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獨者的無聊遊戲

走了幾步,她又回頭,揚起頭大聲說:“他一定會喜歡我的!”

聖誕晚會過了沒幾天,一切又歸於平靜,很快就要迎來千禧之夜。

聯大實在太大,學校就像一座城,十幾個院“各自為政”。許願懷念中學時那棟小小的教學樓,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人們的眼睛,當你想見一個人,就一定可以見到。那時候偶爾跟鄭小苔鬧脾氣,不出一個小時一定會和好,因為他倆同桌,扭頭就能見到彼此。而在聯大,如果不是特地製造偶遇的機會,想要碰巧遇見是一件概率極小的事。這幾天都沒有見到蘇暮雪,聖誕晚會那驚天動地的一幕,也迅速被大家遺忘。

千禧夜,宿舍的同學都出去找各自的老鄉和同學聚會了,隻剩許願一個人。他摸了摸口袋,飯卡又被劉科科搶走,還沒還回來,隻能出去找吃的了。

他把厚重的幾本書從書包裏拿出來,背好書包正要出去,抬頭看見門口站著柏千陽。

他挎著吉他,手撫過琴弦,自嗨地唱了起來:“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後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輕輕的風青青的夢,輕輕的晨晨昏昏……”他陶醉其中,技法顯然更純熟。

手停下,柏千陽說:“這麽美好的千禧夜,你準備一個人在宿舍念經嗎?”

許願被逗樂了:“我要不在,你連個觀眾都沒有。”

柏千陽說:“走,來622,就我和滿毅。”

聖誕之後,如許願所期待的那樣,他們三人走得更近了。柏千陽是個聰明人,他也察覺到許願的習慣,害怕陌生人,正巧今天千禧夜,宿舍的人都出去玩了,隻有他和滿毅沒節目,所以過來叫上許願。

許願點點頭,扔下書包,跟柏千陽去了622宿舍。

兩個宿舍隔得不遠,剛走出626宿舍就能聞到一股香味兒。推開622宿舍的門一看,原來滿毅正在煮火鍋,他們用了個電飯煲燒著水,裏麵加了火鍋底料,桌上整整齊齊擺著切好的肉和蔬菜。

許願看了看柏千陽:“真行!”

柏千陽揚揚得意地說:“我跟你說,跟天下人絕交,都得留住滿毅這個朋友,他愛吃如命,你想吃什麽,他都能給你變著法子做。”

許願:“用電飯煲,會不會把線路給燒了?宿管科大爺很凶的。”

柏千陽不屑地擠了擠眉:“你就放心吧,你就是連開十個電飯煲也燒不了。”

許願摸了摸肚子,真餓了。

柏千陽:“吃!”

滿毅遞來一個塑料碗和一雙筷子,許願便大快朵頤起來。

那火紅的油湯沸騰著,三人吃得滿頭大汗。

柏千陽:“今天就咱們仨落單了,要不玩個遊戲吧?”

滿毅:“三個人能玩什麽遊戲啊?”

許願邊嚼著牛肚,邊抬眼看著柏千陽,心裏有些期待。

柏千陽跳上桌,盤腿坐著:“為了增進感情,互相了解,我們三個人一起做三件事,分別是我們各自一個人無聊的時候會做的事。”

滿毅:“啥意思?”

許願:“我明白了,我們各自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做的事,在千禧夜,有兩個人陪著做。”

柏千陽:“聰明,今天千禧夜,千年難得一遇,我們有緣能聚在這兒,以後再也不會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許願:“可是,老大,你也有孤獨的時候嗎?”

柏千陽:“當然有。我覺得,孤獨不僅僅是指一個人的時候,有時我們在狂歡,我會突然覺得心是孤獨的。一群孤獨的人湊在一起,那些看似熱鬧的歡呼聲其實代表不了什麽。打小我就明白,人終究是要孤獨地麵對這個世界的……哎呀,我今天怎麽這麽矯情,說了這麽多。好了,滿毅,從你開始。”

滿毅:“我一個人的時候做的事兒,現在咱們正在做啊,不就是吃唄!柏千陽,你呢?”

柏千陽“嘿嘿”一笑,起身從床底下拿出一大箱啤酒,擱在桌上:“我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把自己灌醉,喝到海枯石爛,什麽憂愁都沒了。”

許願:“喝酒,我不會呀!”

柏千陽:“會喝水嗎?”

許願點點頭。

柏千陽開了一罐啤酒,自己先喝了起來:“就像喝水那樣,張開嘴,一口又一口,不過,比喝水有意思。”

許願和滿毅接過柏千陽遞來的酒,打開,許願嚐試著喝了一口,皺起眉頭。

許願:“苦。”

柏千陽:“許願,酒這個東西,剛開始喝是苦的,喝著喝著就覺得甜了。不像生活,小時候我們過得無憂無慮,覺得什麽都是甜的,過著過著,發現都是苦的了,人生啊,太苦了,還好有酒。”柏千陽並不勸酒,隻是自顧自地喝了起來。許願注意到他說這番話時,並不像平常那樣玩世不恭,卻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許願又喝了一大口。

柏千陽:“怎麽樣?”

許願不想掃興:“沒那麽苦了。”

柏千陽聽了高興起來,舉起酒杯:“咱們兄弟三人碰一杯,為我們的友情幹了!”

另外兩個人也舉起酒杯,三個杯子響亮地碰在一起。

一杯接一杯,昏黃的小燈晃晃悠悠,三人熱烈地喝著。

許願有些眩暈:“老大……你別說,酒真的是甜的。”

柏千陽:“聽我的,準沒錯。”

其實許願不知道,酒不是甜的,隻是一個人孤單的日子太乏味了,所以現在他才覺得甜入心脾。隻是沒想到,他酒量還不錯,三罐下肚,雖然有些眩暈,但毫無醉意。

許願:“老大……”

柏千陽:“說。”

許願:“你和蘇暮雪……怎麽樣了?”

柏千陽又開了一罐,笑了笑:“許願,你信不信,我跟蘇暮雪是遲早的事兒。”

許願不置可否,又喝了一口。

柏千陽:“我這輩子從沒這麽愛過一個人。”

滿毅被燙得直哈氣,他舉起酒杯跟柏千陽碰了一下:“老大,你才十九歲,這輩子還早著呢!”

柏千陽沒喝醉,但他喝酒上臉,已經變成個“紅關公”了:“你們不知道,我以前可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你們別笑,我不吹牛,從小給我寫情書的女孩兒就沒斷過。那時我有個外號,叫‘柏三周’,因為身邊鶯鶯燕燕,讓我眼花繚亂,所以我每任女朋友都沒有超過三周。有一次我泡了一社會姐,姐們兒愛我愛得死去活來,三周後,我提出分手,她不同意,我快刀斬亂麻,迅速就跟她閨蜜好上了。結果這姐們兒下了全城通緝,一群小混混滿城‘追殺’我,我現在這副好身手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嗨,扯遠了,說到蘇暮雪,從今年9月2日第一次見她,我就知道了,就是她了,她必將打破我‘柏三周’的魔咒。一開始我也以為,跟以前一樣,對一個女孩子的新鮮感維持不了多久,結果,三周、四周、兩個月,直到現在,一個學期快過完了,我越來越篤定,大學我絕不找女朋友,除非她答應我。”

許願默不作聲,喝著酒。他有些失落,又為柏千陽這番話感動,按理說,先來後到,其實是柏千陽先遇見蘇暮雪,也是柏千陽先大膽地說出“我愛你”。自己算什麽呢?充其量隻是一個路人,一個磨磨嘰嘰、矯情地寫情詩、假扮聖誕老人、出盡了洋相的路人而已。

滿毅:“你怎麽沒有乘勝追擊呢?”

柏千陽:“勝你個頭,全讓孟繁華攪和了。但我不著急,路漫漫其修遠兮。”

許願:“老大,祝福你,幹!”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滿毅:“老大,需要我們做什麽,一聲令下,唯你馬首是瞻!”

柏千陽:“聽說蘇暮雪是今年學校辯論賽的組織者之一。”

滿毅:“怎麽,是讓我們在辯論賽的時候繼續發糖嗎?”

柏千陽:“你傻啊,拿下蘇暮雪,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跟她朝夕相處,既然我們不在一個班,那辯論賽就是最好的機會。如果我參加了,還拿了個大獎,蘇暮雪豈不是會對我另眼相看?”

許願和滿毅對視,一臉佩服。

滿毅:“那萬一輸了呢?”

“我不會輸,從小到大,我想做成的事情,就沒有失敗過。”說完,柏千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許願,你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幹嗎?”

許願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一點,他說:“宿舍是不是關門了?”

柏千陽:“對啊,這幫龜孫子肯定都去網吧包夜了,不會回來了,這個千禧夜咱們仨注定得一起廝守嘍。”

許願:“跟我來。”

三人趔趔趄趄地下了樓,宿管科大爺已經熄燈入睡。他們走到鐵門旁,許願搓了搓手,抓住鐵門旁的欄杆,矯健地飛身翻了過去,看得柏千陽和滿毅目瞪口呆。他站穩了,轉過身,對著兩人說:“來,輪到你們了。”

柏千陽:“好你個野小子,看不出來你還挺墮落的啊。”

許願:“快,一會兒學校巡視的保安看到就不好了。”

柏千陽也順利地翻了過去,倒是滿毅,個頭太大、略胖,卡在圍牆上方下不來。

這時,幾束光亮照了過來,想必是路過此地的學校保安。

其中一名保安大喝一聲:“誰爬圍牆?”

這一聲嚇得滿毅摔了下來,壓在柏千陽和許願二人身上。三人倒地,慘不忍睹。眼看著保安就要追上來了,他們爬起來,朝附近的小路跑去。

大約跑了十五分鍾,確認保安沒有追上來,柏千陽氣喘籲籲地問:“喂,我們要去幹嗎?”

許願抬頭看了看公交站牌,又看看他們:“就在這兒,等著。”

五分鍾後,一輛公交車停在他們麵前,車上已經沒有人了,許願上了車,對還一頭霧水的兩人招手:“上來啊!”

三人坐上無人的公交車,打開窗,冷風吹進來。

柏千陽:“許願,你一個人就幹這個啊?”

許願回頭:“對,如果睡不著,我就爬牆出去,一個人坐末班車,繞著全城走一圈,很矯情對吧?我也這麽覺得,但是,你會看到不一樣的長沙,是一個不那麽浮躁、喧囂過後的城市,很特別。你們一定沒有見過零點的長沙吧,千禧夜,總比窩在宿舍好。”

這有點作的舉動,反而讓柏千陽有些興奮。他不覺得矯情,他一直認為許願身上有種不一樣的氣質,有點拒人千裏但又渴望親密的吸引力。

這輛公交車在街道上行駛著,走過大橋、走過五一路,在這個城市裏穿行。他們看見已經收攤準備回家的小商販,孤獨地挑著扁擔,扁擔裏裝的想必是沒能賣出去的手工品;他們看見剛從解放西路走出的落寞女子,晃晃悠悠地走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她應該有著不願訴說的心事吧,否則怎麽會在深夜一人獨醉呢;他們還看見街頭唱歌的流浪藝人,偶爾有人走過,但沒有人向他的儲錢罐裏扔硬幣,他的歌聲劃破長空,讓街上的行人不那麽害怕。滿城都是孤獨的人,他們三個安靜地看著車窗外倒退的城市夜景。

許願想,以後不會一個人了吧,木蘭路上有沒有葉子,有什麽所謂。

零點到。

五一廣場的大鍾響起,2000年了。

三個人在公交車上擁抱歡呼,好像這樣過了今夜,接下來的一千年都不會無聊了。

千禧夜,好像宿管科的人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女生宿舍集體夜不歸宿,也沒人查。蘇暮雪跟宿舍姐妹們出去喝酒,女生喝起酒來比男生更生猛,沙璿沿路吐一地,折騰了一宿沒怎麽睡。第二天元旦,幾人本來還想著好好在宿舍過個節,睡到自然醒,結果大清早接到韓家閱的電話,說文學院學生會要開會,梁文彬老師組織的,不去不行。

沙璿眼睛還沒睜開,聽到韓家閱的名字就嚷嚷開了:“什麽會啊,我能不能去啊?”

韓家閱是組織部部長,聖誕晚會上本來要表演獨唱《深秋的黎明》,結果被柏千陽一鬧,晚會到此結束。柏千陽進校之前,他才是文學院的風雲人物,不過,盡管他高大俊朗、意氣風發,走在木蘭路永遠是昂首挺胸,時刻保持著熱情,打招呼時都用他一貫的低音炮一樣的嗓音,並且樂於助人,永遠能拿一等獎學金,但蘇暮雪就是不太喜歡這人。她覺得韓家閱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個機器人,缺少了人味兒。

但是,沙璿喜歡他。她一直吵鬧著讓蘇暮雪帶她去,蘇暮雪沒轍,隻好帶著她一起去梁文彬的辦公室開會。

蘇暮雪是最後一個走進辦公室的,她看了看鍾,沒有遲到。她跟梁老師點點頭,順便介紹了一下她身後的沙璿:“梁老師,抱歉,我來晚了,這位是我宿舍的沙璿,入黨積極分子,今天想來學習學習。”

梁文彬微微一笑:“小蘇,我就不囉唆了,開門見山地說吧,下學期學校將舉辦千禧年最大的一個活動——辯論賽,這個想必你們都知道了。這個比賽,據說教育電視台會直播總決賽,這是一個展現聯大學生精神麵貌的好機會,所以校領導非常重視。每個學院都在緊鑼密鼓地選拔、籌備,但不知道怎麽回事,作為學校第一大院的文學院,報名者卻寥寥,這可能和辯論賽壓力大、耗時長有關係,但我作為文學院團委書記兼你們的輔導員,‘亞曆山大’啊!”

說完,眾人議論紛紛。

有個學古典文獻的研究生舉手發言:“梁……梁……梁老師,事……事……事關文學院的榮譽,我……我……我義不容辭,算……算……算我一個。”這位口吃嚴重的學長沒有愧對他的專業,長得就夠古典的了,要不是因為都是學生會的幹部,早已相熟,還真以為是哪個院的老教授過來湊熱鬧呢。

梁文彬瞥了他一眼:“你?算了吧,你這一上場,等於文學院自動棄權。”

韓家閱清了清嗓子,依舊是他的低音炮:“梁老師,您別著急,最近大家可能在備戰期末考試,所以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這還有幾個月,我們抓緊時間準備,加大宣傳力度,盡快把團隊組建起來。這樣吧,我申請擔任文學院辯論隊的隊長,我挑頭兒,全力以赴把比賽拿下。”

其他幾位學生幹部聽到韓家閱這麽說,稍稍踏實了點。其實文學院人才眾多,隻是本院的社團活動已經太多,大家一聽到辯論賽這麽吃力不討好的校級活動,內心都有點兒排斥。誰也不想扛著這麽大的壓力代表學院去比賽,萬一輸了,浪費時間不說,還會被人指責沒本事還出風頭。

蘇暮雪聽完韓家閱的發言,思考了一會兒,抬頭說:“梁老師,韓師兄既然第一個表態,我也不能落後,辯論賽……我也參加。中學時我代表母校參加過長沙市的中學生辯論賽,我拿過最佳辯手,這次的比賽我並不陌生。接下來我會和韓師兄一起認真準備,辯論賽需要五名成員,四個辯手,一個替補,現在還差三個,期末考試之前,我們一定把團隊組建好。”

大家鼓起掌來,梁文彬也舒了口氣。

梁文彬:“如果各位還有什麽優秀人才推薦,都可以提出來,文學院的事兒,希望大家都能貢獻力量!”

大家開始低聲討論,韓家閱對著蘇暮雪點點頭,一副革命戰友春風撲麵的神情。蘇暮雪隻好報以微笑,其實她內心對於跟韓家閱合作充滿了擔憂。她眼中的辯論隊,得是一個充滿**的、青春的隊伍,韓家閱那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跟她想象中的戰友形象格格不入。

一直躲在蘇暮雪背後的沙璿趁機插嘴:“梁老師,我能報名嗎?”

蘇暮雪瞪了她一眼:“沙璿,你別搗亂!”

沙璿頭發一甩:“我哪兒搗亂了?為文學院爭光人人有責,不就是吵架嘛,吵架誰不會啊?你去我老家調查調查,我沙璿活了十八年,就沒輸過。從我高中班主任到樓下賣爆米花的大爺,哪個贏過我?梁老師,雖然我不是學生會的,也沒給學院爭過什麽獎,但不拘一格降人才嘛,你覺得呢?”

梁文彬被她逗樂了:“行啊,行啊,你也可以作為備選之一嘛。”

沙璿得意忘形地瞥了蘇暮雪一眼:“我跟你們說,我可是湘潭韶山人,這比賽有了我這個吉祥物,你們偷著樂吧!”

沙璿像投入水中的鈉元素,原本嚴肅的會議,迅速沸騰起來。

看著活潑開朗的沙璿,蘇暮雪轉念一想,或許她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手。

梁文彬又叮囑了幾句,會議便結束了。

韓家閱走過來,問蘇暮雪:“蘇同學,咱們幾個要不要一起吃個飯,順便商量一下接下來的工作計劃?”換作是別的男生,蘇暮雪可能會猜測他是不是有別的心思,但韓家閱絕不會。他的語氣永遠如此,聽起來覺得熱情洋溢,其實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冰冰的場麵話。

沙璿期待地看著蘇暮雪。

蘇暮雪:“不了,謝謝韓師兄,宿舍還有點事兒,咱們下次再約。”說完拉著沙璿轉身離開,朝著樓梯口走去。

沙璿氣不打一處來,小聲說:“宿舍能有什麽事兒啊?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我下半生的幸福啊,蘇暮雪,我恨你!”

蘇暮雪笑了笑,麵前的路被柏千陽擋住了。

蘇暮雪:“又是你。”

柏千陽:“蘇暮雪同學,我有事想跟你談談,能有幸請你吃個飯嗎?”

蘇暮雪:“抱歉,我今天有約了。”

說完她扭頭對著不遠處的韓家閱,大聲說:“韓師兄,剛才不是說一起吃飯嘛,我覺得很有必要抓緊時間討論討論,咱們走吧。”

韓家閱揮揮手:“好,我去食堂二樓餐廳等你。”

沙璿一陣竊喜。

柏千陽一把攔住蘇暮雪:“喂,你先別急著走啊!”

蘇暮雪:“柏千陽,今天觀眾比較少,把你浮誇的表演收起來,我要去吃飯了。”說完拉著急不可待的沙璿,大步流星地離開。

柏千陽看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我要參加辯論賽!”

蘇暮雪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柏千陽。他一臉誠懇的樣子,不像在開玩笑。她小聲對沙璿說:“你先去吧。”然後仰起頭,一字一頓地說,“你剛才說,你要參加辯論賽?”

柏千陽:“對,我要參加辯論賽。我口才不錯,人越多我越嗨,蘇暮雪同學,請答應我的請求,我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辯手!”

蘇暮雪:“去哪兒吃飯?”

柏千陽:“可你不是跟韓家閱約了嗎?”

蘇暮雪:“沙璿並不想我去,我們邊吃邊聊。”

柏千陽笑得很燦爛。

半山上的餛飩店,人依舊不多。

兩碗餛飩上桌,南方的餛飩精致講究,小小的,一口一個。蘇暮雪很喜歡這家簡陋的小館,她和柏千陽麵對麵坐著,兩人一度有些尷尬。畢竟距離那個鬧得滿城風雨的聖誕晚會還不到一星期,柏千陽再厚的臉皮,也無法做到若無其事。

蘇暮雪放下調羹,很認真地看著柏千陽:“你靠譜嗎?”

柏千陽:“絕對靠譜,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可以跟你簽個合同。”

蘇暮雪:“辯論賽的戰線拉得很長,下學期所有的課餘時間都得搭進去,你能扛得住嗎?不會臨陣脫逃吧?”

柏千陽:“沒有什麽比這個比賽更讓我興奮的事兒了。”

蘇暮雪:“柏千陽,我相信你,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也……謝謝你的餛飩。”

柏千陽滿臉堆笑,他才不怕呢,所有課餘時間搭進去,都是跟你蘇暮雪在一起啊,這不正合我意嘛。

蘇暮雪正欲起身要走。

“喂,等等!”柏千陽有點急了。

“怎麽了?”

“還有個事兒想跟你商量下。”柏千陽點了根煙,那麽跋扈的他,竟然有點手抖。

“你說吧。”

“聖誕節那天,我魯莽了,請原諒。”

“已經過去了,你也別放在心上,當然我希望那樣的事情以後不要再發生了。”

“那……那我有機會嗎?”柏千陽順勢從包裏拿出一束花,是一束香檳金的玫瑰花,很耀眼,蘇暮雪那一瞬間竟然多看了一眼。

“柏千陽!”

“到!”

“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是因為這個才加入辯論隊,我勸你早點退出。你是個成年人,希望你可以對自己的決定負責。”

“對不起,對不起,我就問問,我是那麽狹隘的人嗎?咱們一碼歸一碼,辯論賽,我必須參加;追你,我依然不會放棄。我相信你也不是那麽狹隘的人吧,不會因為我喜歡你,就不讓我參加辯論賽吧?”

蘇暮雪被問住了,哭笑不得地看著柏千陽。

他繼續說:“不管怎麽樣,我很榮幸有機會跟你一起完成這個任務,但也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愛是真心的。”

蘇暮雪停頓了幾秒鍾,用非常確定的口吻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這句話屢戰屢勝,是蘇暮雪擊退曆屆追求者的撒手鐧之一,她倒想看看聽到這話的柏千陽做何反應。柏千陽想了想,說:“那又怎麽樣,隻要你活著,我活著,我就會一直追你,你不愛我,我就等你愛我;你談戀愛了,我等你分手。總之我是不會輕言放棄的。”

蘇暮雪無可奈何地笑了:“你慢慢等吧,我真要走了。”

柏千陽依然捧著那束玫瑰花:“這花……”

蘇暮雪:“這麽好看的花,你應該送給有心人。”

她剛起身,許願推門進來,三人撞個正著。

許願看了看兩人,不知所措,隻能呆站在原地。

柏千陽高興地招招手:“許願,來來,介紹一下,這是蘇暮雪,你……你們見過,這是我哥們兒許願。”

許願:“你好。”他不敢正眼看她。

蘇暮雪:“你好。”

她大方地伸出手,許願見她如此坦然,也伸手握了一下。

柏千陽:“蘇暮雪,我哥們兒相中了你們宿舍的應曉雨,你什麽時候給做個介紹唄!”

蘇暮雪有些驚訝,看著許願:“真的?”

許願連連搖手:“沒有沒有,他瞎說的。”

蘇暮雪:“不打擾你們,我撤了。”說完,她便離開了這間餛飩店。

柏千陽傻笑著對她的背影揮手,一直目送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許願點了碗餛飩,不聲不響地吃了起來。柏千陽回味了一番剛才和蘇暮雪的對話,點了根煙,他才想起對麵坐著許願,一口煙吐到許願臉上:“喂,你怎麽這麽啊?多好的機會,臨陣脫逃了。”

許願咽下一口餛飩:“我真不喜歡應曉雨。”

柏千陽:“那你天天偷看她!”

許願一時語塞,不知作何解釋,但他看見桌上那束玫瑰花,趕緊轉移話題:“這花……”

柏千陽仰天三秒,尷尬地“哈哈”一笑:“嗬嗬,她送我的。”

許願:“她送你玫瑰花?”

柏千陽吐了口煙:“你不信?”

許願:“不太信。”

柏千陽:“不信拉倒,她邀請我加入辯論隊,我答應了,一束鮮花以表敬意。”

蘇暮雪回到宿舍,見沙璿躺在**敷麵膜,收音機裏放著王菲的《浮躁》。她放下背包,脫下外套,隨口問:“你們吃得還不錯吧?”

沙璿想嘚瑟又怕表情誇張麵膜掉落,她說:“我敬愛的蘇姐姐,謝謝你給機會,我的終身幸福快要來了。”

蘇暮雪:“怎麽,不就吃了頓飯嘛,發生了什麽?”

沙璿神神道道地說:“他約我晚上去KTV,他是誰啊,韓家閱!中文係的姑娘們誰不是他的擁躉啊,現在他邀請我去唱歌!天啊,我得好好練練,得唱一些有品位的,比如楊千嬅的還不錯,可惜我粵語不標準,不過也無所謂,韓家閱不是廣東人,聽不出來,或者唱許美靜的也不錯,有點憂鬱神秘,他會更想了解我。”

蘇暮雪換上睡衣,倒在**:“你好好做夢吧,我得補個覺。”

沙璿:“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月老瞎了眼呢?”

沙璿敷完麵膜,也歡天喜地地鑽進被窩,下午睡一覺,晚上才能精神百倍大展歌喉,想到這兒,她臉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了。她估摸著,今天是元旦,能在這個重要的日子邀請她唱歌,至少沒把她當個普通朋友。

回憶著中午吃飯的場景,她原本有點局促不安,擔心缺少話題導致一頓飯吃得彼此尷尬,所以她拚命找話題,手舞足蹈地說著自己中學時的趣事,氣氛不錯。吃完飯,韓家閱就開口邀請,末了還加上一句:“一定要來哦。”

韓家閱那低音炮一樣的嗓音,還縈繞在沙璿的耳畔,她在這甜美的回憶中睡著了。很少做夢的她,這次做了個長長的美夢——

他們一起去KTV,韓家閱唱著《深秋的黎明》,當著所有人的麵正式宣布沙璿是他的女朋友,兩人從此變成連體嬰,出雙入對,惹得文學院的女生為之醋意漫天。他們畢業後雙雙留校,韓家閱邊讀研邊做新生輔導員,沙璿在聯大圖書館工作,戶口終於不用打回原籍。兩年後,沙璿生了一對龍鳳胎,學富五車的韓家閱給孩子取名韓一驀、韓一然,大概意思是驀然回首,燈火闌珊……

她是被蘇暮雪搖醒的。

蘇暮雪:“沙璿,你不是說跟韓家閱去唱歌嗎?”

沙璿睜開眼,猛地坐了起來:“幾點了?”

“晚上八點。”

“八點?八點!我遲到了!你怎麽不早點叫我呀!”

“我又不知道你們約的幾點,再說了,不用那麽準點吧,唱歌又不是開會。”

沙璿急吼吼地換上一套衣服,甚至都來不及弄頭發,趔趄地衝出去,邊跑邊看自己的呼機,韓家閱已經把地址和包廂號發給了她。

蘇暮雪在身後喊了一聲:“你還沒吃飯呢!”

“不吃了!”

沙璿一路小跑,到了學校附近的公交站,等了好幾分鍾也不見公交車到來。一狠心,隻好攔了輛出租車,一路看著計程表在跳動,沙璿心都要碎了,不過一想到下午的夢境就要變成現實,就不顧一切了,這點錢,算作給幸福投資了。

到了那家KTV,沙璿看見那繽紛閃爍的招牌,激動地說:“到了到了,就這兒!”

司機笑著說:“這麽著急,去見男朋友吧?”

沙璿愣了一下,笑道:“對,對!”她掏出五十塊紙幣,朝司機手裏一塞,丟下一句“不用找了”,然後朝大堂飛奔而去。

302包廂,沙璿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熱鬧的氣氛、震耳欲聾的音樂,把沙璿震得倒退了兩步,像極了一股氣流將她轟了出去。這是一個隻能容納二十人的大包,裏麵卻擠了三十多人,沙璿小心翼翼地靠邊,目光搜索著韓家閱。

音樂把她的心震得“撲通撲通”地跳,她找到了韓家閱。

韓家閱正摟著一個女孩兒,喂她吃水果,他看起來有些微醺,所以動作略有些誇張。這畫風,跟中午那個斯文、正直的韓師兄截然不同。沙璿蒙了,不知該走上前,還是一直這樣傻站著。但韓家閱看見了她。

韓家閱走過來,熱情地說:“你來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菁菁,今天元旦,我們班一起搞活動。”

沙璿心裏堵得慌,但依然抱有希望:“你們班搞活動,叫我來幹嗎?”

韓家閱笑了笑,拿起話筒:“大家安靜一下,安靜一下。”

有人按了靜音,包廂裏瞬間“冷卻”下來。韓家閱繼續說:“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跟你們說的中文係小師妹沙璿,也是我辯論隊的隊友,今天邀請她來,保證不讓大家失望。”

大家鼓起掌來,沙璿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

韓家閱突然把話筒遞給沙璿:“來,給你。”

沙璿看了看周圍,所有人望著她,個個都是一副期待的神情。

韓家閱:“表演個節目唄,有你在,氣氛更熱烈。來,你唱什麽,我給你點,你要不唱,就給大家講個笑話唄。你今天中午說的那個跟賣爆米花的大爺吵架的段子,笑死我了,你們想聽嗎?來一個!”

“沙璿,來一個!”

“沙璿,來一個!”

“沙璿,來一個!”

大家的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

沙璿接過話筒,那一瞬間她突然不尷尬了。她甩了甩頭發,說:“我唱首歌吧,範曉萱的《我愛洗澡》,哪位哥哥幫我點上唄!”

音樂響起,大家又狂歡起來,沒有人注意到沙璿眼角泛著淚光。

沙璿邊唱邊跳:“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咧,嚕啦嚕啦嚕啦咧,我愛洗澡,烏龜跌倒,哦哦哦哦,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哦哦哦哦,潛水艇在禱告……”她搞怪誇張的表演讓大家笑得前仰後合,韓家閱帶頭為她鼓掌。

沙璿忘我地唱了一首又一首,還和其他不認識的師兄師姐跳舞、擁抱。韓家閱在一旁借著酒勁也扭動起來,他像被偷換了靈魂,操控著他原本“剛正不阿”的軀體,“搔首弄姿”地跳著奇怪的舞姿。沙璿想他可能隻是喝多了。

包廂像個燒紅的煤球,“劈裏啪啦”地噴射出火星。

滿毅剛參加完元旦節的老鄉聚會,快走到宿舍樓才意識到,晚上一直顧著聊天,沒吃幾口飯,肚子餓了。他走到路邊的小攤買了四個茶葉蛋,剝開一個邊吃邊走。路過宿舍附近的學校體育館,他聽見旁邊傳來哭聲。

抬頭一看,是沙璿。她一個人在學校體育館的台階上抱膝而坐,路燈的光像一層薄薄的灰塵,落在她的周圍。

滿毅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了?”

沙璿見有人問她,哭得更凶了。

滿毅:“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揍他!”

沙璿:“嗚嗚嗚,你是誰啊?”

滿毅天生一張好人臉,雖然普通話不太靈光,但眉宇間顯得誠實可靠:“我叫滿毅,跟柏千陽一個宿舍的,聖誕晚會那天咱倆見過,我是那個撒糖的聖誕老人啊。”

沙璿:“嗚嗚嗚,我失戀了。”

滿毅在她身邊坐下:“你不是沒男朋友嗎?”

沙璿停住哭聲,看著他:“你怎麽知道?”

滿毅一口茶葉蛋差點兒噎著,他咽了好半天才吞下去:“我……我猜的,你不老跟你們宿舍的蘇暮雪在一塊兒嗎?”

沙璿傾訴起來,卻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我喜歡我們中文係的學長韓家閱,今天才知道他有女朋友,平日裏是個正人君子,原來背地裏是個風流浪子。我還自作多情地以為他喜歡我,誰知道他根本隻把我當個小醜。我就知道這種好運是輪不到我的,好好一個元旦節,被我過得亂七八糟,太丟臉了,我都不好意思回宿舍了。”

滿毅注視著沙璿這無辜的模樣,竟然有些心疼。

沙璿聞了聞,低頭一看滿毅手裏拿的茶葉蛋,一把搶過來,塞進嘴裏:“餓死我了,賣了一整晚的唱,連口熱飯都沒得吃,什麽世道!”

滿毅:“其實韓家閱不怎麽樣,我早覺得他是個偽君子。”

沙璿白了他一眼:“你少在這兒馬後炮,他再差,也比你好。”

滿毅:“比我好的多了,何必單戀一枝花呢?”

沙璿:“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聽過沒?大學報名那天,就是他接待的我,幫我拎箱子、找宿舍、辦飯卡,多虧有他,不然我一個人真搞不定。”

滿毅:“為什麽一個人?你爸媽呢?”

沙璿歎了口氣,也許是滿毅的眼神足夠真誠,抑或是鬱積太久的心渴望被嗬護,這一瞬間,眼前這個她並不太熟悉的男生,似乎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他們根本不管我,我有個弟弟,我爸媽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他們沒讀過什麽書,總覺得女孩子讀完高中,就得去工作賺錢了,但我成績還不錯,上了聯大,我求了他們一個暑假才讓我來念書。聽說如果畢業後不能落戶,戶籍就要被打回原籍,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在他們眼裏我就是個不孝的敗家子。我不能再忍受那樣的目光,韓家閱那麽優秀,又是本地人,如果我們在一起,就可以不用回老家了。今天他約我的時候,我還天真地以為,這麽多年的坎坷,現在總算開掛了,誰知道都是癡心妄想。”

滿毅:“幹嗎找本地人,靠自己不行嗎?”

沙璿:“我一個女人,靠什麽自己。”

滿毅:“韓家閱就是一隻大尾巴狼,裝腔作勢,不值得你愛。”

滿毅也站起身,心想這姑娘怎麽說翻臉就翻臉啊。

他喚了一聲:“喂!”

沙璿回過頭來,在路燈下顯得俏皮可愛:“別以為給我吃了一個茶葉蛋,我就得聽你的,就算韓家閱看不上我,我也不會將就,我一定會努力讓他喜歡我。”

走了幾步,她又回頭,仰起頭,大聲說:“他一定會喜歡我的!”

滿毅傻傻地站在那裏,雖然她已經消失在遠處濃鬱的黑暗中,但他還沉浸在一分鍾前她站在路燈下回頭的那個畫麵裏,緩不過勁兒來。

“真好看。”滿毅自言自語地嘟囔了一句。