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許願的詩

是蘇暮雪,是那個坐在窗台澆花的蘇暮雪,她迎著陽光,燦爛地對他笑著。

女生宿舍比男生的要更亂。桌上一堆雜物中,一台破舊的老款收音機正賣力地貢獻著最後的力量。電台在播放王菲唱的《出路》:“聽說1999年是世界末日,到時候我們一定要結婚,並且有個孩子,在他還沒做太多壞事之前,讓上帝把他帶進天堂,也許我們也能沾光……”

那時候王菲跟竇唯離婚不久,全國人仿佛都在議論這段娛樂圈裏最著名的婚姻。這首歌被電台反複播放,像是對這個情路坎坷的女人的嘲弄,又像是對這段愛情慌亂收場的扼腕。

蘇暮雪赤腳坐在宿舍的窗邊,手裏拿著校報,看著詩歌特刊的一首詩——

《雪》

午後某一刻

風聲在窗外厚厚地堆集

被冬天

一束一束地捆紮

記憶的時空以外

鳥還不曾來過

唯有風喋喋不休

一切耳語恍如隔世

水滴中的夜晚

心跳出奇地厚重

一片葉子飄進來

我聽到了鳥飛的聲音

係著緞帶的百合

以最沉默的方式

述說一份蒙塵的禱告

我已無法聆聽

請問那個守候的人

在約定的地方還能等多久

是停留

還是會馬上走

最後一瓣雪

跌進交錯的掌紋

趁它還沒融化成眼淚

趕在日出之前擁抱你

蘇暮雪邊給身邊的君子蘭澆水,邊小聲念著作者的名字——許願。

她從來不乏追求者,但她並不是一個自戀的女孩兒,但這一次,她總覺得這首詩跟自己有關。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毫無來由地猜測,學校裏兩萬多人,名字裏帶“雪”字的肯定不止她一個,但她依然有這種預感。

她反複讀著這首詩,琢磨著,這位名叫許願的作者是不是為她而作,這個“雪”是不是蘇暮雪的“雪”?但她沒有任何線索,甚至不知道許願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這麽細膩的字眼,如果真是個男孩兒寫的,想必他也是個眉宇憂鬱的人吧。

蘇暮雪靠著窗發呆,心裏還想著前些天和應曉雨、沙璿去洗澡時,路過食堂看見的那個男孩兒。那是個黃昏,她們每天這時都會結伴去澡堂,食堂窗邊是必經之路,沙璿突然用胳膊撞了撞她,說:“蘇暮雪,有人看你。”

她看了過去,那男孩兒慌張地埋頭吃了起來。但那一秒鍾的四目相對,她看到的是一張幹淨的孩子氣的臉,真是清澈啊,她甚至想多看一眼。少女的矜持作祟,她望天三秒,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怎麽知道他是在看我?說不定是看應曉雨、看你。”說完,加快步伐朝澡堂走去。

沙璿不屑地看了看那男孩兒:“相信我的直覺,他看的就是你。”

一連好幾天都看見那男孩兒,怎麽會這麽巧,莫非他每天都坐這個位子是為了等著見她一麵?如果是這樣,倒真是個癡情的男孩兒。

那麽,這首詩的作者許願,就是那個男孩兒嗎?

蘇暮雪搖搖頭,天底下哪有這麽巧的事?隨即她又想,如果真是他,那便可以確定了,他的這首詩一定跟自己有關。

還在苦思冥想著,她的思緒卻被門外吵吵嚷嚷的聲音打斷了。

沙璿和應曉雨回來了。

沙璿大大咧咧地把門推開,見蘇暮雪坐在窗台上,大驚失色:“姐妹!你怎麽了?要跳樓嗎?你可不能死啊,我的搖錢樹!”

蘇暮雪笑而不語,不接茬兒。蘇暮雪曾經評價沙璿是個榴梿一樣的女孩兒,喜歡她,就會非常喜歡,不喜歡,那一定繞道而行。沙璿簡單直率,又有股仗義的女俠範兒,但滿嘴“砒霜”,常常得理不饒人。

沙璿:“給我下來,有好東西給你。”

蘇暮雪一臉疑惑:“什麽好東西?”

應曉雨邊收拾自己桌麵的書,邊插嘴:“今天有三個人托沙璿給你遞情書,被她狠狠宰了一頓,紮堆來啊,撐死我們了。”應曉雨捂著肚子,誇張地做了個鬼臉。她隻有在這兩個姐妹麵前,才會如此放肆。

相比沙璿,蘇暮雪更心疼應曉雨,常形容她靜若處子,像朵清晨綻放的睡蓮,不勝涼風的嬌羞,是一個需要守護的纖弱女子。

沙璿趴在**,一封封地拆,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第一個是曆史係的馬學長,哎喲,這寫的都是古文繁體字呢。跟他談戀愛,天天過得跟考古代漢語似的,長得吧,像一小老頭,遞信的時候我差點叫一聲‘叔叔好’,我做主,這個out(淘汰)了。”

應曉雨倒水吃藥:“還有一個經管係的,長得不錯啊。”

沙璿:“得了吧,那哥們兒我知道,也是個奇葩,聽說他前女友找他借二十塊,他居然讓人給他寫借條!今天托我送信,我說給姐買點兒好吃的唄,姐幫你跟蘇暮雪說說好話。他說行啊,我講客氣說,千萬別買多了,浪費不好。你猜怎麽著,他從口袋裏給我掏了一把葵花子,你說氣不氣!這個也不行,out!”

蘇暮雪和應曉雨笑得前仰後合。

“還有一個呢?”蘇暮雪很喜歡聽沙璿吐槽這些奇葩追求者。

“這個好,”沙璿神神道道地湊過來,把信給蘇暮雪,“柏千陽,中文係的,長沙人,獨生子,帥,有誠意,今天請客去食堂二樓吃了大盤雞。”

蘇暮雪看了看柏千陽寫的情詩,不禁莞爾。

沙璿擠眉弄眼地問:“怎麽樣?”

蘇暮雪沒好氣地把信扔進垃圾桶:“前半段抄了舒婷的,後半段抄了席慕蓉的,席慕蓉的這首詩還是寫給她媽的。”

應曉雨一口水差點兒噴出來,沙璿一臉失落的神情。

沙璿:“抄首詩算什麽,詩能當飯吃嗎?喂,你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呀?柏千陽這麽優質也不要,他要追我,我肯定答應。”

蘇暮雪想了想,其實她從不相信擇偶標準,愛情是沒有道理的。她說:“我要找的那個人,是一個能在心靈上滿足我的人。他可能不那麽出色,也不是什麽蓋世英雄,但他一出現,我就非常確定,就是他。你知道那種停泊靠岸的踏實感嗎?我一直在等待有個人可以讓我擁有這種感覺,有時候我們給自己未來的Mr.Right設定了很多標準,但那個人真的出現了,這些標準一定會被忘得一幹二淨。”

沙璿撇了撇嘴:“我很實在,像我這種好不容易從小地方考來長沙的,可不能再回老家了,我得找個條件好的,他至少得能讓我留在長沙,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曉雨,你呢?”

應曉雨放下水杯,認真地說:“我還沒打算談戀愛呢,初戀都是支離破碎的,明知不得善終,還不如不要開始。要做,就做他最後一任。”

沙璿摟住應曉雨:“喲,開學典禮那天,應該由你上台演講,學校那幫像從封建社會來的老家夥肯定愛死你了。”

兩人玩鬧起來,有沙璿在,宿舍裏總是無法安靜。

蘇暮雪又沉入思索當中,一不留神手裏的報紙滑落,從窗口掉了出去。一個男孩兒經過,撿起報紙。蘇暮雪揮揮手,正要說話,見到的竟然是那個坐在食堂窗口的男孩兒。顯然,那個男孩兒也非常驚訝,兩人就這麽隔空對視著。那男孩兒示意了一下手裏的報紙,她馬上點點頭。

蘇暮雪慌張地穿上鞋,衝出宿舍門,走到樓底路邊,那個男孩兒卻消失不見了。宿管科大媽拍了拍她的手,遞來剛才的那張報紙:“一個男同學說你掉的,以後注意了,這次是報紙,下次要掉了花盆砸了人,麻煩可大了。”

她接過報紙,急切地問:“他人呢?”

“走了。”

她走出去,看了看,已不見他的身影,轉身又問:“他叫什麽?”

“我怎麽知道?”

走在光禿禿的木蘭路上,許願的心還在超速跳動著。

他怎麽也沒想到會這樣突然地在食堂之外的地方偶遇蘇暮雪,他撿起報紙抬起頭時,看見坐在窗台邊的蘇暮雪,驚訝得差點兒叫出聲。巧合的是,她正在看校報,想必也看到了他寫的那首詩。短短一分鍾,許願的大腦飛速運轉著——她會不會覺察到了自己的偷窺?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變態?會不會猜到了這首詩是為她而作?額頭上冒出汗珠,他拿著報紙,盡管非常迫切地想很認真地對蘇暮雪做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紹,但最終還是決定把報紙交給宿管科大媽。唉,這個不爭氣的自己,竟然落荒而逃。躲起來,是許願最擅長的方法,他轉念一想,其實並不是懦弱,總感覺和蘇暮雪的相遇應該在一個更為莊重正式的場合,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潦草地就碰了麵。

他走回宿舍,上樓梯時,遇見剛打球回來的柏千陽。

“許願,快六點半了,去吃飯吧!”他熱情洋溢,一點兒也不像是客套的邀請。

“不了,今天在宿舍吃。”許願仍驚魂未定。

“不想見你的應曉雨了?”

許願一怔,擠出一點兒笑容:“我還有事呢。”然後加快步伐,走上樓梯。

柏千陽抱著球,看著急匆匆離開的許願:“小樣兒。”

一回宿舍許願又被舍友劉科科纏上了,他手拿一份校報,像隻精瘦的猴兒一樣從上鋪竄下來,一屁股坐在許願的桌上。

“許願,看不出來啊,我還以為咱們宿舍都是一群文盲,沒想到還出了個詩人。”劉科科搖頭晃腦的,他是計算機係的“棄兒”,宿舍分滿了,被調配過來跟中文係的學生混住,但他活潑好動、古靈精怪,跟大家相處得也親如兄弟。

許願抬頭看了看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包餅幹,不聲不響地拆開吃。

“總得請個客吧。”劉科科不依不饒。

許願拿著餅幹,把手一伸:“請!”

“真小氣。”劉科科伸手拿了塊餅幹,失落地塞進嘴裏,正嚼著,瞥見許願的飯卡放在襯衣胸口的口袋裏,他機靈地搶了過來,在許願眼前晃了晃,“謝了!我隻吃兩葷一素。”

劉科科穿著拖鞋拿著飯盆,歡天喜地地衝出了宿舍。

許願懊惱地回頭,沒一點兒辦法。

坦白講,許願並不討厭這個宿舍。宿舍裏一共六個人,除了劉科科,其他都是中文係的,大家彼此照顧,雖然每天活得無精打采,但還算團結友愛。而且六人都來自五湖四海,沒有一個是長沙人。最初知道了大家的籍貫,許願有點慶幸,來長沙念書前,有個關係還不錯的同學熱心地交代他,去長沙念書一定小心點兒,別得罪了長沙人,他們脾氣挺衝的,南門口天天打群架的,都是一群長沙的年輕人。然後是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許願對長沙人最初的印象都來自這位同學,仿佛長沙男孩兒都腳踩一雙人字拖,嚼著檳榔,吐著煙圈,就像……對,就像柏千陽那樣,玩世不恭,吊兒郎當。柏千陽那口音,是長沙人準沒錯了,但好像並沒有想象中的長沙男孩兒那麽討厭,他的熱情不像是裝的,也許是本地人的緣故,他看起來大方、自信,那咧著嘴壞笑的樣子,竟然讓人有種奇怪的信賴感。而這些,都是許願這個外地人缺少的。

許願想,如果跟柏千陽成為朋友,也挺好的呢。

想著想著,他便睡著了。

他做了個夢,還是在老家那條從家裏去上學的小路,旁邊長滿香樟,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金色的落葉,陽光透過香樟的枝丫斑駁地染在地上,他騎著自行車,追趕著前麵那個女孩兒。陽光讓她的背影變得耀眼,他終於追了上去,那女孩兒扭頭看著他,原來不是鄭小苔,而是蘇暮雪,是那個坐在窗台澆花的蘇暮雪,她迎著陽光,燦爛地對他笑著。

敲門聲陣陣,許願睜開惺忪睡眼。

隔著蚊帳,看見窗外蒙蒙亮,原來已近黎明。

“誰啊?”其他人都睡得死死的,許願伸個懶腰,問了一聲。

不出聲,隻是繼續輕輕敲著。

“我來開。”上鋪傳來劉科科的聲音。

劉科科正要上廁所,他掀開被子,穿個褲衩,一躍從上鋪翻身而下,先踩在桌上,又跳到地上,準確無誤地踩在拖鞋上,跟個體操運動員似的。

打開門,劉科科瞬間清醒,麵前是個打扮滑稽怪異的姑娘,燙了一頭不合時宜的鬈發,戴一頂碩大的黑色太陽帽,一襲綠色碎花連衣裙,肉色絲襪配白涼鞋。最可怕的是那張布滿青春痘的臉。為了遮蓋痘痘,她撲了一臉白得瘮人的粉,卻越顯得痘痘呼之欲出,感覺使點勁兒,裏麵的膿汁就要噴薄而出了。

大早上的,怕是見了鬼了。

劉科科大驚失色,嚇得捂住下身,又矯健地跳回桌上,翻身回到上鋪,迅速鑽進被子。

“請問許願在嗎?”門口那姑娘清了清嗓子,然後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問道,那種謎之自信的普通話,把“在”讀成了“債”。

劉科科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朝下鋪指了指,許願見狀警覺地朝後挪了挪。

那姑娘開心地徑自走了進來,毫不客氣地在許願床邊坐下了。

許願不自覺地裹緊了被子:“你是誰?”

姑娘害羞地笑著,環顧四周,揭開許願的蚊帳,好半天才回答:“我是你們中文係的學姐。”

許願:“學姐好。”

姑娘:“我姓屠……嗬嗬。”

許願自言自語:“哪個……屠……”

姑娘:“嗯,大屠殺的屠。”

許願倒抽一口涼氣,這時宿舍又有幾個人已經醒來,大家屏住呼吸,靜待故事如何發展。

“屠學姐,您……您有事兒嗎?”

“我看了校報,看到了你寫的《雪》,覺得你特別有文采。”

“謝謝。”

“你真不知道我為什麽來?”

“不知道啊。”

“我住二號樓,每天晚上去洗澡,路過食堂的時候,都會發現你在食堂的窗口偷偷看我。一次就算了,兩次,三次,好多好多次,這一定不是巧合,是你在努力遇見我。我打聽了很久,才知道你的名字,昨天又在校報上看到了你為我寫的這首詩。”屠學姐微微嬌喘,急切地訴說著這一切。

“為您?”

“你是不是也偷偷打聽了我的名字?我叫屠雪嬌啊!”

“啊……”

“兩個人打聽著彼此,卻總是錯過,真是一件憂傷又美好的事情。昨天我沒有等到你,今天我來了,我迫不及待地來了,我們不用躲躲藏藏了。”

“屠學姐,我想您誤會了……”

“什麽也別說了。”屠學姐打開包,拿出一袋吃的,有包子、茶葉蛋和燒賣,她笑眯眯地看著驚慌失措的許願,“吃吧,你們男生都愛睡懶覺,不吃早點可不行……嗯,你不用太感動,是你先感動了我,我隻是投桃報李。”

對麵鋪的舍友醒來,見到這一幕,有些茫然:“這位女士,您是早上剛來還是昨晚沒走啊?”

宿舍一陣哄然大笑。

這樣一來屠學姐便覺得有些羞澀,緩緩起身,小聲地說:“我得走了,不能一直待下去,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再說……我也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子。”她捋了捋頭發,慢慢走到門口,扭頭看了看許願,邪魅一笑,然後有些不舍地離開。

宿舍隨即一片安靜。

五秒後,門又被猛地推開,屠學姐探頭進來,欲語還休地說道:“今晚食堂老地方見。”又禮貌地拉上門。

宿舍裏一陣爆笑。

幾位舍友魚躍而起,瓜分了屠學姐送來的早點。

劉科科咬著燒賣,坐在許願床邊,嬌嗔地靠在他膝邊說:“是你先感動了我,我隻是投桃報李。”

一群人笑得前仰後合,許願一把推開劉科科,忍不住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