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想過聖誕的聖誕老人

人生最可怕的就是選擇題,而更讓人無可奈何的是,人生從來沒有多選。

快聖誕了,長沙的冷像把不留情麵的刀子,寒風起,便錐心刺骨。

許願縮在一件大棉襖裏,木蘭路的樹已經沒有了葉子,地麵被掃得幹幹淨淨,還有一條條細細的掃帚掃過的痕跡。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讓他瞬間清醒。

快聖誕了,孤獨的人都害怕過節,平常的日子得過且過也就罷了,聖誕節想必是鑼鼓喧天,滿大街成雙成對。好好的中國人,過什麽洋節,沒勁。許願撇了撇嘴。

這些日子,許願依然是一個人,他沒再去食堂偷看蘇暮雪,一來為了避開屠雪嬌,自從她上次光明正大地闖進許願的宿舍後,又約了他好幾次,他每次都婉言謝絕。聽幾位學長提起這奇葩女子,“嘖嘖”稱奇,說她留了兩次級,有點走火入魔,經常騷擾不同男生,手段如出一轍。還是躲為上策,盡管許願向來不是一個以貌取人的人,但屠雪嬌總給人一種不可控的感覺,誰知道她下一步要幹什麽;二來,上次在蘇暮雪宿舍樓下的偶遇,讓他有些擔憂,如果被她發現自己經常偷偷看她,還為她寫了一首詩,會不會在相識之前就留下極不好的印象呢?

剛有了這樣的想法,許願又迅速地自嘲起來,他這樣的小透明,人家真會這麽在意嗎?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想太多。既然柏千陽也是蘇暮雪的擁躉之一,那麽應該在不同的場合,比如教室、宿舍、小賣部等,還有更多的人在偷偷關注著蘇暮雪。美好的事物,都是全世界一起分享,哪裏輪得到他獨自占有呢?就像小學時,班上有女生買了林誌穎的明信片,在背後寫上“男朋友”,信誓旦旦地說長大後要嫁給他,幼稚得可笑。這種出類拔萃的鶴,或許隻能遙遙相望吧,而孤獨的自己,命中注定是要一輩子孤獨下去的吧。

許願走在這些枯萎的灌木叢中,踢了一腳一根已經毫無生氣的樹枝。這該死的冬天,讓好不容易快要繽紛起來的大學生活,瞬間又變得如此枯敗。那麽多的希望,就像刹那璀璨的煙火,剛剛“砰”的一聲盛放,然後馬上被扼殺在頭頂那灰暗的天空中。

就在這天空中,傳來了蘇暮雪的聲音。

校廣播站開始廣播,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跟想象中沒有差別:“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文學院文秘班的蘇暮雪,也是學校學習部部長。下學期學校將舉辦辯論賽,每個學院都將成立辯論隊,希望同學們踴躍參加。用你的語言魅力贏得屬於自己的掌聲,為你所在的學院爭光……”

許願呆呆地站在那裏,廣播已經在播放音樂,蘇暮雪的聲音仿佛還縈繞在耳邊。此刻,他多希望她真實地站在麵前,告訴他,我看了你的詩,我很喜歡,你不用再偷偷看我,我們可以每天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點燃這片無聊陰鬱的天空。

他繼續孤獨地朝前走,一如從前。

許願最近都在一家小店吃餛飩。這家店在學校食堂附近的半山坡上,位置偏僻,人不多。

他一直對大食堂的人海心有餘悸。軍訓時實在太餓,隻能跟著宿舍的兄弟們擠進這動輒上千的人群中,伸出手大喊著“要三兩飯”。跟大饑荒時的難民一樣,導致他每次到了飯點都開始焦慮而恐慌。後來有段時間,他都挨著餓,等到人群散去,再走進空空****的食堂,不疾不徐,伸出飯盆,打點兒剩菜剩飯,然後坐在一角狼吞虎咽。看著頭頂一盞一盞熄滅的日光燈,許願想:孤獨是什麽滋味兒,我算是吃出來了。

後來要不是為了偷看蘇暮雪,他才不會在人潮洶湧的飯點去湊熱鬧。

現在好了,他安安靜靜地在這家無人光臨的小店吃著餛飩,無人打擾。

許願喝下最後一口熱湯,餛飩店的門被粗魯地推開,撞在牆上,清脆一聲響驚得他抬起頭。他看見屠雪嬌帶了三個男生闖了進來,其中一個威武雄壯,像個蒙古套馬的漢子,有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架勢,隻是穿著土氣,粗布棉襖上還有一片片煞風景的油漬。另外兩個精瘦矮小,一個斜視、一個齙牙,明顯是來湊數的。

許願緩緩放下碗,跟屠雪嬌對視。

屠雪嬌對著身邊那“套馬”的漢子說:“哥,就是他!”

漢子邊擼起袖子,邊走上前:“你就是許願?”

許願點點頭,很奇怪,他也不怕,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勇猛。他已經對這波瀾不驚的大學生活死心了,偶爾來點風波,竟然有點興奮。隻是這漢子塊頭大,真要打架怕是贏麵太小,但他一聽這質問聲,跟對方高大魁梧的身材卻極不般配,難道不應該是粗獷放肆的大嗓門嗎?聽起來卻有點娘呢。

漢子:“你為什麽玩弄我妹妹?”

許願還沒咽下的湯嗆了出來,他擦了擦嘴:“玩弄她?”

屠雪嬌配合著漢子的節奏,號啕大哭。漢子又開始數落起來:“你每天在食堂偷看她,又在校報上寫詩公然挑逗她,現在我妹喜歡上你,你又躲了起來,你說,你什麽意思嘛!”

果然是親兄妹,漢子也把“在”讀成了“債”。那神情,不像是惡漢問罪,反倒像潑婦罵街,感覺最後那兩句,他激動得快要叉腰跺腳了。

許願歎了口氣,認真地回答:“我沒偷看過她,也沒給她寫詩,她誤會了。”

屠雪嬌停住哭聲,看了一眼漢子,又哀號起來:“哥,他撒謊,我去過他宿舍,我還坐過他的床,當時他都承認了,還吃了我送的早餐!”

漢子和兩位跟班氣急敗壞地衝過來,按住許願,餛飩店的服務生小妹見狀趕緊躲在櫃台後。

畢竟對方有三個人,許願掙紮不得:“你們想怎麽樣?”

屠雪嬌邊哭邊嚷嚷:“你如果要拋棄我,就賠錢!”

漢子應和著:“對,賠錢!”

突然,一個可樂罐扔過來,砸在漢子的頭上,漢子“啊”的一聲捂住頭。

柏千陽和滿毅從二樓走了下來,大搖大擺的架勢,一副看戲的神情:“賠多少?”

許願抬起頭,興奮起來,打死他也沒想到,在這個學校竟然還可以遇見救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如果自己有天突然消失了,估計都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被人發現呢。

漢子咬牙切齒:“少說……一千!”

柏千陽臉色一沉:“給你一千萬怎麽樣?”

漢子和屠雪嬌麵麵相覷,不解其意。

柏千陽猛地一腳踹過來,漢子撞在牆上,沒站穩,癱坐在地上了,眾人震驚。

“一腳一千萬,要不給你湊一個億?”柏千陽晃了晃腳,“欺負我哥們兒,找死!”說完再次抬起腳。

漢子嚇得一邊叫喚著,一邊逃了出去,眼角飛濺出淚水,兩個跟班迅速放開許願,一陣風似的消失不見。剩下屠雪嬌一臉驚恐,隨即又恢複了羞澀的微笑。

她走過來,衝著柏千陽眨眼睛:“你也是中文係的學弟嗎?留個電話唄。”也許是剛才驚恐的表情太過浮誇,導致她臉上熟透的痘痘更加“生機勃勃”,像個定時炸彈隨時就會爆裂。

柏千陽一陣反胃,揮起拳頭:“我數三下,馬上給我消失,不然女人我也打,三!”

屠雪嬌如閃電般衝出了餛飩店。

柏千陽看了看許願,指了指門外:“你跟那女的……”

許願連連搖頭。

在622宿舍,許願換上了一身聖誕老人的裝束,滑稽的紅帽、茂密的白胡子,還有肥大的外套和大肚子。他極不自在地站在鏡子前,柏千陽在身後鼓掌,連聲說“真像,真像”。

許願又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真搞笑,這身裝束,誰穿上不像呢?

為了報答柏千陽,許願決定和滿毅一起扮演聖誕老人,配合柏千陽在三天後的文學院聖誕晚會上表演一個節目。許願看過晚會的節目單,表演嘉賓都有名有姓,並沒有柏千陽的名字。許願在鏡子裏看到他壞笑的模樣,真不知道他腦子裏想耍什麽花樣。

“聖誕老人”轉過身,看著柏千陽問:“我需要做什麽?”

柏千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許願:“可我不會跳舞。”

柏千陽:“不用你跳舞。”

許願:“我也不會唱歌。”

柏千陽:“也不用你唱歌。”

許願:“那我到底需要做什麽?”

柏千陽:“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許願很清楚,其實不僅僅是為了報答柏千陽為自己解圍,他太需要朋友了。在此之前,扮演聖誕老人在晚會上表演節目這種事,對許願而言簡直比殺人放火還可怕。但當柏千陽提出這個邀請時,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似乎在渴望著柏千陽提出點什麽要求,仿佛一起去做點什麽、去完成一個目標,哪怕是一件毫無營養的事,都會離他理想中的大學生活更近一點兒。

這些日子,每當在宿舍樓遇見柏千陽,看見他前呼後擁地招搖過市,許願是有些羨慕的,他甚至幻想變成柏千陽身後的小跟班,一群人呼朋引伴,俗氣嗎?俗氣的,但多青春啊。

可他不知道要穿著這身衣服做什麽,滿毅也是一問三不知。他有點緊張,不知是期待,還是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文學院的聖誕晚會在大禮堂舉行。文學院是聯大的第一大院,師資力量和學生數量都排全校第一,否則,平安夜這麽重要的日子,大禮堂怎麽輪得到他們占用。說是學生活動,其實也挺講究,輔導員梁文彬最喜歡籌辦這樣的活動,一來鍛煉院學生會的組織能力,二來上下齊心,培養院裏各係的感情。

兩個“聖誕老人”尷尬地躲在後台的黑暗角落,等待柏千陽發號施令。

滿毅:“我的親哥,什麽時候上場?我們需要做什麽?”

許願扭頭看了看舞台,現在是一個舞蹈節目,**萬丈,台下的掌聲一浪高過一浪。他回過頭,看了看滿毅,緊張得發抖。

柏千陽也瞄了一眼舞台,說:“差不多了。”他從背包裏拿出兩個袋子,分別放在兩人手中,看著他們的眼睛笑了笑。

許願伸手進去抓了一把:“糖果?”

滿毅也伸手進去,拿了一顆準備吃。

柏千陽一巴掌拍過去,滿毅趕緊把糖放回口袋。

柏千陽:“聽著,一會兒你們跟著我上台,站在我兩側,當我揮手,就往台下撒糖。”

滿毅:“老大,你有啥喜事啊?”

柏千陽白了他一眼:“沒有,但快有了。”

音樂停止,舞蹈節目結束了。主持人走到舞台中央,拿起話筒:“謝謝由中文係98級同學帶來的節目《漁舟唱晚》,曼妙的舞姿讓人驚歎,真不敢相信這麽完美的表演是出自我們文學院。接下來我們將邀請由文學院組織部部長、97級學生韓家閱為大家帶來一首歌曲《深秋的黎明》,讓我們掌聲有請!”

台下掌聲雷動,看得出大家都非常期待這個節目。

後台的韓家閱整了整領帶,正要上場,突然柏千陽伸手抓住他的肩,韓家閱回頭,一時摸不著頭腦。柏千陽使了個眼色,兩個“聖誕老人”緊跟其後,三人快步走上舞台,站在中央,台下一片嘩然。

柏千陽接過主持人手中的話筒,“喂喂”試了下音。主持人一臉茫然,踮起腳張望,不遠處幕布旁的韓家閱聳了聳肩,表示不知所以。

柏千陽:“大家好,我是中文係99級的新生柏千陽,大家聖誕快樂!”

眾人議論紛紛,都不知道柏千陽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好在他高大挺拔,外形尚算養眼,大家覺得新鮮好奇,不但沒人轟他下台,反而被這突發事件吸引,再度鼓起掌來。

而柏千陽身邊的許願,此刻真是度秒如年,他尷尬地拿著口袋站在柏千陽身邊,還好聖誕老人的大胡子擋住了他已經滾燙通紅的臉,他隻能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沒人認識,今天就當為交個朋友豁出性命了。

他看了看一旁正享受著掌聲的柏千陽,再望向觀眾,腿一軟,差點兒摔一跤,那人群中分明站著蘇暮雪三姐妹啊,她們交頭接耳,想必也在猜測台上三人是要演哪一出吧。

柏千陽伸手晃了晃,示意各位停下掌聲:“小弟初來乍到,能遇見各位都是緣分,聽說今天從大一到研三的兄弟姐妹都到齊了,想拜托各位為我見證一樁大事。”說完他故作神秘地頓了頓。

沙璿在台下大喊:“你倒是說啊,什麽大事?”

數百人被沙璿逗樂,一片哄笑。

柏千陽慷慨激昂地演說起來:“聽師兄們說,文學院曆來出美女,剛入校的時候我不信,我還反駁他說,你當聯大藝術學院是空氣啊!但軍訓第一天,我就徹底淪陷了,我……愛上了一個人,她也是新生,她的連隊就站在我們連隊的對麵,我正好可以看見她的臉,那是一張非常美、非常動人的臉,我一瞬間就被她馴服了。那天我們去嶽麓山拉練,她的連隊裏有個女生中暑,烈日當空,這姑娘二話不說跑去買來藥和冰水,上山下山,分秒必爭,及時地協助教官救了那女生。這事兒讓我特別感動,後來我常去打聽她,卻不敢打擾她,這幾個月,她變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知道她喜歡王菲,知道她愛看張愛玲,知道她身高174厘米、體重98斤,雙眼視力都1.5,我還知道她養君子蘭,知道她用海飛絲,知道她單身,知道她——就在現場!”

大禮堂內立刻沸騰了。

此刻的蘇暮雪有些不知所措,她已經認出了眼前舞台上的這個男孩兒。她經常在不同的場合偶遇他,他們很多次擦肩而過,現在看來,那都是這男孩兒精心設計的邂逅吧。她並不反感他,相反覺得他勇氣可嘉,尤其是他提到的軍訓中暑的女孩兒,就是應曉雨,當時他還過來幫了一把。但此刻,在大庭廣眾下把自己內心的愛意公之於眾,這不是愛,隻是表演愛啊。

柏千陽大手一揮:“她就是99級文秘班的——蘇暮雪!今天我要昭告全天下,蘇暮雪,我喜歡你!我要追你!”

滿毅打開口袋,掏出糖果朝觀眾撒去,許願卻木然地呆在那裏。他腦子裏“嗡嗡”作響,眼前這喧囂的畫麵似乎變得靜止。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奇幻的幾何圖形中,四周都是碩大的LED屏,那些揮著手喝彩的觀眾,那些撒向台下的糖果,那些閃爍的五彩霓虹交織其間,旋轉變幻著。一切都那麽光怪陸離。

柏千陽一巴掌拍過來,許願緩過神來,聽見台下瘋狂的尖叫,他也趕緊掏出糖果撒下去。

蘇暮雪被眾人圍觀,她有些厭煩地看了看台上,轉身正欲離開。

突然有個聲音響起:“文秘班的姑娘容不得你如此褻瀆!”

蘇暮雪循聲看過去,隻見觀眾席內有個高個子男孩兒搭了把板凳,踩上去,義憤填膺的樣子。

她認識,男孩兒也是文秘班的,名叫孟繁華,長沙本地的,看穿著就知道他家境不錯。之前他三番五次地假借聯誼活動的名義,約蘇暮雪宿舍的女生們吃飯、唱歌,混熟之後開始單獨約她,她去過兩次,都帶著沙璿。沙璿也心領神會,每次都大吃大喝毫不客氣,而且對蘇暮雪寸步不離,讓孟繁華好生尷尬。就在兩天前,孟繁華還打電話給蘇暮雪,約她去錄像廳看片,說他辦了包廂的會員卡,一年能看兩百部電影。學校附近開了不少錄像廳,那包廂又小又悶,根本不是用來看片的。蘇暮雪當然知道孟繁華的用意,當機立斷就拒絕了。沒想到今晚被柏千陽點燃了這氣氛,兩軍對壘,看來沒辦法輕鬆收場了。

柏千陽被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惹得很不開心:“你誰啊?”

孟繁華:“本人是99級文秘班的孟繁華,文學院乃聯大第一大院,豈容你個攪屎棍在這兒搞得烏煙瘴氣,識趣的,給我下來!”

柏千陽:“我要不下來呢?”

屠雪嬌穿越重重人海,差點兒把孟繁華從凳子上撞倒,她叉著腰,使出“蠻荒之力”大吼一聲:“不下來,就給我打!”

孟繁華:“打!”

一群文秘班的男生擁上前去,爬上舞台,跟柏千陽打成一片。大禮堂刹那變成一鍋沸騰的熱粥。兩個“聖誕老人”被文秘班的男生揪下舞台,滿毅力氣大,掙脫開來,朝大門逃去。柏千陽見狀,拿著話筒對著台下大喊:“許願,你快跑啊!”

許願。

正被沙璿和應曉雨拖著要逃離的蘇暮雪,心髒像被電擊了一樣,她停下腳步,回頭望過去。許願原本倒在地上,他起身推開身邊的人,慌亂中他的紅帽子和白胡子被蹭掉了,一轉身與蘇暮雪四目相對。

兩個人在這一片不堪的場景中,看到了彼此。

柏千陽跳下舞台,一把抓住許願:“你發什麽呆,跑啊!”他拽著許願趁亂朝大門跑去。

許願回過頭,看見人海中的蘇暮雪,一切好似安靜了,他好像又置身於那個奇怪的幾何圖形中,雙腳懸空著奔跑,而不遠處的蘇暮雪也是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中,周圍的人都變成了LED屏裏晃動跳轉的畫麵。

沙璿抓住蘇暮雪的手:“走不走?”

蘇暮雪回過神,點點頭。

許願,真的是他。

校團委辦公室,團委書記孟思思大發雷霆。她拍著桌子,那精心設計的發型也因為她激動的動作而稍稍有些亂了,她把滑下些許的眼鏡推了推:“梁文彬老師,學校把禮堂批給你們文學院不是為了讓你們搞事情的!”

梁文彬看了一眼柏千陽,連連點頭稱是:“孟老師,這幾個學生是我教導無方,還請原諒,我保證再也不會出這樣的問題了。”

柏千陽、許願和滿毅貼著牆老老實實地站著。

孟思思不屑地歎了口氣:“梁老師,昨天這個事情,校領導還不知道,往小了說,是學生淘氣,導致晚會出了意外,但風波已經平息;往大了說,這是一場惡性的尋釁滋事啊!你們文學院,素來嚴苛律己,遵守校紀校規,怎麽會出這樣的學生啊?真是一粒老鼠屎毀了一鍋粥啊!你們必須深刻地檢討,好好反省,不然我沒辦法跟領導交代呀!”

柏千陽沒好氣地說:“孟老師,是孟繁華先打人,我們是正當防衛!”

梁文彬:“柏千陽,你給我閉嘴!”

孟思思冷笑一聲:“孟繁華是代表同學們製止惡性事件的發生,好好一台晚會,被你們折騰得亂七八糟,你們對得起梁老師的良苦用心嗎?你們知道為了爭取大禮堂,他費了多少口舌嗎?這倒好,因為你們破壞紀律,導致了這麽嚴重的後果,你還有臉怪孟繁華?”

梁文彬:“孟老師,您放心,這幾個學生我一定嚴加管教。這事兒,希望就到此為止,您也給孩子們一個機會,校領導問起來,就說晚會流程出了問題,但同學們反響不錯,順利平安地結束了,改天我請您吃飯。”

孟思思白了他一眼:“行了行了,一人記一個小過,這事兒就這麽算了。梁老師,以後這幾個孩子,你給我看著點,搞三搞四的,不曉得以後還會犯什麽事。”

梁文彬點點頭:“好,知道了。”

說完,梁文彬帶著三個垂頭喪氣的輸家,走出了團委辦公室。一人在前,三人緊隨其後,在校道上走了許久。

柏千陽鬼笑著:“梁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梁文彬停了下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喘著氣:“柏千陽,我上輩子欠你的啊?你沒給我添麻煩,你自己就是一個大大大麻煩!”

梁文彬這麽說是有原因的。柏千陽剛入校時,同宿舍的滿毅上樓梯時,被大三的學長惡作劇澆了一頭水,柏千陽為了給他出頭,衝上樓以一敵三,把三個學長打趴下了。那三個人中,有個學生的家長特能折騰,不接受道歉,死咬著非要學校開除柏千陽。梁文彬調查之後,認為四人都有責任,頂著巨大的壓力跟學生家長談判,最後才留住了柏千陽的學籍。從那天開始,柏千陽就好像跟梁文彬杠上了,經常給他惹麻煩。梁文彬其實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研究生剛畢業,留校任教,被委派做99級中文係的輔導員。他打從心眼裏喜歡柏千陽這樣的學生,成績不賴,敢作敢當,不像一些學生幹部,過早地就沾染了社會氣息,言談舉止像極了諳熟入世之道的成年人。

柏千陽:“可不就是嘛,估計您還沒還完唄。”

梁文彬:“你給我聽好了,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學校沒你想得那麽簡單。你如果不在乎這個學籍,大可不必聽我的,隨便去鬧,反正最後被開除的不是我,到時候後悔了,有你哭的。”

柏千陽不吭聲了,也意識到自己的確過分了,原本隻是想出出風頭,當眾表白,搞不好群情激昂,大家一慫恿,蘇暮雪就答應了呢。誰知道來了個孟繁華攪局,不但讓梁老師難做,蘇暮雪還半途逃走,好好一個深情表白環節,最後落得慘不忍睹。

滿毅:“梁老師,柏千陽再也不敢了,他跟您鬧著玩兒的。”

梁文彬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了一眼許願,皺起眉頭:“你是六班的許願吧,你什麽時候跟他們混一起了?我真是小看你了啊!”

許願低著頭沉默不語。他不像柏千陽,死豬不怕開水燙,從小到大他就沒怎麽被老師批評過,更沒犯過如此彌天大錯。麵對梁文彬的指責,他的確有些手足無措,可奇怪的是,他內心卻在暗喜,好像一起被打、被罵、被罰,成了他們新故事的開始。原來做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是那麽無聊,偶爾這樣扮演一次搗蛋鬼,竟然變成了男主角。他回味著昨晚那短短幾秒的凝視、那個無比另類的邂逅,好像一切都滿足了,好像連柏千陽大膽的表白也無法影響他對她的喜愛了。

柏千陽見許願挨批,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人家好好一秀才,被逼得當了兵,還一同做了輸家。他想了想,說:“梁老師,這事兒真不怪許願和滿毅,都怨我,一開始我沒跟他們說實話。我這人就這樣,愛虛榮、愛逞強,但最後鬧成那樣我是真不想啊,我更沒想到把哥們兒拉下水跟我一起受處分。我跟您誠懇地道個歉,也跟我兩個哥們兒道個歉,以後一定不再闖禍了,您要不信,我發誓,如果我再犯錯……”

“行了行了,淨說廢話!”梁文彬厭煩地擺擺手,“你們多參加點活動,期末考試也用心考,爭取畢業前把這個處分消掉。”

“遵命!不過,梁老師,為什麽學校隻處分我們三個?孟繁華先打人的呀,要記過,咱們四個一起記,不然太不公平了。”柏千陽突然想到這兒,有些不服。

梁文彬瞪了他一眼:“學校有學校的處分決定,你管好你自己!”

柏千陽:“不行,梁老師,您必須告訴我這其中原委,不然我回去找孟老師理論去。”說罷他便做出要走的架勢。

梁文彬又無奈又生氣:“你給我站住!柏千陽,我叫你一聲哥行不行,行不行?要不叫你一聲爺!你就別給我添麻煩了,孟思思是孟繁華他姑,一家人幫親不幫理這不是人之常情嗎?孟思思已經說了既往不咎,這事兒到此為止,大家各退一步吧,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們的處分消掉行不行?行不行?您就行行好,別再讓我難辦了!”

柏千陽諂媚地笑笑,摸著後腦勺:“行行行,您都叫我哥了,我還能不給您麵子嘛。原來如此,難怪孟繁華這麽囂張,原來有皇帝老子撐腰啊。不過,梁老師,這孟思思不會口是心非,麵上饒了我們,背後又把這事兒捅給校領導吧?”

梁文彬站起身,搖搖頭:“不會,這事兒鬧大了對她沒好處。她是直接責任人,況且,孟繁華的確脫不了幹係,領導追查下來,無非是多個人被處分,她沒那麽傻。”

柏千陽伸手搭著梁文彬的肩:“我就知道,跟著彬哥有肉吃。”

他扭頭衝著滿毅和許願壞笑,好像從來沒有輸過一樣。

洗漱完,剛熄燈,許願正要睡覺,柏千陽溜進了宿舍。他就穿了背心、短褲,許願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便飛快地鑽進了許願的被子。

“老大,你幹嗎?”許願往裏挪了挪,給柏千陽讓出一點兒空間。

“今晚睡這兒,一個人睡冷。”

“床太小了,擠。”許願有些尷尬,他可從來沒跟其他人睡過,也從來不懂得如何跟朋友表達親昵。

“擠就擠,比冷好。”

“那睡吧。”許願猶豫片刻,也鑽進被子。

過了一會兒,宿舍歸於寂靜,許願扭頭看了看柏千陽,月光透過髒髒的玻璃窗,落在柏千陽的頭發上,柏千陽的眼睛還睜著,仿佛在等許願扭過頭來。許願嚇得一哆嗦:“你嚇死我了,跟鬼似的。”

“聊會兒唄。”

“聊什麽?”

“你覺得蘇暮雪喜歡我嗎?”

“我怎麽知道?”

“你幫我分析分析嘛,昨天我宣布喜歡她的時候,你注意到她的表情了沒?我當時太激動了,眼神飄了,沒看著,她是期待呢,還是驚喜呢,抑或是害怕?我覺得蘇暮雪肯定不害怕,她一看就是見過世麵的姑娘,大氣,不擰巴。不過……追她的人不少,她可能早不覺得新鮮了。不過我覺得她可能有點驚喜,因為我跟她其實見過很多次,為了能假裝偶遇,我可真是費盡心機啊。每次我都點到為止,從不搭訕,從不多看第二眼。她這種姑娘,不能急,得一步一步來,讓她心裏納悶兒,怎麽老跟這個男生見麵啊,真是神了,真有緣分。然後我在這麽多人麵前宣布喜歡她,她得多有麵兒啊,你說,她是不是驚喜?”

“我沒注意。”

“你真沒勁,你是不是淨顧著看應曉雨了?”

“沒有。”

“你撒謊,被打了也不跑,就盯著應曉雨。我跟你說,我覺得有戲,那應曉雨啊,也一直盯著你。真的,沙璿拉她們走,她也不走。我建議你啊,先按兵不動,這姑娘跑不了,你學我,慢慢來,時不時出現在她麵前,晃啊晃啊,讓她開始煎熬了、開始納悶兒了,這男生怎麽回事啊,怎麽還不找我啊,你再找她,說你喜歡她。我跟你說,她心都化了,趕都趕不走。”

“睡吧,老大。”

“再聊會兒嘛。你說,要是沒有孟繁華那一出,蘇暮雪是不是就投降了?”

許願沒有出聲。

“喂!喂!許願,喂,沒勁。”

許願側著身,麵對著牆,他睜著眼,並沒有睡著。隱約的月光讓他能夠看到牆上寫的那個“雪”字。

還好是晚上,柏千陽看不見,當然他就算看見應該也不會想到這個字跟蘇暮雪有關。他還沉浸在自己偉大的表白裏,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也許夢裏他正把那天舞台上的一幕重演呢。

許願想,如果有一天,蘇暮雪選擇了自己,自己會失去柏千陽嗎?如果她選擇了柏千陽,自己是不是就失去了她呢?

人生最可怕的就是選擇題,而更讓人無可奈何的是,人生從來沒有多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