沙,驕陽似火。

辯論賽如旋風般席卷整個聯大,成為那一年大學城風靡一時的事件。除了聯大,臨近的幾所高校也都狂熱地討論著聯大的幾位風格迥異的辯手,在食堂、科技館、籃球場,甚至澡堂等一切肉眼看得見的地方,都張貼著關於辯論賽的海報。

餛飩店內,牆上的小電視正播放著教育電視台的《教育新聞》:“在曆經三場比賽之後,聯大文學院辯論隊一舉擊敗生科院、藝術設計學院以及原本最被看好的冠軍隊伍法學院,成為終極之戰的參賽者,韓家閱、蘇暮雪、沙璿和柏千陽也因為出眾的語言魅力在高校區備受關注。而在昨晚最後一場半決賽之後,由夏舟領銜的辯論隊也殺入總決賽,這支娘子軍在長達兩個月的賽季中也為人稱道。大家都很期待看到蘇暮雪與夏舟兩位熱門選手的巔峰對決。我台將在5月30日對總決賽進行全程直播……”

滿毅仰起頭,手端一碗餛飩,一臉自豪地看著電視屏幕:“哈哈哈,老大,你紅了!”

柏千陽不屑地眯著眼,對準滿毅的後腦勺拍了一巴掌:“吃你的吧,紅了,又不是炒螃蟹,紅什麽紅,我隻關心什麽時候跟蘇暮雪結婚。”

許願一口湯差點兒沒噴出來,趕緊擦擦嘴,他說:“對了,我在學校論壇看見有人發了關於你的帖子,說你超帥,長得像《甜蜜蜜》裏的黎小軍。”

柏千陽笑得眼睛眯起,看樣子他對許願說的話非常認可:“這倒是說了句實話。”

滿毅:“你說總決賽咱們能拿冠軍嗎?”

許願:“難說,我去看了昨晚最後一場半決賽,外語學院對曆史學院,夏舟發揮得很穩定。曆史學院是他們研究生班的歐陽健帶隊,殺氣騰騰,結果被夏舟殺得片甲不留,感覺外語學院這次鉚足了勁兒要拿第一名。”

柏千陽一口煙噴在許願臉上,嗆得許願直咳嗽。掐滅手裏的煙,他說:“喂喂喂,你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就外語學院幾個潑婦罵街的女流之輩,想贏我們,門兒都沒有。”

許願:“但夏舟她……”

柏千陽有些不耐煩了:“能不能別跟我提她?煩死我了,就算她真那麽牛,蘇暮雪跟她一對一,抵消,剩下幾個姑娘贏得了我和沙璿嗎?提韓家閱那是欺負她們,放心吧,她們的路數我知道,僥幸贏了曆史學院,這運氣不會一直有的。”

許願吐吐舌頭,繼續吃餛飩。

柏千陽:“快吃,一會兒在楓亭開會。”

宿舍隻剩蘇暮雪一個人,距離在楓亭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她正整理幾份資料。聽見敲門聲,她應聲道:“門沒關,請進。”

門被推開,她抬頭一看,是姑姑。姑姑是個精致但節製的女人,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著素雅得體,熨燙得沒有一絲褶子。她氣質溫婉,透著一種知識分子的潔淨,舉手投足非常利落,有種不容侵犯的莊重。

“姑姑!”蘇暮雪麵露欣喜,心裏卻有些意外,她知道姑姑一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但姑姑並無慌張的神色,想必也不是什麽急事。

“我路過你們學校,過來看看你。”姑姑笑了笑,“你不忙吧?”

“過來坐,我不忙,但也聊不了太久。”

“我就看看你,都還好吧?”姑姑坐下,張望著這間不大卻被布置得很溫馨的宿舍。

“姑姑,什麽事情,你說吧。”蘇暮雪握住她的手,也許是這樣直截了當的開場白讓姑姑有些不自在,兩人彼此沉默了許久。

“小雪,我今天……去看了你爸,他老了很多,很關心你的近況,一直念叨著,卻絕口不提讓你去看他。我跟他說你長高了,比我還高,他手裏比畫著比畫著,一下老淚縱橫,我也沒忍住。要有機會……你也去看看吧。”姑姑的語氣甚至帶著一點兒哀求。

“我就知道你有話跟我說。”

“不管怎麽樣,他是你的爸爸,他就你一個女兒,我知道你是怕丟臉,其實偶爾去看看,別人不會知道的……”

“姑姑,你別說了,我會去看的。”蘇暮雪捋了下姑姑的頭發,她有點心疼姑姑,這是個對自己的生活極其嚴謹的女人,為了來學校找侄女談談,還特地梳妝了一番,“我並不怕丟臉,他生了我,給了我生命,我有什麽資格嫌棄他呢?我隻是……現在在過著非常積極、樂觀的生活,我害怕見到他之後,又想起很多從前……那些我不想去麵對的從前,我害怕又掉進那個不見底的深淵。”

“好,姑姑不勉強你,隻是這就是命啊,生來就是一家人,逃不了的命數呢。”姑姑緊握蘇暮雪的手,兩行眼淚從臉頰滑落,滴在蘇暮雪的手背上。

蘇暮雪的爸爸蘇世傑曾經是聲名顯赫的商人。蘇暮雪九歲前,過著童話公主一樣的生活,蘇世傑富甲一方,為人熱情儒雅,就像一座雄壯的河堤,守護著蘇暮雪和蘇暮雪的媽媽。媽媽常跟蘇暮雪說,爸爸是天,媽媽是天下撐起來的傘,而小雪,就是傘下的精靈。那是多麽美好的畫麵,是不是太美好的事物,注定脆弱得不堪一擊呢?如果不是爸爸入獄前跟她坦誠一切,她絕對不會相信這麽令人敬重的爸爸會是一個經濟詐騙犯,他平日裏禮貌、善良,也一直教育蘇暮雪要做個正直而純粹的人。原來一切隻是假象,他被判了二十五年,媽媽在爸爸入獄兩年後,鬱鬱而終。姑姑是個生活艱難的單親媽媽,姑父在姑姑剛懷孕的時候就遭遇車禍去世,她堅持把孩子生下來,獨自帶著他。姑姑在少年宮教鋼琴,收入尚算穩定,自告奮勇承擔了撫養蘇暮雪的責任,不但事無巨細地照顧,也保護了蘇暮雪不被流言蜚語所影響,一路坎坷,總算熬到了蘇暮雪上大學。這些年,日子過得拮據,但隻要不提及那些灰暗的過往,蘇暮雪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幸福又幸運的人,她一直在努力擺脫童年時的巨大傷痛給她帶來的陰暗麵。

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她拍拍姑姑的手背,說:“我要去開會了,最近參加了學校的一個比賽,忙起來,感覺很開心,還認識了一幫新朋友,都是一群有趣的人。”

姑姑聽到這兒,欣慰地笑起來,起身與她一起下樓。

送姑姑上了車,蘇暮雪快步趕往楓亭。走到上山的小路上,她停下,頓了頓,深呼吸,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她心事重重的模樣。她極力維護著內心的尊嚴,假扮了一個沉著大氣的蘇暮雪,像一隻驕傲的青鳥一樣,高貴地活在這個幹淨又不被打擾的校園裏。

她是最後一個到的,跟大家行個注目禮,彼此已經默契得不需要寒暄了。

韓家閱見人都到齊了,清了下嗓子,說:“先恭喜大家,我們已經進入了總決賽。這幾個月的努力沒有白費,從初賽到複賽,再到半決賽,我們一路贏過來,甚至完成了一個很多人覺得我們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戰勝大熱門法學院辯論隊,大家都很不容易。距離總決賽還有兩周,我們的對手是外語學院,這次的辯題,對我們來說又是一次考驗。”

沙璿問:“是什麽?”

韓家閱:“這次的辯題是——逆境出人才。我們很不幸,抽到的是反方,我們的觀點是順境出人才。梁文彬老師很擔心,他希望我們抓緊時間,多做準備。”

柏千陽:“順境出人才……能舉個例子嗎?”

蘇暮雪:“一定有,比如……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似乎每一位偉人與學者,人生都是曆經坎坷的,沒有真實案例,這次的確有點困難。”

沙璿:“我詛咒出辯題的老師一輩子吃方便麵沒有調料包。”

大家又開始怨聲載道。

許願看了看大家,小聲插了句嘴:“我倒覺得這個辯題挺好的。”

柏千陽:“吹吧你,說說看,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許願:“這個辯題,看似非常刻薄和絕對,其實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空間來討論,但是,首先我們要重新定義幾個關鍵詞——一個是‘人才’,什麽樣的人是所謂的‘人才’;另一個,是‘順境’和‘逆境’,什麽樣的境況是順境或者逆境。如果我們沒有把這幾個詞琢磨透就跟人辯論,那充其量隻是詭辯,因為從字麵上來理解,我們的確沒有優勢。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們可以賦予這幾個詞新的意義呢?”

柏千陽:“說得容易。”

“我明白了。”蘇暮雪接著許願繼續說,“我們聽到的很多典型案例,無一例外,都是古今中外的偉人、學者、英雄,其實真要贏這場比賽,我們要在闡述我方觀點時,讓在座的評委們接受我們對於‘人才’新的理解,他們可以不是偉人,不是學者,甚至也不需要成為英雄,但隻要是自己努力過、對這個世界做出過貢獻的普通人,都算人才。許願,我的理解沒錯吧?”

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柏千陽認同地點點頭。

許願:“沒錯。當這個新的定義成立了,那麽對於在座的評委與觀眾,我們的觀點就是最有代入感的,畢竟,世上偉人何其少,大多數其實都是普通人。我們不提倡全民做英雄,但至少我們要做一個有用的普通人,誰敢說這樣的人不是人才呢?”

柏千陽豎起大拇指,略帶興奮地說:“許願,你給我們打開了一扇窗啊!我剛才換位思考,假設我是評委,大腦一定會被這個觀點迅速占領。畢竟你不是李白,我不是貝多芬,他也不是愛因斯坦,大家都是生活在聯大、普普通通的人,那麽對於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成長,需要的究竟是順境還是逆境,這才是我們要去討論的議題。”

韓家閱:“總算找到了方向,大家被傳統理解中的人才誤導,其實這是全民價值觀的偏離,好像人人都要爭當偉人,其實關心普通人的發展與未來,才是大學教育裏最重要的一筆。”

沙璿偷偷白了韓家閱一眼,心想:被你一說,就跟背大學章程一樣了。

許願:“我們要怎麽說,他們完全不知道,但他們如何引經據典,我們絕對都能猜到,比如,有一句話他們一定會說——”

柏千陽:“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許願:“對,我們把他們有可能提到的經典名句一一列出來,然後找出破綻。”

蘇暮雪:“這樣吧,今天的會就到這裏吧,很有收獲,大家分頭消化一下。曉雨,會議記錄都做好了嗎?”

應曉雨看了看自己速記下來的筆記,說:“今晚我打印出來,發給大家。”

韓家閱:“方向都有了,許願功不可沒。”

許願這時露出了羞澀的笑容,楓亭裏一陣熱鬧。

相隔兩百多米的外語學院教學樓,其中一間教室的窗口正對著楓亭。夏舟站在窗口,看著他們在楓亭揮手道別,陽光透過蒙了灰塵的窗子灑在她臉上。

雅雯走過來,順著夏舟的目光看了看遠處,問:“文學院那幾個?”

夏舟點點頭。

雅雯:“有你在,他們一定是咱們的手下敗將。”

夏舟:“不能這麽說,他們挺厲害的,韓家閱深得校領導喜愛,他就像辯論賽的吉祥物,有冠軍風範;那個沙璿,嘴像一杆機關槍,煽動力一流;柏千陽,機智過人,每場比賽的自由辯論都有驚豔表現。不過,要說這個隊的核心人物,還是蘇暮雪,一副知書達理、假惺惺的模樣,一字一句都是帶著刀的。”

雅雯:“你怕她啊?”

夏舟瞪了雅雯一眼,說:“我誰都不怕,我是怕你們太糟糕,我若死咬蘇暮雪,就算跟她同歸於盡,剩下那三個,你們幾個吃得消?”說完便走開了,留下雅雯尷尬地站在窗口。

澡堂裏很多人,蘇暮雪匆匆洗完澡,換上衣褲,在更衣室擦頭發,發現身邊有人盯著自己,扭頭一看,是夏舟。

“身材真好,難怪柏千陽為你著迷,以前他叫‘柏三周’,愛女孩兒的熱度不超過三周,恭喜你破了他的紀錄。”夏舟倚靠在儲物櫃邊上,輕輕拍著手。

“謝謝,你的身材也不賴。”蘇暮雪心一沉,真是冤家路窄,她繼續擦著頭發。

“蘇暮雪,我討厭你,看見你我就惡心。”

“謝謝你注意到我,你可能以為我會說:‘夏舟,我也討厭你。’很抱歉,我一點兒不討厭你,甚至覺得你有點可愛。聽柏千陽說過你的故事,我佩服你,但這跟我沒有半點兒關係。柏千陽是一個成年人,你也是,你們應該用成年人的方式處理你們的關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質問我。我是一個外人,有沒有我,對你們的關係而言,不會有什麽改變。”蘇暮雪收好毛巾和洗發水,抱著臉盆準備離開。

“我就討厭你這種永遠高高在上、一副淡定自若的樣子。你到底有什麽本事,把柏千陽弄得五迷三道的!”

“柏千陽到底又有什麽本事,把你弄得五迷三道的?”

“你!”夏舟在這兒巧遇蘇暮雪,本來還想盛氣淩人地給她來個下馬威,結果被懟得無言以對,“辯論賽你會死得很難看。”

“我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總決賽,你贏不了。”

“你憑什麽這麽說?”

“你太緊張了。有句話說得很好,欲速則不達。你越想抓住,離你越遠。”蘇暮雪走到澡堂門口,麵對夏舟這種不好惹的,她一貫的作風是走為上策,但夏舟實在太跋扈,讓她今天忍不住想教訓兩句,“我們辯論隊成立的目的,是為了擁有一段美好的回憶,大家一起努力完成一個任務,一起去享受這個過程。看看你,你太想贏了,可贏了又能怎樣呢?柏千陽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籌碼。人生有很多比輸贏更值得看重的事情,不過很可惜,你還沒有找到。”

蘇暮雪拉開澡堂的布簾離去,留下夏舟在更衣室裏氣得杏眼圓睜。

夏舟落寞地走在校道上,有那麽一刹那,她甚至覺得蘇暮雪說得挺有道理的,但她依然無法接受這個對手的存在。看著路邊三五成群的人,自己卻形影相吊,一個人洗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參加辯論賽也隻是為了得到另一個人的認同。她拒絕所有人的關愛與情感,到頭來卻不知道到底想要什麽。她悻悻地想,蘇暮雪,你怎麽可以把我看得這麽透?我就像光著身子站在你麵前,毫無自尊可言!

身後有人大聲呼喚著:“夏舟!夏舟!”

很少在學校裏聽到有人這麽叫自己的名字,她一回頭,竟然是那晚在飛輪酒吧與柏千陽幹架的孟繁華。

他跟了上來,熱情洋溢地自我介紹:“我叫孟繁華,文學院文秘班的。上次不打不相識啊,原來你也是聯大的,好多人討論你啊,宿舍樓下都掛了你們的海報,咱們交個朋友唄。”

夏舟看了眼他諂媚的臉,胃裏一陣翻騰,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孟繁華死纏著不肯走,跟隨著她的步伐,繼續說:“原來你爸是盛茂投資的老板啊,失敬失敬。上次我出手有點狠,你可千萬別怪我啊。男人嘛,打打架也是為了增進友誼嘛。對了,你爸的公司很厲害,我好幾個學長都想方設法地去盛茂實習呢!”

夏舟停下腳步,孟繁華心頭一喜,誰知她滿臉厭惡地說了句:“滾。”

孟繁華尷尬地站在原地,看著夏舟越走越遠。

突然,她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孟繁華:“喂,你過來。”

孟繁華一路小跑,在夏舟麵前站定,說:“有何吩咐?”

“你剛才說,想跟我交個朋友?”

“對啊!對啊!”

“朋友找你幫個忙,幫不幫?”

“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十天後辯論賽總決賽。”

“我知道啊!”

夏舟頓了頓,上前一步,咬牙切齒地說:“我要讓蘇暮雪,上不了場!”

她眼裏的寒光嚇得孟繁華心裏直發毛。

推開宿舍的門,收音機聲音調到最大,沙璿正蹲在地上,電磁爐上放了個鍋,熱氣騰騰。蘇暮雪見狀,叮囑道:“小心把線路給燒了,最近查得嚴。”

沙璿搖著扇子,滿頭大汗:“放心吧,我找柏千陽偷偷把保險絲給換了,燒不了。”

蘇暮雪:“柏千陽?他偷偷來女生宿舍啦,你怎麽跟他說的?”

沙璿:“我跟他說,蘇暮雪想吃火鍋,宿舍又不讓用電磁爐。”

蘇暮雪沒好氣地說:“拜托,別老拿我去忽悠人家,你這燉的是什麽?火鍋?”

沙璿神神道道地說:“瘦身湯。”

蘇暮雪:“你已經夠瘦了。”

沙璿:“告訴你,韓家閱跟他女朋友分手啦,而且,還是那個自考班的‘伊能靜’甩他。他現在每天泡在圖書館,用辯論賽來療傷,我要陪他熬過難關,接下來就能登堂入室了。他女朋友比我瘦,我一定要減下來。”

蘇暮雪把從樓下信箱拿到的信分別放在每個人的桌上,路過沙璿的書桌,看見上麵放了一張女人的相片,以及一張美容醫院的傳單。她好奇地拿起照片,看了看,問:“這個女孩兒是誰啊?”

沙璿趕緊起身,一把搶過照片和傳單,塞進抽屜裏:“這……這不就是那個自考班的‘伊能靜’嘛,怎麽樣,挺一般的吧?我覺得我調整調整,比她好看。”她壓低聲音,邊說邊摸著自己的臉頰。

“你要整容?”蘇暮雪瞪大眼睛。

“噓!”沙璿生怕被其他人聽見,“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微調一下,不是大手術。”

“靠不靠譜啊?這種傳單上的廣告詞,什麽讓男人有種換了新娘的驚喜,聽起來就挺危險的,你還是別去吧。沙璿,我覺得你挺好看的,沒有必要照著韓家閱前女友的樣子整吧,更何況,離總決賽可沒多久了,你也不想臉上帶著疤上場吧?”蘇暮雪有些擔心,沙璿平常咋咋呼呼慣了,萬一出點什麽問題……

“你們這種大美女啊,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心酸。我要長得跟你一樣,給我錢我也不整,不過還好,那個大夫說,我隻要割個雙眼皮,再打個瘦臉針,就比‘伊能靜’還美了。放心吧,他們跟我保證了,一周就能拆線,總決賽我就能美美地出現了。到時候教育台直播,全省人民都能看見一個全新的我,想想就覺得太開心了。”

“我覺得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吧,萬一不用整容,韓家閱依然被你俘虜了呢?”

“我已經決定了,等我變美了,韓家閱就算不要我,我也無所謂,一定還有更多人喜歡我。”沙璿蹲下來,拿勺子盛了一勺湯,嚐了嚐,做了個鬼臉,“真難喝啊!”

“可是……”

“我錢都交了。”

女生宿舍六樓的樓頂,女孩兒們拉起無數根線,用竹竿把它們支起,上麵晾曬了床單和衣物。這陽光明媚的天,風吹得這些花花綠綠的床單飄擺著,甚是好看。沙璿一臉絕望地穿過層層障礙物,坐在了樓頂邊緣,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小石子,順著腳邊滑落。六樓還是挺高的,沙璿往下看了看,有些害怕。不過此刻的絕望超過了害怕。

不一會兒,樓下就聚集了很多人,大家對著樓頂的她指指點點。她有些失望,來大學快一年了,今天卻以這樣的方式成了女主角。

東拚西湊了四千多塊,已經是沙璿的全部身家,她也算是孤注一擲了。等交了錢,她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外貌能脫胎換骨,跟醫生約時間,卻發現怎麽也聯係不上那個醫生。可在製訂計劃的時候,他看起來是非常誠實可靠的啊,而且還不停地誇她,說她底子好,不需要動太多地方,對照著她的臉型給了一個非常科學的方案。她找到那家坐落在城東一棟大廈裏的診所,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地上散落著那些傳單,估計上當的不止她一個。四千塊,聯大一年的學費也才這麽多,她厚著臉皮找爸媽預支了大二的學費才交了這筆錢,她知道自己能上這個學,家人已經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如果知道她為了整容而被騙,這書怕是都讀不成了。她心一橫,幹脆死了算了,這麽多鬧心的破事兒,一了百了。

樓下有人大聲叫著:“同學,別想不開,危險,快下來吧!”

也有好事者,認為這不過是一場惡作劇:“喂,要跳趕緊的啊,都等半天了!”

沙璿看著那些嬉皮笑臉的圍觀群眾,心想,臭小子,一會兒我就跳下來,死在你麵前,睜著眼盯著你,等我死了,每天晚上去你宿舍找你談心。

很快,沙璿要自殺的消息傳遍了文學院。

梁文彬帶著蘇暮雪和應曉雨趕來樓頂,隔著層層飄揚的床單,梁文彬急著要衝過去。

沙璿:“梁老師,你要過來,我現在就跳下去!”

蘇暮雪一把拉住梁文彬,示意他先穩住,然後掀開兩層床單,說:“沙璿,發生什麽事了?咱們先商量,別意氣用事,有什麽困難告訴我,我們都在啊。”

沙璿:“你不會明白的,我爸媽一直反對我念大學,大一的學費是我一天天求來的,磕頭磕來的。現在好了,他們提前把大二的學費給我,我拿去整容,結果全被騙光了。我去報警,結果人家說,這診所根本沒有在工商局備案,屬於非法經營,都不知道上哪兒查。我已經沒臉再活下去了,幹脆死個痛快,什麽都不用想。”

蘇暮雪:“你的未來還這麽長,區區幾千塊,連命都不要了,值得嗎?”

沙璿:“你當然覺得不值得,因為你什麽都有啊!”

這時柏千陽帶著滿毅和許願也衝上了樓頂。

柏千陽:“喂喂喂,沙璿你搞什麽鬼,馬上要總決賽了你給我玩自殺!你給我過來,死什麽死,你以為死很酷啊,一會兒你摔得耳鼻開花,滿地鮮血,嚇不嚇人!”說著說著,竟然笑場。

蘇暮雪回頭瞪了他一眼,他趕緊閉嘴。

沙璿:“你們別勸我了,我已經決定了。”

滿毅大喊一聲,把眾人嚇一跳:“沙璿!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麽辦啊!”

沙璿眉頭一皺,她煩死眼前這個男人了,氣氛好不容易到這兒了,被他給整成了一出喜劇:“你安靜點行不行?我還沒死呢。你這人怎麽這麽自私啊?你讓我活著還不是為了自己開心,你要真喜歡我,就讓我死吧!”

說完,她站了起來,腳一滑,差點兒踩空。大家都捏了把汗。

梁文彬:“沙璿,你別激動,先過來,我們好好商量。”

沙璿依然不為所動,大家就這樣僵持著。

這時,一直沉默的許願突然掀開眼前的床單,大步朝前走去,步步逼近沙璿。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許願已經站在了沙璿身邊,兩人並肩站在樓頂邊緣。應曉雨嚇得捂住嘴,蘇暮雪和柏千陽對視一眼,誰也不知道許願到底要做什麽。

“你……你要幹嗎?”沙璿有些看不明白,“許願你給我回去!”

蘇暮雪正要喊許願的名字,柏千陽“噓”了一聲。

許願坐下,扭頭看著沙璿,說:“不幹嗎,陪你一起跳樓啊。”

沙璿:“你開什麽玩笑,我是走投無路了,你瞎湊什麽熱鬧!”

許願:“走投無路,比比看,誰更慘?”

沙璿突然變得平靜下來,眼眶裏竟然有些濕了,就像跟一個老朋友傾訴一樣地說:“我從小就被人看不起,而且是被我爸媽看不起。有了弟弟之後,他們覺得我的存在是多餘的了,我隻好拚命讀書,考上了聯大。別人的父母看見小孩兒考上大學,普天同慶,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們卻百般阻撓。終於來了聯大上學,我便下定決心,離開了老家就一定不會回去,所以,能留在長沙是我的目標。但我知道這很難很難,直到遇見韓家閱,我想,也許這會是我的人生一個新的開始。我承認我很傻,為了讓他喜歡我還跑去整容,可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去做一些改變和付出,這沒有錯啊!隻怪我什麽也不懂,白白交了四千多學費,你知道這些錢對我家來說有多不容易嗎?”

眾人屏住呼吸,像約好了似的,都不敢打擾他們二人的對話。

許願看著遠方,聲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語:“那也不用死啊。四千多塊,沒了就沒了,命多重要,還有那麽多美好等我們去慢慢發掘。”

沙璿:“其實我不是為了這四千多塊,我是對自己太失望了。回頭看看,原來我是一個這麽糟糕的人……對了,你在這兒幹嗎,你有什麽好死的?”

許願:“你說完了?那我告訴你吧,如果連你都是一個糟糕的人,那我更應該跳樓了。我小時候,爸媽離婚了,我媽口口聲聲說愛我,但她很少來看我。你說你爸媽覺得你是多餘的,好歹你們是一個完整的家,你能天天看見他們,哪怕是嫌棄的眼神,那你伸手也能摸到他們。自從我爸媽離婚後,我很少能見到我媽,我有一種……一種仿佛被拋棄的感覺。後來,高中時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對方給了我很多信心,結果在高考前,她突然出國了。你知道一個真真切切的身邊人,憑空消失的感覺嗎?會讓你開始質疑世界上的一切,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人,我害怕當我付出了信任與愛,她就會像那個朋友一樣,像個空氣中五顏六色的氣泡,‘啪’的一下,伸出手再也摸不到了。我很羨慕你,其實你是一個勇敢的人,你敢主動報名參加辯論賽,你敢大膽地告訴全世界你愛一個人,你甚至敢為他拿出一年的學費整容,你一點兒也不傻,你隻是太勇敢。看看我,我也愛上一個人,但我根本不敢讓她知道,我害怕當我說出‘我愛你’,我可能會失去很多,甚至包括她。所以,我才是應該跳樓的那一個。”

蘇暮雪認真地聽著許願說的話,偷瞄了一眼應曉雨,發現她的臉頰泛紅。如果許願說的是真的,那個女孩兒到底是誰呢?應曉雨發現蘇暮雪在看她,竟有些不好意思。

柏千陽瞥了一眼爭著要跳樓的二位,對蘇暮雪說:“好你個許願,看不出你還有這口才,能當談判專家了。”

沙璿似乎有些被說動,她緩緩地站起來:“聽起來,你也挺慘的。”

許願也準備站起來,這時沙璿腳一哆嗦,朝後翻下去,許願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死死地握住欄杆。眾人衝上前協力拉住沙璿的手。

沙璿懸在空中,殺豬似的喊叫著:“我不要死啊,我還沒談過戀愛呢,你們千萬別鬆手啊!我還不想死啊,我還有桶衣服沒洗呢!”

折騰半天,沙璿獲救,像條死魚似的癱在地上。

樓頂的門被用力推開,韓家閱終於趕到了:“發生什麽事了?沙璿,他們說你要跳樓?”

沙璿抬起頭,指了指許願,喘著氣:“許願要……要跳樓,我剛才救……救了他。”

哄笑聲一片,沙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一場鬧劇,幸得許願化解。

餛飩店,柏千陽試探著問:“喂,今天你跟沙璿說的話,是真的嗎?”

許願埋頭吃著,回了句:“真的啊。”

柏千陽:“我就知道你喜歡應曉雨,其實你倆挺合適的,要不哥幫你撮合撮合?”

許願放下湯勺,抬頭看著他,一時語塞。

柏千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內部消化。喂,跟你說話呢,發什麽呆?”

許願:“我……我不喜歡她。”他繼續塞了個餛飩進嘴裏。

柏千陽環顧四周,餛飩店隻有他倆在:“那你說的是誰?不會也是沙璿吧,許願,我跟你說,滿毅可早就預訂了,你要這麽幹,可別怪我們兄弟都沒得做。我說你為什麽不敢說出口,沙璿不適合你,太……太次了,再說了,人家喜歡韓家閱……”

“那個……我是瞎說的。”許願喝完最後一口湯,“我現在沒有喜歡的人,走吧。”說完他起身,朝門口走去。

“嘴硬。”柏千陽皺著眉頭說。

文學院的會議室,桌上細心地擺放了茶點,院領導與辯論隊的選手們齊齊入座。梁文彬為了給大家打氣,特地組織了這次辯論賽總決賽的動員大會,各位第二天就要光榮登場。他其實沒想過進總決賽,隻祈禱不要在初賽就出局,在校輔導員大會上不要太丟份兒就行。誰知他們一路凱歌,竟然成為學校熱議的話題,所以院領導們也相當重視,一個不落地出席這次動員會。

梁文彬見人到齊了,便開始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了。這次文學院辯論隊的表現讓他此刻說話時都揚著眉,簡直就像在競選總統。

柏千陽小聲對蘇暮雪說:“真無聊,一會兒咱們去吃什麽?”

蘇暮雪:“安靜點兒,這種場合不給梁文彬麵子,小心他吃了你。”

柏千陽:“吃了我?梁文彬他不敢,看誰做二辯。”

蘇暮雪拿出一個水杯,裏麵是她泡的茉莉花茶,她喝了一口,不再理會柏千陽。柏千陽伸手端走蘇暮雪麵前的水杯,這是會議組織者給每個與會人員準備的茶水,他剛坐下就把自己的喝完了,會議室沒空調,吊扇像個無精打采的老弱病殘,緩慢地轉動,他渴得不行,又不敢在梁文彬講話的時候偷偷去倒水。他問:“你不喝,我可喝了?”

蘇暮雪點點頭:“喝吧,學校每次開會都泡這種普洱,我喝不慣。”

柏千陽一口飲盡。

梁文彬的發言接近尾聲:“接下來,有請我們辯論隊的隊長,同時也是院學生會幹部的韓家閱同學,為各位領導匯報我們的準備工作。”

韓家閱接過梁文彬的話筒,意氣風發地起身鞠了個躬,自然又收獲了一個來自沙璿的白眼,然後他便開始發言。

沙璿低下頭小聲說:“韓家閱,就是年輕版的梁文彬。”

蘇暮雪差點兒笑出聲,忍住笑,看了眼柏千陽,發現他臉色蒼白,有些不對勁。

“你怎麽了?”蘇暮雪問。

“我……我想拉屎了!”柏千陽想必不是裝的,看他忍得很痛苦,豆大的汗珠順著脖子往下滴。

“快去吧。”

“不行,這正開著會呢,而且……”

“而且怎麽了?”

“這回來得特別迅猛,好像我一站起來,就會‘泄洪’。”

韓家閱正眉飛色舞地說得正歡,卻也覺察出柏千陽的不對勁兒了。他有些擔心,卻又不敢停下來,隻好邊說邊朝柏千陽看看,心裏祈禱著下一眼看過去的時候柏千陽會有所好轉。

可是柏千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韓家閱停了下來,梁文彬不解地看著他,又賠著笑臉看看各位領導。

韓家閱:“梁老師,柏千陽好像不舒服。”

梁文彬望過去,也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問:“柏千陽,你怎麽了?”

柏千陽舉起手:“報告老師,我要去上廁所。”

韓家閱舒了口氣,梁文彬說:“趕緊去吧。”

隻見柏千陽起身,閃電一般衝出會議室的大門。蘇暮雪對許願使了個眼色,許願起身追隨其後,衝了出去。

許願一直跟著柏千陽跑到廁所門口,他正推開門,突然不動了。

許願問:“老大,你怎麽不進去?”

柏千陽緩緩回過頭:“我怕是不需要進去了。”

柏千陽低頭看了看,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

瞬間傳來一陣惡臭。

許願捂住鼻子。

深夜,校醫院的燈還亮著。

柏千陽洗了一次胃,稍有好轉,但依然病懨懨地躺在病**,往日的張揚全然不在。從下午的動員會直到現在,他一共拉了十五次,醫生判斷他吃壞肚子了,診斷結果是急性腸胃炎。可他怎麽也想不出到底吃了什麽,這幾天每頓飯都跟許願、滿毅一起吃,為什麽他倆沒事,自己卻遭了罪?

大家圍在他身邊,愁眉不展。

梁文彬:“怎麽辦,明天的比賽還能上嗎?”

柏千陽:“能,一定能!”說完又擺擺手,下床朝廁所跑去。

梁文彬:“這副樣子,明天肯定沒辦法比賽,學校很重視,又有電視台直播,我看他至少得休息兩天才能恢複。”

蘇暮雪:“要不冒個險?”

沙璿:“直播要出了問題,咱們隻能提頭去見列祖列宗了……”

韓家閱:“有沒有什麽特效藥?”

蘇暮雪:“該吃的藥都在這兒,他現在已經沒有比賽的狀態,這樣上場,幾乎是自動棄權。”

這時柏千陽上完廁所回來,躺下,虛弱地回答:“我怕是逞不了英雄了,想想別的轍吧。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明天就算能上場,也是廢人,我不想讓全省人民看到我這個樣子,寧願我們棄權。”

柏千陽捂著肚子:“別著急,別忘記我們還有兩位替補呢。”

大家望向一旁的許願與應曉雨。

應曉雨:“不……不不,我不行,明天就總決賽了,我都還沒熟悉辯詞,而……而且,聽說明天在大禮堂,那麽多人,還有直播,我……”

蘇暮雪:“許願,你……”

許願看了一眼柏千陽,猶豫不決:“我……”

柏千陽斬釘截鐵地說:“他可以!”

蘇暮雪:“許願,你真的行嗎?”

柏千陽:“就他了,行不行就他了!”

許願又看了看柏千陽,柏千陽眯著眼睛做了個鬼臉。其實以他的身體條件,並不是完全不能上場,可就在剛才大家討論的時候,有個念頭突然在柏千陽的腦子裏閃過,他想讓許願勇敢地站出來。一個學期下來,許願為辯論隊貢獻不少,其實二辯的辯詞都是許願寫的,而光環都給了自己,與其自己冒險上場,還不如把這個機會留給自己的兄弟。

至於結果怎樣,柏千陽並不關心,他要的隻是跟蘇暮雪朝夕相處的過程。

許願點點頭。

梁文彬依然有些不放心,臨時換人,風險太大,但好像又沒有更好的辦法:“許願,你今晚能拿下辯詞嗎?”

許願:“梁老師,放心吧,我可以,一定可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他當然沒問題,隻有柏千陽知道,沒有人比許願更熟悉二辯的辯詞了。

梁文彬:“那就這麽定了,由許願代替柏千陽出戰總決賽。許願,辛苦你了。”

柏千陽伸出手,滿心歡喜:“兄弟,加油!”

大家都伸出手疊在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